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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长安陋巷锏破甲,朱雀街头猎子归

这一日就在可怕的寂静中挨了过去,似乎各方都屏住了呼吸,长安城仿佛一尊吃人的怪兽,蛰伏不动。大唐在承天门的铜钲报时中度过子夜,迎来了五月二十四日,丁卯日。

夜凉如水,景娘身穿薄纱,怀中抱着弥奴,赤脚跪坐在竹席上。弥奴一边拱在她怀中吃奶,一边睡意蒙眬,小脑袋沉沉欲睡。景娘嘴里哼唱着儿歌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却在摆弄一捆蓍草。

蓍草在指尖盘旋飞舞,左右拆分完毕,她抛在雕花的青砖地面,地面已经横七竖八扔了一堆蓍草。她仔细观察抛落的方位,手指掐算一番,然后轻轻弹了弹一旁的茶碗,茶碗发出清脆的低鸣。屋外廊下的婢女急忙挑起帘笼,来到内室跪伏在地。

“子规飞来朱雀口。”景娘叹息道,“占来算去,这‘朱雀’二字还是应在了方位上。传我的命令,命马策率领勋卫控制朱雀门周边,丘行恭控制朱雀天街,左城亲自去明德门,所有通过明德门入城、走朱雀街的人等悉数登记在册,快马飞报给我。让他们切记,内紧外松。”

婢女持笔一一记录。

“命不良人署的杜行敏携杨秉、孙尊礼等一众吏员待命。”景娘道,“今日我暂时接管不良人署!”

婢女答应一声急匆匆出屋,片刻之后就听见庭院中有白鹄振翅飞起的声音。

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南门,进门入城便是宽三十丈、长达十里的朱雀大街,沿着朱雀街走到尽头便是皇城的正门,朱雀门。随着命令传出,黑暗中匍匐的怪兽微不可察地动弹了一下,武候府、监门卫、卫率府的兵马在夜色中悄然行动,控制住了十里长街的每一条十字街、每一处制高点和每一座桥梁道口,只等待那只子规鸟落入天网。

景娘安排完毕,没由来的一阵心悸,似乎有一件事关生死的大事脱离掌控,悄然勃发。

五更二点,承天门的城楼上敲响了报晓鼓。上百座寺庙的钟声轰然震响,相互应和,晨钟晓鼓化作一声悠长的龙吟,长安城这头巨兽于梦中苏醒。

丘行恭将自己的中军安在了安仁坊西门内的一处民宅,今日注定会围绕朱雀街和朱雀门绞杀,此地出门便是朱雀街,往北两座坊便到了朱雀门,位置适中。

丘行恭随身率领了一旅亲卫,整整一百人,都擎着火把灯笼肃立在庭院中枕戈待旦。听着耳边轰隆隆作响的街鼓,他抬头看看天色,仍旧伸手不见五指。他招招手,三名心腹校尉跨步来到近前抱拳待命。

丘行恭神情凝重,低声道:“在酒肆瓦舍和寺院道观中散布《秘记》谣言的幕后之人找到没有?”

一名校尉摇头:“属下惭愧,只知道此人的称号叫大宗正,至今尚未摸到他的真实身份。”

丘行恭沉吟片刻:“今日的行动你们无须参与,你们卸掉甲胄换回常服,等到子规出现,便去那些闲汉和乞丐聚集之处散播一句话。”

三人纷纷应诺,道:“请将军吩咐。”

“东宫术士爻姬,乃是犯官刘兰之女!”丘行恭眼睛里闪耀着怒火,一字一句道,“为了替父报仇,潜伏东宫蛊惑太子!”

