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宰相复活
御史台狱,王玄策正躺在霉烂的草垫子上昏睡。
他这间牢房位于台狱的最深处,是御史台的官吏特意关照的。这帮宿直的官吏见王玄策被投入台狱,一个个惊喜交加,这贼厮鸟昨夜明火执仗地攻入御史台逼死邱凌,今夜居然自投罗网。尤其是邱凌的好友和下属,纷纷献计献策要报复他。
御史台大狱只建成一年,级别又高,不似刑部大狱那般腐臭污秽,然而皇城西南角这边地势低洼,五月雨水多,四壁潮湿,这群吏员便寻了最低洼的这间将他扔了进去。触手一摸,地上的污水积了几寸厚,铺的稻草都腐烂发霉,难闻至极。
但王玄策已经毫无知觉。这数日来满长安奔波,豕突狼奔,一日睡眠不过两个时辰,身上杀得满是伤痕,虽然做了些包扎,在腐水中一泡又开始溃烂,整个身体和精神绷到了极限。被往台狱中一扔,整个人便陷入半昏迷状态。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耳边传来诵经声,似从天边传来,世界震荡,万物欢悦。有些耳熟,是师父刚译出的《心经》。王玄策颇为自得,那二百多字的经文只看了两遍,自己居然记住了,能于濒死之际重现。自己虽然算不得佛徒,但在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护持中死亡,或许能减轻几等罪孽,到了那泥犁狱中少受些苦,早日投胎,不再来这人世了。
不知父母是否还在那泥犁狱中?可能相见?他们死去已经三十年矣,自己孤苦伶仃在这世间长大,曾经是如此思念,可近年来他们的模样居然越来越淡薄,弥奴的模样越来越鲜亮,这让他颇有些不安,似乎享受了幸福,便是对死去父母的背叛……忽然他想道:若不再来这人世,如何得见弥奴成人后的模样?
沉重如山的乱梦中,忽然有一只宽厚粗糙的大手握住他的手掌,似乎有人把他抱在了怀中,拿着湿润的面巾擦拭他的脸颊。有清凉干净的水从唇边流过,他舔了一口,凛冽甘甜。
王玄策努力撑开眼皮,却发现师父玄奘竟然出现在牢房之中,正将面巾浸湿帮他擦洗面孔,口中还在诵经。旁边放着一只水桶,两名御史台的狱卒掌着灯笼,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醒啦?”玄奘温和地笑道,舀起了一瓢水喂他喝下。
半瓢水喝下去,王玄策恢复了些许体力,勉强道:“本以为是弟子将《心经》背诵了下来,却原来是师父在诵念。”
“你生平只知杀人放火,哪晓得诵经念佛?”玄奘低声道,“还记得在吐蕃时,为师赐予你的法名吗?”
“思虑过重,心猿不定,师父盼我悟得清净法门,是名悟净。”王玄策喃喃地说道,回忆当年西游天竺的峥嵘岁月,他脸上有了一丝笑容,片刻后却又长叹,“可惜弟子始终不曾悟出什么法门,反而被这红尘摔打得遍体鳞伤。”
“景娘之事贫僧听说了。”玄奘黯然道。
“师父何时听说的?”王玄策诧异。
“方才你在梦中呓语,反复叮嘱她照顾好弥奴。你说,你当年的选择是对的,不该有婚姻,不该有亲情。”玄奘怜悯地看着这个弟子。
王玄策愣怔半晌,忽然泪如泉涌,失声痛哭:“师父,弟子好生痛苦。我最怕有所羁绊,却还是坠入这座婚姻与子嗣的牢笼。这就是佛家说的爱别离、怨憎会吗?师父,弟子实在撑不住了,只愿一死,不再来这世间了。”
玄奘叹息一声:“只要你心有挂碍,无论是去地狱还是天界,都只是这人间改个名字罢了。它如影随形,你就像在其中转轮,永无休止。”
“那弟子如何解脱?”王玄策问道。
“此生无解,但此生亦是解。”玄奘温言道,“你从呱呱坠地到老病而死,色、受、想、行、识照进了你这副肉身,你看见了草上有露水在往下滴,你看见山间有草木在萌生,你看见鸡子下了一枚蛋,你看见农人在田里挥汗如雨,你看见昨日金榜题名的状元今日刑场杀头,你看见皇帝的子嗣一夜夭折,这便是世界在向你演绎它的法则。你就像看台上的一幕幕伶戏,你是局外人、旁观者,无论喝彩还是悲戚,它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其实你亦在台上,他人亦在台下旁观。这副肉身从诞生到溃灭的过程我们称之为一生,便是要让你明白诸法如是,空中无色,然后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最后到达彼岸。”
玄奘似乎在为自己心爱的弟子传道,声音缓慢、低沉、温和,穿透大千世界,内心红尘。那两位狱卒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倾听,不知不觉满脸是泪。玄奘西游归来之后,大都隐居在道场译经,佛徒们得见他一面都是难事,狱卒们今日能听他亲自讲经更是极大的缘分。
玄奘请那两位狱卒把灯笼留下,再送些干净的饭食。二人诺诺连声,把灯笼插在了墙上,不多时抬了张食床过来,丰盛无比,一只瓦罐里甚至炖了参汤。然后二人双手合十,躬身退去。
玄奘盛了参汤,默默地喂王玄策喝了一碗。王玄策终于恢复些许精神,这才询问师父为何会出现在台狱之中。
玄奘轻描淡写地道:“把你关入台狱,本就是贫僧安排的。还好那白鹄飞得快,曹力士跑得也快,没让你死在丘行恭的长槊下。”
王玄策吃惊:“师父安排的?难道是陛下知道我冤屈,特意请师父出面?”
