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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薛宅婢女,李家公主,刘氏翠莲

沿着天街驰出延兴门,王玄策仍然能感受到如芒在背的刺痛,他回头一望,烈日高挂,城门巍峨,无尽的天穹之上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监控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那双眼睛便是自己的妻子景娘。

最初,他以为景娘能占算自己是靠对自己的熟悉,但今日这一连串的隔空交手让他不得不相信,世间真有这般神乎其神的大衍占卜之术,因为他的每一步都落入了景娘的占算之中。

被那船夫从狗脊岭救走之后,他潜形匿迹来到安仁坊找到岳父薛寅,查问景娘的旧事。刚问了一句,薛寅还没来得及回答,卫率府中郎将马策便率领兵马袭杀而来,他只好落荒而逃。

这番场景与前日几乎是重演一般,当时他来安仁坊找薛寅,也是尚未问及几句便被追兵打断,狼狈逃窜。仿佛薛寅身边笼罩着一层迷雾,或者一层蛛网,不能接近,不可触及,只要他稍一触碰,便会惊动一股力量,做出强烈反应。

王玄策决意仍然从那个婢女绿蝶着手,去碰一碰这幕后之人。

他打起十二分的谨慎,到龙华寺附近找了一家酒肆,借口闲聊,从酒博士处套问。原来前日龙华寺走水之后,烧毁了慈悲院中的棺椁。这些棺椁大都是十几年、数十年前寄厝于寺庙的,女尼只好找东市一家寿材铺重新置办了棺椁,着人收敛残骨,重新厝置。而其中一具棺椁,女尼却托寿材铺的主事运至城外择地安葬。

王玄策使了些钱财托酒博士去打听,那具棺椁的主人竟然是薛宅的婢女,绿蝶!

王玄策心中震荡,当即来到东市寿材铺。他为了隐藏踪迹,自己并不出面,又使了钱财托人将那主事徐昆请出来,亮出身份逼问。徐昆见是不良人署的贼帅问话,哪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讲述。那绿蝶果然还残留了一些骸骨,寺主特意交代,将其葬于城外荒野,不起坟丘,不栽树木,不立墓碑。

便在此时,王玄诚率领长安捕吏追查而来,王玄策杀伤两名捕吏,打开缺口,带着徐昆亡命而逃。

结果还没出东市,又遇上了监门卫的左城,好容易摆脱左城,又在外围遇上了卫率府的马策。敌人一层一层,目标之明确,竟仿佛有人盯着自己一般。难道真是靠占卜术?它果真如此神异?

王玄策仔细推敲,自己的行动并无一丝一毫的疏漏,敌人到底是如何追踪过来的?又再三询问徐昆,他是在东市临时寻的脚工,用牛车将棺椁拉到了城东十里的白鹿原草草掩埋,也就是说,埋棺的位置这世上只有徐昆知道。

王玄策不信景娘还能追踪自己,决意前往白鹿原,然而策马驰出延兴门,那种被人盯控的感觉仍旧让他心神悸动。他知道不妙,疯狂地抽打马匹狂奔,争分夺秒也要先一步挖出绿蝶的棺椁!

不过短短一刻,景娘率领丘行恭、马策、左城等人的三支骑兵席卷而过,驰出了延兴门。

景娘又戴上了朱雀面具,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绚烂不可逼视,然而她心中却惶恐至极,一旦让王玄策挖出绿蝶的尸体,局势便彻底失控了。景娘有些恨自己,当日她烧毁慈悲院,应该能想到木柴烧起来的火焰并不足以将绿蝶尸骸彻底焚毁,哪怕给女尼多交代一句,也不至于出现这种纰漏。

向东奔出十里便进入白鹿原一带,浐水从塬上切割而过,冲出幽深陡峭的河谷。巨树参天,溪流纵横,狭窄的山路盘绕着河谷蜿蜒远去,不时有麋鹿、野猪冲过路面,瞬间又蹿入林中。

正奔驰间,忽然路上有一人驰马而来,骑兵们弯弓搭箭,厉声喝问。那人急忙勒住马匹,惊惶道:“官爷莫要放箭!小人遭贼人挟持,逃脱归来!”

