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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蝴蝶之梦为周

李治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刘全招供得如此痛快,巨细无遗,原来他早已归顺了朝廷。

“且慢。”景娘满脸狐疑,“你为何归顺了陛下?难道是被捉了吗?”

刘全对景娘极为忌惮,小心翼翼地措辞道:“我乃是主动自首,并没有被捉。三年前我被大宗正蛊惑投身叛党,一心只想着‘刘氏当兴’,想以光武帝刘秀、昭烈帝刘备、宋武帝刘裕、光文帝刘渊为表率,再度中兴大汉。后来因为要采办一些军械,我曾离开禁苑来到长安城中小住,当初的信念忽然便被摧毁了。”

说到此处,刘全伤感地叹息着,似乎有些苦涩,更有些自嘲。

“被谁摧毁了?”景娘追问道。

“被长安城!”刘全眼神清澈地望着众人,坦然道,“我看到一座在史书上从未听闻的长安,人烟辐辏,万国来朝,我看到东西两市的繁华有如天上画卷,我看到十里朱雀天街的人群摩肩接踵,我看到太仓府库的钱粮堆积如山。我站在白鹿原上俯瞰长安,那根本不是一座城,那是一座覆盖大地的河岳金汤,更胜汉长安十倍!那一天我像个疯子一样走过长安的六街,我走过西市,走过朱雀门,走过平康坊,我走过埋葬西汉大儒董仲舒的虾蟆陵,又走过汉宣帝给自己建的乐游庙。我一边走一边流泪,我忽然发现自己生在一个盛世,恢复大汉完全无望,它只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而我们,只是一群跳梁小丑!”

刘全凄凉地笑着,似乎耳边仍然能听到梦碎的声音。

李治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却禁不住有一股蓬勃的自豪之意,这就是大唐的江山,李氏的天下!让一切敌人崩溃无力、悔恨绝望的盛世江山!

“所以你便向陛下自首了?”景娘不为所动,冷冷地追问。

刘全摇摇头,笑道:“殿下愿不愿听听我和南阳公主的故事?”

景娘和杜行敏都是一惊,刘全的妻子翠莲死而复活,魂魄寄生于南阳公主体内之事早就在皇家和高官豪门之中传遍,有好事者称之为“大唐第一传奇”。难道其中尚有隐情?

李治诧异:“你与三妹?南阳不是被你亡妻的亡魂侵袭入体,占了躯体吗?”

“人死岂能复生?”刘全苦涩地道,“坊间怪谈之事愚弄一下旁人也就罢了,太子殿下如何能信?”

李治愕然片刻:“难道你妻子复活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刘全笑了。

三人面面相觑,李治怒道:“三妹如今疯疯癫癫的到底什么原因?你且如实说来!”

“南阳命运悲惨。贞观十七年,她的生母杨妃涉入废太子承乾谋反案自杀;贞观十八年,第一任驸马王敬直被流放死在了岭南;贞观二十年,第二任驸马张顗又受张亮谋反案连坐被赐死。从此之后她便积郁成疾,认为自己受上天厌弃。”刘全慢慢地说道,“陛下心中怜悯,将她召入禁苑长住。公主时常到感业寺中上香。那时节我的命运也仿佛受了上天的诅咒……杜贼帅,你我初见时,我对王少卿讲的故事完全属实,去年三月阿爷染病去世,四月阿娘撒手人寰,五月女儿在凝碧池中淹死……七月中元节,娘子把我们定情的金钗拿去感业寺斋僧,我骂了她一通,她自缢而死。”

杜行敏默默地点头,这是五月十九那夜,王玄策将刘全带到东署时从他口中逼问出来的,此后着人去禁苑打听,刘全确实没有撒谎。

杜行敏忽然有些感慨,到今日也才隔了五日,怎么如同隔了漫长的一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后来我从感业寺女尼的口中得知真相,原来我娘子拿金钗斋僧,是想求佛祖将诸般恶业都转到她的身上,为我消灾解难。我后来痛悔交加,时常到感业寺进香为死去的娘子祈福,一来二去便与南阳公主相识了。”刘全道。

