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语:刘氏当兴,李氏为辅
感业寺距离刘家庄七八里路,沿着永安渠往南,穿过一些稀稀落落的亭台殿阁便到了凝碧池畔。此时太阳将要落山,红日低垂,晚霞遍染,十几柱炊烟袅袅升腾于浩瀚的凝碧池上,与池水相辉映。
刘家庄并没有庄墙,穿过一片桃林和麦田便进了庄,立时惊起了远远的犬吠。村边的打谷场上,不少庄户人家一边蹲在地上吃饭一边闲话家常,孩童们拿着小网正捕捉田里的萤火虫,一群鸡子在地上啄来啄去。看见三人骑马进庄,众人顿时诧异起来,待看清是刘全,一个个惊喜交加,纷纷拥上前。
“庄正!庄正回来啦!”
“刘三,听苑监说你做了大官?莫不是真的?”
刘全跳下马和村人攀扯几句,忽然南阳公主跳下马走了过来,嚷嚷道:“刘坷垃,你家借了我三斗麦子,可曾还了?”
众人都一怔,但见这女子衣饰华贵,面容陌生,口音却是乡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南阳公主继续道:“便是还了,你婆娘可承许十五合的利!”
刘坷垃诧异问道:“刘三,这是哪家娘子?”
刘全不知该如何作答,正迟疑间,南阳公主揪住一名妇人,嚷嚷道:“十九婶,借我那六双鞋底莫要忘了。还有去年那一筐鸡蛋。”
“翠莲?你是刘三家的翠莲?”那妇人惊叫一声,呆呆地看着南阳公主,两眼一翻,顿时倒在了地上。
打谷场上顿时一片慌乱,王玄策默默地看了片刻,和刘全安抚了众人,带着南阳公主回到刘家。
刘宅是这庄子里普通农家的模样,一进院子便是三间覆瓦的上房,左右是两座茅草屋顶的厢房,东侧是厨房和粮仓,西侧是牛栏和鸡圈。刘全离家不过五日,宅子里的摆设仍然如同日常时的模样,只是落了几许灰尘。
南阳公主自从进了院子便情绪激荡,满脸都是泪水,抚摩着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禁不住悲从中来,哭泣道:“当家的,我回来了!回家了!这便是我的家!”
王玄策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她,只见南阳公主推开西厢的门,忽然怒道:“刘三!家里的牛呢?那群鸡子呢?”
刘全两眼通红,哽咽道:“五月十八日我去应募献瓜,本以为必死无疑,便将牛牵给了同族兄弟,鸡也送了邻居。牛我明日便去牵回来,鸡我们再养,好不好?”
王玄策突然道:“刘家娘子,在一口大瓮下你藏了钱,且看看还在不在。”
刘全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娘子,顿时怒目而视。南阳公主却猛然醒悟,急忙奔到屋前,门口果然倒扣着一口破瓮。南阳公主搬开破瓮,刨开底下的浮土,果然挖出一只木盒,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百只开元通宝。
“王少卿,要不要去数数,看是否够数?”刘全冷笑道。
王玄策哑然无语,自从进入感业寺,他便开始观察南阳公主,试图找出破绽,却一无所获。眼前之人虽然是公主的样貌,但举止言行与乡间村妇一般无二,他故意核对“翠莲”生活中的印记和记忆,眼前之人均能一一对应,毫无破绽。
难道世上果真有借尸还魂之事?王玄策禁不住有些动摇了。
“娘子,”刘全温和地道,“王少卿是咱家的贵客,不能失了礼数,你且去亲戚邻居家里弄些吃食,我来陪王少卿小酌几杯。”
“翠莲”一连声地答应着,转身去了邻居家。
刘全去屋里取了一坛酒,请王玄策坐在院中的石碾子旁,倒上两碗酒:“王少卿,若不怕酒中有毒,请满饮。”
王玄策吹去酒上漂的绿蚁,喝了一碗:“嗯,腊月里酿的新酒,得筛一下。”