景娘大吃一惊,催马上前问道:“你便是那寿材铺的主事徐昆?王玄策何在?”

那人愣怔片刻,急忙回话道:“启禀娘子,小人正是徐昆。那逆贼王玄策刨出棺材之后,从山上看到你们铁骑的烟尘,急急忙忙逃命去了!”

景娘叹息一声,自己还是来晚一步。但事已至此,除了尽快诛杀王玄策,别无办法。景娘支开丘行恭和左城,让他们率领本部兵马继续追捕王玄策,自己则在马策等人的簇拥下登上台塬,来到了绿蝶的墓葬处。

马策极为知趣,带着兵马远远地分散在四周,做出戒备外敌之势,丝毫不敢靠近。

景娘走上前,那墓葬草草掩埋,覆土只有薄薄的一层,棺盖打开之后还没来得及盖上,骸骨也被从棺内清理了出来,胡乱丢在一旁。徐昆赔笑:“那逆贼倒是让小人将骸骨封棺填埋,小人只想先行报官,还没来得及。”

景娘一言不发,蹲下身细细查看那骸骨。这具残骨被烧得不辨人形,漆黑如同焦炭,但不知为何,景娘依旧能辨认出它属于真正的薛景娘,那个性子柔柔弱弱,不敢直视人眼,终日里如同受惊小鸟一般的小娘子。

景娘心中涌出一股宿命般的荒诞,出身顶级门阀士族的薛景娘如今成了焦黑难辨的枯骨,葬于荒野。出身卑贱,在掖庭宫中洒扫浆缝的奴婢却顶替着这个身份顽强生存,享受着人生的馈赠。

“这不是命!”景娘握紧双拳,告诉自己,“这是我逆天而行,为自己占算出来的锦绣人生!”

景娘心中想着,用木棍挑起骨殖翻看,忽然便是一怔,只见尸骨没有烧焦的地方,露出几片织锦和金线。景娘知道不好,急忙冲过去察看棺内,果然棺内躺着一只未烧毁的绣鞋,那鞋面上赫然缀着一颗猫眼石!

景娘在棺内翻找,找到了另外半只绣鞋,鞋上却没有猫眼石。她厉声问道:“你可见过另一颗宝石?”

“见过。”徐昆急忙道,“在龙华寺收拢尸体的时候,两只鞋上都有宝石,小人不敢擅取死者之物,便亲手放进了棺内。方才那逆贼王玄策取走了一只。”

景娘一阵眩晕,死者身穿织锦,绣着金线,鞋面上缀着宝石,任谁都不相信绿蝶只是一名婢女。无论薛寅再怎么宠爱她,也不敢逾越规制,让一名婢女穿着这等级的寿衣下葬。

景娘将勋卫们召了过来,命他们取来干燥的木柴引火点燃,将骸骨彻底焚毁。她不愿再出丝毫纰漏,亲眼盯着尸体焚烧殆尽,才松了口气,然后命徐昆将骨灰收拢进棺材,覆上棺盖,填土掩埋。

徐昆殷勤地忙碌完毕,赔笑道:“贵人,长安城即将宵禁,可否容小人告退?”

景娘转过头,朱雀鸟首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淡淡道:“勾结逆贼,掘人坟茔,给我杀了。”

马策毫不迟疑,迅速抽刀,将其一刀毙命。

景娘来到台塬边上,陡峭的黄土台塬之下,山川河流尽在眼前,长安城如同布局整齐的鳞片俯卧在平原之上。此时正是申时,落日斜垂在秦川大地,仿佛被天地的烘炉锤炼,熔金烁铜,倾泻于人间天上。

“丘行恭他们可有消息?”景娘问道。

“方才有武候来传讯,仍未找到王玄策的踪迹,想来又让那逆贼逃脱了。”马策道。

景娘找了一处平坦硬实的地面,命随行的婢女在这台塬顶上画上墨线,重新布设六壬大课。六壬的占算是否精确主要依赖天盘,景娘的大衍占卜诀乃是世上一等一的绝学,无须讲究地盘和环境,直接可以开课占卦。

