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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大业童谣:白杨树下一池水

狗脊岭上夜色寒,鬼打灯笼故人来。饶是褚遂良一身正气,不语怪力乱神,也禁不住两股战战,魂飞魄丧。他仓皇四顾,却见弥漫的大雾中,隆隆的鼓声里,有鬼影憧憧,飘浮来去,又不时传来刺耳的惨叫和刀剑攒刺身体的闷响,仿佛正置身于一座修罗杀场,他有些茫然。

他所见的没错,此处正是狗脊岭。

王玄策离开东宫之后便径直来到狗脊岭,刚到岭上,忽然一群灰衣人从大雾中杀出。这些人身穿灰黑色的袍子,脸上戴着灰黑色的面罩,几乎与四周的大雾融为一体,不辨人影,直到眼前刀光一闪,才知道已经逼近身边。

王玄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拼着接连中刀也杀掉了几人,但这些灰衣人极为勇悍,哪怕受伤也不言不语,仿佛毫无痛觉一般。双方都不欲惊动官府,一言不发地殊死搏杀,一时间狗脊岭上只有隆隆的街鼓、闪耀的刀光、憧憧的鬼影和刀剑入肉的闷响。

“人鬼殊途,六道不一,登善兄,想见你一面何其难也。”狗脊岭的顶上,刘洎的鬼魂感慨道,“只有借助《秘记》之力,我才能出现在你梦中与你相会。遥想当年,你我在安德公的山池宴上饮酒赋诗,我来得晚了,你作诗调侃道:‘独有狂歌客,来承欢宴馀。’我正是那种人,只有繁华凋落,才会姗姗来迟。”

褚遂良冷冷地道:“你是说……我如今在梦中?”

“然。”刘洎道。

“你是借《秘记》而来?”褚遂良的脑子清晰无比,“那便是说,第三幅谶图是指你我今夜相会?”

“然。”刘洎道。

“你所为何来?”褚遂良问道。

“索君性命。”刘洎笑道。

褚遂良仰天长笑,他乃是心志坚毅之人,虽然也相信了自己在梦中遭鬼魂索命,却只是起初惊惶,此刻早已镇静下来,傲然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塞于天地之间。你如今只是妖邪鬼魅,孤魂野鬼,也配来我面前叫嚣!”

周围的闷声搏杀更加激烈了,兵刃交击的声音愈发逼近,轰隆隆的街鼓中,似乎有杂沓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铠甲铮铮。刘洎的脸上闪过一丝焦急,怒吼道:“褚遂良,你我相交数十年,我曾引你为知己良朋,哪怕政见不同,何故谗言陷害?这便是你养的浩然之气吗?”

“我褚某人为国除贼,何错之有?”褚遂良冷冷地道,“你起初支持魏王李泰,可魏王被贬,晋王成为太子之后,你火速改换门庭,假意以诤言魅惑陛下,投作晋身之阶。你我相交数十载,我却从未想到你竟然是这种奸猾狡诈之徒!陛下亲征高句丽,命你辅佐太子监国,你扬言大臣有罪,你立即诛之。你有什么资格诛杀大臣?陛下班师途中患病,你对外扬言陛下病危。居心何在?陛下在赐你自尽的诏书里写得明白:皇太子春秋鼎盛,不同于汉昭帝这个幼童,任由霍光弄权;更不是周成王这个襁褓中的少主,让你凭空生出做周公旦的野心!我虽然以诬奏来杀你,却无愧于心,因为你便是那谶言中要覆灭大唐的‘强臣’!”

便在此时,王玄策摆脱了灰衣人的狙杀,潜上狗脊岭,悄然偷听着二人的对话。他这才明白,褚遂良杀刘洎,原来还是因为太白昼见所带来的谶言:女主昌和强臣争。

张亮被认作强臣,满门抄斩,而刘洎竟然也是死于这种猜忌之下!

“不不不,绝非如此简单。”刘洎摇头道,“褚登善,欺瞒活人便罢了,何必欺瞒鬼神呢?我虽然平时言行不羁,但绝不会自己要做伊尹、霍光,陛下深知我的秉性,又有马周作证,陛下绝不可能因此而杀我!褚登善,你性情端方刚直,不擅这种鬼蜮伎俩,是长孙无忌着你诬告我的吧?”