辰时早食,日光满屋。

长安南城一处密巢之中,十余名身份各异之人跪坐在蒲席上,正聆听首领的指令。这些人穿着各异,但一个个精壮剽悍,气息沉稳,鱼行的掌柜老荆和船老大刘奎也赫然在列。

端坐在他们上首的首领正是刘全。此时的刘全一改在王玄策面前时的诚朴憨厚,眉目间充满了精明干练,浑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在座之人都是长安城中称霸一方的市井豪雄,在他面前却唯唯诺诺,屏息凝神。

“今日咱们丁曲全火聚集,便是为了子规之事。”刘全神情凝重,“子规飞来朱雀口,大宗正已经解出此谶,是一个叫作子规的人沿着朱雀街走向朱雀门。目前朝廷各方都在搜捕子规,想阻止第五谶应验。而我们今日的使命便是保护子规,让他抵达朱雀门前!”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这是要与朝廷正式角力了,而且是在三十丈宽、无遮无拦的朱雀天街上,其难度可想而知。

老荆问道:“曲长,子规是何人?”

“子规的身份我亦不知。”刘全苦笑道。

众人怔住了,自己要保护的目标竟然身份不明,这如何出手?

景娘将自己的中枢安置在了不良人署,随行的飞骑探马、五坊鹰鹞使、卫率府勋卫将东署塞得满满当当。杜行敏将署里的干吏都召集过来,按照景娘要求,将近三日所有入城之人的公验过所全部搬到了正堂,悉数筛查。这与当日王玄策调查袁天纲的思路大致相同,是个耗费人力的笨功夫,但也不排除“子规”早就藏在了长安城中,查阅公验过所只能作为辅助,所以景娘更依赖于朱雀街上的布控和自己的占卜。

因为要占算方位,景娘仍旧在正堂上起了六壬大课,只是地盘不再是整座长安城,而是朱雀街。朱雀街左右各九座坊,十条街,地盘变成了长条形。景娘拿了一捆蓍草施展大衍占诀,让自己进入心如止水、枯井无波的境地,想要占出一缕天机。不料刚刚入静,那股不祥之意又一次袭来,缠绕在心神之上,就像给大脑笼罩上一层烟雾,往日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一般的卦象,今日罩在了五里雾中。

景娘几次入静都被迫退了出来,正在烦恶间,忽然杜行敏来禀告:“大娘子,薛公来了。”

薛公自然便是自己的“父亲”薛寅。薛寅如何会来这里找自己?景娘心中的不祥之感更重,匆匆迎至中庭。果然,薛寅狼狈不堪地跑了过来,浑身灰土,连幞头都跑丢了,头发蓬乱,似被打劫了一般。

景娘急忙道:“阿爷,发生什么事了?为何如此模样?”

薛寅看了看左右,拽着她来到一间偏僻的厢房,魂不守舍地看了看外面,关上门,“扑通”跪倒在景娘面前。景娘吓了一大跳,虽然并非真正的父女,但这一年多来二人早习惯以父女之礼相处,何曾见过做父亲的给女儿下跪?

景娘急忙搀他,薛寅却不肯起身,低声哭道:“爻姬娘子,我给你惹祸了!”

景娘心中一突,低声道:“你且起身!万一让人瞧见,成何体统?”

薛寅只好站起身,假借抹泪,眼神都不敢看她,讷讷道:“爻姬娘子,我把你的身份给泄露了!”

“泄露给谁?”景娘静静地盯着他。

“丘行恭!”薛寅道,“然后他命我喝酒,让我把自己灌醉,拘禁在屋里。今早清醒之后我寻机逃了出来——”

景娘一阵眩晕,厉声打断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薛寅哭着:“他把我诱到平康坊,挖坑要活埋我,我只好说了。我其实并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份,但那丘行恭猜测,你是当年代州都督刘兰之女!”

景娘惊呆了,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心悸和不安来自何处,丘行恭这粗人竟然掌握了自己最致命的秘密!

以双方的仇恨,不用想也知道他必将采取雷霆手段来打击自己,无须别的,只需将她的身份宣扬出去就足以摧毁她目前拥有的一切。可自己仓促之间拿丘行恭毫无办法,因为太子决不允许她对付丘行恭,言犹在耳。

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吗?景娘生平第一次失了分寸。

正在这时,杜行敏远远地站在门外禀报:“禀大娘子,武候府发现贼人,丘将军正带人围捕!”

