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口中衔金刀
王玄策提着刀走出闺房。
杜行敏和丘行恭退回内堂,景娘拿过灯笼一步步穿过庭院来到西厢门前,然后摘掉朱雀面具丢在尘土之中,伤感地望着王玄策。
“终于不用再示我以面具了吗?”王玄策叹息。
“原本并非不可见人,是这世间给我蒙上了尘垢。”景娘道。
“所以,你果真是刘都督的女儿?”王玄策问道。
“你都知道啦?”景娘笑道,只是这笑容中满是惆怅,“如何发现的?”
王玄策将半片铜镜挑在刀尖上递给她:“你在家里也有这样一面螺钿铜镜。”
景娘拿过铜镜,想照见自己的面孔,不过月色昏暗,镜面斑驳,却哪里照得见?
“你喜画工笔仕女,用的也是这种细毫。”王玄策又将那半张仕女画拿在手中,“画上的少女便是你吗?”
“是我。”景娘苦涩地笑着,“抄家那日我十四岁,正在用这铜镜照出自己的容颜,工笔细描,想留下欢乐的模样。”
“你也喜欢蜡梅,用花盆养在卧房窗外,你曾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道:‘此身不在红尘里,罢了白雪看蜡梅。'”王玄策道。
“谢谢郎君记得清楚。”景娘看着他,神情百感交集,款步走进房中,借着月光触摸墙上蜡梅,“就因为这株蜡梅,我每年都会来这里。我总觉得这蜡梅是上天给我的卦象,花盆碎了,它便将根须扎进青砖地面,借着雨露和湿气坚韧不屈,最终穿破这坚硬的墙壁,得见光明。”
“我并不知道你竟然有如此凄惨的家世。”王玄策神情怜悯。
“郎君是为了破解第四谶而来的吧?”景娘道,“我为你讲讲我的父亲如何?”
“你早解出了第四谶?”王玄策诧异道。
“第四谶的题眼是我阿爷,我如何解不出?”景娘苦笑,“我阿爷是青州北海人氏,隋炀帝大业年间中了明经科进士,到鄱阳郡做书佐。大业七年,在我家乡附近的长白山,知世郎王薄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挑起了十七年的隋末乱世。因为担忧家人,阿爷辞官回乡。当时山东是乱世中的旋涡,北海贼帅綦公顺率领三万贼兵围攻郡城,城中粮食殆尽,岌岌可危。我阿爷算出綦公顺志大骄横,必然无备,便集结了一百多名壮士出城劫营,将綦公顺打得大败。城中的官军见贼营乱作一团,也趁势出击,綦公顺弃营而逃,北海郡得以自保。
“我阿爷受到全郡拥戴,太守将城中军队分为六支,其中一支交由我阿爷统率。郡城有一名姓宋的书佐嫉妒阿爷,在诸军中谗言中伤,一心要杀阿爷。各军将领于心不忍,便夺了阿爷的军队交给宋书佐。我阿爷走投无路,只好投奔了綦公顺。綦公顺和军中诸将一致推举我阿爷为首,将军队交由阿爷统率。郎君,你可知为何?”
王玄策惊讶:“此事确实奇怪,难道是綦公顺敬佩你阿爷?”
“是因为我阿爷姓刘,应了符谶!”景娘一字一句道,“当时天下传唱着一句谶语:‘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不决则为漓。’流,是刘的谐音;漓,则是李的谐音。也就是说,隋朝杨氏的天下就像一池子水,一旦决堤便是姓刘的,不决堤便是姓李的。而河北、山东的百姓全都相信‘刘氏当兴’!”