褚遂良半晌无言,竟是默认了。

“你们到底是如何说动陛下起了杀心的?”刘洎问道。

王玄策潜伏在路边槐树浓密的树冠中侧耳倾听,这也是他长久以来的疑惑,更是朝野间的不解之谜。

当时,刘洎和马周探视皇帝之后出来说病势严重至此,陛下圣体堪忧。而褚遂良却举告说,刘洎言道,国家大事不必担忧,只需依循伊尹、霍光辅佐太子,大臣有异志者诛之,天下自定。

刘洎的原话也有些犯忌,可这两者却有本质的差异,风马牛不相及,再加上中书令马周作证,证明刘洎并无此言。然而在褚遂良再三坚持之下,皇帝还是杀了刘洎。这中间存在一个巨大的信息断层,因此显得诡谲离奇。

“因为你姓刘!”褚遂良瞠目大吼,“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不决则为漓!”

一言说罢,正好是第一通街鼓响毕,天地间陡然一静,翻滚的浓雾之中,针落可闻,这一声大吼远近皆闻。

“褚相公慎言!”忽然一个女子的高呼声远远地传来,褚遂良顿时愕然,仔细倾听,大雾中似乎有无数的人马飞奔而来,铠甲碰撞,哗啦啦如雨打珠帘。

“原来如此!”刘洎一声长笑,呼地一吹灯笼,那灯笼骤然剧烈燃烧起来,仿佛一条席卷的火龙朝褚遂良扑了过来,“登善兄,这便随我去地狱吧!”

褚遂良完全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眼见得烈火扑面,瞬息间路边的槐树丛中刀光一闪,一根粗大的槐树枝被人劈手掷了过来,正撞在火焰上,“呼”的一声火光爆燃,照亮了四面八方。

那槐树上扑下一条人影,刀光如电,朝着刘洎杀了过去。刘洎仓促间抽刀一挡,挡住了那人手中的横刀,却挡不住那股俯冲下来的力道,两人撞在一起,滚入浓雾之中。

褚遂良呆滞了片刻,眼前忽然一暗,原来这短短瞬间,那根儿臂粗的树枝竟然烧成了焦炭。他打了个寒战,若非方才那人相救,自己已经化作焦炭枯骨。只是这梦也忒逼真了些,方才那火焰烧到脸上的灼痛感就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捻了捻须,竟然捻出了一手的黑灰。

这时一支监门卫的兵马从大雾深处奔了出来,军容严整,铠甲鲜亮。大雾中无法驰马,都是步行奔跑,只有一名戴着黄金面具的女子骑在马上,有兵卒牵着缰绳,赫然便是景娘。

原来王玄策从御史台大狱逃脱之后,景娘便和丘行恭四处搜捕,只是大雾弥漫,玄奘做的手脚又干净利落,竟然查不到任何痕迹。正忙乱时,忽然得知褚遂良于大雾之中凭空消失,二人哪里还顾得上王玄策,带领人马分头寻找。景娘先一步来到狗脊岭,听到大雾之中的喊声,急忙出言提醒。

褚遂良再是痴愚也知道自己上当了,这哪里是什么梦,分明是有人借着一场大雾赚自己吐出了诬杀刘洎的真相!

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那首歌谣,褚遂良禁不住遍体生寒。

狗脊岭这段的街道路面高高隆起,两侧的沟渠又高又陡,如同山坡一般。王玄策从树上扑下,与刘洎翻滚着跌下沟渠,一头滚进了水渠中。

两人在水渠中沉浮片刻,挣扎出水面,从渠岸上找到自己的横刀,返身又冲向对方。不料刚打了个照面,那刘洎吃惊道:“王玄策?”

王玄策也是一怔,此时经渠水一泡,洗去了刘洎脸上的妆容,粘的短髯也只剩半截挂在下巴上,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竟是刘全。

“原来是你!”王玄策愕然半晌,忽然苦笑,“原来你才是那完成《秘记》谶语之人!”

刘全的来历极其诡异神秘,王玄策一直对他充满疑虑。他出身清白,是禁苑刘家庄的庄正,却主动应募自杀,去泥犁狱中献瓜。

而这场献瓜祭祀乃是娑婆寐主持!