“谁有那工夫?”刘全没好气地将那张符箓丢给他,“你用这东西将我召至感业寺,如今又来到我庄上,想使什么手段就明说了吧!”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王玄策自顾自喝着酒,头也不抬,“《秘记》的真相,你应募献瓜的幕后指使者,你和娑婆寐的关系,在这场大局中所司的职责,你和南阳公主的真相,你下一步行动的目标。”
“好大的胃口。”刘全冷笑一声。
“来了你家,不多喝几碗怎肯罢手?”王玄策笑吟吟地举碗相碰,“来,满饮。”
刘全猛然将碗里的酒泼了他一脸,趁着他闭目躲闪,“铮”的一声抽出横刀,闪电般劈了过来。王玄策来不及抹掉脸上的酒水,闭着眼睛抽刀一挡,“当”的一声巨响,夜色中火星迸射。趁着这一击之势,他一个翻滚脱离了刘全的攻击范围,趁机擦干了脸上的酒液。
刘全抢步上前正要挥刀,忽然间南阳公主提着一只竹筐从院门外走了进来,惊讶道:“为何又砍杀起来?且来坐着吧,我借了些吃食,正好下酒。”
王玄策拿起那张符箓,“啪”的一声拍在了南阳公主脸上。公主如同中了定身法一般,呆滞不动,随即身子一软翻身跌倒。王玄策扶着她的后背,缓缓将她放在了地上。
刘全目眦欲裂,举着刀想过来又不敢靠前,愤怒地大吼大叫:“王玄策,我要杀了你!恶贼!我要杀了你——”
王玄策淡淡道:“你既然成了局中人,哪可能只毁掉他人,而不让他人毁你?刘全,我贴了一纸道符能把你招引而来,便摸清了你的软肋便是这个女人。无论她是公主还是翠莲,终归能让你痛彻心扉!”
“你想如何?”刘全咬牙切齿。
“我方才想要的那些秘密,并非讹诈你,少说一桩,我便一刀杀了她!”
王玄策说得极为平淡,但刘全却知道此人当真做得出来。两人在夜幕中沉默地对峙片刻,刘全叹道:“这一局算是我输。不过王少卿你须得知道,我只是一介农夫,自小长在禁苑,这等身份见识,谁都不可能将大任交给我。”
“我信。”王玄策道,“你说。”
“五月十八日,我正在凝碧池捕鱼,有一人乘着小舟来见我。他戴着面具,自称大宗正,说陛下正在招募死士,进泥犁狱中献瓜。若是我肯应募,他便送我一桩机缘,”刘全说道,“能让我娘子死而复活!”
刘全一边说着,一边戒备地走过去摘掉公主脸上的道符,轻轻呼唤几声,公主却仍旧昏迷不醒。
王玄策见终于挖出了刘全幕后的神秘人物,心中颇为兴奋,只是这“大宗正”的称号却颇有些怪异,这是秦汉时的称谓,为朝廷九卿之一。大唐宗正寺的主官并不叫大宗正,而是叫宗正寺卿。他询问细节,刘全说那人声音似是老者,言语行止与宗正寺卿和两位少卿并不相似,显然并无关系。
那么此人究竟是谁?
刘全继续道:“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我娘子果然还魂,只是魂魄却附着在南阳公主的身上,时不时受到道士的法术压制,无法彻底占有这具躯壳。而我则是受皇帝之命,随同你调查《秘记》。”
“这大宗正又与你见面了吗?”王玄策问道。
“不曾。”刘全道,“他派了一名心腹向我下达指令,命我跟在你身边,随时传达你的动向。那心腹名唤老荆,在东市经营一家鱼行。今日凌晨你见过,便是撑船将你接走之人。”
“不尽不实!”王玄策冷笑,“难道假扮刘洎鬼魂,赚那褚遂良说出谶语,也是老荆给你的指令?你的身份地位要比那老荆高多了!”
刘全叹息一声:“王少卿,不能说的我绝不会说,能说的我并未隐瞒。大宗正麾下有无数支我这样的人,我们这一支自然是以我为首,排序为丁,称为丁曲,老荆和那群死士便是大宗正安排给我的人马,负责执行他的指令。”
王玄策骇然,这些死士的战力他是看在眼中的,没想到序号仅仅排在第四,只是大宗正麾下微不足道的一支!
王玄策冷笑:“我说你不尽不实,是因为你完成《秘记》的执念之重,根本无须别人指使!你狂热痴迷之状,在狗脊岭上我是看在眼中的。而且你告诉我的全是我已经知道的。所以,你觉得我会信吗?”
