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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陛下何故谋反

“此贼终于死了!”景娘一步步走过曲巷,走过满地的尸体和血污,来到丘行恭无头的尸身前,生出一股想哭的冲动。

从十四岁起,这名胡子卷曲的食人恶魔就是她此生永不磨灭的噩梦。无论在掖庭宫还是教坊司,甚至进了东宫,她都曾在无数个深夜的梦魇中失声尖叫,梦见此人将一双利爪抓进她的胸口,挖出了她的心肝大口咀嚼。

学得大衍占卜诀,一步步执掌大权之后,她幻想过无数种最惨烈的酷刑来炮制此人,却始终不敢在现实中稍有异动。因为憎恨的最深处,是最深沉的畏惧。这些年丘行恭三个字就像山一般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艰于呼吸,不料今日竟然被人残杀,像条狗一样死在这陋巷之中,连人头也被割走。

“砰”的一声,她心中仿佛有无形的块垒崩塌瓦解,整个思维如同开闸洪水一般畅通无阻,一片澄明。

她将现场后事交代给王玄诚,带着杜行敏和勋卫们赶回兴道坊的浮屠寺,重起六壬大课占卜,果然占得“子归”在西南。

“朱雀街在咱们平康坊西南,大娘子的卦象不虚!”杜行敏道。

“不,大衍诀占到的天机可不仅仅这么简单。”景娘道,“张开大唐舆图!”

杨秉和孙尊礼当即奔到库房抬出舆图挂在木架上,一时间东至高句丽,西到雪山,北抵北海,南达林邑,整个大唐的十道和各州、府、县以及都护府铺在眼前。众人都知道大唐疆域辽阔,可大唐舆图乃是朝廷机密,谁也难得见到,今日这一看禁不住心潮澎湃,整座大地几乎尽在大唐治下。

“西南……”景娘的纤纤手指在西南方位慢慢划过,众人都明白,她划的这条线乃是大唐和吐蕃的边疆。

“巂州!”景娘在巂州的位置重重一点,厉声道,“查十五日内所有的巂州来人!无论是驿使来往的符券、朝廷官吏用的递牒、军防丁夫的总历、百姓商贾的过所,全部筛查!”

这些东西都在不良人署备有抄件,杨秉和孙尊礼答应一声,指挥众人翻查。

“大娘子,巂州有什么不妥?”杜行敏有些诧异,巂州属于剑南道,位于巴蜀西南,自然也是整个大唐的西南,可是与子规有何干系?

“巂是通假字,在古时通‘规’,指的是一种鸟,即子规!”景娘一字一句道,“又叫杜鹃、杜宇,主思归、思乡之意。”

第五谶依然精密至此!

杜行敏倒吸一口冷气:“大娘子,属下建议将朱雀大街上所有剑南道口音的人统统拘押!”

景娘想了想:“若是子规此时并不在朱雀街上,如何?若是子规虽然从巂州来,却并非巴蜀口音,如何?”

杜行敏被一连串的质疑给问蒙了,景娘笑了笑,吩咐道:“传令,按照杜贼帅的提议,封锁十里朱雀天街,抓人!”

“大娘子——”杜行敏更是纳闷。

“我算定此人在街上他便在街上,万一不在也无妨。”景娘自信地吩咐道,“传令,面朝朱雀街的十八座坊门全部盯紧了,抓人的时候坊内有举止异常、想闯上朱雀街之人,全部拿下!”

杜行敏明白,原来景娘是要打草惊蛇,哪怕抓不住“子规”,也能拿下在街上和坊门口策应他的人。东宫爻姬,果然名不虚传。

如今大部分兵力都布置在了街上,立即有飞骑将命令传达过去,开始大规模抓人。要知道朱雀大街乃是长安城的南北主街,长达十里,街上的行人少说也有上万之众,卫率府、监门卫、武候府和两县捕吏同时封锁九条十字路口和临街的十八座坊门,沿街抓人,一时间满长安震动。