娑婆寐被王玄策从天竺掳到大唐之后,皇帝听说此人已经二百多岁,曾经为戒日王炼制长生丹,于是倍感兴趣,将他收在禁苑中炼丹。刘全祖祖辈辈都在禁苑中种地,他二人有些交集实在是平常之事,《秘记》又是刘全从泥犁狱中带回来的,他来做《秘记》的执行人实在是顺理成章。

但正是太过于合理,反而让王玄策觉得不合理。因为刘全常年居住在禁苑,对长安城的风土人情所知甚少,本身务农,文墨粗通,武功泛泛,人又老实木讷,想要实现《秘记》这种精密浩大的计划,怎么想都不会选这种人来执行。

后来他遭遇爻姬,此人完美契合他心目中《秘记》执行人的身份,便认定刘全是受人利用,故意来扰乱自己视线的。没想到所有的猜测皆错,爻姬居然是自己的娘子景娘,刘全居然是真正的《秘记》执行人!

王玄策颇有些自嘲:“你我聊聊如何?敞开心扉?”

“王少卿,你笑杀我也!”刘全大笑,一见被揭穿身份,往日那种诚朴憨厚的农夫气质为之一变,神情间意气风发,阴鸷冷酷,“且说说吧,你想聊什么?”

“自然是想知道《秘记》的真相。”王玄策道,“你和娑婆寐炮制出这卷东西,究竟想做什么?”

“你觉得想做什么?”刘全一脸嘲弄地看着他。

“李君羡案、张亮案、刘洎案,到目前这三谶为止,你们是在钩沉旧案。这三桩案子都与太子有关,你们的目标自然是剑指太子。”王玄策道,“想要废掉太子吗?”

“你猜呢?”刘全笑吟吟的。

“我猜你在长安城执行《秘记》,是图谋废掉太子。”王玄策一字一句道,“而娑婆寐在翠微宫炼丹,则是要谋杀皇帝!”

“然后呢?”刘全不置可否。

“然后是谋反……”王玄策沿着自己的思路推论下去,“不不不,大唐国泰民安,四夷宾服,哪可能去造反?张亮、刘洎……”想到此节,他脸色大变,“你们想易储!”

刘全笑不出来了,默默地看着他。这时那群灰衣人从大雾中涌出,或隐或现,将他围在其中。

王玄策毫不在意,继续推导:“你们挖出张亮和刘洎的旧案,让天下人咸知其冤,让太子的心机和诡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朝廷百官人人疑惧。再配合《秘记》的预言,他便成了第二个杨广,或者第二个胡亥,会让大唐三世而亡。”

刘全面无表情:“这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有了天下间的人心向背,娑婆寐又能掌控陛下的生死,你们重演秦始皇的沙丘之诏也不是不可能。”王玄策心里有底了,笑道,“你们扶持的皇储是谁?魏王李泰?吴王李恪?蒋王李恽?还是纪王李慎?哈哈,既然你们替张亮和刘洎翻案,那想来一定是李泰了!”

刘全脸上面皮抽动,眼中露出森然杀机。王玄策知道生死一战在所难免,缓缓举起横刀,准备全力以赴。

这时大雾中传来监门卫兵马搜索呼喝的声音。雾太浓,此处街道宽阔,地势险要,兵卒们必须队列密集才不致被贼人逃脱,因此速度并不快,不过终究还是有几路兵马从两侧的陡坡兜了过来。

“王少卿,你我虽然是敌人,但你确实是个好人,人品秉性无可挑剔。”刘全叹了口气,收刀入鞘,“当日你在终南山的深涧中救了我,我说过来日必报,今日便救你一命。”

这时沟渠中撑来一艘小船,刘全脱掉紫色官袍,拽掉脸上的胡髯,跳上了小船,那船夫撑着船便隐入大雾之中。在那群灰衣人的包围下,王玄策不敢擅动,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这群灰衣人并没有随刘全上船离开,而是转身后退,悄然隐入大雾,朝监门卫兵卒掩杀过去。

说来也怪,如今天色比方才亮了些,这些人原本灰黑色的服饰随着天色变得灰白,仍然能与大雾融为一体,难以分辨。那些兵卒正在搜索,谁知眼前的大雾中竟然闪出刀光和人影,顿时被杀得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兵卒们急忙吹响了哨子,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兵马顿时蜂拥而来。王玄策也遭遇一群兵卒,当先的中郎将左城居然认得他,当即大叫:“找到他了,是王玄策!”

那群灰衣人则扑过来护在王玄策身前,大声喊道:“少卿快走!”

