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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刘举与李弘

李淳风将他拽离光明寺,出了开明坊之后七绕八绕,居然到了玄都观的东门。玄都观是皇家道观,占了整座崇业坊,面积巨大,进去之后又是七绕八绕。王玄策终于忍不住了:“李令,你要带我去哪儿?”

“即刻便到,少卿莫急。”李淳风笑容可掬。

这时两人穿过一片桃林,树上挂满了成熟的桃子,硕大鲜嫩,李淳风随手摘了两只递给他。王玄策也是饿惨了,默不作声地啃了一会儿桃子,还是忍不住道:“你如何知道我在光明寺?”

“你家大娘子尚且能掐会算,何况下官?”李淳风道。

“少来!”王玄策一把打掉他手中的桃子,厉声道,“你莫不是一直跟踪我?”

李淳风叹了口气,抹抹嘴角的桃汁:“说得好似我有特殊癖好一般,你师父前日来找神医孙思邈辨识药物,临走前托我照顾你,我只好时刻关注你的行踪。”

王玄策想起玄奘,心头浮出一缕温暖,但他对眼前的李淳风着实没甚好感,冷笑道:“也没见你如何照看我。”

“你做的事太大,惹的人我开罪不起。”李淳风坦然道,“莫瞪我,说的便是你家娘子。满朝文武将相谁不对爻姬畏之如虎,何况我这小小的太史令?这次也是你假死之后逃脱了她的谋算,我才敢来见你。”

王玄策无言以对。

这时二人穿过桃林,迈过木桥,进了一座四面环水的庭院,院门上挂着匾额:“天官院。”

天官院前后只有两进,正中是一座殿堂。刚来到中庭,尹文操便出来相迎:“王少卿一向可好?”

尹文操是道门领袖,王玄策不敢怠慢,急忙见礼。二人将他引入正殿,王玄策顿时怔住了,只见殿堂上摆着数排几案,上面摆放着各种算筹和法器,十几名老道士正闷头演算各种杂占,各种陶丸算珠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各种蓍草在指尖飞舞,还有人烧灼着龟甲,看崩裂后的纹理,压根没人理会他们。

“他们在作甚?”王玄策诧异道。

李淳风朝堂上指了指,正堂天官像的下面摆放着一排木架,架子上绷着绢帛,上面赫然临摹出六幅《秘记》谶图。

王玄策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也在推算《秘记》!”

“当然。”尹文操笑道,“事实上陛下调派了两路人马来调查《秘记》,一路是你的不良人署用行动侦缉,另一路便是我和李令以卜筮之术推演。”

王玄策明白了,这乃是理所应当之事,放着当世两大占卜师不用无异暴殄天物。他好奇道:“你们如今解到了第几谶?”

“只比你多走半步。”李淳风道,“谶图之事,必须等它验证之后才能判断自己的解法是否正确,因此昨夜第四谶实现之后,我们连夜推演,今日将第五谶推演出了大半,只剩下验谶。”

王玄策愕然,他此时对调查《秘记》颇有些筋疲力尽,心灰意冷,却又有些不甘:“解给我看!”

李尹二人相视一笑,带着他来到第五幅谶图前。这第五谶画面颇为简单,画面背景是一座巍峨的皇宫。皇宫外,两名身穿囚服的男子跪地待斩,一名戴着幞头的男子只露出背影,正沉默地注视。谶诗曰:

丁卯。

鼠断头,猪断尾,童子木底百丈水。

先吃李,后斫柳,子规飞来朱雀口。

“明日便是五月二十四日,丁卯,这条谶语将会在明日发生。”李淳风道,“这谶诗共有四句,我们已经解了前三句,因为这三句乃是已经发生之事,我们的推演确凿无误。而第四句却是要待明日才能发生,因此虽然有所推测,但必须印证了才知道。”

“莫要卖关子!”王玄策冷冷道,“我对这东西如今已厌恶至极!”