各大衙门调动了上万人,划分区域之后开始逐一盘问街上的行人,一听是剑南道口音的径直锁拿。剑南道范围极大,囊括了陇右、川蜀、云贵大片区域,方言口音更是千差万别,但景娘和杜行敏也是无奈,长安人根本无法分辨巂州口音,只好全数抓了再细细甄别。不到半个时辰便抓了上百人,两县的县狱人满为患。

这一招顿时将刘全推到了两难的境地,因为他也不知道“子规”是谁,眼见得凡是西南口音之人朝廷便抓,知道朝廷一定掌握了“子规”身份的特征,那他就必须做出选择。倘若静默不动,“子规”极有可能被朝廷捉了,但出手干预却会堕入陷阱。

他躲在安业坊东门内的一座民宅中,左思右想也没有良策。正在这时船老大刘奎慌张来报,原来他带人出坊打探消息,刚出坊门便被监门卫擒拿,杀伤多人,他侥幸逃脱。

刘全顿时明白了,这赫然是一招阳谋,自己除非退出,否则无从破解。不多时有属下来报,老荆被王玄诚带人摸至老巢,突围时不幸被射杀,他那一火全军覆没。

刘全寒毛直竖,当机立断道:“走!”

然而却已经晚了,只听外面人喊马嘶,一队一队的兵马开进安业坊,将这座宅院团团包围,为首的正是王玄诚和左城。景娘的计谋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挖出了老荆和刘奎之后,他们拷问出线索直扑安业坊。

刘全早安排好了退路,吩咐众人殊死抵抗,自己带着刘奎等三名心腹从密道进入另外一户院落,翻过院墙混进了坊内的人群中。四人随着一群闲汉来到东门围观,只这片刻间战事便已结束,武候和捕吏们抬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院子里出来,还有不少属下被擒,浑身是血,戴着镣铐被推上马车。

刘全正恼恨,忽然一骑快马驰入坊内,大喝道:“左将军,确认目标!大娘子命全军集结,于朱雀街上寻一名六十岁的长安籍老者!”

左城当即将现场丢给王玄诚,呼喝一声,率领监门卫策马而去。

刘全也不知道景娘是如何锁定得如此具体,趁着混乱来到朱雀街上,只见一队又一队的人马来回奔驰,尘土卷起,无数的武候、捕吏、巡骑和甲士都在寻找六十岁以上的老者。

他知道左城是景娘的心腹,于是躲藏在人群中跟踪着左城。就见左城将兵马分散开来,自己带着几名亲卫沿街上溯,在人群中搜寻。左城得到的细节显然比旁人更多,遇见一些上年纪的老者也并不在意,只是略略询问便继续往北。顷刻间过了一坊,朱雀门已经遥遥在望,忽然左城在一名老乞丐面前兜马停下,喝道:“老丐,你是何处人氏?”

刘全仔细打量,只见这老乞丐六七十岁,脸上脏污得看不清模样,头发和胡须打着结。他手中拄着竹杖,背上是一卷破烂的毡毯,披着黑褐色的麻衣,一双枯瘦黢黑的胳膊露在外面。那风霜刻印的模样并不像长安本地的乞丐,倒像是走了几千几万里的路。

“长安人氏。”那老乞丐并不曾停下,嗓音沙哑地道,“家住永兴坊。”

左城一愣,永兴坊位于皇城东侧,坊内无一不是高官权贵,连左武候府的衙署都在坊内,那里何曾有过乞丐?他急忙问道:“从何处来?”

“剑南道,巂州。”那老乞丐道。

左城大骇,厉声喝道:“拿下!”

几名亲卫跳下战马扑了过去,老乞丐拄着竹杖,仍旧眼神呆滞地往前走。忽然间人群里刀光一闪,刘全和刘奎挥刀砍翻了两名亲卫,抢步挡在老乞丐面前,喝问道:“你便是子规?”

那老者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恍若不闻,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朱雀街尽头巍峨高耸的朱雀门,脚下一步步走着,口中喃喃道:“良夜落尽子规啼,不见长安二十春。”

此言一出,刘全便知道此人是真正的子规。大宗正的命令是护送子规抵达朱雀门,他起初以为再简单不过,没想到竟然会陷入最凶险的绝境。

他朝着刘奎三人苦涩一笑:“今日你我就死在此处罢了!”