“可确认是子规?”景娘急忙拉开门。

“无法确认。现场正厮杀鏖战,混乱至极。”杜行敏为了避嫌站得极远,躬身答道。

景娘以保护的名义,将薛寅看管在室内,命杜行敏备好马车,在一支勋卫的簇拥下赶往事发地。

现场位于道德坊和开明坊之间的朱雀大街,景娘和杜行敏抵达时围捕已经结束。这里是通衢大道,骡马车辆熙熙攘攘,人流如织,丘行恭没有彻底封路,只将御道左侧封锁,结果使得一众闲汉聚在一旁围观,里三层外三层。

杜行敏和勋卫骑兵驱开人群,景娘戴上幂篱下了马车,就见街边尸体枕藉,有四名死者是游侠恶少打扮,另外五六具尸体都是武候府的人,可见战事之惨烈。不过好在丘行恭拿下了两名俘虏,正捆在街边的槐树上严刑拷问。景娘看了看这二人,是寻常的长安游侠恶少打扮,扎着长发,戴着高帽,敞开上衣露出胸口的文身,其中一人还赤膊,左臂上文着“生不怕京兆尹”,右臂上文着“死不畏阎罗王”。刑讯的武候抡着藤鞭狠狠抽打这两名恶少,故意往文身上打,打得他们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景娘和丘行恭只是眼神略略碰撞,都懒得说话,两人之间已经是你死我活之势,任何语言都是徒费力气。杜行敏询问,原来武候府的巡骑和暗探在朱雀街巡查之时,忽然见几名游侠恶少行止鬼祟,就上前盘问,要锁拿回衙门,结果这些人暴起反抗。

正问话间,一名恶少撑不住刑讯,哭喊道:“我招!我招!我等奉命来保护子规——”

突然眼前光芒一闪,两支利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直贯咽喉,两人连惨叫也没能发出来,旋即毙命。

“护——”勋卫旅帅一声大吼。勋卫们将战马排成墙壁挡在景娘面前,遮得密不透风。丘行恭气得连连怒吼,命人搜捕箭手。这时街上的人群惊惶乱窜,仓促间哪能找到踪迹。

这时王玄诚带着几名县廨的捕吏急匆匆奔跑过来,见景娘也在,急忙上前见礼,拿出一只鱼符:“大娘子,丘将军,杜贼帅,大兴善寺的水渠中发现一名死者,身上带着鱼符,是左武候府的校尉!”

丘行恭呆怔一下,夺过鱼符一看,脸色顿时变了,意味不明地瞪了景娘一眼,率领众人上马疾驰而去。

景娘心中一动,也上了马车,和杜行敏、王玄诚等人去大兴善寺现场。

大兴善寺乃是长安城规模最大的寺院,寺内有一座红楼,初为舞榭,后作戏场,每日里都演出各种戏曲和杂耍,香客如云。景娘等人绕过看杂耍的人群来到红楼后面的沟渠边。

丘行恭与几名武候和仵作正在勘验尸体,那校尉被人一刀割喉,似乎毫无反抗之力,临死前的表情充满惊骇。

景娘沉默地看着尸体,忽然发现有些异常,今日大战在即,众兵将都身穿轻便的皮甲,丘行恭等将官更是外穿常服,内套锁子甲,而这名校尉却是身穿便服,里面也不曾披甲。

“他的兵刃呢?”景娘见四周摆放的遗物里并没有武器,便询问道。

王玄诚道:“僧人们发现尸身之时,他手边并无任何兵刃。”

“没有兵刃,不曾披甲……”景娘淡淡道,“丘将军,我命你将全数兵马投到朱雀大街上捉拿子规,你这名校尉难不成是来寺中看杂耍的吗?”

“好手段!”丘行恭咬牙切齿,“且看你得意到几时!”

这句话颇有些莫名其妙,似乎是怀疑景娘派人杀了他。景娘不露声色:“丘将军似乎另有所指?这位校尉躲来看杂耍,不慎被子规党羽所杀,我也深表哀痛。”

丘行恭怒不可遏,此人正是他派来散播景娘身世的心腹,根本不曾参与搜捕子规的行动,凶手不是景娘还能是何人?不料两人想到了一处,自己假借子规来散播景娘的身世,而景娘也假借子规来猎杀自己的手下。

丘行恭是武人脾气,也不再藏着掖着,冷笑一声:“我这校尉的身手在武候府数一数二,竟然被人一刀毙命,看来爻姬娘子的麾下高手如云!”