刘全沉默良久,坦然道:“没错,实现《秘记》是我平生之愿,为此我甘愿肝脑涂地,死不旋踵!哪怕和我娘子重新死去,满门灭绝,也在所不惜!”
王玄策震骇交加,他知道,刘全这些话并无一字虚言。
“所以,你拿她胁迫我也是无用的!”刘全冷笑道,“况且你并非占尽优势,这是我的庄子,你大可以杀了翠莲,甚至杀了我,可你休想走出这刘家庄半步!”
王玄策想了想,笑道:“不错,杀了你,我确实会把性命丢在此地,不过你给我的太少,我绝不会走的。”
“也罢,”刘全叹了口气,“我拿出一物与你交换,你得到之后速速离开,这一回合便算平局。如何?”
“何物?”王玄策问道。
“第四谶的真相!”刘全道。
王玄策愣住了,《秘记》的七幅谶图他们已经破解了三幅,第四幅晦涩难解,他一直没有查出丝毫线索。这篇谶图颇为简单,画面上只有一个待斩的死囚,口中叼着一把金刀。但越简单的图反而线索越少,尤其是配的谶诗更是语意不明:
丙寅。
生来口中衔金刀,身在符谶不可逃。
齐人哭,秦人笑,汉人歌,唐人谣。
君以为不信,待天上星辰落,地上死人跑。
明日便是丙寅日,按照规则,这几句谶言便该在明日发生,王玄策尚未找到丝毫线索,可刘全竟然要直接告诉他!
“你知道?”王玄策问道。
“我只是受大宗正之命去帮忙,并非这条谶语的执行者,所以告诉你也无妨。”刘全道,“反正《秘记》谶语七分天命,三分人力,哪怕你知道,仍然无法扭转它。”
“你说。”王玄策冷笑道。
“生来口中衔金刀,指的是个刘字。”刘全道,“王莽末年朝政败坏,朝野间流传着一句天书谶语,名叫《赤伏符》,符文只有一句话:‘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民间都传说未来天子姓刘,因为刘字拆开后便是‘卯金刀’,后来光武帝举兵起义,果然推翻新莽,中兴大汉。此后,卯金刀便代指刘姓。”
“谶图上口含金刀之人便是姓刘?”王玄策道,“他是何人?”
“你仔细想想,大唐被斩的刘姓高官并不多。”刘全将南阳公主从地上抱起来送进屋子。
王玄策一路思忖着跟到门口,忽然脸色一变:“是刘兰?”
“不错,”刘全回头笑道,“正是刘兰!”
王玄策倒吸一口气,刘兰被杀乃是大唐建国以来至惨至烈一案,几乎倾覆了大唐立国之本和礼义道德。
刘兰乃是青州北海人,颇通图谶和史籍,能预言成败。他于隋朝大业年间中了明经科进士,隋末天下大乱时投靠了北海反王綦公顺,是其麾下首席谋主,后来归附了瓦岗寨的李密,李密战败后又率部降唐。贞观初年,他任职夏州司马,先后击败反王梁师都和突厥的颉利可汗,战功赫赫,升任代州都督,封平原郡公。
刘兰谋反案发生于贞观十七年正月。当时太子承乾尚未谋反,李治还是晋王,长安城西南的鄠县有一县尉名叫游文芝,坐罪被关押在狱中等待处决。游文芝为了免死,举告代州都督刘兰谋反。
他举告的证据有二。一是有一个名为许绚的术士告诉刘兰:“天下有长年者,咸言刘将军当为天下主。”二是刘兰的长子刘昭说:“谶言海北出天子,吾家北海也。”
就是这两桩孤证,令李世民大怒,于正月十七日将刘兰腰斩于西市,其父、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部曲、资财、田宅籍没入官。
刘兰被腰斩之后,最为惨烈的一幕发生了——左武候将军丘行恭硬生生掏出了刘兰的心肝,生食之!
这一幕震惊了整个长安,朝野惊骇。大唐立国二十五年,何曾出现过这种生食人心之事?!丘行恭身为朝廷高官,居然如恶魔一般于光天化日之下生食人肉,与禽兽何异?