王玄策心中一沉,知道中了刘全的计,此人说是救自己一命,实则狠狠坑了自己一把,把假扮刘洎鬼魂的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

果然,街上的景娘和褚遂良听见“王玄策”三个字都怔住了。景娘一挥手,带着监门卫的人马下了斜坡。此时天色渐渐亮起,雾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浓,沟渠下面人影纷乱,激斗正酣,呼喝惨叫声和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景娘赶到近前,便看见一群灰衣人舍生忘死地护着王玄策正在与监门卫厮杀,地上扔着一件紫色圆领官服。

二人沉默地对视,说来也怪,看见她戴着黄金朱雀面具的模样,哪怕知道面具之后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感受不到丝毫熟悉,仿佛这薄薄的一张面具便斩断了一切羁绊。

他苦涩叹息:“哪怕缘分已尽,又何必苦苦相逼?”

景娘道:“我从十六岁便入了东宫,太子对我赤诚相待,我对他忠贞不渝,我们患难与共,一路走到今日。而对你,只是我年龄渐长,需要谈婚论嫁才做的选择。你只是一个女人要做母亲必须得有的一个窝、一个巢,我要孵一颗蛋,养育自己的孩子。抱歉了,郎君,倘若没什么风波,这辈子我也能与你白首同穴,可如今我必须选,那天平的两端便只有你最轻。”

王玄策摇头不已:“非要杀我不可吗?”

“你应该明白,我们这等人,倘若主上对你的忠心有丝毫的怀疑,就必死无疑。”景娘也叹息,“只有杀了你,我才能挽回太子的信任,才能活着,弥奴也才能活着。”

王玄策陡然出刀,刀光只是一闪,刀尖便抵住了景娘的咽喉:“若是我先杀了你呢?”

景娘连眼皮都未曾眨动,淡淡道:“你不会的。你的对手如今是太子,未来是皇帝,无论你抗争多久,最终的结局必定是灭亡。我若死了,你儿子便是父母双亡沦为孤儿,你那群洛阳亲族,只怕不到他三五岁便将他吃干榨尽。”

“不愧是东宫爻姬,当真好占算!”王玄策怒不可遏,这一刀却无法刺下去。

“我说过,对付你无须占算,这其实是我所理解的婚姻。”景娘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婚姻不仁,以男女为刍狗。只要有了子嗣来传承繁衍,你和我都无关紧要,管你相爱还是相杀。你若有能耐活下来,尽可以杀了我,你来陪儿子长大。可惜你无法活命,那便只能任由我来杀你,我来陪儿子长大。”

王玄策满腹怨气,却不知如何反驳。景娘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哪怕横刀就顶在自己咽喉,仍然毫不在意地挥手:“杀了他!”

沟渠上划来一艘小船。那船夫不知将刘全送到了何处,这时又兜转回来,远远地喊道:“少卿,上船!”

周围的监门卫兵马急忙举起兵刃一拥而上,那群灰衣人舍生忘死地扑上来护着王玄策且战且退。王玄策明知是刘全的计策,也只好跳上小船,船夫竟然舍了那群灰衣人,径自带着王玄策摇过沟渠,消失在浓雾之中。

那群灰衣人死战不退,直至全军覆没,流尽最后一滴血。

全歼这七八人,监门卫兵马折损了三十多人,其悍勇之状令所有人战栗!这到底是谁家豢养的一群死士?

地面被尸体和鲜血浸泡,污秽难闻,景娘走上前,命人搬开尸体,从地上拿起那件紫色圆领官服和半副短须,沉吟思索。

便在这时,只听路面上响起轰隆隆的奔跑声和铠甲碰撞声,一人高声喝道:“太子殿下到!”

景娘把手中物什交给左城,在众人的搀扶下走上狗脊岭街道。路面较高,大雾已经稀薄了很多,不但能看到百十步内的人影和面孔,甚至能看到四周各坊的围墙和里面人家的屋宇。正有一轮大日从春明门外的混沌中升起,驱散了长安城上空的雾霾和晦暗。

卫率府的兵马一队一队拥来,瞬间将宽阔的路面挤占得水泄不通,中郎将马策指挥兵马列起三层长枪大盾对着路面之外,又有三层弩手嘎吱吱地拉开弩弦,对着四周空旷虚无之地。

这等阵势莫说几个死士,便是几千人的军队仓促间也休想破开。阵势列好,李治和长孙无忌才在周围重甲具装骑兵的簇拥下来到近前。

原来长孙无忌比褚遂良早一步到了永福门的朝堂,本想等他来了将昨夜之事沟通一番,却不想褚遂良竟然在大雾之中被人劫走。

长孙无忌也顾不上规矩,闯入东宫将消息告诉太子。李治也是惊骇交加,褚遂良是朝廷的中书令,自己在朝中的最大臂助之一,未来的辅政宰相,这一旦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他执意要亲自去寻,长孙无忌眼见得大雾弥漫,哪里敢答应,万一这是对手的连环计,要借此赚出太子,在大雾中行刺呢?