“你们这场相识是阴谋,还是自然而然?”景娘问道。

“大娘子慧眼。”刘全道,“起初确实是自然萌发,我们二人惊觉对方的命运与自己竟然如此相似,都有些同病相怜。后来公主偷偷随我去了几趟刘家庄,我教她养鸡种地,采收瓜果,我带她骑在水牛背上在凝碧池泅渡,我带她潜入水中采收莲藕,我教她用鱼叉捕捉数十斤的大鱼,我带她来村里参加击壤之戏,唱击壤之歌——”

“击壤之戏,击壤之歌?”李治重复了一句。

“是我庄上的一种投掷游戏,”刘全用手比画着解释,“壤的形状有些像尖尖的鞋子,用木头雕成,前宽后窄,长约一尺四,宽有三寸。游戏时,把一壤放置在三四十步远的地上,然后以另一壤来投掷,砸中尖角部位,壤便会弹跳飞起。据说是帝尧之时流传下来的,我庄上还传唱着一首歌辞——”

李治低声念道:“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原来殿下也听过?”刘全吃惊。

李治叹息:“这就是从古至今,天下百姓所追求的极乐盛世的样子。吃得饱,穿得暖,自种自收还自足,不知尧舜是吾君。”

“我文才不足,不解其意,或许公主是懂的吧。她很喜欢这首歌辞,在我庄上很开心。”刘全道,“大宗正得知后,想让我引诱公主。因为公主陪伴陛下长住西内苑,她出入极为便利。如果我与公主有了私情,就可以趁公主返回西内苑之时趁机夺取重玄门,控制皇帝。”

李治三人对视一眼,禁不住打个冷战:“你如何做的?”

“其实不消他说,我和公主之间已经产生了私情。”刘全苦笑道,“我见识了长安繁华和大唐盛世之后,对谋反心灰意冷,虽然想与公主长相厮守,可是以公主的身份只有勋贵子弟可以做她的驸马,我一介农夫是无论如何都高攀不起的。”

李治嘴角抽了抽,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哼。

“或许公主在皇家受到的苦难太多,她一心想要离开皇家随我到庄上种田,池上采藕,后来我也渐渐地为其所动。”刘全说道。

李治冷笑:“好一个为其所动。你是因为刘秀、刘备、刘裕、刘渊那样的中兴之主做不成了,便觉得做大唐的驸马也不错吧?”

刘全尴尬一笑,却不否认:“诚如太子殿下所言。不过我对公主的承诺却不是我来做她的驸马,而是带她脱离皇家,享受田园之乐。”

李治想起妹妹所受的苦楚,也禁不住长叹一声,无法苛责。

“一个公主想要脱离皇家,是前所未有之事,这比一个农民当上驸马更加艰难。公主那时正爱读一些话本和变文,里面的神怪故事让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想假称我娘子复活,魂魄占用她的躯壳。她就扮演我娘子,以我娘子的身份离开皇家和我生活在一起。”

景娘和杜行敏禁不住面面相觑,深感荒唐。李治却两眼通红,默默地垂泪,皇家实在亏欠三妹甚多,为了逃离皇家,连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段也想了出来。

“我认为此事太过荒唐,根本骗不住人。但公主兴致勃勃,她将这个荒诞之举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去研究模仿我娘子的举止形态,去学习养鸡、种地、纺纱织布,她不厌其烦地了解我娘子的一切,将自己彻底代入亡妻的角色。时间久了之后,她似乎真的与我亡妻叠合,认为自己真的是我娘子,南阳公主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身份。她说,或许是爷娘和女儿相继去世,她承受不住,那日在感业寺中偶遇公主的车驾,便将自己臆想成了公主。她觉得公主是女人里最高贵的人,至尊无上,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生老病死之苦,或许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李治的本性其实极其柔软,听着刘全的讲述禁不住捂着脸失声啜泣。

“五月十八日,大宗正命我应募去泥犁狱中献瓜,说我会死而复活,从泥犁狱中带回一件物什。我还不知晓我要带回的便是那卷《秘记》,我在汉长安城的长乐宫中等候之时,没想到公主也来了,她就躲在那群宫女和内侍之中,待到我复活之后,她倒在了地上。”