这次画的墨线以长安城为核心,东起灞桥,北至渭水,西达阿房宫旧址,南抵少陵原,几乎覆盖了半个秦川大地。无论王玄策多么神通广大,也逃不出这等范围的占算。

塬上风大,无法点燃灯烛,婢女们便点燃线香,一支支地插在街巷交汇或者河流交叉之所,只是皇宫和禁苑的范围依旧不敢标注,用线香当作城墙隔绝开来。

婢女们从藤箱中取出蓍草,景娘开始占算,这一次分外艰难,一连用了十六捆蓍草,七百八十四根,终于从这乱象纷呈的卦象中探出一丝天机。

景娘喃喃道:“其人在北。”

马策摩拳擦掌:“爻姬娘子,北边哪里?属下这就去拿他!”

景娘摇头不已,继续拿蓍草占算。这次耗时更久,耗神更剧,到后来那些蓍草在指尖开始冒烟,燃烧,直到用尽所有的蓍草,手指烧伤了一片,她仍然无法从满地的草棍中窥出天机。

“噗”,一口鲜血从景娘口中喷出,顺着面具的缝隙流淌。

“怎么会这样?”景娘喃喃道,“为什么占不出来?他到底如何避过了我的占算?”

马策看得心神悸动,好半晌才道:“是不是有高人帮他?”

“皇室天家不可占,自身不可占,同行不可占。”景娘沉吟道,“从卦象上看,这天机一片混沌,并不像是有高人出手干扰,反而像是……”

景娘心中一动,走到墨线上,看着“长安城”的北部,这是地盘皇宫的位置,沿着宫墙的位置插满了线香,皇宫之内却并无一根,恰似一片混沌。

景娘心神悸动,王玄策竟然偷偷遁入了东宫,他要去东宫查访自己的过往!

她咬牙切齿,命人牵来马匹,飞身上马,厉声道:“回宫!”

暮鼓声中,景娘的马车在三支兵马的簇拥下直入皇城,丘行恭的武候府只能管辖长安外郭城,到了皇城城门便只能退去,监门卫中郎将左城的兵马到了东宫的嘉福门前也无法入宫,只有马策的两团铁骑簇拥着景娘长驱而入。

回到此处,她简直是龙入大海,虎归深山。身为太子最心腹的谋士,她将整个朝廷经营得有如铁桶一般,东宫更是重中之重,势力盘根错节,深入各个角落。景娘率领勋卫径直来到内坊,赵嬷嬷急忙率领内坊女官前来拜见。

内坊掌管后宫的衣物、钱粮、赏赐、车舆等事,涉及东宫日常的方方面面,景娘命她们调派人手逐一搜查有无可疑人等混入东宫,内坊赵嬷嬷以下,无不对景娘畏之如虎,一个个凛然遵从。马策将勋卫们全数派遣出去监督这些女官和内侍搜查,整座东宫应声而动,一时间兵荒马乱。

景娘命人挂上东宫的布局图,坐在内坊的中堂上默默等待。

她将东宫划分为各个区域,不时有搜索完毕的女官前来禀报,一座区域搜完,她便在图上划掉。眼见得搜完了半座东宫,依旧毫无发现,她心中焦虑如焚。

就在这时,只听中庭外声音嘈杂,脚步杂沓,似乎还有人在喧嚷。景娘盯着架子上的东宫图,头也不抬:“马郎将,去看一下。”

马策按着横刀走了出去,不料刚出大堂,急忙拜道:“拜见太子妃殿下!”

话音未落,一群宫人撑着华盖,簇拥太子妃王氏闯进大堂。太子妃本就清冷,此时面如寒霜,径直来到景娘面前冷冷地逼视着她。景娘研究着绢布上的东宫图,头也没抬。

“贱婢!”太子妃冷冷道,“把人带上来!”

一群内侍将赵嬷嬷押了上来,使劲一推,赵嬷嬷跌在了景娘面前。景娘这才转过头,只见赵嬷嬷竟然被人打得脸颊肿胀,鼻孔蹿血。

太子妃冷笑道:“你个贱婢,这些年依仗太子宠信,越发没了上下尊卑,今日竟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派人查抄东宫!”