王玄策心头震动,他今夜刚在禁苑中听得刘全讲述,此时又从景娘口中听到,看来刘氏受到的猜忌之重超乎想象。
“你一定知道皇帝此生最强悍的对手,刘黑闼。他击败了大唐几乎所有的名将,连陛下也一度败在他手中,几乎死掉。”景娘说道,“他曾是窦建德的部将,窦建德兵败被杀后他回到老家种地为生。窦建德的旧部范愿等人想要起兵反唐,他们笃信‘刘氏当兴’,想要推举窦建德的旧部刘雅为首,刘雅不愿起事,范愿等人便杀了他,又推举刘黑闼为首领。”
刘黑闼之名在隋唐之际无人不知,他率领窦建德的旧部起兵反唐,先后击败淮安王李神通、幽州总管罗艺、左武候将军李世勣、齐王李元吉,生擒薛万均、薛万彻兄弟,斩定州总管李玄通、绛州总管罗士信。几乎大唐所有的名将都在刘黑闼手下大败亏输,被打得惨不忍睹,半年之内便将唐兵彻底驱出了河北、山东,将窦建德的地盘恢复如初。
“还有一人名为刘世彻,命运与我阿爷极为相似。”景娘道,“反王徐圆朗惧怕李唐,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劝他拥戴一名小反王刘世彻为首,说此人才华出众,相貌非凡,有帝王气象。徐圆朗迎来了刘世彻,命他进攻各州郡,果然刘世彻所到之处各地纷纷归降。可徐圆朗担忧他取代自己,便兼并了他的兵马,将其杀害。”
“居然还有这等事?”王玄策瞠目结舌。
景娘道:“所以,当年我阿爷面临的便是这种情势,刘氏乃是应谶之姓,那些反王只想借他的名号来应谶,壮大势力罢了。我阿爷精通图谶和经史,善于谋算,自然极力躲避谶语,再三辞让,只做了军中的长史,但綦公顺仍将军权交付给他,全军听他号令。这便是‘生来口中衔金刀,身在符谶不可逃’。”
“原来如此!”王玄策恍然大悟。这刘兰竟然是一位洞彻天机的智者,看来景娘能学会大衍占卜诀,占算如神,也有家学渊源。
“我阿爷决定攻取北海郡,他选了一百五十名健卒,距城四十里留十人燃烧杂草,制造烟火;距城二十里又留二十人,各执大旗,虚张声势;距城五六里,又留三十人伏在险要处;距城一里处他自己率十人潜伏;其余八十人分别安置,听见鼓声便掳掠牧人和牲畜逃走,同时焚烧积草、摇动旌旗。
“第二日,郡城中人出城放牧、砍柴,我阿爷率领十名兵卒直冲城门,惊得官军关闭城门,敲鼓击钲示警。八十名伏兵趁机冲出,掳掠了千余头牲畜和牧人、樵夫而去。我阿爷待他们走远,这才带着十名手下从容而回。城中官军看到前面旌旗摇动、烟火滚滚,怕有伏兵,不敢离城追赶,后来知道我阿爷只有百余人,后悔不迭。
“过了月余,我阿爷率领二十人再次来到郡城之下,城中兵马这次倾巢而出,追出去十余里,结果綦公顺率领数万大军杀来,官军大败,逃回了城中。綦公顺大军将城池团团围住,我阿爷亲自招降官军,城中人争相出城投降。我阿爷安抚百姓,礼遇郡官,全城秩序井然。甚至连仇人宋书佐他也待之以礼,赠予金帛,礼送出境。
“反王臧君相听闻綦公顺占据北海,率领麾下五万兵马来争夺郡城。綦公顺忧惧不已,我阿爷认为臧君距此尚远,必然不备,劝綦公顺率奇兵突袭。綦公顺对阿爷言听计从,亲自率骁勇五千人,带足干粮,倍道兼程去奔袭。我阿爷亲自带二十名死士担任前锋。当臧君相外出掳掠的兵卒满载而归时,我阿爷伪装成臧军,帮他们搬运物资,探听出了他们主将的姓名和旗号,和他们并肩混入了营寨,甚至担任了巡营之责。到了三更时分,他突袭臧君相的中军大帐,杀了百余人,满营惊扰。綦公顺趁势率军掩杀,贼军崩溃,臧君相仅以身免。这一战北海郡彻底稳固。等到李密的瓦岗崛起,阿爷劝綦公顺归顺了李密,后来李密败给王世充,我阿爷又劝綦公顺投了大唐。綦公顺被封为一州总管,我阿爷只得了个尚书员外郎的从六品小官。但我阿爷说,他投身军中从不为官职权势,隋末十七年乱世,无数人家破人亡,天下百姓死者有七,连反王们也是朝不保夕,他只想保护自己的家人。他靠着谋划占卜躲过每一次风波,最终带领他的家人、宗族和朋友从乱世迎来一统。”
王玄策默默地望着景娘,他忽然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刘兰多了一份崇敬。他是经历过隋末乱世之人,父母亲眷数百口死得一个不剩,那如山的阴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从未想到刘兰竟然凭一己之力在各路反王间纵横捭阖,保护着每一个身边亲友都活到了乱世终结,盛世来临!