“贫道来说。”尹文操急忙打圆场,“‘童子木底百丈水’这一句最是易解,这是一个字谜,童子木底,是李字;百丈水,乃是渊……无量天尊,贫道不得已,犯了讳。”

这一句不良人署的杨秉和孙尊礼等文吏早就将它解了出来。因为这本就是隋朝大业末年李渊造反之时,太原一个名叫慧化的女尼所作的谶诗,为了给他造势,将“李渊”两个字嵌入谶诗之中。

尹文操继续道:“‘鼠断头,猪断尾’是指时间。贞观元年是猪年,贞观二年是鼠年,这一句说的是贞观元年李孝常、刘德裕谋反之事。他们想在贞观二年元日的大朝会上谋反,却在举事前一天被陛下破获,时间恰好是猪年的最后一天,十二月三十日。”

王玄策轻轻吐了口气,李孝常、刘德裕谋反惊心动魄,在李世民戎马一生中,其凶险不亚于玄武门兵变。

李孝常乃是义安郡王、利州都督,不但是宗室,还执掌兵权。

刘德裕更是秦王府嫡系,任职护军。李世民做了太子之后他任职太子左内率,李世民登基之后他升任右武卫将军,一直在李世民身边执掌宫禁宿卫。可见其被李世民信任的程度。

第三名主谋,右监门将军长孙安业更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嫡亲兄长。这三人都是李世民绝对信任的心腹,却在贞观元年举事谋反了。

贞观元年,李孝常表请入朝,留在了长安,他有个儿子叫李义宗,平素喜欢结交游侠恶少劫盗杀人,被朝廷捕杀,因此李孝常心怀怨望。他身边之人便开始蛊惑他谋反,他另一儿子李义立说,自己当年陪齐王元吉游猎时失散,见到一名白发老妇,于是询问:“王何在?”那老妇答道:“汝即王也。”倏忽不见。

鄠县丞李延则说,当年太和谷中发现一块大石,外面有一圆圈,中间有个“常”字,恰似一块铜钱。而朝廷发布新钱,取名“开元通宝”,这个“元通”谐音“圆通”,恰好符合李孝常的父亲李圆通名讳,这预示着李孝常得到符命。

又有一术士刘文赞告诉他,当年预言过李渊做皇帝的异人卫元嵩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天道自常。”说的便是李孝常应了天道之谶。

在众人的连番劝说下,李孝常终于心动。

与此同时,刘德裕也在刘文赞的劝说下起了反心。

刘文赞替他占算生辰八字,称其乃古往今来世间罕有的好命格。刘文赞又劝他:“将军的姓氏也应了谶。隋末大业年间有童谣唱道:‘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不决则为漓。’如今李氏取代了杨氏,那么李氏之后,则轮到刘氏。将军您正是顺天应命。”

刘德裕听得心中火热难捺,一听李孝常来招揽,当即应允。两人担心势单力孤,又拉拢了监门将军长孙安业。而长孙安业加入谋反阵营的理由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

其父长孙晟死后长孙安业当家,他将姨娘高氏和长孙兄妹赶出家门,双方结下仇怨。长孙氏嫁给李世民之后日渐富贵,长孙安业便惴惴不安,生怕长孙兄妹报复,李孝常和刘德裕一拉拢,他当即决定造反。

三人打算在贞观元年的最后一夜,趁着自己在皇宫中当值时率众兵变,并在第二日,也就是贞观二年的元日大朝会上控制满朝文武。结果发动前一日为李世民侦觉,将叛党悉数拿获。

长孙皇后得知后,叩头流涕向李世民求情:“虽然长孙安业罪不可赦,但天下人皆知我们兄妹不和,倘若杀了他,世人必说是妾身报复兄长,连累陛下的清誉。”

李世民怜惜皇后,便赦免长孙安业的死罪,将其流放到了边疆。至于其他几人,草草审讯之后快刀斩乱麻,将李孝常、刘德裕、统军元弘善、滑州都督杜才干、鄠县丞李延等十二人处斩,只逃了那名始作俑者,术士刘文赞。