景娘一怔,不由看向红楼下哄笑欢呼的香客,一瞬间心神悸动,此人竟然是丘行恭派来散播自己身世秘密的!若不是被人所杀,自己险些一败涂地!那么到底是谁杀了他?景娘一时间疑惑难解。

丘行恭冷笑道:“这些人我可派了不止一个,你麾下的高手不知够不够用?”

景娘怒目而视,却束手无策。她知道,自己行将绝路了。她忽生凄凉,自己谋算天下,杀得长安高官人头滚滚,最终却栽在这么一个粗人手中。

忽然几名武候狂奔而来,大叫:“丘将军!邓远、周朴两名校尉遭人袭杀!”

众人都愣住了,丘行恭大吼:“在何处?”

“光福坊,宋家货仓!”一名武候道。

光福坊就在大兴善寺北面,丘行恭怒视景娘一眼,两人各自率领手下来到宋家货仓。

这是一家车行,货仓里堆满了东市商贾托运的货物,一行人从高高的货堆中穿过,地上凌乱不堪,贵重的香料撒得遍地都是,精美的各类瓷器摔了一地,到处都是激烈打斗的痕迹。就在一处香料堆上,倒着两具中年男子的尸体,想来便是校尉邓远和周朴。

丘行恭面沉似水,瞪视着景娘的模样似乎想一口咬死她。哪怕他身为左武候将军,像这等忠心耿耿且身手高超的属下也着实没有几人,没想到一日之间折损了三人,叫他如何不心疼?

“大娘子,此二人也不曾披甲。”杜行敏低声道。

景娘知道他也察觉出异样,仔细观察尸体。此二人确实身穿便服,不曾披甲,也不曾携带兵刃,临死前一人握着扁担,另一人握着货仓里的铁叉,想来是仓促遇敌,随手操家伙厮杀。但就在这铁叉的一根齿尖上,却沾着一片血迹。

“大娘子,似乎凶手受了伤。”杜行敏沉吟道。

丘行恭听到,急忙命仵作上前验尸。那仵作仔细勘验两名校尉的尸身,并无这种穿刺伤,禀报道:“将军,这是凶手的血迹。邓校尉刺伤了凶手。”

“此人何处受伤?”丘行恭问,“伤势如何?”

“伤口部位看不出来,根据铁叉上的血迹看,入肉大约三分,足以令凶手血流不止。”仵作道。

“鲜血未干,此人并未走远,搜!”丘行恭一声令下,武候们搜寻库房里的血迹,果然看见地上有沥沥拉拉的血滴。经过一座货堆,只见地上有几包被拆开的丝绸,其中一匹给割开了狭长的一截,想来是凶手拿来包扎了伤口。

景娘已经确定,丘行恭派了多路心腹暗中宣讲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曾披甲,不曾佩刀,可究竟是谁盯上了他们,将其一一猎杀呢?

她起了龙旋赶,用手指掐算,这卦象却似乎被天机蒙蔽,一片混沌。正思忖间,忽听王玄诚在前面吵闹起来,原来丘行恭率领武候走出库房之后竟然命人将门锁了起来,把景娘等人锁在其中。

“丘行恭,”景娘疾步走上去,隔着库房门厉声喝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丘行恭大笑:“你个贱婢,你以为遣人暗杀了我的手下,你的秘密便能捂住了吗?老子已经封锁东市,便是一只耗子也能将他挖出来!”

“丘行恭,我持有太子诏令,你受我节制,胆敢以下犯上,囚禁上官,我看你是活腻了!”景娘冷笑。

“你我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这等威胁的话就莫要再说了吧。等擒到此人,拷问出口供,看陛下和太子饶不饶你!”丘行恭冷笑,“来人,在门上堆柴禾,他们胆敢破门,便给老子一把火烧了!就说爻姬娘子随老子擒贼,中了那凶手的算计,不幸殉职!”