李治叹了口气,因为刘全献瓜那一夜他也在场。他穿着铠甲,混在北衙飞骑群中,而南阳公主穿着女官的服饰混在宫女群中。他当时正被现场骇人的景象震慑,无暇他顾。

“之后的经过殿下比我更清楚,那一夜的乱局结束之后,御医们救回了公主。她就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假称是我的娘子翠莲,说我是进献善果而死,有了功德,恩赐她与我一同还阳。”刘全苦笑道,“原本大宗正设计我从泥犁狱中带回《秘记》,简单直接,皇帝哪怕半信半疑,但神鬼之事无法证伪,能让天下人相信。可是让公主横插了一杠子,这个计划顿时出现了致命的破绽,皇帝陛下是何等英明神武,公主这鬼把戏焉能骗得了他?结果就连带地狱献瓜、取回《秘记》之事都受到了怀疑。我原本就熄了谋反之心,既然露出了破绽,便干脆向陛下自首,将大宗正的阴谋和我与公主的私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那一夜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怪不得第二日皇帝急匆匆离开了长安去终南山翠微宫避暑。没有彻底挖出大宗正叛党之前,任谁也不敢继续住在五千叛军环伺之地啊!

“陛下告诉我,那大宗正真实的名字叫刘举,朝廷已经追查了他二十多年。他敕封我为振威校尉,从六品的飞骑旅帅,命我做卧底继续执行大宗正的计划,打探出他的下落。”刘全道,“陛下也怜悯公主的遭遇,虽然不肯让她去刘家庄做一个农妇,却答应我,若我破获大宗正叛党案,立下泼天大功,他便恩赏我做驸马都尉,尚了南阳公主。”

李治和景娘等人对此并不怀疑,刘全这一自首不但救了皇帝一命,甚至可以说挽救了大唐江山,怎样赏赐都不为过。皇帝原本就对南阳公主充满愧疚,既然她喜欢上了此人,也就不在意刘全的出身了。

“你说的这些,我如何才能信?”李治问道。

“陛下临行前告诉我一句话,说一旦查出大宗正的下落,就找殿下您借兵剿灭。”刘全直视着李治,一字一句道,“帝王用人就像巧匠选用木料,直的就让它做车辕,曲的就让它做车轮,长的就让它做栋梁,短的就让它做拱角。无论长短曲直都能派上用场。陛下说,以此为凭。”

李治信了。这是去年王玄策长安献俘之日父子俩在甘露殿的对话。阿爷将它写在《帝范》中,自己将它锁在楠木书匣里,举世并无第二人知晓。

“委屈刘卿了!”李治让杜行敏拿来钥匙,亲自打开杻铐,好言抚慰之后,命杜行敏带他去沐浴更衣。

这一整日的厮杀,刘全浑身血污,臭不可闻,急忙告罪一声,随着杜行敏去了。

“爻姬,”待刘全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中,李治沉声道,“你觉得他所言可有虚假?”

“九分真,一分假。”景娘沉吟片刻,“这个人野心勃勃,投效陛下做卧底肯定是真,想做大唐的驸马也定然是真,这极容易印证,而且他也知道殿下会去印证。说到底他就是眼见得大唐江山稳固,造反无望,想拿大宗正做投名状,来朝廷攫取高官厚爵。”

李治频频点头:“那一分假又在哪里?”

“他对大宗正的阴谋有所保留,所言不尽不实,留有余地。”景娘道。

李治沉默片刻:“那么何以应对?”

“第一步,必须把公主从感业寺接回来,否则便是他的人质。”景娘道,“其次,在不惊动大宗正的情况下,秘密查清他们藏匿铠甲军械的位置,消弭禁苑中的隐患。”

“还是你知我啊,再棘手之事,被你三言两语便捋得清楚透彻。”李治神情复杂地望着她,满是感慨,“爻姬,只望你我君臣相知,善始善终!”

此时正是日暮,第二通暮鼓已经响起,轰隆隆的街鼓敲得百姓行色匆忙,纷乱扰攘。景娘和刘全坐在一辆马车里,马策率领的十余名卫率府骑兵驱开街上的人群车辆,朝着禁苑方向赶去。

刚上了芳林门大街,忽然王玄诚策马而来。景娘掀开车帘,王玄诚在马上俯身,低声道:“大娘子,丘行恭的首级找着了!”