此事距今已经有二十二年了。

“‘先吃李,后斫柳’一句便是说斩了李孝常和刘德裕,前面这三句都是讲已经发生之事,因此并不难解。”李淳风道,“第四句‘子规飞来朱雀口’,子规和朱雀都是鸟类,但应该另有所指,这句是尚未发生之事,我们虽然多有猜测,却只能等明日印证。”

王玄策好半晌没有说话,众人一时沉默下来,只有老道士们的陶丸算珠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敲打着这沉寂。

“接连五谶都是权谋角逐,争名夺利,我对此厌恶透顶!”王玄策慢慢道,“这《秘记》我不想再查下去了。尹观主,李令,贞观十七年,爻姬在玄都观中破解了一名异人的灯谜,得到其传授刘焯的大衍占卜诀。我只想问你们一句,传她法诀之人是谁?”

一句话说出,整个大殿猛然静止,便连那陶丸算珠的碰撞声也停了。

“还有你李淳风,你对刘焯的《皇极历》极为精通,正在以此人的历法为根基创建新历法。”王玄策道,“那么你和刘焯是什么关系?你与那异人又是什么关系?”

薛寅用折扇遮着炽热的阳光,走进平康坊北里的一名妓家。

他近日亲情烦恶,又是相熟的同僚相邀,便打算好好吃个烂醉,且消胸中块垒。虽然朝廷并不禁止官员狎妓,但以薛寅这等身份还是多有顾虑,这折扇大半倒是为了遮脸。

他在逼仄的南曲中弯来绕去地走了片刻,来到一处门脸朴素的妓家,叩叩门环便有小厮迎出来,带他穿过前庭来到堂上。薛寅有些诧异,同僚相邀吃酒,怎么如此冷清?

那小厮并不搭话,穿过正屋带他来到后院,左边的廊屋下是棵大槐树,一群人正围在槐树下挖土。有几人光着膀子挥舞着铁锹,已经挖出三四尺深。

为首之人叮嘱道:“再深些,须得五尺深。”

薛寅纳闷地走过去,顿时怔住了,挖土之人是左武候府的几名兵将,那为首之人赫然便是丘行恭!

“薛舍人来了?且请稍待,马上就好。”丘行恭朝他招呼一声,又指挥那些兵将,“周边再宽阔一些。”

“丘将军,你这是在挖什么?”薛寅诧异道,“我那同僚赵大郎呢?”

“与赵大郎无关,是我邀你来的。”丘行恭轻描淡写道,“薛舍人稍待,容儿郎们将墓坑挖大。薛舍人你身份尊贵,活埋进去后能躺得舒服些。”

薛寅瞬间面如土色,转身想逃,却见那名小厮抽刀挡在路上,狞笑而视。几名武候拍打了一下手上的泥土,慢吞吞地捡起横刀将他围了起来。丘行恭根本不搭理他,认真地指挥众人挖坑。

“丘将军,”薛寅强自镇定,“我……我何时得罪你了?”

“你不曾得罪我。”丘行恭道,“今日邀你来是要问你一件事,若是如实招供,我便放了你,若是隐瞒欺骗,那就活埋进去。”

“你……你要问什么?”薛寅道。

这时坑已经挖了有五尺上下,丘行恭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到坑边,一字一句道:“你的女儿薛景娘,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薛寅浑身一颤,慌乱道:“不不不,没什么秘密。”

“五月二十一日王玄策挟持你去龙华寺,你女儿命我围追堵截,在街上将你救下。然后她带你去了龙华寺,随后龙华寺慈悲院走水,烧成了一片白地。之后我听说慈悲院停厝了一具棺椁,里面是你的婢女。”丘行恭慢慢道,“徐昆将那婢女的遗骸葬到了白鹿原,王玄策不惜挟持徐昆闯出东市也要去白鹿原搜寻遗骸。这个婢女到底是何人?为何你的女儿如此害怕王玄策见到遗骸?”

丘行恭并没有等待他回答,自顾自地说着,两眼死死地盯着薛寅的表情。薛寅汗如雨下,几乎站立不稳,却仍然强撑着:“我……我不知道……”

丘行恭一脚将他踹进了深坑,冷冷道:“埋了!”