外面的武候们轰然应诺,货仓里引火之物充足,武候们搬来木料和骡马吃的干草堆在库房四周,泼上油脂。王玄诚破口大骂上去砸门,被景娘喝止。她很清楚自己和丘行恭这种斗而不破之局只是勉强在维持,贸然破门,只怕他恼羞成怒,一把火将货仓烧成白地。

除了看守库房的人手,丘行恭命令将所有人马全都撒出去搜捕凶手,孤身一人走回安仁坊的中军驻地。

穿过一条狭窄的曲巷,丘行恭心有所感,猛然停步,就见巷子里一户人家“吱呀”一声打开门,一名头戴斗笠之人走了出来,肩上还扛着一根竹竿。那人关上房门,低着头朝丘行恭走了过来。

丘行恭冷冷地看着他,喝道:“摘下斗笠!”

那人停下脚步,却并不摘掉斗笠,就那么沉默地站在巷子中间。

丘行恭冷笑:“你腰腹上渗出了血迹,是如何受的伤?”

那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沾染了一手的鲜血,原来伤口处包扎的丝绢已经被浸透。那人苦笑一声,声音沙哑:“好眼力。”

丘行恭只觉得这人的声音好生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他冷笑着轻轻呼哨,只见巷尾的方向呼啦啦拥来八名武候亲卫,身披铠甲,手持横刀,宛如铜墙铁壁般封死了那人的后路。

“杀了我三名属下,若不除掉我,你岂非前功尽弃?既然知道你最后一个目标是我,我岂会毫无防范?”丘行恭冷笑道,“事已至此,就别藏头露尾的了。待我拿下你拷问出口供,便带你去见太子,扳倒爻姬那贱人!”

那人叹息一声摘掉斗笠,竟然是王玄策。

“你果然没死!”丘行恭咬牙冷笑,“被烧死之人是谁?”

“是我的好兄弟,你最惧怕的那个人,”王玄策心如刀割,“曹宝鼎。”

丘行恭虽然有所怀疑,但听得曹宝鼎果真死了,还是长出一口气。这名神射手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每每策马在街市上行走便会阵阵心悸,总疑心随时会有霹雳一声弦惊,利箭破空而至。

“好一对狗男女!没想到爻姬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太子,不惜让人替死也要救你活命!”丘行恭冷笑,“愚蠢至极!”

“和她无关。”王玄策眼眶通红,“是我的兄弟想让我相信,这世间有人愿意为我舍生取义,肝胆相照!”

“这世上蠢人之多,令我大开眼界!”丘行恭哈哈大笑,“不过是不是她救了你并不重要,等我将你拿获之后交给太子,你和那贱女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丘行恭和巷尾的八名武候亲卫缓缓抽刀,朝着巷子中间逼压。

“你武功虽好,也不过与我在伯仲之间,我这八名亲卫个个身手不凡,人人披甲,你怎么斗?”丘行恭狞笑,“早早束手就擒吧!将来斩你之时,我掏出你的心肝可以少吃几口。”

王玄策轻轻吐气,将肩上的竹竿拿在手中。那竹竿是中空的,他伸手从竹竿里掏出两根物什擎在手中。日光照耀下,那东西映照出幽沉的光芒,既内敛,又肆意,仿佛两条潜伏深渊的龙蟒,带着苍凉的古意破空而出。

“瓦面金装锏!”丘行恭失声惊呼,“秦叔宝的瓦面金装锏?”

王玄策手中所持的赫然是大唐开国第一猛将秦琼的瓦面金装锏。

锏这种兵器虽然诞生于魏晋,但使用者极少,一直到隋唐交替之际秦琼开始使用,才让世人见识到了这种无坚不摧的利器。

这两条锏通体镔铁打造,每一条都重达十三斤,乌沉沉的有如暗金一般,故叫“金装锏”。至于“瓦面”其实是“凹面”,因为锏体有九节,断面呈方形,有槽有棱,一则减轻了重量,二则增加了劈砍时的杀伤力,故此称为“凹面”。锏端有尖,还拥有极强的破甲之力。秦琼仗着这两条锏、一杆槊横行天下,打得群雄束手,千军辟易。