“殿下,”景娘温言道,“有逆贼潜入东宫,臣妾为了太子殿下和您的安危,正在搜捕嫌犯,稍晚得一时半刻,万一冲犯了太子,您和我都难辞其咎。”

太子妃冷笑,“东宫安如磐石,哪里能混进什么嫌犯?想是你这贱婢不知要做甚幺蛾子,故意大动干戈罢了!速速给我停了,否则笞你三十廷杖!”

景娘叹了口气,道:“马郎将,告诉殿下,我们在搜捕何人。”

马策硬着头皮上前,叉手施礼:“启禀殿下,爻姬娘子与臣等在追捕王玄策!据信,他潜入东宫,图谋不轨!”

太子妃顿时愣住,这些年她早对爻姬不忿,只是自己地位尊贵,将来是要母仪天下之人,不便与一介女官计较。兼之太子对爻姬倍加信赖,她也多有顾忌,一直不曾正面冲突。

今日景娘彻查东宫,声势实在太大,太子妃顿时将其视为对自己的挑衅,若不加以惩处,日后自己还如何统辖东宫?当即命人狠狠抽了赵嬷嬷一顿嘴巴,丢到了景娘面前。她只知道景娘在搜查可疑人等,却不知是何许人物,没想到竟然是太子最为忧惧的大敌,顿时有些骑虎难下。

景娘冷冷地扫视着太子妃手下这群宫人:“是何人对赵嬷嬷掌嘴的?”

一名女官顿时脸色煞白,景娘看也不看她,轻描淡写道:“拉下去,杖三十,打死勿论。”

“太子妃殿下救命!”那女官号哭着拜倒在地。

“爻姬!”太子妃勃然大怒,“区区贱婢,你胆敢欺主不成?”

景娘道:“紫苏,将前日陈州司马的奏疏取来请殿下过目。”

随侍在侧的一名婢女抱着景娘的藤木箱,当即从箱子里取出一份文牍,交给太子妃。

景娘仔细研究着木架上的东宫挂图,随口道:“殿下,您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在陈州屡屡惹事,数日前更是逼奸未遂,致人死命。”

太子妃看着这份奏疏,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原来她的父亲王仁祐时任陈州刺史,她弟弟在身边服侍尽孝,不过这位二世祖说是在尽孝心,实则走犬飞鹰,酒色财气,数日前更是逼奸良家,致人死命。

“太子殿下命我处置此事,既然您来了,那今日便拟诏旨吧。”景娘道,“紫苏,拟太子诏,着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会审,彻查此案。”

“爻姬——”太子妃彻底失了方寸。

“拉下去,杖三十。”景娘淡淡道。

内侍们看着太子妃,太子妃一言不发,内侍们当即将那名女官拖了出去。片刻之后,中庭上响起沉闷的廷杖之声,受刑的女官口中塞了麻布,只发出呜咽的惨叫,再过片刻,连惨叫也停了。

大堂上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好半晌,景娘道:“殿下请回吧,臣妾忙于追捕人犯,无暇相送。”

太子妃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宫人和内侍们呼啦啦地追了出去。景娘只是盯着挂图,连头也不回,整个人风轻云淡,宛如拂去一些尘埃。

这时中庭上早候了一堆女官,见太子妃离去,这才纷纷上堂回禀,自己负责的区域也并无发现。景娘逐一在图上标注画叉,眼见得整座东宫已经搜遍,王玄策却如隐身了一般,毫无踪迹,景娘禁不住困惑起来:“这厮到底藏身何处?”

便在这时,庭院内吵吵嚷嚷,一名女官揪着一名内侍将他拽进了大堂:“禀报爻姬娘子,赵典服鬼鬼祟祟,与外人勾结,偷了我的籍帐!”