武候们纷纷填土,薛寅拿手遮挡泥土,大叫道:“丘行恭,我乃朝廷命官!你敢杀我,陛下饶不了你!”

丘行恭冷笑:“你鬼鬼祟祟来喝花酒,谁人看见了?这处妓家本就是我武候府的暗桩,将你活埋在这树下谁能查得出?哦对,将来查你失踪一案,也是我武候府负责。”

薛寅顿时怔住了。

丘行恭吩咐:“莫让他叫嚷,一铁锹拍晕了再埋。”

一名武候挥舞铁锹朝他脑袋拍了过去,薛寅抱着脑袋蹲进坑里,大叫道:“景娘……那女人不是我的女儿!”

所有人都愣住了。丘行恭也蒙了半晌,才说:“你说什么?什么不是你的女儿?”

“那女人……东宫爻姬,她不是我的女儿。”薛寅慢慢地站起身,惨笑道,“老夫要么被你活埋,要么被那女人处死,反正是没了活路啦!丘行恭,你既然敢招惹她,那我便告诉你:那女人冒用了我女儿的身份!她根本不是薛景娘!”

丘行恭原本只是怀疑景娘李代桃僵救了王玄策,想挖一挖证据,何承想竟然挖出如此惊人的大秘密!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嗓音都嘶哑了:“她是谁?”

“我着实不知,只知道她是一名低贱的奴婢。”薛寅道。

“奴婢?”丘行恭目瞪口呆,“奴婢冒充士族门阀之女,嫁给四品官员?这这这……简直是旷古奇闻!你可知她真正的身份?”

薛寅摇摇头:“这我哪里敢问,只是有一次她说漏了嘴,说自己是犯官之女。我着实不知是哪一位犯官。”

“犯官之女?”丘行恭心念电转,瞬间把贞观朝被充没入宫的犯官家眷筛过一边,忽然脸色煞白,惊叫道,“刘兰!她是刘兰的女儿!”

“代州都督刘兰?”薛寅诧异,“你生食其心肝之人?”

丘行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为何初次见她便觉出一股杀意。地上死人跑……刘兰宅中那个空位果然是为我而设!她要将我制成干尸,剖心祭祀刘兰!”

薛寅对他和刘兰之间的恩怨当然知晓,同情地望着他:“丘将军,那女人有多可怕这些年我是深深领教过的。若她真是刘兰之女,只怕你有千军万马也逃不脱的。”

“放屁!”丘行恭惊惧交加,嘶声大吼,“我将她的身份禀明太子,拆穿她!”

“没用。”薛寅苦笑,“你当我为何怕她?自然是因为有太子替她撑腰。她的身份太子是知道的。”

丘行恭彻底呆滞了,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死局,只有万分之一的破局机会,否则就是一具跪在刘宅堂上的干尸!

玄都观天官院中,李淳风沉默了良久方才苦笑道:“太史局一脉颇为封闭,自隋代起便和刘焯恩怨交织,刘焯的著作和算法在太史局中广为传承,我精通《皇极历》并不奇怪。所以,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不说?”王玄策冷笑着在大殿里私下踅摸,“来来来,谁借我一把刀子?或者一根麻绳?”老道士们都纳闷地看着他,满脸迷茫,“没人肯给吗?这天官像是木头的吧?”

王玄策一声不响,低头朝着天官像便撞了过去,慌得李淳风和尹文操一把抱住他:“切切不可!王少卿你要作甚?”

“当然是要撞死在这天官像前了!”王玄策冷笑道,“一个已死之人,在玄都观又死了一次,不知太子做何感想?”

李淳风和尹文操面面相觑,顿时感到棘手。以二人的智慧根本无须对话,只是略略在脑中一转念便做出了决断。

“王少卿,我确实与那异人无关。”李淳风诚恳地道,“我可以给你讲一桩旧事,由你自行判断,如何?”

“甚好!”王玄策甩开他们坐在一张几案后面,告诉对面的老道士,“听闻玄都观伙食甚好,烦劳道长上一些斋饭。”

尹文操哑然失笑,急忙吩咐小道童上斋饭。

“王少卿,”李淳风道,“你破解到了第五谶,一定听说过两个人,刘举和李弘。”

王玄策摇摇头:“这二人是做什么的?在朝廷担任何职?”