朝野之间议论汹涌,纷纷要求严惩丘行恭,但皇帝终究舍不得惩处这名爱将,只是责备道:刘兰谋反,国家自有刑罚,你何至于此?若生啖逆臣之肉便是忠孝,那也是太子和诸王先吃,岂能轮得到你?
丘行恭自知犯了众怒,连连谢罪,从此以后他的仕途便止步不前。
这件事朝野皆知,王玄策自然也清楚。没想到这第四谶指的竟然是刘兰,只是这谶诗如此晦涩,如何能与刘兰对应起来?
刘全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你且看这第二句,‘身在符谶不可逃’。刘兰这个刘姓本就是谶言中的姓氏,历朝历代都会受朝廷猜忌,‘卯金刀’这三个字在大汉灭亡后这四百年间,是所有王朝的禁忌之词,所以说他一出生口含金刀,身在谶纬。”
“刘姓入了谶?受朝廷猜忌?”王玄策愣住了,“这是为何?”
刘全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他:“你姓王,身上并未背负祖先的荣耀和艰辛,可是我们刘氏不同。高祖皇帝提三尺剑推翻暴秦、定鼎大汉之后,刘氏便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姓氏。高祖皇帝与群臣白马盟誓曰:‘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大汉四百年,废秦苛政,与民休息,百姓三十而税一,太仓之粟堆积如山,至腐败不可食。华夏子民在汉旗麾下,北击匈奴,东并朝鲜,西域三十六国愿为藩属,百越交趾设为郡县。我华夏自三皇五帝以来从未有如此强盛之举。哪怕中间偶有王莽篡位,但人心思汉,不过十余年便再度中兴。所以,刘氏是刻在我,还有这天下万民骨髓里的辉煌印记!”
最初,刘全神情平静地慢慢讲述,随后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癫狂,竟然泪流满面,哽咽不止。王玄策彻底看呆了。
“见笑了。”刘全也看出了他的异样,平静心神继续道,“王莽篡汉之时,民间流传着一句谶语:‘刘氏当兴,李氏为辅。’南阳人李通不满王莽暴政,听说谶语之后便找到同乡刘秀,辅佐刘秀起义反莽,刘李两家散尽家财,兴兵起事,最终成就了帝业。
“西晋末五胡乱华,民不聊生,太上道君传下《太上洞渊神咒经》,预言道:‘甲午之年,刘氏还驻中国,长安开霸,秦川大乐,六夷宾服。’谁也没有想到,这条谶语最终应在了匈奴人刘渊的身上,刘渊建国称帝,最后灭亡了西晋。至此之后,只要生逢乱世,‘刘氏当兴’这四个字便会出现在谶语之中,激励着天下英雄前仆后继。”
刘全虽然粗通文墨,却对刘氏的历史极为熟悉,一一列举,王玄策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刘氏之谶竟然如同星星之火一般,六七百年连绵不绝。
北魏尚书令刘洁得到谶语“刘氏应王”,图谋篡位;
北魏永平二年,泾州刘慧汪号称汉祚复兴,聚众造反;
北魏永平三年,秦州刘光秀宣称自己应在图谶,聚众谋反;
北魏延昌三年,幽州僧人刘僧绍认为天命在刘,聚众造反。
北魏孝昌元年,胡人刘蠡升在云阳谷称天子,聚众造反;
北魏末,幽州刺史刘灵助得谶语“刘氏当兴”,自称燕王,举兵造反……
不光是北朝,南朝亦是如此。东晋司马元显当政时,民间有歌谣:“金刀既以刻,娓娓金城中。”有人说,金刀者,刘也。后来果然刘裕代晋,建立刘宋。
刘氏得天命,几乎成为天下人的共识,甚至其他姓氏之人挑头谋反也要推举刘姓之人为首领,以应天命。譬如北魏熙平元年有人谋反,推举九岁的稚子刘景晖为首,号称“月光童子”,宣称刘氏当兴,举兵造反。
更有甚者,西晋太安二年,平氏县吏张昌起兵叛乱,占领江夏之后拥立县吏丘沈为天子。他将丘沈改名为刘尼,自称汉朝刘氏之后。自己改名李辰,任相国,特意来应“刘氏当兴,李氏为辅”的谶语。