有人评价道,秦琼跃马挺枪,刺骁将于万人中,勇在力也。崩围陷阵,火迸冰裂。翕如鹗耸,纵若鲸突。

然而秦琼之后使得动双锏之人少之又少,因为这种兵器对膂力要求极高,想要将两条锏灵活挥舞起来战阵冲杀,举世也没有几人。而且锏是专门用于破甲的,无论穿什么样的铠甲受它一击也得骨断筋折,内脏破碎,但日常使用,锏远远不如横刀灵活轻便。

贞观十二年秦琼死后,他那条大槊被皇家收藏,每逢国家大典便列于殿庭之上供人瞻仰;这两条锏则深藏于秦宅,再也无人见到,没想到今日竟出现在王玄策手中。

“丘将军好眼力,我借得此物,专门用来破你的铠甲。”王玄策将两条锏轻轻一碰,“当啷啷”一声震响,震得他手臂发麻。

“秦家安敢如此!”丘行恭与秦琼同在军中多年,自然知道这两条锏的厉害,自己身上的锁子甲根本禁不住它轻轻一击,当即咬牙切齿道。

“秦公的儿子秦怀道受过我的恩惠,我便向他借来用用。”王玄策双锏一指,慨然道,“他并不知道我要对付谁,若是今日我不幸战死,烦你将双锏还给他。”

丘行恭一摆手,两名亲卫挥刀冲上,王玄策大吼一声挥锏便砸,两人急忙举刀抵挡,不料眼前一黑,王玄策竟将左手锏劈手掷了出来。

这原本是秦琼压箱底的绝技撒手锏,丘行恭也见识过,却没想到刚打个照面这厮便掷出了一把锏。这一锏正砸在一名亲卫的脸上,他当即惨叫一声,面骨都给砸凹陷了,翻身扑倒,昏死过去。

王玄策右手锏趁机砸上另一名亲卫的横刀,“当啷”一声大响,横刀断裂。他复一锏砸在对方头胄上,顿时凹进去一大片,那名亲卫口鼻蹿血,应声倒毙。

丘行恭等人倒吸一口气,这把锏的威力当真非同小可,一个回合便死伤两人。

“好东西!”王玄策横锏笑道,“不过两条锏太重,使用一条恰好趁手。”

“杀!”丘行恭怒吼一声,与亲卫们拥上来前后夹击。王玄策身子一旋,拧身借力,一锏砸向丘行恭。丘行恭不敢硬接,侧身躲过,反手一刀劈向王玄策。这一招攻敌所必救,他已经盘算了数个后招,要仗着横刀的灵便杀王玄策一个手忙脚乱。不料王玄策竟然不躲不闪,胸腹之上硬生生挨了这一刀,只听“当”的一声脆响,衣袍撕裂,里面竟然绑着一只青铜镜。铜镜受此一击,从中裂开。

丘行恭知道上当,骇然失色中,瓦面锏已经重重砸在他后背上,“砰”的一声,轻便柔软的锁子甲卸不掉分毫力道,眼前一黑,鲜血喷涌,几根肋骨断裂,惨哼着跌了出去。

王玄策苦心孤诣算计的就是这一刻,果然一举重创丘行恭,但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背连中三刀。他来不及砸杀丘行恭,怒吼一声拧身运锏,砸在一名亲卫的头盔上,那名亲卫顿时脑浆迸裂,翻身栽倒。

接下来便没有任何花巧可言,这一场厮杀血腥惨烈,狭窄的小巷中双方毫无腾挪余地,如同野兽一般撕咬搏杀,你砸一锏我砍一刀。王玄策将瓦面金装锏挥舞开来,每一击都势如千钧,打在刀身刀断,打在人身骨折,打在铠甲上更是甲叶崩裂凹陷,力道透过铠甲直冲躯体,骨断筋折,脑浆迸裂。但王玄策也接连中刀,铁锏和横刀不时劈砸在土墙上,砖石土屑崩飞,灰尘刚刚激荡出来,便被他身上飙飞的鲜血给压了回去。

生死只是一瞬,短短几个照面,六名亲卫悉数倒下,痛苦地呻吟翻滚,而这短短的片刻王玄策身中十多刀,浑身都是刀口,衣袍被切割成了一绺一绺,破布片挂在身上,肌肤翻卷,鲜血奔涌。他拄着铁锏剧烈地喘息,几乎直不起腰。丘行恭挣扎着站起身,靠着墙壁喘息片刻,看到自己的亲卫死伤一地,嘴里又喷出一口鲜血。

王玄策笑了:“丘将军,你似乎吃不到我的心肝了。”

丘行恭擦擦嘴:“你个贼厮鸟,当真是疯了。爻姬那贱人虽然与我不共戴天,可她也是你的仇敌,不但骗得你一无所有,还屡屡要杀你。你为了她来杀我,岂非愚蠢?”