李淳风强忍着气:“王少卿,连这二人你都不知道,你究竟如何破解到了第五谶?”

“别提了。”王玄策叹道,“仅仅到了第二谶,我的人马便给景娘杀得七零八落,孤身一人满长安逃亡,身边别说谋士,连个文吏都没有。能走到第五谶连我自己都觉着侥幸。”

李淳风和尹文操想想他这些时日的艰辛困苦,再看看他身上的衣衫和形貌,都是心中恻然,不忍嘲讽。此人的忠贞、坚韧,足以羞杀满朝文武。

两人当即向王玄策讲起刘举和李弘的旧事,果然是极其久远的旧事,久远到了两晋和南北朝。

东晋永和十二年,江夏人李弘举兵谋反,旋即被平;

后赵石虎当政,民不聊生,贝丘县人李弘聚众起事,事败被诛;

东晋废帝太和五年,广汉郡人李弘聚众反晋,自称圣王,事败被杀;

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仇池人李弘自称应王,天授玉玺,聚众数万人谋反;

刘宋元嘉二十九年,流民司马黑石将庐江县吏夏侯方进改名为李弘,推他为主,聚众作乱;

后秦弘始十六年,妖贼李弘于陕西贰原聚众谋反;

南齐永元二年,巴西人赵续伯反,奉其乡人李弘为圣主;

隋大业十三年,汧源人唐弼起兵谋反,拥立李弘为天子,聚众十万。

王玄策听得一头雾水:“历史上为何如此多的李弘都来造反?”

“非但有众多的李弘,还有众多的刘举。”李淳风道,“北魏孝文帝时,济南人刘举聚众起事,自称天子。北魏孝庄帝时,光州百姓刘举自称皇武大将军,聚众起事。更往前的魏晋十六国之时,刘举聚众起兵之事更多,几乎代代都有,甚至同一时间有多个刘举起兵反叛。”

“这是为何?”王玄策吃惊道。

“他们都是为了应谶!”李淳风一字一句道,“最早可以追溯到光武帝之时,南阳人李通为了敦促刘秀起兵反莽,造出一句谶言:刘氏当兴,李氏为辅。后来他们果然创下了帝业,中兴大汉。”

这句话昨夜在禁苑之中王玄策刚听刘全讲过,没想到今日又从李淳风口中听到。

“《太上洞渊神咒经》中预言,汉魏末时,人民流移,其死亦半。至甲午之年,刘氏还住中国,长安开霸,秦川大乐,六夷宾服。‘木子’‘弓口’,当复起焉。”李淳风解释道,“木子,便是李;弓口,乃是弘。这就是李弘的由来。至于刘举,乃是‘刘氏举义’之意。自此之后,一旦朝代更替,百姓流离失所,就会有刘举和李弘站出来振臂一呼,聚众起义。”

尹文操道:“北魏道士寇谦之曾经想消弭这种乱象,他借老君之口说道:‘称名李弘之人岁岁有之,惑乱万民,蚁聚人众,坏乱土地。称刘举者甚多,称李弘者亦复不少,吾大恚怒。’

“最初李弘和刘举纠缠在一起,一主一辅,后来两姓逐渐分道扬镳,分别有了自己的谶语,刘氏是‘刘氏当王’,李氏是‘李氏将兴’。所以到了隋朝便有了那句歌谣:‘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不决则为漓。’因此隋朝不但灭刘氏,也灭李氏。隋文帝诛了舒国公、宰相刘昉,隋炀帝诛了郕国公李浑、观国公李敏。”

“原来如此,”王玄策明白了,“这些有意造反之人是假托了刘举、李弘这两个名字来应谶的!那你跟我讲述这二人是什么意思?”

“本朝因为姓李,自然不会有李弘出来应谶了,”李淳风道,“但本朝也出现了一位刘举!”