而历代非刘姓的王朝,对“刘氏当兴”和“卯金刀”深恶痛绝,南齐取代刘宋之后,严厉禁绝“卯金刀”之类的谶语。有一次齐世祖在偏殿用金柄刀子切瓜吃,大臣王晏说道:“外间有金刀之言,陛下您不宜用此物。”齐世祖愕然良久,只好连金刀都不用了。
即便到了隋朝,金刀之谶也是深入人心,隋文帝的宰相刘昉坚信自己应了金刀之谶,说道:吾姓为“卯金刀”,名是“一万日”,刘氏应王,天命在我,当为万日天子。后刘昉密谋造反,事败被诛。
听到此处,王玄策恍然大悟,叹道:“我虽然破解了三篇谶语,却并不解其中深意。如今想来,张亮案中的卫州人刘道安也是认为自己应了刘氏之谶,怪不得陛下一定要杀张亮。而刘洎也是因为他既有强臣风范,又是刘姓,所以陛下也得杀他。”
“不错,”刘全道,“大唐对刘氏防范之深历代罕见。贞观三年,长安有一无赖子名为刘恭,颈部长了块斑,像一个‘胜’字。刘恭炫耀道:‘吾当胜天下!’于是被捉拿下狱。另外,豫州都督刘师立你认识,他被猜忌之事你应当清楚。”
王玄策默默叹气,刘师立也是大唐猛将,起初追随王世充,兵败后被俘。李世民欣赏他的才干,引为亲卫。后来他在玄武门之变中立下大功,其后征讨吐谷浑,击败党项,屡立战功。
刘师立眼有赤光,体有非常之相,姓氏又应了符谶,李世民疑他有谋反之心,便出言试探。刘师立惊悚万分,答道:“臣在隋朝做官,官不过六品,才能低下,不敢奢求富贵。如今受到陛下礼遇,位居将军,已经心满意足,哪里敢造反?”李世民大笑道:“我知卿不会谋反,只是有人妄言罢了。”
“明白了。”王玄策叹道,“有了这种因果,刘兰因为谶言被杀倒也不意外。那么后面几句话如何解读?”
刘全摇摇头:“王少卿,我是因为要辅助大宗正,才知道第四谶说的是刘兰,凭我的学识又怎么解读得出来?我给出了线索你自行调查便是,我只盼你速速滚蛋!”
如今两人是互相牵制,王玄策知道此人难以对付,能逼他透露出如此多的内幕实属侥幸,当即见好就收:“也罢,那就劳烦你将我送出禁苑。”
“要去哪里?”
“长安。”
“无能为力!”刘全怒道,“这都什么时辰了?长安城早已宵禁,城门落锁,我如何将你送入长安?”
“既然如此,我便在你家中叨扰一夜。身为臣子,我须得守着公主,莫让你非礼她。”王玄策道。
刘全忍着气:“我可以将你送出禁苑。这禁苑周长一百二十里,虽然有城墙环绕,但不少墙体年久失修,我知道一些豁口可供出入。离开禁苑后,你绕到长安城外待几个时辰,到得五更二点,城门一开便能入城。”
“不行,我必须今夜进入长安!”王玄策寸步不让,“若是办不到,你便替我准备被褥吧!”
刘全怒视着他,知道此人临走还不忘捞一把,要榨出自己进出禁苑的秘密通道,但如今他受人钳制,终究无可奈何:“你会水吗?”
“会!”王玄策眉开眼笑。
亥时一刻,平康坊,不良人署。
已被查抄多日的不良人署门户洞开,中郎将马策的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径直驶入庭院。院中已经跪了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当初被捕的不良人署官吏,右长史孙尊礼赫然在列。卫率府的兵马披甲持锐,手拿火把肃立四周,铁血肃杀。
马策跳下战马,毕恭毕敬地从马车上搀扶下来一名女子,孙尊礼等高层官吏顿时纷纷惊呼,此人竟然是他们的主母,景娘!
景娘走上大堂,吩咐道:“带上来!”
马策一挥手,勋卫们将五花大绑的杨秉推到了堂上。原来杨秉虽然拿到了籍帐,却没能逃过景娘的抓捕。他幞头也丢了,头发蓬乱,脸上青一片红一片,显然吃了些苦头。
杨秉并不知道景娘的真实身份,见她坐在堂上,顿时愕然:“大娘子?您如何来到此地?难道他们也将你捉了来不成?”