景娘一问,原来此人是掌簿女官,掌管东宫所有的薪俸财簿,而这名内侍则是内直局的典服,掌握东宫衣服。一个时辰前,赵典服来掌簿女官处借走了东宫历年来的薪俸财簿,说要核对错漏。方才内坊彻查,有人看见赵典服出宫去了皇城,与宫外之人密语。掌簿女官怕他连累自己,连忙将他揪来举告。

景娘急忙讯问,果然那赵典服交代说有人花重金收买他,要借阅东宫女官的服饰和薪俸发放的籍帐。景娘接过这两本籍帐,顿时脸色剧变,这两本籍帐上都有“薛景娘”的名录。

景娘知道自己失察了,真正的“薛景娘”只是一介东宫女官,而她则是太子的首席谋士,身份地位远高于“薛景娘”,因此当“薛景娘”死后她冒用其身份,在俸禄标准和服装品级上便出现了颇大的差异。

景娘怀着一丝侥幸,问道:“收买的人是谁?他可曾誊抄?”

“不曾誊抄,那人只是翻阅了一遍。”那赵典服哭道,“那人姓杨名秉,当年曾做过民部员外郎,故此认识。”

景娘浑身冰凉,王玄策果然怀疑自己的身份了,居然用这种法子印证出自己和“薛景娘”之间的差别!他所用的人也恰到好处,杨秉对档案文牍、财会数据过目不忘,是否誊抄其实毫无分别。

六街上敲着暮鼓,轰隆隆地提醒着众人宵禁即将来临,而东市内却是敲钲,“当当当”的清脆鸣响催促着数万家店铺闭门歇市,鼓与钲便在这东市内汇聚成宏大的交响。

鱼行的掌柜老荆踩着这鼓点走出铺子,打算取下招牌封上门板,忽然看见招牌上贴着一张黄纸。老荆摘下黄纸,这竟然是一张符箓,正面用朱砂画着符文,背面却写着一行小字:“速予刘全。知名不具。”

老荆脸色剧变,迅速封上店铺,易容化装,片刻间,一个微胖可亲的鱼行掌柜变成了一名阴鸷瘦削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凌晨出现在狗脊岭,撑船救走刘全和王玄策的船夫。

这家鱼行乃是刘全一系的秘密据点,今日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被人在门上贴了符箓。老荆知道不好,当即离开东市,混在宵禁归家的人群里匿迹潜踪,东绕西绕,估摸甩掉了盯梢,这才来到城西光德坊。

光德坊西便是西市,此处胡人聚居,遍地都是祆祠、景寺和摩尼寺,朝廷管束之力最为薄弱。老荆进入一座祆祠,祠中昏暗,三名麻葛正守着一坛圣火默默诵经。见老荆进来,一名麻葛朝他点点头,带着他绕过圣火坛,走入后院。

来到一处房前,麻葛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老荆轻轻扣了四下门,三短一长,片刻之后房门轻轻拉开,刘全穿着一身祆教教徒的服饰出现在门前。

“老荆?你怎么来了?”刘全诧异道。

“我那鱼行漏了底。”老荆闪身进了房内,拿出那张道符,“有人将此符贴在我门上,让我递给你。”

刘全大吃一惊,接过道符,先看看背面,脸色顿时阴沉起来,再翻过来看看正面,忽然呆滞了。

老荆诧异道:“怎的,这符箓有异?”

“这是镇一切邪祟符。”刘全轻轻吐了口气,“我知道贴符之人是谁了。”

“谁?”老荆问道。

“王玄策!”刘全脸上露出难言的惶恐,似乎有些六神无主,“这是当日贴在南阳公主脸上,镇压我娘子魂魄的符箓!”

老荆大吃一惊:“原来我凌晨没能甩掉他……他他……他在我门上贴符到底是何用意?”