只是人力有穷,他万万没想到,迎来盛世之后,自己仍然因为姓名应谶,遭人诬告,惨遭腰斩灭族之祸。他躲避半生,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刘姓带来的魔咒。
“我阿爷在家乡各郡广施仁政,尽最大努力保护每一个人,他被腰斩抄家之后,北海郡遍地哀哭之声。鄠县县尉游文芝造就如此惨剧,就只为了让自己活命。鄠县在长安边上,属于雍州,是为秦人。”景娘道,“这便是谶诗中的‘齐人哭,秦人笑’。”
“那么‘汉人歌,唐人谣’这句何解?”王玄策心情沉重。
“‘刘氏当兴’是汉时推翻王莽暴政的谶歌,是这四百年来百姓为了追求丰衣足食,结束分裂,追求一统的战歌,传到大唐,完成天下一统之后,则是必须毁禁的谣言!”景娘道。
“历史最辉煌的记忆永远根植于天下万民的心中,如燎原之火,不可扑灭。”王玄策为之扼腕叹息,“那么,景娘你呢?刘公死后,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七,我阿爷被腰斩于西市独柳树下,左武候将军丘行恭挖出了他的心肝生食。一同被斩的还有我的长兄刘昭。我七十岁的祖父和二兄在狱中被绞杀,幼弟被充没入宫。家族中的伯叔父和堂兄弟被流放三千里,尽皆死在边疆沙漠之中。我和我的阿娘、祖母及家中女眷被没入掖庭宫为奴,月余,祖母便死了,阿娘在寒病困苦之中挣扎了半年也劳累而死,被葬在禁苑的宫人斜。我曾着人寻找坟茔,无人可辨。至于我的幼弟,充没入宫之后被阉割成了宦官,然而刀口不净,伤口化脓,听人说在痛苦中惨叫了三日三夜,最后死去。所幸我找到了他的尸骨,将他葬回了北海故乡。”
景娘缓缓地讲述着,眸子中映照着月光,似乎有泪,语气神情却平淡无比,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干之事。
王玄策默默地望着她,一时间有些茫然,也不知自己对这个女人是恨,还是怜悯。月色静谧,灯笼的光晕各照着两人的半边脸,彼此无言。庭院外传来战马的喷鼻之声,间或有风吹动甲胄的铁叶,叮当作响。
“我那时十四岁,青春年少,相貌尚可,侥幸被选入教坊司,成了教坊杂户中最卑贱的奴婢,做些最粗笨的浆洗缝补活计,偶尔也会征调帮厨。我拼命讨好每一个人,只想挣扎着活出一条命来。我学了一手好厨艺,我会做油麻胡饼、各色毕罗,左右双刀脍鱼,做黄金鸡、鹿尾酱,还有烧尾宴上二十多种名菜。”
景娘讲述之时脸色忽然温柔起来,似乎在回忆当年旧事。王玄策心中百味杂陈,想起那个头戴幂篱、携酒来访的少女,她似乎从画卷中走出,进入厨房表演了一场庖厨之舞,金齑玉脍,赏心悦目。她扔给自己一坛酒,说:“来,满饮!”
原来那个娉婷少女竟然背负着如此凄惨酷烈的往事!一时间,王玄策泪如泉涌:“人生,为何不能永远是初见时的模样!”
景娘望着他,含泪笑道:“那一年晋王被立为皇太子,玄都观中有歌舞宴乐,我随着教坊司去伺候,观中有人挂灯出谜,都是算学之类,我一口气解了七八篇,得遇一名异人。他说自己想寻一算学奇才,来继承前隋经学大师刘焯的大衍占卜诀。教坊司在玄都观中歌舞了三日,我便在这三日间学会了大衍诀,从此占算如神,闻名教坊。当时太子初立,正惴惴不安,听说之后微服来考我,我连起七道卦,无不切中他心中最隐秘之处。太子恩典,将我封为东宫女官,赐名爻姬。”
“原来是上天眷顾。”王玄策叹道,“所以爻姬和景娘都不是你的真名吗?你的真名叫什么?”