“解绑。”景娘命人解开他的绑绳,起身来到杨秉面前,手中却拿着一支旗火,“杨左丞,你且到庭院中把这支旗火给点了。”
杨秉当然认识不良人署这旗火信号,当即走到庭院中拿火褶子给点了。“砰”的一声炸响,一朵烟花射向月夜星空,花开两枝,十字交叉。
景娘坐在几案后默默地等待着,杨秉和孙尊礼等人都不作声,几百人的庭院之中只有火把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大堂上更是肃然无声。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大堂上灯烛一暗,两条人影忽然间闪现在景娘面前,一人持刀,一人执弓,赫然是杜行敏和曹宝鼎!
马策大喝一声,率领勋卫们冲了上来,将大堂层层围困。曹宝鼎的弓弦上凭空多了三支箭,对准了马策等人,情势一触即发。
“马郎将,不妨事,是我召他们来的。”景娘摆摆手命他们退出大堂,绷紧的杀意才松弛了一些。
曹宝鼎持弓守在门口,杜行敏从容地跪坐在景娘下首,将横刀放在几案上,淡淡道:“大娘子,将我不良人署的官吏尽数捉了过来,不知又有什么指教?”
景娘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递给他:“太子诏令,不良人署恢复旧制,其官员属吏尽数释放。杜行敏仍知不良人帅。”
杜行敏顿时愕然,接过文书反复看了几遍,确实是左春坊拟招,盖着太子宝符。
景娘又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给他:“太子诏令,废止不良人署,其官员属吏仍归各司。有罪未决者,仍以前罪定之。贼帅杜某,下狱待审。”
杜行敏呆若木鸡,手里拿着两份文书,如堕五里雾中:“大娘子,这是何意?”
“两份诏书你任选其一。”景娘淡淡道,“我知道,当年玄策创办不良人署,着实保护了一些含冤的罪囚,他交卸职司之后又交由你来保护。我今夜将东署的官吏带过来,便是要你为他们选一条路!若是你选第一份诏书,他们可当庭释放,各回吏房。若是你选这第二份,我即刻命大理寺和刑部来拿人。他们此前犯的什么罪,该受什么刑罚,便继续领受。”
杜行敏明白了,这是逼迫自己表态,当即冷冷地道:“大娘子不妨把话说在明处,想要我作甚?”
景娘道:“我要你的效忠!我要这不良人署从此为我所用!”
杜行敏叹道:“你持有太子诏令,谁敢不对你俯首帖耳,何苦非要为难我呢?”
“不良人署被玄策和你经营了二十一年,它最珍贵的并非这几座衙门,而是盘根错节,遍布长安甚至西域的谍网。它到底有多大,根须有多深,只怕连朝廷也不知道,我要完完整整地拿到不良人署。身为你们的主母,我要继承玄策留在这世上的一切遗产,将来传给我儿子!”
杜行敏拿着诏令的双手微微颤抖,沉默良久,捧着第一卷文书拜倒在地:“下官不良人帅杜行敏,拜见大娘子!”
曹宝鼎垂下了手中弓箭,众人以为他也要归顺,却不料他一把扯掉蹀躞带上的腰牌掷在地上:“既然如此,请恕属下不能陪伴贼帅左右。曹某从此退出不良人署!”