“在何处?”景娘吃了一惊。

“兴化坊,刘兰旧宅。”王玄诚道。

他尚不知道景娘和刘兰的关系,发现景娘的脸色变得惨白,一时有些不解。

“去兴化坊。”景娘吩咐了一声,遮上车帘。

马策命麾下骑兵调转方向,来到兴化坊。

前日火烧刘宅之时,庭院中拥进来上千名官兵,原本藤蔓横生、狐兔出没的荒芜被清理了不少。当日烧毁的是内堂和后宅,正堂保持完好,王玄诚引着景娘来到堂上。堂口正候着两名县廨的捕吏,急忙起身拜见。

景娘一言不发来到堂上,王玄诚和捕吏急忙挑起灯笼。室内昏黑苍茫,地上落着一层黑灰,众人踩过,浮灰飞扬。正堂上摆着的两具干尸早已被运走,送归其家属安葬,供桌还在,上面的空盘子里赫然摆放着一颗人头,面目狰狞,黄须黑发,正是左武侯将军丘行恭的首级。

景娘呆呆地看着这颗首级,忽然间泪水奔流,低声道:“出去!”

王玄诚等人急忙将灯笼挂在墙上,退了出去,等“吱呀”一声连房门都关上,景娘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她不敢发出声音,拼命捂着嘴将所有的气息都憋在自己的身体里,像是小动物垂死嘶鸣,浑身抖动。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颗人头对她的意义,这是一杯烈酒祭奠了死亡的人生,这是一记重拳击碎了胸中块垒,这是一声禅唱唤醒了那个在噩梦中挣扎七年的少女,这是一场甘霖让龟裂干涸的大地万物复苏。

也不知痛哭了多久,景娘慢慢站起身,眷恋地看着这堂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知道,今日之后自己的人生彻底得到了解脱。自己在这破旧衰朽的屋子里被封印了七年,就像一条孤魂野鬼,无所凭依,一身怨毒。但今日之后,她彻底得解,破见思惑,破尘沙惑,破无明惑,晶莹剔透,圆满如意。

景娘命婢女从马车上取来朱雀面具戴在脸上,在众人的瞩目中款款走了出去。夕阳斜照,璀璨不可逼视。

“把这座宅子焚毁。”景娘道,“片瓦不留。”

王玄诚愕然片刻,急忙领命,当即吩咐捕吏们去找桐油和木柴。

景娘登上马车,带着刘全继续赶往禁苑,走到芳林门下车勘验门籍时,便看见长街的南面浓烟滚滚,冲天而起。景娘头也不回,径直率领众人进入禁苑。

太子交代的口谕是先去感业寺接回南阳公主,然后秘密勘察大宗正的武库。车骑一路沿着永安渠的东岸往北行,七八里之后便到了汉长安故城附近。隔着水渠西望,长乐宫高耸的断壁残垣映照在夕阳之下,城垣破损,暗影参差不齐,仿佛一座巨人崚嶒的遗骸,倒在苍茫大日之下。

到了一处石桥边,景娘吩咐一声,车骑过了石桥,迎着落日向长乐宫废墟走去。

刘全挑开车帘看了看,不禁诧异:“大娘子,这不是感业寺的方向。”

景娘默不作声,面容隐藏在黄金面具之后看不清模样。铁骑们簇拥着车辆来到宫墙废墟前,寻了一处缺口穿过,进入浩大苍茫的宫阙废墟。

景娘带着刘全下了马车,登上一处高耸的台基纵目眺望:“刘旅帅,看到眼前这座大汉的废墟,你做何感想?”

刘全愕然片刻,回头看看台下,只见马策等甲士若无其事地取出长弓,搭上箭矢。他小心翼翼道:“大娘子这是何意?”

景娘道:“汉武帝盛年之时曾作《秋风辞》,起句是‘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落句是‘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我读两汉的辞赋时时常疑惑,两汉四百年极尽辉煌,为什么他们的辞赋总是露出悲凉哀伤之意?”

“我是农夫,不通辞赋。”刘全道。

“因为盛极而衰,衰而复盛,两汉的先贤站在辉煌的巅峰,他们知道接下来是漫漫黑夜。”景娘自顾自地说道,“这一夜好长,转眼已经四百年。刘氏之人便如同盲人瞎马,不知何时才能得见光明。”

刘全猛然一惊,失声道:“大娘子,你——”

“我姓刘,”景娘摘掉面具,微笑着看他,“大宗正麾下,甲曲的曲长。”

刘全亡魂出窍,不自觉就想逃,刚一转身,却见高台下的马策一挥手,甲士们“嘎吱吱”拉开了弓箭对准自己。他只好停下脚步,苦笑道:“天干十曲,我曾无数次想象那排名第一的甲曲到底是何等样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大娘子你!”