王玄策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好半晌才道:“我又岂是为了她?”

“那你为了什么?”丘行恭冷笑道,“莫不是为了保你的名声不受损?倒也是,你身为四品官员娶了个奴婢为妻,消息一旦泄露定然遗人笑柄。你我之间本无仇怨,若是你肯与我罢手言和,这一点倒也不是无法解决。”

王玄策用铁锏撑地,一步步朝他走去:“丘将军,你我确实并无仇怨,她也确实是我的仇敌,你说的都对,只有一句你说错了。”

“哪一句?”丘行恭知道今日生死在即,硬撑着举起横刀,一步步迎上。

“她并非骗得我一无所有。原本我一无所有,她来了,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尽皆带到我面前,然后又将它们一一拿走。”王玄策眼眶湿润,却仍旧挣扎着走向丘行恭,“世人都说,夫妻反目,如舆脱辐。辐条脱落了,车轮还在吗?车轮若解体,车辆还在吗?所以这辆车上满载了你此生的一切,夫妻之间便是杀得血流成河,也总得维护这辆破车不失。”

“原来是为了你儿子!”丘行恭明白了,“今日能否杀我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否则你的子嗣和家族我让它顷刻覆灭!”

两人怒吼一声,踉踉跄跄地冲向对方。两人受伤颇重,都失了灵活,眼前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谁都不再躲闪,疯狂地挥舞兵刃朝对方劈砍,你一刀我一锏,砰砰噗噗。最终王玄策身中七八刀,丘行恭身中四五锏。王玄策成了血葫芦,丘行恭被打成了一摊烂泥,两人同时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贼厮鸟,告诉你一个秘密。”丘行恭身体不停地抽搐,嘴里咕嘟嘟淌血,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其实人的心肝一点都不好吃。每次吃我都强忍着恶心,哈哈哈——”

王玄策挣扎着爬起身,手臂乱摸,终于摸到一把横刀。他以刀拄地想要站起身,却爬不起来,只好将刀刃搭在了丘行恭的脖子上。

“你……要作甚……”丘行恭无力反抗,目露惊恐之色,喃喃问道。

“我不要你的心肝,只借人头一用——”王玄策挣扎着一翻身,将身体压在了刀背上,刀刃下压,切断了丘行恭的脖颈。一颗人头滚落一旁。

王玄策再也无力动弹,就这么躺在无头的尸身旁呆滞地望着高天苍穹,眼前慢慢昏黑。

这时一条人影从巷尾走了过来,蹲在他身边。那人手中提着一只药箱,打开箱盖取出一只瓷瓶,从中倒出两粒黑色的丹药,喂王玄策吃了进去。竟是李淳风。

王玄策眼神迷蒙,喃喃道:“还以为你失言不来了。”

“答应了你,岂能不至?”李淳风将王玄策扶坐起来,从药箱里拿出烧酒一一清洗他的伤口,“我只答应将你的尸体带离此地,可没答应你掺和进这场厮杀。你杀了朝廷的左武候将军、开国郡公,这风波我可扛不起。”

李淳风嘴上说着,手中却是不停,以桑皮线缝合伤口,略作包扎之后道:“此处没法久留,你若是能动弹,我便带你离开。”

“无妨!”王玄策咬着牙,在他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烦请背上秦家的双锏!”

李淳风知道此物不能留下,只好抽出一名亲卫的束带,将双锏背在身后。刚要走,只听王玄策又道:“再劳烦一下,带上丘行恭的人头。”

李淳风瞬间呆滞。

[18] 中国古代兵制单位,十人为“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