刘奎哈哈大笑:“能随庄正战死,无憾也!只盼将来大宗正能将你我的姓名陪祭汉庙!”

四个人将子规夹在中间,怒吼一声,护持他向前冲杀。左城不肯伤了子规,对他们却没什么好留情的,当即命甲士们围杀上去。四人浴血厮杀,但周围的兵马越聚越多,武候府、卫率府也闻讯赶来,周围挨挨挤挤都是无尽的刀光与甲士,此时距离朱雀门虽不过两坊之地,却似乎隔着天涯海角,永不可及。

这时景娘和杜行敏也急匆匆赶到现场,两人骑在马上望着被团团围困在天街上的刘全和子规。杜行敏眉头大皱:“家住永兴坊,从巂州来。这老者究竟是何人?”

景娘传令:“告诉左城,切勿伤了老乞丐的性命。”

“这刘全呢?”杜行敏迟疑着问道。他知道刘全和王玄策颇有些交情,念在王玄策已死,心中便有些不忍。

“杀!”景娘冷冷道。

刘全四人中已经倒下两人,他和刘奎也浑身带伤,摇摇欲坠。忽然间朱雀街西侧的通化坊门口发出巨响,四五辆牛车狂奔而出,冲向各司的兵马。那些牛车满载圆木,拉车的黄牛口吐白沫,宛如疯了一般疯狂疾奔。在路面的颠簸之下圆木轰隆隆地滚落,把周围的兵卒砸得死伤遍地。众人惊呼着,但密集之下拥挤不动,谁也无法躲闪,直接被牛车碾压而过,冲出一条血胡同。

随后二三十号人马呐喊着从坊门中冲出,人人手持长刀,像凿子一般凿穿军阵,与刘全二人会合。为首一名壮汉驱赶着一辆牛车,喊道:“我等乃丙曲之人,受大宗正之命来援。请各位上车!”

刘全和刘奎急忙将子规扔上牛车,自己也跳了上去。那壮汉挥刀刺在那疯牛的臀上,牛车猛然加速朝着朱雀门冲去。一时间三大衙门的甲士人仰马翻,但是在左城的督促下,骑兵们纷纷朝着牛车策马撞击,试图阻碍车辆的行进。那三十名死士则簇拥在牛车左右,宛如海潮中的一堆礁石,誓要破开层层甲士冲向朱雀门,顷刻间奔出去一百多步,距离朱雀门近在咫尺。

景娘知道决不能让子规去朱雀门应谶,叹息一声道:“射!”

马策早率领弓箭手做好准备,一声令下,数百人同时开弓放箭,那群死士如同被暴风吹过的麦田一般倒了一片,但也有不少与他们纠缠在一起的甲士中箭倒地。那壮汉早有准备,在马车上备了门板,急忙竖起来躲在后面,勉强躲过这轮箭雨,但那头莽牛却被弓箭射杀,倒地不起。牛车轰隆一声翻倒,众人从车上栽了下来。

“射!”景娘又道。

弓箭手搭上弓箭,又是一轮箭雨过后,几乎扫清了半个街面,连那壮汉和刘奎也中箭毙命,只有刘全死死地将子规扑倒在身下,勉强躲过。

景娘毫不在意,继续道:“射!”

忽然马蹄声响,李治和长孙无忌在一群勋卫的簇拥下策马而来。长孙无忌远远地大叫:“爻姬住手!”

景娘急忙命人放下弓箭,策马迎了上去。长孙无忌却不理会她,跳下战马朝那老乞丐狂奔过去。甲士们怕他有危险,呼啦啦一拥而上。刘全苦涩叹息一声丢掉横刀,被甲士们按在地上五花大绑。

长孙无忌来到那老乞丐面前,颤抖着双手撩开他凌乱的头发,连声哭叫:“兄长!兄长!你居然还活着!”

李治吐了口气,闭目长叹:“果然是他!”

景娘顿时怔住了:“赵国公的兄长?难道是……长孙安业?”