“畸零之人,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字,如此才能苟活于世。”景娘道,“你今晚就要死了,要恨就恨这个爻姬,恨这个景娘,却不要恨当年住在这闺房中的少女。”
“你的身份太子也是知道的吧?”王玄策苦笑。
“自然。”景娘道,“我虽然是杂户贱婢,毕竟也有户籍手实,如何瞒得过太子?”
“我终于知道你为何要杀我了。”王玄策道,“你父亲被朝廷处斩抄家,太子喜爱你的占卜之术才擢拔你在身边任用。太子是否信任,便是你赖以生存的唯一凭借。这些年想必你自觉危如累卵,如履薄冰,时时刻刻都想谋一条出路。”
“郎君知我。”景娘道,“所以趁着年龄渐长,我便恳求太子让我出宫嫁人。那时我刚为他立下大功,他赏无可赏,只好答应。”
“所以你便携酒而来,找到了我?”王玄策心中难过,“大唐勋贵子弟遍地,一个个阀阅高贵,人才出众,你何必来误我一生?”
“我要嫁人哪有那么简单。我是罪臣之女,身在杂户贱籍,按唐律不能与良家子婚配,何况勋贵高官?恰好此时东宫一名女官病故,她名为薛景娘,乃是河东薛氏的嫡女,关陇六大士族,一等门阀世家。我便求了太子,冒了她的名籍。”景娘道,“薛寅是东宫官吏,深知我在宫中的权势,丝毫不敢声张,但我要嫁的人家却须得仔细考量,倘若亲戚故旧太多,便容易查知我的身份。”
“所以你找上了我?”王玄策冷冷道,“官职不低,前途尚可,无父母在堂,无家族牵累,正好容得你隐瞒身份,鸠占鹊巢!”
“抱歉。”景娘叹道,“当年我的选择并不多,你与薛景娘一样,是我选择的壳。我为你建了兴旺繁茂的家族,我督促族中子弟勤勉好学,科场折桂。我为你生下子嗣,承继宗祧。因为我确乎想与你做一世的夫妻,白首同穴,谁能想到你会和太子势同水火呢?”
“靠欺骗和谎言得到这些东西,真的是你想要的吗?”王玄策冷笑。
“在欺骗中活过一生,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人生。”景娘道。
王玄策彻底愤怒:“哪怕你不曾爱我,对我便没有丝毫愧疚吗?”
“我无暇愧疚。”景娘看着庭院四周,喃喃道,“这种人生原本是我曾经拥有的,只是十四岁那年被人夺了去,如今我又夺回来了。郎君,别过。”
景娘走上前,轻轻拥抱他。王玄策木然不动,鼻子里有香风袭来,景娘在他唇上一吻,然后捡起地上的面具罩住了面孔,提着灯笼转身离去。
庭院中草木横生,月色昏暝,王玄策站在西厢的廊下,看着飘浮的灯笼和灯笼下璀璨的珠光消失在内堂之上,庭院中一片漆黑。
杜行敏、丘行恭、马策、左城等人在堂上候着,火把照耀之下,三大衙门的甲士密密匝匝地拥满了内堂,正蓄势待发。
“杀了他。”景娘吩咐了一声。
甲士们蜂拥而出杀向内宅,一时间甲胄碰撞,杂沓的脚步如惊涛拍岸,滚滚而来。
王玄策知道今夜再无幸理,叹息了一声,擎刀迎向铁甲军阵。忽然间树丛中探出一条胳膊,一把拽住了他。王玄策大骇,挥刀斩过去,那人低声道:“少卿,是我!”
一条昏暗的人影站起身来,竟然是曹宝鼎!王玄策急忙收刀。
曹宝鼎无暇解释,手擎长弓,搭箭在弦。黑暗中只听弓弦震响,嘣嘣嘣之声不绝于耳,冲在最前的甲士纷纷栽倒,其后的甲士在黑暗之中无法躲避,也绊倒在地,顿时乱作一团。
“王贼有弓箭!”有甲士嘶声大叫。
“冲!”丘行恭喝道,“冲进堂口,与他短兵相接!”