“刘庄正,”景娘改换了称呼,“你对刘氏复国绝望,我并不怪你。可禁苑中那五千套铠甲军械,大宗正整整筹备了二十年,乃是制胜的关键,却被你贪图荣华富贵,出卖给了皇帝。”

刘全苦涩:“大娘子是来锄奸的吗?”

“不然呢?”景娘淡淡道,“大宗正早察觉了你的背叛之举,否则你在禁苑中执行如此紧要的任务,他怎么会派你去狗脊岭装神弄鬼?至于今日在朱雀大街护送子规,这其实是大宗正安排给你的必死之局,没想到被你侥幸活了下来。”

刘全知道在她的面前如何挣扎哀求都是徒劳,当即怒吼道:“我没有错!难道就因为我姓刘,就须得做大宗正复国的棋子吗?”

景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天下刘姓成千上万,并非每个人都有义务为复国而战。大宗正不会强迫任何人,你一定具备被他选中的缘由。”

“或许这便是刘氏子孙的宿命!”刘全迷茫地看着四周,喃喃道,“大娘子,请允许我在临死前祭奠一番大汉的先人。”

景娘没有说话,刘全从台上薅了一把干枯的狗尾草,捻成草梗,然后从蹀躞带里取出火石点燃。他跪在地上朝着长乐宫和未央宫的方向拜了几拜,将草棍埋在浮土之中。

“大娘子你可知道,这普天下的刘氏子孙,对祖先的辉煌,再无一人比我感受得更强烈,因为我自幼生长在长安故城之中!我从族谱中看到祖先的失国之恨,从村头佛寺的话本中听到高祖、武帝的荣光,然后我抬头看着梦中的大汉变成眼前的残垣断壁,再看看自己,只是一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被人圈养在这禁苑之中像条狗一样辛苦劳作,供养皇家!大娘子,你甘心吗?”刘全坐在高台上喃喃地说着,这时草棍即将燃烧殆尽,他又添上几把枯叶干枝,小小的火堆映照着他的面孔,赤红如火,“从那时起我便立下誓言,我要恢复大汉荣光!我要在此处重建长安城!我要把外面那座长安变成禁苑,变成我大汉的游猎耕种之地!”

景娘神情中似乎有些怜悯:“那么,为何又背叛了呢?”

“因为我看到了真正的世界。”刘全苦笑,“少年时被囚禁在这村头垄间,低头看看史书,抬头看看天空,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旧梦。连村子都不曾出去,觉得世界就只有禁苑这么大,世上的人就只有禁苑里这么多,皇家就是这么几座宫墙,仿佛长大之后整座天下可以信手拈来。直到我追随大宗正之后,离开禁苑来到长安,我才知道天下和江山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那一天我在长安的街头崩溃哭泣,我知道,天下人不需要大汉啦!”

“但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直到去年我爷娘、女儿和娘子相继死去,像遭了天谴一样,我才决定跳下贼船。”刘全咧嘴笑道,“在感业寺与南阳公主相逢之后,我本想透过公主密报给皇帝,换一场功勋,离开禁苑这个鬼地方,却不想公主喜欢上了我,竟然要我做她的驸马!”

刘全笑得浑身颤抖,似乎那种快乐正从浑身上下的毛孔中冲将出来,遏制不住:“开国县公和驸马都尉,这便是皇帝给我开出的赏格!我举手可得,干吗还要随你们去谋反?大汉朝的官和大唐朝的官都是官,大汉朝虚无缥缈,大唐朝实实在在,你说我怎么选?”

景娘对此人渐生厌恶之情,淡淡道:“可惜,你一世的野心到此为止。”

她慢慢走下高台,举起手臂,马策等人将弓弩对准了刘全,只待一声令下便乱箭齐发。

刘全却不慌张,笑眯眯地道:“是吗?可笑大娘子占卜无双,难道你以为我向你敞开心扉聊这么久,只是想晚死片刻吗?”