亥末子初,兴化坊。
一队武候巡骑驰过兴化坊外的街道,王玄策从排水沟翻过低矮的坊墙跳进了兴化坊。今夜逼着刘全将他送入长安,本想摸一摸这厮潜藏的人脉,不料刘全竟带着他在永安渠中泅渡。永安渠穿过景曜门的城墙时,墙体里设有船闸,为了保持水流畅通,闸门下设有铁栅,船闸降下之后便死死地卡到水底,为的就是避免有人从水底泅渡。
王玄策和刘全将袍服脱掉,用荷叶包裹得密不透水,和横刀一起捆在背上。二人泅渡到景曜门船闸处潜入水底。这铁栅乃是熟铁铸造,手腕粗细,想要锯断简直痴心妄想。正想看刘全笑话,不料他竟然将铁栅底下的一块条石给撬了起来,招呼王玄策帮忙推到旁边。王玄策顿时无话可说,原来船闸下的条石早就被他私下给弄松动了,只见他又撬起一块条石,用专用的铁钩伸出栏杆,硬生生给勾了出来。船闸的铁栅下面顿时露出一条能容一人游过去的通道。
王玄策游过去之后,两人又将条石合拢,严丝合缝。王玄策简直赞不绝口,这条密道若非机缘巧合,哪怕跳进水底来查都发现不了。
头顶水渠上便是监门卫和北衙禁军值守的房舍,两人隔着铁栅都不敢出声,但刘全一肚子的愤怒毕竟忍耐不住,怒视着他,用手掌在脖子上狠狠一划,潜游而去。
王玄策哑然失笑,顺着永安渠潜游到僻静处上岸,从荷叶包里取出衣袍、幞头和靴子换上,一路上小心翼翼规避着武候巡骑,来到这兴化坊。
此行目的,自然是兴化坊刘兰的旧宅。
刘宅位于兴化坊东北隅,规模并不甚大,前后五进院落,占地十亩左右。他生前位居平原郡公,正三品的代州都督,位高权重,只是常年镇守边疆,宅子难免寒酸了些。
宅邸的大门上贴着封条,七年来历经风吹雨打,封条上的字迹早看不清了,乌头门和廊柱上的漆面龟裂剥落,蛛网倒挂,夜色之下说不尽的苍凉破败。王玄策翻墙而入,顿时惊起庭院中的乌鸦和小兽,原来这庭院里野草丛生,杂树遍地,鸟雀筑巢于其中,狐兔奔走于廊下。
王玄策感慨不已,这样的荒宅遍布长安各坊。一般而言,犯官抄家之后宅子收没入官,由官府发卖。只是刘宅这种建筑规格只有三品以上的高官才能入住,寻常人家的住宅胆敢逾制,轻则流放,重则杀头。而三品以上的高官一般都有自家的住宅,哪怕没有,也不愿买一所犯官的旧宅徒增晦气。因此这种规制的旧宅一旦被抄家,就只能任由其荒废,或者改为寺观。长安城的寺庙道观,不少都是由没落高官的宅邸所改。
一座座荒宅,见证了大唐高官勋贵的人生起伏,朝政变迁。
王玄策用刀尖挑开横生的野树和藤蔓,顺着台阶走进正堂,顿时惊飞一群乌鸦和蝙蝠。堂上的直棂窗已经破损,一棵大树从窗户里长了出来,斜斜地伸向庭院。堂内进深太长,月光透过门廊只照见了门内几尺方圆,再往里一片昏黑,不辨人影。
王玄策拾了些枯草用火褶子点燃,又扔了些干柴在上面,在正堂里生起一堆篝火。火光顿时涌满了四壁,扑棱棱的夜鸟惊飞四散,灰尘飞扬。
待得尘埃落定,王玄策猛然一惊,急忙持刀在手,厉声喝道:“什么人?”
正堂深处,竟赫然有两条人影!
那两人穿着深色的袍服,背朝自己,就那么静静地蹲在黑暗深处,似乎在戒备什么东西,又似乎在与更黑暗处的某人对话,听到他的呵斥也没有半分反应,仍旧一动不动。
王玄策毛骨悚然,一手持刀,一手擎着火把小心翼翼上前,用刀尖轻拍那两人肩膀,仍旧纹丝不动。他觉出有异,慢慢地绕过来,禁不住汗毛直竖,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到了天灵盖。
眼前跪着的竟然是两具干尸!
这两具干尸也不知死了多少年,肌肤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干巴巴地贴在骨骼上,如同风干的腊肉一般。眉目却依稀看得清楚,大约是中年男子的模样,一人身穿平民服饰,另一人却有官身,穿着七品的绿色官服,均是双手被麻绳捆着跪在一张蒲团上,弯腰垂首,似乎是在悔罪。他们面前摆着一张供桌,桌案上摆着香炉、烛台、牌位和三只碟子,火光照耀下,只见牌位上写着:“故平原郡公、代州都督刘公之灵位。”
王玄策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有人偷偷祭祀刘兰!