但堂口狭窄,想冲进去谈何容易?曹宝鼎的弓箭射速极快,冲出的瞬间便会中箭。也不知是多少石的强弓,身上的铁甲毫无用处,一箭贯穿,中者立毙。半炷香工夫,堂口尸横枕藉,密密麻麻地堆了半人高,反而阻挡了后面甲士的去路。
曹宝鼎一边射杀这群甲士,还有余暇与王玄策对话。原来景娘收服杜行敏和不良人署之后,他羞于为伍,掉头便走,竟然无人敢拦。
他并未走远,暗中盯着景娘和杜行敏等人的动向,见她调集大军,知道是对付王玄策,便跟踪而来,在大军尚未合围时偷入内宅,从头到尾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少卿,随我走吧!”曹宝鼎道,“属下一人一弓,定能护你杀出重围!”
“然后呢?”王玄策心灰意冷,“景娘继续追杀,我继续逃。行敏也来追杀,我仍是逃。玄诚也来追杀,我还是逃。天下之大虽有我容身之地,然而众叛亲离,举国皆杀,活着又有何滋味?”
“属下当年也这么想,”曹宝鼎手中弯弓拉弦,稳定地猎杀甲士,口中却激动道,“只想死在沙漠中一了百了。遇到少卿之后却发现,自己活出了更精彩的另一个人生。少卿,跟我走吧!”
“不一样的。”王玄策苦涩地道,“景娘算无遗策,不给我留丝毫退路。我若是死了,算她为太子立下的功劳,弥奴尚能保全;若是我逃走,弥奴就没有活路了!宝鼎,这是阳谋,是个死局!”
曹宝鼎沉默良久,垂下了弓箭:“少卿,请脱掉衣袍。”
“你要干什么?”王玄策头皮一麻,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服。
曹宝鼎淡淡道:“请少卿与我更换衣服。”
王玄策知道他想做什么,刚要拒绝,就见他拿出一支箭头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这时内堂中的甲士也停止了攻击,三大主将见自己的兵马伤亡太大,有些心痛,商量一番之后决意火攻。众人退出内堂,调来几大桶桐油和麻布制成火箭。三大衙门的近千名甲士手持火箭,将内宅团团包围,丘行恭一声喝令,旁边有人点燃箭上的桐油麻布,众人拉弓仰射,一时间上千朵流星在夜空中冲天而起,撞向内宅。
此时,曹宝鼎已经换过了王玄策的袍服,又摘下他腰间的蹀躞带,扣在自己腰上,笑道:“少卿,你的亲族说为了保护弥奴,杜贼帅说要保护署中的大唐良知,连少卿你也认为自己的性命轻如鸿毛。我是个粗人,大娘子的道理或许我无法辩驳,可我绝不认同。我想学那王冲雅,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人心如何幽暗难测,总有人愿意为你舍生取义,肝胆相照!”
刹那间,王玄策泪流满面。
这时漫天星辰坠落,将庭院中照耀得如同白昼,王玄策仰天看去,喃喃道“:‘君以为不信,待天上星辰落,地上死人跑’。我果然是那应谶之人!”
正堂的堂口,景娘、杜行敏、丘行恭等人也在仰面望着火箭漫天坠落,想起第四句谶语,所有人都禁不住心神悸动,原来它竟是应在了这一刻!
丘行恭喃喃道:“‘君以为不信,待天上星辰落,地上死人跑。’这便是天上星辰落了,地上死人跑却在何处?”
景娘和杜行敏纷纷瞧着他,脸色古怪,然后又看了看堂上。丘行恭诧异,回头一看,正看见跪着的两具干尸。方才众人已经辨认出这二人便是失踪的游文芝和许绚,但中间蒲团的干尸不知所踪,难以猜出身份。
看着众人的脸色,丘行恭有些毛骨悚然:“你们……这是何意?”
景娘叹道:“丘将军,中间这具干尸并不是被人弄走了,而是还没有来!”
丘行恭心中一颤,身为刘兰的大仇家,中间的位置难道是为自己所设?
他瞬间便明白了最后一句的意思,自己竟然是谶言中命中注定的死人,却尚未献祭,仍然活蹦乱跳,满地乱跑!
“君以为不信,待天上星辰落,地上死人跑。”谶语丝丝入扣!