景娘霍然一惊,就听见苍茫的暮色之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军中号角,隐约还传来沉闷的铁蹄声响。再看看高台,初时点燃的小火苗不知不觉蔓延到了四面八方,几股浓烟和火焰在废墟上冲天而起。

原来刘全搓草焚香,竟然是为了给外面那支骑兵通风报信,指明方位。

“杀了他!”景娘厉声道。

马策等人对准刘全弯弓射去,刘全哈哈大笑:“可笑,你居然想在长安故城杀我。这地方我从小玩遍,每一条沟壑都熟稔于心,大汉之城,如何会埋掉大汉之子!”说着他直直地往前一跳,整个人消失不见。原来高台上竟然有条开裂的缝隙,被荒草掩盖了。

景娘和马策顾不上追他,急忙奔上一处城垣的豁口,就见一条黑色的细带在暮色之中蜿蜒而来。待到近处才看清,这是一支足有上千人的轻甲骑兵,打着左右屯营的旗号。

北衙屯营乃是皇帝的私兵,将近三万人的规模,除了一部分屯驻在玄武门,大部分分散驻扎在禁苑之中。景娘起初还以为是刘全点燃的篝火将他们引了过来,但随即一颗心便沉了下去——太子李治和杜行敏身披铠甲,赫然出现在军中。

“大娘子,我们中计了!”马策叹道。他被景娘秘密收服已有数载,平日只见景娘占卜如神,算无遗策,何曾想过她今日竟然被一个农夫诓骗?

景娘没有说话,只见军队渡过桥梁之后,在一名中郎将的指挥下迅速四散分开,将这座废墟团团包围,尽显大唐精锐本色。刘全从远处的废墟中狂奔出来,来到李治身边禀报一番,伸手朝自己指指点点。李治听得面色扭曲,摘掉头胄狠狠地掼在地上,大吼道:“爻姬,出来见我!”

“去接驾吧。”景娘丝毫没有身份被揭穿之后的惶急,依旧平淡如水。

马策等人无奈,他们此行是为了秘密锄奸而来,只有十余人,一旦和北衙屯营动手,根本不堪一击。但众人却不愿束手就擒,各自占据了城垣豁口的要隘,打算殊死一搏。

景娘孤身一人走出古老荒芜的废墟,长裙曳地,宛如漂浮在尘世之上,不染红尘。到了李治的马前,北衙屯营呼啦啦围上,她恍如未见,盈盈肃拜:“妾身参见殿下。”

“你果真是大宗正的甲曲曲长?”李治悲哀地看着她,满脸都是愤怒与憎恶,却又带着一丝期待。

马策所言没错,今夜确实是一个局。

杜行敏投靠太子之后便积极谋划要扳倒景娘,但她做事谨慎,几乎毫无破绽,只在一件事上留下了蛛丝马迹——刘兰旧宅的干尸。

她为了替父报仇,将游文芝和许绚剖腹挖心,炼制成干尸。她还预先给丘行恭留了一个位置,打算将来如法炮制,只是丘行恭官阶太高,影响太大,才未能下手。恰是这一举动,应了第四谶“地上死人跑”的谶言。

杜行敏引导太子推理,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景娘遭《秘记》的制作者利用,将丘行恭和她的恩怨编入谶言;二是景娘便是那个执行《秘记》之人。

李治犹疑不定,杜行敏又献上一计,派景娘带刘全去搜查武库。

倘若景娘与大宗正有关,必然诛杀刘全,掩藏秘密,所以今夜其实是对景娘的一场考验。李治为了心安,欣然采纳,他率领大军埋伏在禁苑之中,一旦有变,让刘全点火为号,他率领大军迅速扑到。

原本李治还心存侥幸,直到在夜幕中看见那道烟火,一颗心顿时碎成尘埃——眼前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妃嫔,却比任何妃嫔与他的关系都更为亲近。她从十六岁那年开始陪伴自己,两人一起熬过了永无止境的漫漫暗夜,一起扛过了霹雳雷霆般的权力倾轧。她为自己诛除政敌,压服朝议;她在自己颓废绝望的时刻握着自己的手轻声细语,给自己注入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信心。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李治喃喃地问道。

“殿下,”景娘也颇觉伤感,“虽然阵营不同,但你我的情分是真的。我陪你闯过惊涛骇浪之时,我自己何尝不是在闯那惊涛骇浪?正是因为有你护持,我才能度过漫漫黑夜,得见光明。”

“那你为何要叛我?”李治泪水崩流,哽咽失声,“你身为教坊司的女婢,我可曾轻看你?你是犯官之后,我可曾防范你?你哪怕误入歧途,加入大宗正一党,但你只要向我自首,我会赦免你的啊!”