李治焦躁不安地等了几刻,到天光见亮时再也按捺不住。长孙无忌只好请他套上铠甲,又命卫率府调动具装甲骑环绕在他四周。这些具装甲骑从头到脚、连人带马都罩着铠甲,宛如一只只钢铁巨兽。数十名具装甲骑将李治遮得严丝合缝,在路上一走,宛如一座移动的钢铁城池。

到了狗脊岭上,李治和长孙无忌被众人搀扶下马,景娘和褚遂良急忙来拜见。具装甲骑放开口子让他们进来,随即又哗啦啦地合拢。

褚遂良见太子居然冒着遇刺的风险亲自找寻自己,早已感动得泪流满面,跪拜在地,哭道:“老臣何德何能,敢劳殿下如此相待!若是您有个闪失,臣岂不是千古罪人!”

李治急急忙忙抢上几步将他搀扶起来。他穿着厚重的明光铠,行动之间甲片碰撞,铮铮作响。

“褚公!褚公!”李治上下打量,摸索着褚遂良的身体和四肢,见他不曾受伤,这才长出口气,眼眶顿时便红了,“可急杀我也!万幸那贼人不曾得手,否则孤的天塌矣!”

褚遂良感动得涕泪交流,禁不住失声呜咽,长孙无忌也在一旁抚慰。好半晌褚遂良才止住哭声,低声道:“臣要向殿下请罪,臣被那贼子算计,脱口说出了隋朝大业年间的那首歌谣。”

“是桃李子吗?”李治问道。

“是白杨树下一池水。”褚遂良羞惭道,“幸得爻姬娘子来得及时,才不曾说出更多。”

在场之人对这种宫中密辛极为熟稔,略略一询问,便明白了刘洎鬼魂出现的目的。李治温言安慰:“褚公无须自责。区区一首歌谣,当年能断送大隋,今日却断送不了大唐,也撼动不了东宫。这天,塌不了。”

李治走到路边看向沟渠下的战场,具装甲骑急忙随之移动,卫率府的步卒层层叠叠地布满了斜坡。这时下面的大雾也消散了许多,已经能看到沟渠,看到对面胜业坊的坊墙和房舍。一眼望去,李治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眼前尸体遍布,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河岸,一河的血水翻滚远去。

李治咬牙切齿:“掳你之人到底是谁?”

褚遂良从左城手上夺过那件圆领紫袍和须髯,怒道:“是王玄策!此贼假扮刘洎的鬼魂,设局害我!”

李治顿时愕然,景娘默默地跪拜在地,低声请罪。李治怒火中烧,但她此时是爻姬的身份,周围人多眼杂,于是强忍怒火往前走了两步,有意无意间,靴子正好踩在她撑伏在地的手掌上。

李治故作不知,脚下用力碾压,景娘疼得额头冒汗,偏生戴着面具,众人看不清她的脸色,对脚下之举毫无察觉。李治仍不解恨,从马策腰间抽出横刀,刀光一闪,斩断了黄金朱雀的一根翼翅,光华闪动间,黄金翼翅和镶嵌的珠钻跌落尘埃。

“他从台狱出逃一事,我尚未与你算账。”李治冷冷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做不到,今日之事就一并清算。”说完转身便走。

周围的街道早就被监门卫、武候府和卫率府联合封锁,空旷无人,具装甲骑的钢铁堡垒占据了整条路面,街道宛如钢铁波涛一般随着太子移动,迅速将景娘抛弃在外。长孙无忌陪着褚遂良上马,三人都进入钢铁堡垒,在层层铁甲的簇拥下轰隆隆地卷过路面,向东宫而去。

武候们开始收敛尸体,清扫战场,只有景娘孤独地跪在五十丈宽的春明门大街上,渺若尘埃。手指已经被踩进了地面的浮土中,她忍痛抽了出来,十指的指节被皮靴碾得稀烂,鲜血流淌。