刘全把玩着这道符箓,苦涩一笑:“他要见我。这符箓是地点。”

“哪里?”老荆一头雾水。

“禁苑,感业寺。”

就在最后一通暮鼓声中,两艘运载木炭的大船顺着景曜门大街的永安渠向北驶到了景曜门外。皇宫所用的木材、薪炭等大宗物资都是从终南山伐木烧炭,装船之后顺着永安渠进入长安城。供应市场所需的,向南驶入西市;供应皇宫所需的,向北穿过景曜门驶入禁苑。

景曜门乃是禁苑西南的三座城门之一,由监门卫和北衙禁军共同驻守,兵卒们都认得这些专为皇宫和禁苑输送木炭的漕船,当即例行公事登船检查,查验无误后升起城墙下的船闸放行。

两艘漕船缓缓没入宏伟巍峨的城墙之中。

禁苑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二十三里,周长达一百二十里,比整个长安城还要广阔,漕船驶入禁苑便看见连绵的梨园、桃园等各类果园,偏僻无人。船老大急忙带人下了船舱,扒出几袋子薪炭,将刘全从薪炭堆中刨了出来,整个人都是黑黢黢的。

“委屈刘庄正了。”船老大刘奎一迭声地道歉。

刘全龇出白牙笑了笑,来到甲板上。永安渠并不宽,漕船几乎是贴着岸边缓缓而行,他径直跳入渠中好好清洗一番。

刘奎取出干净的袍服给他换上,低声道:“前面的桃林中备有马匹,马上有一应物什。庄正如今仍受通缉,切要小心。”

刘全点点头,纵身一跃便跳上河岸,飞奔进了桃林中。

两艘漕船继续北行,片刻间也隐入杂花摇曳的果林。

刘全在桃园中奔跑片刻,便见着一片断壁残垣。此处是汉代长安城的遗址,到处都是坍塌废弃的地基和土墙。破败的围墙中果然拴着一匹战马,马背上备有横刀和手弩。刘全飞身上马向禁苑深处疾驰,沿着汉代长乐宫残破的城墙往北而行,奔出去十多里。禁苑中分布着不少兵营,北衙左右屯营分散驻扎,扼守着禁苑中的要道。刘全对禁苑熟稔无比,从容地策马绕过兵营,便到了凝碧池。

自己的刘家庄便是在凝碧池畔,世世代代以替皇家种地为生。

刘全来不及感喟,便越过凝碧池来到了感业寺。

感业寺乃是皇家寺院,高祖皇帝驾崩之后,未曾留下子嗣的妃嫔要么去献陵为先帝守陵,要么出家为女道僧尼。妃嫔出家,去长安城中的寺观自然不妥,便只能到这禁苑中来。所幸禁苑的寺观甚多,能容得下李渊那几百名尚无子嗣的妃嫔。

感业寺便是其中一座大寺,占地三百余亩,全称“大唐感业禅院”。昨日南阳公主被褫夺封号之后,就拘在这感业寺中幽禁。

刘全到得寺前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拴马桩上。这时有小尼姑挑着一担水晃晃悠悠而来,刘全急忙一把接住挑在了自己肩上,笑道:“妙尘,你怎的仍做这般苦活?”

“师父偏心呗。”妙尘委屈得要哭,“刘庄正,你替我分说分说。”

“等今秋我家的胡麻榨了油,我便布施一坛,你且到我庄上取了,拿给师父。”刘全笑道,“到时便替你分说。”

小尼姑欢喜得笑靥如花,一迭声地感谢。禁苑中的寺观远离人烟,偏僻异常,无论长安城中如何风云变幻,在这里终日只有青灯古佛,暮鼓晨钟。刘全正在遭朝廷全城缉捕,这寺庙中却是一无所知。

刘全挑着水和小尼姑一路谈天说地,不经意地问道:“南阳公主来了之后,给安排在哪个院落?”

小尼姑脆生生地道:“寺主将观音堂腾出来给她了。寺主说,南阳公主是本寺的大施主,今日遭了难,阖寺上下须得好生供养,只不让她离去便是。”

刘全叹息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小尼姑道:“今日来了一个官人,拿着鱼符来的,说是要来问公主几句话。”

刘全愣住:“什么官人?”