见李治当着军队的面失声哭泣,景娘也深为感动。李世民最为介意他性情仁弱,可对于下属而言,“仁弱”之主却是极好的主公,因为他会对你推心置腹,他会为你投注情感,他会视你如亲人朋友。李治这些年虽然也在尝试学习一些权谋之道,但他和景娘毕竟从十五六岁相逢,一路扶持到了今日。如何能不伤感?

“殿下,”景娘的眼中也蕴含了泪水,微笑道,“一个人脚下的路虽然有千万条,但你只能选一条,便是你走上去的那条。这条路不管荆棘遍布还是污秽不堪,你都只能硬撑着走下去,无法回头。当年我在教坊司受尽折磨之时,在玄都观中猜出了大宗正的灯谜,得授刘焯的大衍占卜诀,是他将我从污泥中拯救了出来,我便只能顺着这条泥泞之路走下去。”

“传授你大衍占卜诀的果然是那刘举?”李治愣怔片刻,咬牙道,“倘若你早日向我举告他,你我之间不会是如今这番模样!”

“是他。”景娘道,“他拯救我,并不只是救了我的命,而是把我从尘泥中拔擢到了天上,成了俯瞰众生、掌控万物的神灵。从此,我可以去选择自己的人生。所以,你让我如何叛他?”

李治对她的性情极为了解,一见这清冷淡定的模样,便知道无法劝她回头。他并不想在军队面前谈及太多的内幕,当即一挥手:“拿下!”

不料他说完之后周围的兵马却是一动不动,李治诧异地看了一眼屯营中郎将赵晋,再次道:“拿下!”

赵晋置若罔闻,脸色古怪地瞥着他,李治顿时寒毛直竖。

这时景娘淡淡道:“拿下!”

赵晋摘下长槊,抵住了李治的咽喉,冷冷道:“太子殿下,请下马!”

李治难以置信,屯营乃是天子的心腹私军,难道大宗正的触角竟然连北衙屯营都渗透了吗?他盯着赵晋道:“赵郎将,你也是大宗正的党羽?”

“末将不认识什么大宗正,末将只认爻姬娘子。”赵晋答道。

李治松了口气,却仍然不解:“赵晋,你父亲乃是元从禁军出身,两代忠良,何以谋反?”

赵晋脸上露出深深的痛苦:“回禀殿下,我父亲殉国之后,朝廷待我孤儿寡母不薄。可那些赏赐不但被族中从叔伯拿走,还为了夺我家产,将我阿娘凌虐致死。我长大之后碍于宗法,无法为阿娘复仇,是爻姬娘子使了手段,让那几人都得到了报应,告祭了阿娘。我在阿娘灵前立誓,爻姬娘子但有所命,死而不悔!”

景娘叹了口气:“赵郎将原本是我替殿下秘密收服的心腹,只怕万一有变,也好让殿下在北衙屯营中有个照应。不想今日却拿来对付了殿下,真是天意弄人。”

李治明白了,禁不住苦笑。爻姬替自己谋划深远,尽心尽责,自己也对她输肝剖胆,毫无嫌猜,却不想到头来都变成反杀自己的利器。

他跳下战马,扔掉佩刀,空着手走到景娘面前:“你若要杀我,便请动手吧!”

“岂敢对殿下无礼?”景娘带着他走到马车前,“请殿下登车。”

李治一言不发地跳上马车,钻进车厢。景娘先让马策带着骑兵从墙垣中出来,控制住了马车。经过一团忙乱,她忽然发现杜行敏和刘全踪迹不见,原来二人极为机警,竟然早就趁着夜色逃脱。

景娘暗叫可惜,挟持太子乃是泼天大事,一旦让朝廷反应过来,自己可就寸步难行了。原本尚可从容布置,如今只能与这两人抢时间了。

她询问赵晋,赵晋苦笑:“爻姬娘子,今夜我挟持了太子,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的去处?末将便随你在这绝路上闯一闯吧!”

赵晋命北衙屯营就地扎营,又派了两名心腹弹压,自己与马策簇拥在马车周围,朝着禁苑外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