景娘回到永宁坊大宅已经是辰时,日出长安,辉煌的朝阳驱散了昨夜的雾霾,街坊人潮汹涌,繁华如旧。但她知道自己的生死危机迫在眉睫,因为她失去了太子的信任。

杀死王玄策,是唯一解。

在乘坐马车返回王宅的路上,她便开始调动手中的力量筹谋布局。身为太子幕后的谋士,她早就打造出一支庞大恐怖的势力,加上手中握有太子私印,草拟一份文书,盖上印鉴,便是一份太子诏令,在如今太子监国的情势下,这意味着她能随时随地调动全天下的力量。

“太子诏令,着太子卫率府中郎将马策,率两团勋卫至永宁坊听候调遣。”

“太子诏令,着左武候将军丘行恭,率本府兵马至永宁坊听候调遣。”

“太子诏令,着监门卫中郎将左城,率两团卫骑至永宁坊听候调遣。”

手下的飞骑在马车四周飞驰来去,将她的命令源源不断地传递出去,等马车到了永宁坊王宅,太子卫率府的马策、武候府的丘行恭、监门卫的左城已经率领一队一队的兵马开进永宁坊,在二门内的空地上整齐肃立,等待调遣。王家大宅瞬间成了大兵营,聚集了近千兵马。

东宫五坊的内侍和婢女们赶着车辆来到王宅,上面载着一只只笼子,用黑布罩得严严实实,里面养着白鹄和鹞鹰。随着景娘的吩咐,一只只白鹄被放飞出去,将命令传递到四面八方。

王氏的耆老和族人看着这等景象,对景娘更加敬畏,远远地看着不敢近前。景娘见王玄诚也在,便将他招过来询问伤势。

王玄诚道:“大娘子尽管吩咐,我身体无碍。”

景娘拿给他一份文书:“这份太子诏令拿给你的上司,长安县令沈忠和万年县令宋行质,两县的县尉都归你调遣,在各坊、各市、各街、各门画影图形,缉拿王玄策。”

王玄诚迟疑片刻,景娘厉声道:“我王氏家族的生死,便在今日!”

“谨遵大娘子之命!”王玄诚抓过诏令,转身奔了出去。

此时三支军队已经整顿完毕,丘行恭、马策、左城率领一群军中的校尉和旅帅前来领命,满堂都是铮亮的铁甲。丘行恭身为左武候将军、天水郡公,身份地位远高于景娘,但她手持太子诏令,便是朝廷宰辅也得俯首听令,丘行恭只好忍着气叉手施礼。

景娘命婢女拿来墨锭,在水磨青砖的地面上画上墨线,横向十四条,纵向十一条。正中央画上四重圆心,两条墨线交叉通过圆心,地面上便出现了一幅繁复玄奥的六壬图案。

丘行恭也喜好道术,看这图案似乎眼熟,又有些吃不准:“这是六壬?”

景娘看了他一眼:“丘将军好眼力。”

所谓六壬,乃是占卜中的王道之术,它以十二辰分野做天盘,地支十二辰方位做地盘。天盘以太阳运行的度次为主,一年三百六十度;地盘以地球四方为准。天盘一动,左旋右转,产生了阴阳、三才、四方、五行,能占算天下万物,预测吉凶。

六壬占术难度极大,天盘随时转运,地盘恒定不变,因此推算之时万事万物无不是千变万化,占算一件事,得到的方向有成千上万种,天机稍纵即逝。

丘行恭凝重地看着,看来今日景娘要起六壬大课。但堂上这座六壬大课与寻常又有所不同,似乎更加繁复多变。这时婢女们穿花一般托来上百盏灯烛,一一摆在每一条墨线交叉的点上,地面上顿时星星点点,灿若繁星。只有正北的凹字形空着。

丘行恭越看越眼熟,忽然失声惊道:“这是长安城!”

马策、左城等兵将都围拢过来观看,原来景娘竟然把整座长安城的城坊图摆成了六壬大课的地盘,只因正北是皇宫所在,便不曾摆放灯烛。

“这是地盘,天盘呢?”丘行恭问道。

婢女抬过来一只藤木箱子,里面赫然是五十捆蓍草,一捆五十支。大衍之数五十,遁去的一。景娘从中取出一捆搁置一边,又取出一捆,抽出一支搁置一边。众人恍然大悟,这些蓍草便是天盘。

四十九捆蓍草,一捆四十九支,一共二千四百零一根蓍草,赫然是要起一场刘焯传下来的大衍占卜诀。二千四百零一根蓍草配合六壬算法,当真是能算尽天地万物!