“正是他。”李治神情复杂,“有舅舅家的老仆经过朱雀大街,看着此人眼熟,便跑回崇仁坊告诉了舅舅。”

这老乞丐竟然是贞观元年李孝常、刘德裕谋反案的三大主犯之一,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嫡亲兄长,长孙安业。当年因为长孙皇后求情,李世民饶他一命,只流放到了巂州。两年后朝廷收到文书说他患病而死,因为他是朝廷叛逆,皇后和长孙无忌也不便千里迢迢运回尸身安葬,只暗地里哭了一场了事,却没想到他当年竟是假死,活到了现在!

周围知晓内幕之人禁不住心头悚然,也就是说那大宗正早在二十二年前就开始布局,他安排长孙安业假死,就是为了今日执行第五谶。

这等深沉的谋划和心机,实在是可畏可怖!

长孙无忌哭了片刻,长孙安业却一把推开他,继续朝着朱雀门方向走去。

长孙无忌一把抱住他:“兄长仍然执迷不悟吗?皇后好不容易救了你的性命,莫要再做刘氏手中的棋子!”

“住口!”长孙安业厉声道,“李孝常、刘德裕乃是大唐的忠臣良将,我也不是他人的棋子!”

“还说不是?”长孙无忌也恼了,“李孝常、刘德裕受那刘文赞的煽动,两人都想谋反称帝,只把你当成了傻子!兄长,你可知那刘文赞是何人吗?他便是当世的刘举!”

“我当然知道他居心叵测。”长孙安业神情悲苦,“就连陛下的儿子都居心叵测,何况外人呢?”

一旁的李治愣怔一下,还以为他说的是自己,随即就知道意会错了,只听长孙安业继续道:“我在刘文赞的安排下隐姓埋名苟活了二十年,也曾想过将秘密带进坟墓,可是我心有不甘。我不甘心身负大唐叛贼之名受天下人唾弃!我要告诉世人,我长孙安业是大唐的忠臣,只是效忠的不是他李世民,而是太上皇!”

长孙无忌怒道:“兄长慎言!”

“怕了吗?怕揭开我们谋反的真相吗?”长孙安业大笑道,“今日我来到朱雀门前就是要告诉世人,李孝常、刘德裕从未想过当皇帝,我长孙安业也并非受人蛊惑的蠢材。我们歃血为盟,举兵起事,是受了太上皇的密诏,要迎太上皇复位!”

此言一出,朱雀大街上一片寂静,成千上万人连呼吸也凝滞了。李治更是脸色铁青,他没想到第五谶的真相如此可怕,竟然要将阿爷推上审判台!

他对长孙安业的话并没有怀疑,贞观元年的那场谋反确实疑点重重,哪怕后来房玄龄等人编撰《高祖实录》和《今上实录》的时候多加梳理修缮,也仍旧漏洞百出。最大的问题是李孝常、刘德裕和长孙安业三人并没有特殊的交情,凭什么就敢歃血为盟,相约谋反?

李孝常是利州都督,在长安并无兵权,他怎么就敢发动兵变?他怎么就相信刘德裕和长孙安业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称帝?仅仅是在太和谷捡到一块印有“常”字的石头?

刘德裕的动机更是让人困惑,他身为李世民的亲兵护卫,执掌宫禁宿卫,军中既无兵权,朝廷中又无根基,居然打算先帮李孝常推翻李世民当上皇帝,自己再推翻李孝常,登基称帝!如此疯狂的连环谋反,这让隐忍到七十多岁,耗费祖孙三代才篡了曹魏的司马懿情何以堪?

至于长孙安业的谋反动机更是莫名其妙,身为皇亲国舅,居然因为和弟弟、妹妹关系不好,便辅助他人谋反,杀兄弟和妹妹,灭自己的家族?