“在哪里?”王玄策大吃一惊,他深知“刘举”这个名字的威力,只要振臂一呼,随时都有万千百姓归附。

“就在贞观元年的李孝常、刘德裕谋反案中。”李淳风脸色凝重,一字一句道,“你不觉得那个叫刘文赞的术士极为可疑吗?”

王玄策愕然回想了片刻,的确如此。李孝常和刘德裕的谋反动机简直是稀里糊涂,全靠这个术士刘文赞在其中穿针引线,以谶语蛊惑,居然让这二人都觉得自己应谶,能做天子!长孙安业的动机更是匪夷所思,堂堂国舅,一经人拉拢居然想造反,要把自己的妹妹和妹夫推翻。将来无论李孝常还是刘德裕做天子,谁能善待他?也不知刘文赞暗中是怎么蛊惑了他。

也就是说,贞观元年这场叛乱竟然是刘文赞一手谋划。

李淳风道:“此人在叛乱之后便消失了,朝廷和太史局追查了二十年只查出一件事,他便是这一代的刘举。”

“你的意思是,”王玄策沉吟道,“传授爻姬大衍诀的异人,便是刘举?”

李淳风和尹文操对视一眼,急忙摇头:“没有证据,岂敢胡乱猜测东宫爻姬的来历!”

王玄策也明白他们的顾忌,若是指控爻姬是刘举的人,那等于一刀戳了太子的肝,谁都承受不起这种后果。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可听说过一个名字,大宗正?”

二人的脸色顿时变了,李淳风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

“你先回答我。”王玄策道。

“刘举对外的称谓便是大宗正!”李淳风一字一句道,“宗正是西汉的九卿之一,执掌皇族事务,他的意思是自己要做天下刘姓的族长!”

王玄策叹了口气,这结果并不意外,刘全果然便是刘举的人。那么景娘呢?她是不是刘举的人?倘若她真是刘举一党,那便是大唐的叛逆,身份一旦暴露便会连坐到儿子弥奴!

一念及此,王玄策顿时心急如焚。

正在这时,一名小道童快步走进来,低声道:“观主,左武候将军丘行恭来访。”

静殿中摆着一箱金珠玉器和几匹绫绢,丘行恭正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听得脚步声响,即刻从蒲席弹跳而起冲向殿外。尹文操正带着两名小道童走至中庭,一见他的模样顿时愣住了,知道有大事,急忙挥了挥手让小道童离去。

丘行恭父子两代都是道门信徒,是尹文操的师门楼观道的护法,尹文操自然不敢怠慢。两人回殿内,尹文操看着他携带的礼物,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问道:“丘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

丘行恭满脸惶然,跪拜道:“请尹仙师救我!”

尹文操仔细看了看他的面相,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丘将军你究竟惹了什么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一场杀劫?”

“杀劫……”丘行恭欲哭无泪,“不是我要惹她,只是……仙师可有办法替我化解?若是我能逃脱此劫,丘家上下没齿难忘!”

“你先说说,到底得罪了谁?”尹文操道。

“东宫爻姬。”丘行恭咬牙切齿。

尹文操愕然半晌:“丘将军为何如此不谨慎,此人也是你能招惹的吗?”

“无论招不招惹她,我们之间都不共戴天!”丘行恭唉声叹气,“仙师,她是当年代州都督刘兰的女儿!”

尹文操的脸色顿时变了,就那么默默地盯着丘行恭。丘行恭报以苦涩的笑。

大殿内死寂无声。

后殿的神像后,王玄策也是木雕泥塑一般。他本以为丘行恭是来搜捕自己的,便一路跟踪尹文操而来,没想到情况更糟,丘行恭竟然得知了景娘的真实身份。

王玄策虽然对景娘切齿痛恨,但遇上此事却备感无奈,若是让人知道自己的娘子是一名奴婢,会让祖宗蒙羞。夫妻之间便是如此,再如何厮杀,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也是盘根错节,切割不断,即便王玄策肯忍了这份羞辱,可是弥奴呢?