景娘将四十九根蓍草取了一支夹在左手小指上。蓍草开始在她的指掌间演算,反反复复的几轮爻变之后,她将蓍草凌空抛在长安城的地盘上,四十九支蓍草哗啦啦地随机散落一地。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都有些不明其意。

景娘又演算了两捆蓍草,哗啦啦地抛在地盘上,这时“长安城”上已经有一百四十七支蓍草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各处线条上。景娘这才走到地盘的墨线上仔细观看,手指间还在不停地掐算。

四周甲胄乱响,兵将们纷纷围拢过来。

“王玄策在安仁坊!”景娘道,“马郎将,带领你的勋卫速去捉拿!”

众人这才明白,景娘起了如此一座大卦,竟然是在占算王玄策的位置。

马策和卫率府的校尉、旅帅们大声应诺,疾奔了出去。

景娘又道:“红烛,你带一只白鹄跟着马郎将,一旦有消息,以白鹄传讯。”

东宫五坊的一名婢女急忙应了一声,去庭院中提了一只铁笼跟着卫率府的兵马而去。

景娘脸色有些苍白,显然这场大卦对她的心神损耗颇大。婢女急忙搀扶她坐在席上,奉上一碗浮满冰块的五色饮。景娘吩咐给丘行恭等人也端上饮子,众人喝着冰饮子,默默地看着堂外等待。堂前庭外,白日炙烤着初夏,绿杨结出了烟霞。

安仁坊距离不远,一刻钟之后,便听见堂外扑棱棱的声响,一只白鹄振翅而来。五坊小儿举起手臂让白鹄落下,取了腿上的竹筒飞奔着送上大堂。

景娘打开竹筒,取出帛书看了一眼,面容顿时冷了下来。

丘行恭冷笑:“薛娘子,何不念出来让我等也听听?”

左城顿时手握刀柄,厉声喝道:“丘将军,薛娘子手持太子诏令,如殿下亲临,尔胆敢不敬!”

丘行恭看着左城怒目圆睁的模样,心中顿时一沉。他倒不在意左城的威胁,监门卫一介中郎将,身份与自己天差地远。他震惊之处在于,眼前这女人的权势竟然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要知道监门卫中郎将左城掌管东宫门禁,卫率府中郎将马策负责太子安危,这两人看来竟都是景娘的心腹。更可怕的是,景娘大模大样将他俩宣召而来,毫不避忌,说明太子对此是默许甚至纵容的。

这女人和太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丘将军无须多想。”景娘摆手让左城退下,“王玄策去了安仁坊薛宅找我父亲,问了他一句话。”

景娘随手把帛书交给婢女,命她传给丘行恭。丘行恭愕然接过来一看,只见帛书上写着一句话:“王逆问曰,景娘遴选东宫,何以落败?”

丘行恭愕然张着嘴,手里的帛书烫手至极,如同握着一块火炭。

贞观十七年李治立储为皇太子,当时他已经有了晋王妃,她顺理成章被册封为太子妃。但太子的妃嫔之位除了太子妃之外,还有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无数世家大族打破头把自家女儿送到东宫里做女官,想要在遴选妃嫔时占得先机。薛寅身为东宫的中舍人,更是早早将景娘送入东宫做了女官。但奇怪的是,薛景娘身为河东薛氏的长房嫡女,关陇六大士族之一,在妃嫔遴选中却惨遭淘汰,莫说良娣和良媛,便连承徽都没有选上。

这种结果极为诡异,但薛家却平静地接受了,不曾有丝毫怨愤。薛景娘此后寂寂无名,在东宫如同消失了,直到出宫嫁人,这才重新出现于长安人的视野之中。

在丘行恭等有心之人想来,这乃是后宫争宠,宫廷暗战,不但牵扯太子妃、郑良娣、萧良娣,甚至可能牵扯太子,自然不敢有丝毫与闻。丘行恭急忙告罪一声,递还给婢女。

景娘冷笑一声,从婢女手中接回帛书。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忧虑惶急——王玄策终于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景娘之所以在遴选中落败,自然是因为真正的景娘早已死去,冒充她身份的只是一名卑贱的奴婢,如何能遴选妃嫔?但靠后宫争宠的借口能震慑住丘行恭,却骗不过王玄策,他已经开始一步步逼近真相。一旦让他查出来,景娘辛苦打造的安乐窝就会彻底崩塌,烟消云散!

若说之前景娘还有些留手,这一刻她心如铁石,一切危及自己这个家的人,必须诛除!