但这场兵变若是受了太上皇李渊的密诏,那就顺理成章了。李孝常本就是李渊的心腹,李渊起兵后刚抵达黄河,他便迫不及待降唐,并且献上了永丰仓这座关中最大的粮仓,彻底解决了唐军的军粮危机。

刘德裕的身份更特殊,他其实是李渊埋在李世民身边的卧底。

李世民在李渊身边埋有更要命的卧底,玄武门中郎将常何。玄武门兵变正是靠着常何秘密打开玄武门才一举奠定了胜负。李渊对此恨极,动用刘德裕,只不过是想依样画葫芦,反制李世民。

“而我长孙氏,”长孙安业大吼,“自我们阿爷那一代,便与太上皇同生死共进退,自从无垢嫁给世民后,你与世民交好也就罢了,怎的给猪油蒙了心,居然怂恿那李二郎发动兵变,玄武门逼宫?”

长孙安业挥舞着竹杖暴打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挨了几下终于忍无可忍,劈手夺下,冷笑道:“兄长你把我们兄妹赶出家门,自然不管我们的死活,可我们兄妹却须得相依为命!倘若建成登基,你觉得他会放过无垢?他会放过我?无垢和二郎便是我长孙无忌的命!是我的天!任何人要犯他们,须得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长孙安业呆愣半晌,意态萧索地丢掉竹杖,看着朱雀门喃喃道:“也罢,我对不住你们兄妹在先,无垢又救我一命,你我之间无须再说。长孙氏的二房、三房、四房能在二郎的朝廷里如此辉煌,无忌你功不可没。至于我这一支,就为太上皇尽了这份愚忠吧!总得让世人知道,长孙氏子弟也有伯夷叔齐之臣!”

“兄长——”长孙无忌泪流满面,“你既然侥幸活命,为何不远离是非呢?”

“因为我要来长安宣告一则谶言!”长孙安业咧嘴笑道。

“兄长不可说!”长孙无忌大骇。

景娘神情凝重,一抬手,弓箭手们“嘎吱吱”拉开弓箭。李治满头是汗,长孙安业也是他的舅舅,母后的嫡亲兄长,自己在东宫还可以佯作不知,可如今偏生在现场,一旦此人被射杀,千秋骂名都会安在自己的头上。

李治张张嘴,却没有阻止景娘。

“太上皇,臣无能,不能迎您复位!”长孙安业跪在朱雀街上,郑重地朝着朱雀门三跪九叩,涕泪交流。

然后他扭头望着长孙无忌和李治,神情充满嘲讽,大声吼道:“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景娘猛然挥手,“嘣嘣嘣”的弓弦震动声密如爆豆,无数的箭矢将长孙安业射成了刺猬。

“你射杀了长孙安业,我不怪你,舅舅也不会责怪你。”平康坊不良人署的大堂上,李治来回踱步,脸上是掩不住的焦灼。景娘静静地跪在堂上,正在请罪。

“丘行恭被杀,我已命人查了,确实与你无关。我也不会怪你。”李治忽然停步,蹲在景娘身前一字一句道,“可是,坊间为何传出了你的身世?”

景娘心中一颤:“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李治怒道,“连你是刘兰之女的身份都在坊间传播!还有人说我在东宫豢养术士,妄测吉凶!”

“太子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景娘慢慢镇定下来,询问道。

李治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手,随即从大堂的屏风后绕出一人,赫然便是杜行敏。

向太子行礼之后,杜行敏长长一揖:“见过大娘子。”

“是你!”景娘全明白了,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中了此人的暗算。以为已彻底将他收服,却不料他是虚与委蛇,寻到最危险之处狠狠捅了自己一刀!

“是我。”杜行敏坦然道,“属下侦到坊间的议论之后,及时禀报给了太子,还请大娘子莫怪。”

“你做得很好。”碍于太子在场,景娘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尚不够好。”杜行敏神情复杂地盯着她,“不良人署是朝廷的官署,自当尽忠于朝廷,可属下碍于和王玄策的交情,做下不少错事。万幸大娘子诛除了王玄策,替属下斩掉了这一缕牵绊。属下终于能不再做别人的家奴,好生为朝廷效力,为太子殿下效力。”