“笑起来很好看,名字记不得了……”小尼姑想了想,“他说姓王,是鸿胪寺少卿。”

刘全轻轻吐了口气,浑身绷紧。斋堂就在不远处,他放下担子,温和地道:“妙尘,没几步路了,你就自己挑去吧。免得师父骂你。”

小尼姑欢笑着挑起水桶走远,刘全握着横刀走向观音堂。

此时正值晚课,寺庙中人迹稀少,从佛殿上传来声声梵唱,肃穆悠远。刘全自幼便在此间长大,对感业寺熟稔得如同自己的家一般。禁苑与世隔绝,每年的元日、正月十五上元节、四月初八浴佛节、七月十五中元节,感业寺中都会举办盛大的盂兰盆法会,为皇家禳灾祈福,这是少年刘全生命中最开心、最欢乐的日子。

就在这梵唱经声中,他推开观音堂的门走了进去。他拔出横刀,左手持弩,右手握刀,借着满庭的古树藏匿身形,四处搜索,观音堂的正殿和厢房都空无一人。

正在诧异,忽听观音堂的后面传来女子的笑声,刘全迅速穿庭过院,来到后门外的庄稼地。禁苑寺庙的菜蔬米面大都是附近的庄户提供的,但僧侣们也会自己种一些,这片农田里就种有麦、粟、豆子等主粮,还有葵、韭、菘和葫芦等菜蔬。

刘全用刀拨开藤架上的葫芦和爬藤,小心翼翼穿过一片菜地,登时愣住,只见一块空地上堆着半人高的烂泥巴,两名婢女正往里面掺麦秸秆,王玄策和南阳公主卷着裤腿在烂泥上拼命踩。两人蹦蹦跳跳,浑身上下都是污泥,公主的华服辨不清颜色,如同泥浆中捞出来的一般。王玄策的幞头上都是泥浆,正滴滴答答往身上淌。

“再填些,麦秸秆不够,结不成块!”南阳公主喊道,“王少卿,你须得再用力,把黏土和秸秆和匀,用手团起来,不从指头缝流下去,也不能硬得团不成形,这便成了。”

公主一边讲着还亲自示范,婢女们将她搀出泥堆,她拿着一只木模框,铲进黏土,亲手抡着大木槌开始夯。王玄策踩在泥巴里看得目瞪口呆,那木槌怕不下十多斤重,公主两膀一运,大木槌准确无比地砸进模框中,咚咚咚地几下便将黏土夯实。然后公主蹲下身给黏土脱模,一块长方形的土坯砖就成型了。

二人竟然在夯筑土坯砖!

公主看看天色,忧虑道:“近日可能会有雨水,且晾晒半干,便搬到观音堂的廊下去。来,王少卿你且来试试。”

王玄策累得浑身是汗,急忙走了过来,不料泥土太过黏稠,刚走了一步便拔不出脚来,顿时扑倒在泥浆中。拔出脸来,连五官也看不见了。

公主和两名婢女顿时乐不可支。

王玄策笑着抹掉脸上的污泥,正抹着,忽然碰触到一件坚硬锐利之物。他急忙抹干净脸,赫然发现一把横刀正抵着自己的咽喉,抬眼望去,刘全一手持刀,一手举着短弩,正森然盯着自己。

公主叫道:“当家的,王少卿是好人,不可莽撞。”

刘全心中一震,南阳公主此刻竟然是妻子翠莲!

王玄策趁他失神的当口合身前扑,撞进他的空门,将他狠狠地扑倒在淤泥中,横刀跌落一旁,短弩的扳机“嘣”的一声响,弦上的弩箭也不知射向了何处。两人就在泥潭之中翻滚搏杀。

公主惊慌地想要将他们分开,却有些傻眼,两人身上被污泥裹了厚厚一层,连面目都分不清了。正在迟疑,忽然一个泥人从淤泥中抓起一根长条之物,搭在了公主的脖子上。那长条物上淤泥滴答落下,渐渐透出森寒的光泽,原来是一把横刀。

那泥人抹了抹脸上的污泥,露出亮晶晶的眼睛,喝道:“刘旅帅,我这一刀斩下去,杀的是公主还是翠莲?”

另一个泥人挣扎着从污泥中爬起身,眼见得这种情势,不敢有丝毫妄动。反倒是公主并不惧怕,嗔怪道:“当家的你多心了。王少卿若要对我不利,早就一刀杀了。你这岂是待客的礼数?”