内宅中,曹宝鼎将王玄策拽到廊屋的边上,拨开茂密的草树,露出一条干涸的排水沟:“少卿,方才我便是从这沟中爬进来的,你进去后往前爬,这条沟通往坊外的水渠。”
“宝鼎——”王玄策不肯离开。
曹宝鼎一把将他推了下去,飞快地转身走出廊下,迎着漫天而来的火箭张开双臂,笑道:“少卿,好好活着!”
“噗噗噗噗”,一连串的闷响声中,无数流星一闪而过,穿透了曹宝鼎的身体,他浑身上下密密麻麻都是燃烧的火箭,瞬间成了一具火人。
或许是火星溅射在了身上,撕心裂肺的痛让王玄策喉头失声,他哽咽地哭着,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庭院中的树木和野草燃起冲天大火,顷刻间房屋和树木如同火炬一般哔哔剥剥,噼里啪啦,房塌树折,内宅彻底成了一座烘炉。“轰隆”一声,王玄策眼前一黑,一座倒塌的墙壁彻底覆盖了排水沟。
内堂和内宅的厢房连为一体,从高空俯瞰,一座四四方方的宅院烧成了正方形的火焰锻炉,景娘等人站在正堂的后堂口仍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烈焰,似乎连头发和衣袍的丝带都给燎着了。这等大火之下,绝无任何血肉之躯能够存活。
“当当当”,远处的承天门上传来报时的铜钲之声,子时正。
大唐正式进入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丙寅日。
东宫,显德殿。
散了早朝已经是巳时初,李治乘坐步辇离开显德殿,却见景娘戴着面具正静静地候在后殿的台阶下。
李治早得了昨夜的消息,心情甚好,因为前三谶都是针对他的,而这第四谶是应在刘兰的身上,与他并没有丝毫关系,这让他有种解脱的轻松感。
“废墟已经清理了吗?”李治笑道。
“清理了。”景娘从袖中拿出烧毁的蹀躞带残片。牛皮带子自然烧毁了,不过黄金带銙和不良帅的黄铜鱼符是烧不坏的,她捧在手中递给太子。
李治摆摆手:“你留着吧。”
景娘道:“丘将军从火堆里扒出了他的尸体,已经烧成焦炭。丘将军问,如何处置?”
李治沉默良久,叹道:“这是阿爷留给我的屠龙刀,可惜我福薄,无力驭使。既然折断了,须得给阿爷留些颜面,你回头拟个诏,便说他是执行皇命之时不慎葬身火场。”
“是。”
“回头让詹事们议一议,赐些身后的哀荣。先让弥奴承袭他的爵位,等日后得便,我再赐爵。”李治道,“你且放心,我承诺之事会如数兑现。”
“谢殿下。”景娘仍然兴致不高,默默地跟随太子的步辇前行。
李治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望着她:“能亲手除掉王玄策,你的忠心毋庸置疑。你在刘宅私祭刘兰是出于孝心,我不与你计较。你掳杀游文芝和许绚,我也可以谅解。只是……”李治有些不悦,“中间那个位置果然是留给丘行恭的吗?你要杀他来应谶?”
“是。”景娘道。
“丘行恭此人生性是残暴了些,他与你的血海深仇我也知晓。”李治仔细措辞,慢慢道,“只是他是阿爷的心腹爱将,曾在邙山救过阿爷的性命,这些时日他又主动向我效忠,鞍前马后的,朝廷中人都看在眼里。我如今急需众臣投效,你若此时杀了他,怕是寒了众臣的心。”
景娘道:“此人如何处置,臣妾听殿下的。”
“好!”李治颇为满意,“对了,你昨日驳了太子妃的颜面,她统御后宫,有些时候你也不可做得太过,莫要让我后宫不宁,回头向她赔个罪吧。”
“臣妾明白。”景娘肃拜一礼。
李治不再多说,内侍们抬着步辇飞奔而去。景娘抬起脸来仰望着苍天,日光耀眼,照得黄金面具一片滚烫,连脸上泪痕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了。她紧紧攥着带銙和鱼符,指节苍白。
崇仁坊,左武候府的一座跨院之中挂着七八副沾血的铠甲,丘行恭率领兵将们在三十步外各自对着一副铠甲开弓射箭。众人射过三十多箭,一个个胳膊酸软,纷纷上去察看,一开始箭矢还能射进铠甲,到后来则只射入半寸,更有些挂在了甲叶上。丘行恭阴沉着脸,命人将射入最深的铠甲扛回堂上。
只见堂上铺着一张张草席,赫然躺着几十具尸体,其中一具被大火烧成了焦炭,勉强看出人形。
“三十步!”丘行恭竖起手指,“从后宅到后堂口的距离,王玄策射杀我们三十人,每一支箭都射穿铠甲,将躯体射个对穿。”
“最可怕的是,他连射三十箭力道仍旧均匀,稳定。”一名中郎将道。
另一名旅帅插嘴:“将军,事实上他射了五十五箭,三大衙门被射杀五十五人,其他十五人则是射中咽喉、面门。黑夜之中精准至此,着实令人惊骇!”