杜行敏说得很隐晦,景娘却完全听懂了,禁不住苦笑,自己终究是失算了。贾正、曹宝鼎这些人无一不是桀骜不驯、杀人如麻的一方豪雄,杜行敏更是大权在握的间谍头子,自己之所以能将他们拿捏得死死的,便是有王玄策夫人这层身份。这些人碍于恩义,只好被自己随意摆弄。但昨夜王玄策死在自己手中,等于自己亲手斩断了束缚在杜行敏身上的锁链,释放出了这头狰狞的猛兽。

“很好,不良人署本该如此!”李治似乎没听懂,或者是听懂了又故作不知,笑道,“那个逆贼刘全被看押在后院,你们且随我去审审,看他身后之人究竟是谁。”

李治当先走向后堂,两人急忙跟过去。

杜行敏故意落后几步,从容地道:“太子殿下已经答应属下,日后不良人署的运作一如既往,属下能秉持少卿的初衷继续保护那群大唐的良心。至于弥奴侄儿,属下有生之年绝不会让他受到伤害,请大娘子安心。”

景娘冷笑:“你这是威胁我吗?”

“不是威胁,是宣战。”杜行敏冷漠地盯着她,“我对你们夫妻之间的恩仇杀戮厌恶至极,整个不良人署因为你们被拆得支离破碎,险些覆灭。它虽然是少卿创办,却是几百上千人衣食所系,家室所系,荣辱所系。他活着,我们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他死了,我们便替他报仇雪恨,然后王玄策的时代便过去了。我们收拾人心,继续苟活。”

景娘轻轻吐了口气,知道自己和不良人署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她一路走来扳倒了无数大敌,自然不惧怕不良人署,但这个敌人却与以往完全不同,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衙门,一套系统。

若是在自己权势正盛之时,一座衙门说灭也便灭了,可杜行敏爆出自己的身世却成了她此时最棘手的问题,一旦处置不好,自己所有的权势便灰飞烟灭。

说话间三人来到关押刘全的后宅。马策亲自率领勋卫守卫,一见太子驾到,急忙打开囚室的门请众人进去。

此处只是不良人署临时看押人犯的牢房,狭小简陋,只有三五间大小,如今只监押了刘全一人,他正戴着杻铐斜坐在地上。见太子和景娘、杜行敏进来,刘全起身跪坐,笑道:“臣刘全,拜见太子殿下!”

杜行敏搬过一张胡床,李治坐在刘全对面,隔一层木栅瞧着他,禁不住哑然失笑:“你个逆贼,只做了几日的旅帅,倒养出一身的官气。”

“我祖祖辈辈都是禁苑中的农民,皇家气象见得多了,自然能沾染一些。”刘全脸上并无一丝惧怕之意,就仿佛聊邻里家常一般与太子奏对。

李治却无心与他闲扯,问道:“刘全你要从实招来,你与那大宗正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麾下丁曲的曲长。”刘全道,“他麾下共有十支人马,称为十曲,按照甲乙丙丁十天干排序。十曲彼此独立,互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李治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详尽,便继续询问:“大宗正的真实身份你可知晓?”

“不知。”刘全道,“大宗正只是在我们刘氏族人之中的称呼,在外界他化身千万,刘文赞也好,刘举也好,不一而足。”

“你不知道他的身份,如何与他联络?”李治问道。

“每一曲都有一名曲督,是专门与大宗正联络之人。我这一曲的曲督名叫刘荆,已经在朱雀街之战中被官兵给杀了。”刘全道。

李治看了景娘一眼,景娘立刻回头吩咐:“去万年县廨把刘荆的尸体找出来,仔细勘察,找出他平日落脚之处。”

院子里立刻有人低声回应。杜行敏面无表情,心中却暗暗惊骇,太子和景娘之间竟然如此默契。

李治继续问道:“难道你从未见过大宗正?”

“见过。”刘全道,“三年前他来我庄上招募我,只是当时戴着面具,不知其模样。”

“他来你庄上?”李治惊讶,要知道刘全的庄子在禁苑之中,“他能进入禁苑?”