他立时明白那两具干尸是何人了,那名身穿七品官服之人便是诬告刘兰的鄠县县尉游文芝。刘兰被杀后,他因举告有功被开释,赐爵一级,调任长安左近的蓝田县继续做县尉,后来据说因病辞官,从此再无消息。原来他是被人绑了来,杀死后炼成干尸跪在刘兰灵前!
另一名自然便是术士许绚,正是他告诉刘兰“天下有长年者,咸言刘将军当为天下主”,这才引发了此后的惨剧。此人被下狱之后也附和游文芝举告刘兰,获得赦免,不想也被人绑了来。
只是两人隔得甚远,中间还空着一张蒲团,似乎另有一具干尸下落不明。
王玄策再看供案上的三只碟子,中间那只空着,左右的碟子里都摆着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一些风干的肉块,借着火把仔细分辨,依稀能看出是心脏和肝脏的模样。他用刀轻轻挑开两具干尸的衣袍,果然胸口空空如也,竟然被剖腹挖心拿来做了贡品。旁边倒毙着几只死老鼠和腐烂的乌鸦尸体,想来为了防止鼠鸟偷食,这心肝竟被下了剧毒。
做事之人当真心思周密,手段狠辣,瞧那立牌位者的称呼,似乎是刘兰当年的部属。
王玄策将干尸上的衣袍割了一截,卷上烛台里结块的蜡脂,缠绕在一根松枝上做成火把,往内宅里继续探索,看这立牌位之人是否还留下了什么痕迹。
从正堂进入二门便是内堂,基本也被破坏完毕,空空荡荡。堂上草木葱茏,蟋蟀鸣叫,夏夜的萤火虫在其间飞舞,宛如点点鬼火。
王玄策砍开拦路的树枝来到内宅,内宅的主屋和两厢的廊下都长满了草木,只有一间屋子的草木却有些稀疏。他心中一动,这稀疏的草木恰似一条小径通往屋内,似乎时常有人经行。
推开腐朽破败的房门,王玄策来到屋内。举火在四壁照过,屋内的家具也早被抄走,空空荡荡,地上却残留了一些女性的日常之物,屋子的主人似乎是个爱美的少女。墙角有一盆蜡梅,想来是当年搁在花架上之物,花盆早已破碎,蜡梅却在地面的浮土中顽强生长,探出破损的窗棂。
地上还有半块青铜镜,王玄策捡起来细看,这是内宅中常用的螺钿铜镜,镜面结了铜锈,背面是蚌、螺制成花鸟和少女的人物样式,用大漆镶嵌。墙角有半张破损的几案,地上有折断的细毫和几块颜料墨盒,似是有一张纸嵌在地面泥土里。他小心翼翼地抠了出来,原来是尚未画完的半张仕女图,图上的少女只画了半张脸,巧笑嫣然。似乎画到一半,笑容刚起,便被如狼似虎的兵卒闯入,锁拿抄家,从此这笑容便在岁月中凝固。
王玄策看着这幅画,心神悸动,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让他无比熟悉,似乎这屋子里的少女是自己极为亲近之人,似乎自己曾经在此生活多年。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感受着此间的每一缕气息,慢慢地泪流满面。
忽然间远处的夜色中传来异动,杂沓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隐约夹杂着哗啦啦的轻响,分明是甲叶的碰撞之声。他心中一沉,将火把抛在地上,一脚踩灭,迅速抽刀闪到了墙后。
敌人看来目标极为明确,只是片刻间,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屋顶墙头的瓦片碎裂声便如同潮水一般涌到了内宅的四周。夜色中甚至能听得见弓弦的张开和弩弦的绞动声,嘎嘎吱吱,窸窸窣窣,如同磨牙吮血。
王玄策知道自己被彻底围困了,但奇怪的是,这些兵马布置停当之后却不见了动静,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就见内堂后门处传来灯笼的亮光,两人擎着灯笼在前头砍断树枝开路,一名女子沉默地跟随其后。走出廊下,月光照耀,那女子的脸上戴着朱雀鸟首面具,流光溢彩,璀璨夺目,赫然便是景娘,而擎着灯笼之人竟然是杜行敏和丘行恭。
[15] 刘的繁体字为劉。
[16] 见《晋书张昌传》。
[17] 昉字,可拆为“一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