这时马策派一名队正驰马回报,卫率府围捕失利,让王玄策逃出了薛宅,去向不明。

“我去拿他!”丘行恭霍然起身,抱拳请命。

景娘淡淡道:“你武候府虽然执掌京师治安,却拿不下王玄策,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不良人署在你武候府渗透了多少人。”

丘行恭愕然片刻,忽然遍体生寒。

景娘起身走到堂上,命人将六壬图上的蓍草清理干净,又取了一捆蓍草开始演算大衍占卜诀,演了几次爻变,哗啦啦将蓍草抛在墨线地盘上,仔细观察这些蓍草指向的方位。她看了片刻,却无法在这混乱之中窃取天机。

景娘又取出一捆蓍草开始演算。这次似乎极为艰难,她满头虚汗淋漓,一连用了九捆蓍草,地盘上已经有四百四十一根蓍草,才最终从这混乱无序的卦象中锁定了王玄策的方位:“东市,西南隅!有一股死气笼罩四周……”

众人满脸惊骇,占卜术竟然神异至此,能上窃天机,在百万人口的长安城中锁定一人的位置!景娘却并不满意,只是这场占卜耗费心神甚剧,无法更进一步,只好调动兵马来搜索。

“左郎将,率你的兵马立刻前去,寻一处与死有关之所!”

“紫叶,你带一只白鹄跟随过去,随时传讯。”

“传令王玄诚,带领两县的捕吏彻查东市。”

“传令马策,命卫率府封锁东市外围各坊。”

随着她一声声命令,左城等人纷纷应诺,飞奔了出去。

永宁坊距离东市只有一坊之地,不多时左城便遣来人马回报:“禀报薛娘子,东市西南隅有一家寿材铺!”

左城还算有眼光,寿材铺确实极为符合景娘占算之所,只是王玄策去寿材铺作甚?众人满脸诧异地望着景娘,景娘脸上声色不动,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片刻之后,又有人马回报:“禀报薛娘子,一刻钟前,有人来寿材铺带走了一个名叫徐昆的主事。”

“禀报薛娘子,王玄策杀伤两名捕吏,挟持徐昆逃出东市。”

“禀报薛娘子,马郎将把王玄策和徐昆围堵在一家客栈,正在缉拿。”

“禀报薛娘子,马郎将抓住两名疑犯,系王玄策寻人冒充,金蝉脱壳。”

众人从频繁的奏报中感受着东市激烈的一幕,而王玄策竟然从三方人马的围捕中险之又险地脱逃,更让众人愤懑不已。丘行恭霍然起身:“薛娘子,该我武候府出动了!”

“丘将军少安毋躁。”景娘摆手阻止了他,询问第二名信使,“寿材铺那名主事这几日都做过哪家的生意?”

“禀报薛娘子,”那信使道,“近三日,徐昆曾卖出十七具寿材,其中十五具卖给了龙华寺。”

“龙华寺?”景娘脸色变了。

“王县尉详加鞠问,说是前日龙华寺慈悲院走水烧毁几具棺椁,龙华寺的女师便托徐昆收拢遗骨,运至城外择吉壤安葬。”

景娘脸色铁青,原来自己前日那把火并没有彻底烧毁绿蝶的尸骨,想来还残留了一些骸骨,龙华寺的女尼便买了棺材,托徐昆运出城外安葬。而王玄策竟打算挖出骸骨,验看个究竟!

景娘一字一句地道:“可知徐昆将其葬到了何处?”

“此事是徐昆一手操办,寿材铺的其他人等并不知晓。”

所谓吉壤,无非是一些无主的乱葬岗子罢了,倘若没有徐昆带路,任谁都难以找到,而徐昆却被王玄策带走了。景娘咬牙切齿,自己这个男人实在狡诈,逃亡之中仍旧思维缜密,滴水不漏。

“起卦!”景娘从席上起身,吩咐了一声,来到地盘的墨线上。

王玄策既然去了城外,婢女们只好用墨锭将墨线延长,范围几乎铺满了大堂,点燃灯烛之后,仿佛满地星河。景娘强撑精神反复演算,这一次更加艰辛,足足用了二十一捆蓍草,一千零二十九支,才在这混乱无序中窥探出了天机。

“城东十里,白鹿原。”景娘脸色惨白,浑身大汗淋漓,身子一软,倒在了满地的蓍草上。

[14] 李世民《赐刘洎自尽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