丘行恭看着遍地的尸体,指着被烧焦这具,咬牙道:“所以,你们认为此人果真是王玄策?”
中郎将道:“末将已经询问过不良人署的老吏,王玄策懂箭法,但要说到了这种地步,我着实不信。只怕军中第一神射薛仁贵来了也无非如此。”
“曹宝鼎!”丘行恭想起安仁坊外,曹宝鼎一人一弓压制整条长街的一幕,禁不住脊背一寒,随即又亢奋起来。若死者真是曹宝鼎,那便意味着王玄策还活着。
景娘在庭院中与王玄策密谋多时,原来是在商量这李代桃僵之计,救他的性命!他禁不住心中亢奋,若是能找到证据,便可以一举扳倒她!
“听说了吗,昨晚第四谶也解啦!”
“快说!快说!第四谶的谜题是何人?”
“刘兰!前些年在西市被腰斩的代州都督刘兰!每一句谶语都应了,昨晚在兴化坊,官府射了成千上万的火箭火烧刘宅,正应了天上星辰落!”
“地上死人跑呢?”
“直娘贼的,你道那地上死人是谁?却是那左武候将军丘行恭!”
开明坊僻处城南,人烟稀少,到处都是破败毁弃的旧房舍,中间杂着一块一块的农田和菜地。久而久之,此处成为贫苦人家和流民的栖身之所,更有不少江湖上的不法之徒出没其间,专门劫盗来光明寺上香的香客。
此时在光明寺的山门前正有几名乞丐在高谈阔论,所谈的内容竟然便是昨夜发生在兴化坊之事。
众乞丐谈得起劲,旁边另一名正睡觉的乞丐忽然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了身子,俨然是王玄策。
王玄策满身泥土,身上衣衫破破烂烂的,看不出颜色,头发蓬乱纠结,连靴子都丢了,脚上满是污泥。模样竟然比旁边的乞丐还要狼狈几分。
原来昨夜曹宝鼎替他赴死之后,王玄策心丧若死,从沟渠中爬出兴化坊之后,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一头栽倒在渠岸上昏迷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已经是烈日高照,街市熙攘。所幸长安人一旦误了宵禁,大都是钻水渠边猫一夜,众人也不以为意,无人报官。他从沟渠中爬上大街,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往南走,到了光明寺前疲累交加,直接躺在乞丐堆里倒头大睡。却不料正蒙眬中,忽然听得他们在谈论《秘记》。
王玄策惊坐而起,吃惊道:“列位怎知《秘记》之事?”
众乞丐戒备地看着他,为首之人道:“你是何人?怎会不知《秘记》?”
王玄策蒙了:“我为何一定会知道《秘记》?”
为首之人冷笑:“《秘记》这几日传遍长安,但凡青楼、酒肆、寺观、赌坊无人不知,团头更每日来给我等宣讲朝廷破解到了第几谶,你为何不知?”
王玄策惊讶万分,调查《秘记》乃是皇帝交给自己的秘密使命,朝廷绝顶机密,如何便尽人皆知了?而且自己的调查进展竟随时传入坊间巷里,成为百姓的谈资?
众乞丐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对着他展开。王玄策仔细看去,上面赫然画着六幅谶图和第七谶的谶语。
为首之人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莫不是武候府的密探?”
王玄策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陷入呆滞,不知如何作答。忽然,一人从寺庙门口奔了出来,一把拽起他,喝道:“好你个王九,怪不得主人找不到你,却躲在此处!”
王玄策抬头一看,竟然是李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