刘全顿时一怔,王玄策讪讪地收了刀。南阳公主又道:“当家的,方才王少卿来,我本想杀只鸡待客,这感业寺中却没有鸡圈。我便想拓些土坯砖,垒座鸡圈,养些鸡子,幸好有王少卿帮我踩泥,你既然回来了,便来拓砖吧。”

小溪流过感业寺,清澈甘洌,岸边的石头上摆着两把横刀和一把短弩,王玄策和刘全赤条条地在溪水中冲洗身上的污泥。夕阳沉入西边的汉长安故城,残破的城墙犬牙交错,割出苍凉的影子在溪水中荡漾。

“王少卿,”刘全对自己输这一局极为不解,“你正被东宫爻姬追捕,为何会跑来禁苑对付我?”

王玄策似乎不愿提这话题,苦涩一笑,叹道:“左右都躲不开那爻姬的占算,被她像野狗一般撵了一整天无处可逃,只好躲到禁苑里。”

刘全愕然良久,原来这厮竟然是被爻姬欺负狠了,顺便来欺负自己。

“你果真是在这禁苑中长大的?”王玄策问道,“自幼以种田为生?”

“当然。”刘全没好气地道,“我们本就是禁苑中的编户,总计有三十多个村庄,五六万人。每个庄子都负责为皇家侍弄不同的庄稼,有些庄子种植麦粟,有些种稻子,有些专门种植瓜果,有些负责种植菜蔬,还有些养殖猪羊鸡鸭,有些捕鱼养虾。每个庄子都有定额缴纳,到收货时节,苑监便会遣人来庄上采收。”

王玄策听得大为新鲜:“平日里也无法离开禁苑到长安去?”

“我们这五六万人只是皇家圈养的劳力,祖祖辈辈都不得离开禁苑。”刘全哈哈大笑,笑声中有些凄凉,“在我们这些庄户人的一生之中,天下便只有禁苑这般大,世人便只有禁苑中这般多,每日里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看你进出禁苑甚是容易,为何不离开此处?”王玄策道,“有些青黄不接的灾荒年月,官府任由饥民各地就食,无须查验手实和过所。”

“我为何要走?这是汉长安城!是我刘氏的根!”刘全冷冷道,他望着远处的汉长安故城,满面悲伤,“我家中藏有族谱,我的祖先曾经是汉朝的太子,因遭政敌陷害,失位自杀,后人沦落为农夫。但哪怕身处卑贱之地,我的先人也从不敢或忘自己是大汉天子后裔。六百多年来,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无论世间如何变幻,哪怕长安城沦为废墟,我们始终守在这长安故城,看守着刘氏的根基!”

“怪不得你要替刘洎出头!”王玄策叹道。

刘全面露鄙夷:“兜来转去就知道你在旁敲侧击。刘洎算什么东西,他出身于南阳刘氏,至多能攀附到光武皇帝刘秀一脉。刘秀究竟是不是长沙定王刘发之后尚未可知,刘洎就更与我扯不上关系了。”

说话间两人擦干了身子上岸,南阳公主拿来两件干净的衣袍隔着树丛扔给他们。二人穿上衣袍,王玄策丢给刘全一把横刀,自己却取了他那把短弩。

南阳公主道:“当家的,斋堂做好了饭食,我这便让他们送到观音堂来。”

“刘家娘子,”王玄策笑道,“不如到你家吃一餐如何?”

刘全顿时愕然,南阳公主却惊喜交加:“去年死后我还未回过家呢!可是,寺主说我被皇帝给幽……什么了,要我不得离开寺庙。”

“无妨。”王玄策笑道,“我持有鱼符,寺主不会干涉。”

寺庙后只系着两匹马,王玄策请南阳公主上了一匹,然后请刘全上另一匹。刘全迟疑不决,王玄策冷笑:“莫不成想与你家娘子共乘一匹?”

刘全不说话了,翻身上马。

不料王玄策也跳上这匹马坐在他身后。刘全无比别扭,王玄策用刀柄一捅他后背,低声道:“带路!”

刘全忍着气一抖缰绳,驮着王玄策直往刘家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