一想起弥奴,王玄策心中便是阵阵柔软。弥奴才过满月,尚是婴儿,自己已经算是“死了”,倘若景娘再出事,谁来照顾他?弥奴将来要继承自己的爵位,要生活在这长安朝堂上,紫陌红尘中,倘若被人爆出他母亲是一名贱婢、犯官之女,他何以自处?

大殿内,只听尹文操责怪道:“当初你为何会挖了那刘兰的心肝来吃?”

丘行恭叹气:“仙师不晓得我们这种俗人在红尘中打滚有多艰难,似我这等武夫就是陛下的鹰犬,一旦国有叛逆,我就要扑咬而上。不但要扑咬,而且要比别的鹰犬扑咬得更狠,才能让陛下看见我的忠心,只是有些时候不免过犹不及。”

“一饮一啄,自是天定。”尹文操也叹息。

丘行恭垂头丧气:“仙师,我和爻姬之间无可转圜,不是她死就是我亡。可她权势熏天,我如何才能自保?求仙师指点!”

“她的权势来源于太子,你向太子告发她的身份,如何?”尹文操道。

丘行恭苦笑:“仙师,太子知道她的身份。举告她也没用。”

尹文操一时哑然。

“就因为当年吃了刘兰的心肝惹得陛下不悦,我这些年仕途上毫无进展,近些时日陛下不豫,我便想着若能提早向太子效忠,或许将来尚有可为。所以爻姬拿着太子的谕令来召我,我那时还大喜过望,替太子出生入死,得罪了无数人。这倒也无妨,我本就是鹰犬,替陛下扑咬和替太子扑咬并无区别,只是谁能想到这竟然是爻姬设的局呢!”丘行恭满脸懊悔,“她将我拖进这局中就是为了杀我!仙师或许不知,她在刘兰的宅子里给我留了位置,将来要杀人剖心,将我制成干尸祭祀刘兰!这女人也忒歹毒了!还请仙师看在我父子两代与楼观道的交情的分上,救我一救!”

他讲述之时,尹文操的手指反复掐算,只是越算,神情便越凝重,看得丘行恭的心中越发地凉了。

“丘将军,那爻姬颇通道术,你这一劫贫道只怕无法彻底化解,只能勉强给你寻个死中求活之策。”尹文操道。

“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足感大恩!”丘行恭惊喜交加。自己要被炼制成干尸跪在刘兰的灵前,稍稍一想他便不寒而栗。他着实被爻姬吓破了胆子,这个女人行事癫狂,手腕狠辣,偏偏背后还站着太子这么一尊大佛,浑身上下毫无破绽,自己拿她是一丁点的办法都没有。尹文操能给他一线生机,如何不惊喜?

“爻姬继承的是刘焯的大衍占卜诀,本质上是一名术士。太子在东宫蓄养术士多有不妥。其二,爻姬本是犯官之女,充没入宫的贱婢,太子以此人为臂膀也会引起朝廷物议。”尹文操说得极为谨慎,仔细斟酌用词,“所以,若是有人将爻姬身份的消息散播出去,一旦影响太子的清誉,就会迫使他与爻姬做些切割。”

“我懂了!”丘行恭一拍大腿,“天下人一旦知道东宫爻姬是刘兰的女儿,太子就绝对不允许她动我!”

“太子仁德,为一宠爱的女术士而杀大臣的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尹文操道,“只是请丘将军务必做得谨慎,莫要惹太子不快。”

王玄策在神像后面听得怒不可遏,慢慢地抽出一根黄铜烛台,就要闯进大殿。忽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李淳风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李淳风轻轻嘘声,带着他来到僻静之处,苦笑道:“王少卿,尹观主并不知道爻姬便是你家娘子。隋末大乱之时,丘行恭的父亲曾派兵保护过楼观台,尹观主须得还这份人情,请你莫怪。”

王玄策吐了口气,丢掉烛台:“李令,看在你的面上我不与尹观主计较,但你须得帮我一个忙。”

李淳风知道这厮的秉性,知道他要趁机开价了,顿时哀叹一声。王玄策一把捂住他的嘴,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丘行恭满面喜色,从中庭的花影树荫中疾步奔了出去。王玄策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周遭重新陷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