“来去自如。”刘全道,“他在禁苑中根基极深,禁苑中不少庄户都有他的党羽。我创建丁曲之后,他专门给我在景曜门安排了一条进出禁苑的通道,白日靠漕运船,夜晚靠永安渠船闸。这是专供我丁曲所用,所以我判断他手中的通道不会低于十条!”

刘全竹筒倒豆子一般悉数招供,连李治没有问的内容也交代得巨细无遗,倒惹得李治等人心生疑虑。李治压下这种强烈的不适感,暗暗心惊,禁苑乃是皇家日常游猎宴饮的场所,竟然被敌人侵蚀成了这般模样,一旦大宗正开始作乱,可真是变生肘腋。看来必须彻查禁苑!

“你本是禁苑中的农户,皇家对你不薄,每年只需种植苑监额定的瓜果作物,无劳役之苦,无胥吏之害,为何要随大宗正谋反?”李治问道。

“因为臣姓刘。”刘全坦然道,“我族谱上记录的始祖乃是大汉的太子,受奸人迫害失位自杀。我从田间和庭院一抬头便看见长安故城,大汉遗土,当年四百年辉煌盛世,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如何不令人扼腕叹息?自古民间便流传‘刘氏当兴’,说刘氏将要统一天下,重新在长安开创霸业。刘氏之人听到无不振奋,我自然也不例外。”

李治摇头不已,却也怪不得刘全,自己家便是刘氏和李氏这百年争霸的最大获益者:“这三年来你都为他做了哪些不法之事?”

“我的任务是在禁苑中招募健壮的农户,为他组建了一支五百人的丁曲。”刘全一开口便让李治等人骇然失色,“我们虽然是皇庄的农户,但也进了府兵编户,每年冬春两季农闲之时都聚在一起习射课试。我身为庄正,便将这五百人聚集起来秘密操练。大宗正遣来军中的将官教我们习练战阵,又遣来工匠教我们秘密打造攻城器械和铠甲武器。”

李治三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大宗正竟然在禁苑之中打造出了一支披甲攻坚的锐士,这等于暗中将一把刀抵在了皇帝的后背!

景娘终于忍不住,厉声问道:“这些器械和武器呢?”

“拆卸之后,藏在长安故城一些荒废的宫阙之下。”刘全道,“只需大宗正一声号令,便能将它们组接起来,攻城拔地。”

“还好只有五百人,属下——”景娘勉强镇定,笑着安慰李治。

不料刚说了一句就被刘全打断:“我这丁曲只有五百人,可是铠甲和兵械却是五千人所需。或许禁苑中还有其他曲,或许大宗正能临时将四千五百人调入禁苑,臣暂时不知。”

五千人!李治、景娘和杜行敏的脑袋一阵眩晕,须知当年陛下带领六七十人便发动了玄武门兵变,这五千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一旦发动,整个长安都会迎来一场浩劫。确切地说,这三年来皇帝和太子其实是躺在大宗正的刀背上睡觉。

“然后呢?你还为他做了些什么?”李治颤声问道。

“我一直在禁苑中练兵,直到最近才又收到大宗正的命令。”刘全道,“五月十八日,大宗正约我在凝碧池上相见,说陛下正在招募死士,命我主动应募,进泥犁狱中献瓜。”

李治三人倒吸一口冷气,静静地听他说着。

“五月二十一日,大宗正命我率领丁曲的死士在狗脊岭上冒充刘洎鬼魂,赚褚遂良完成第三谶。”刘全道,“今次是大宗正最后一次传令,命我护送子归抵达朱雀门。”

说的人从容淡定,听的人目瞪口呆。这每一条消息都太过骇人,让人心神悸动。好半晌李治才问道:“我尚未用刑,你为什么便彻底招供?是想要孤赦免你吗?”

“赦免?不必,不必。”刘全摇头道,“我早已被赦免了。”

众人愣住了,李治问道:“谁?你做下这等十恶不赦之举,谁胆敢赦免你?”

“自然是皇帝陛下。”刘全一字一句道,“从地狱献瓜那夜开始,我便降了大唐,是陛下安插在大宗正身边的密探!”

[19] 巂(xī)州,今四川省西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