玄奘摇摇头:“陛下的诏旨只是幽禁了南阳公主,打杀了她的亲信。不过那白鹄有两条腿,可以绑两枚竹筒,贫僧就想办法另拟了一份诏旨,绑在另一条腿上。”
王玄策彻底蒙了,这可是矫诏,伪造皇帝诏书!玄奘说来简单,但这一份诏书的流程极其复杂,不但要中书舍人拟旨、门下省的符宝郎来用印,还要利用皇帝的白鹄飞书。
“师父莫要吹嘘,您当真能矫诏,岂不是说陛下的性命也捏在您的手中了?”王玄策满脸不信,但他又知道自己师父从不打诳语,颇有些疑神疑鬼。
玄奘脸上露出浓浓的悲伤,低声道:“陛下不日便将驾崩。”
这声音很低,却如同雷轰电掣般劈入王玄策的脑中,使得他整个人头晕目眩,翠微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的性命确实操纵于他人之手,却不在我的手上,而是那《秘记》之手。”玄奘也露出大恐怖,“你至今尚未看过第七谶的谶图吧?”
王玄策摇摇头,他拿到的《秘记》是残缺版的,第七幅谶图已经被皇帝裁掉,只剩下一句谶诗:“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当时玄奘解释道,第七谶过于耸人听闻,皇帝不欲为外人所知。
“那谶图上画着皇帝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己巳日,也就是四日后驾崩!”玄奘一字一句地说道。
暑热濡湿的牢房内,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至王玄策的头顶。
这些时日他连破两篇谶图,虽然和景娘势同水火,目标相反,但双方都是在不惜代价阻止谶图的发生。然而这东西就仿佛宿命的转轮,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撼动分毫,循着自己精准、冷酷、血腥的轨道将预言变为现实。
两幅谶图应验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秘记》的真实和准确性了,它将会在七天之内完成这七幅谶图,就像命运一般势不可当。
可第七谶居然是皇帝驾崩!那就意味着,《秘记》最终导向的结果是让所有人都相信,皇帝将会在第七天驾崩!
不对,或许这还不是最终的导向,当李世民果真在第七日驾崩之后,天下人便彻底相信了第七谶的预言:“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这才是它最终极的目标!
其实从一开始《秘记》就亮出了獠牙,它从未掩饰自己,目标明确,方向清晰,只是谁都无法抗拒,无法扭转,更无法躲藏。这才是《秘记》最为恐怖之处!
至于太子李治则是其中最悲惨之人。这数日,王玄策喋血长安,翻出了他的一桩桩大案,足以让他的德行备受质疑,甚至无法继承皇位。可哪怕他继承了又如何?朝野的质疑声只怕更甚!因为在谶语中,正是他成为第三世皇帝才会导致大唐覆灭,才会让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怪不得这些时日太子与自己杀红了眼,他的生死危机正迫在眉睫。
师徒二人都是具有大智慧之人,无须多言,只言片语中便明白了如今的局势。王玄策坐起身,神情急切:“师父,陛下如今是什么状况?已经无法理事了吗?可您又说惩治南阳公主的诏书是他拟的,究竟怎么回事?”
“陛下的身子并未恶化,仍旧是头疼晕眩,肢体麻痹,处理寻常政务并无太大妨碍。今夜拟完处置南阳公主的诏书,他有些气急上火,头晕目眩,吃了些汤药便去睡了。”玄奘道,“陛下不曾提及如何处置你,贫僧担忧太子会杀你,便与中书省宿直的舍人们商议了一下,补了一份诏旨,将你暂且收监。”
“补了一份诏旨……”王玄策愣住了,“诏旨岂能商量一番就补了的?这叫矫诏!师父您一心想要涅槃,脑袋掉了钵盂大的疤,中书省也疯了不成?”
玄奘摇头不已,对这个徒弟的佛性简直是痛心疾首,斥道:“这如何算是矫诏?草拟诏旨、查漏补缺原本就是中书舍人的职责,皇帝发了风疾,未及交代之事自然要中书舍人补缺。只是把你暂押台狱候审罢了,又不曾替他做什么决断。”
玄奘说着说着,估计自己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问道:“我问你,为什么皇帝在得到《秘记》的第二日便离开长安?”
王玄策立即道:“因为他怀疑长安城已经被人设局?”
“不错!”玄奘赞许道,“所以陛下当机立断去了翠微宫。那地方僻处终南山中,外有高山深涧环绕,内有程知节、薛仁贵等心腹悍将保护,长安城中还有你这把利刃搅得天翻地覆,陛下便能在翠微宫中坐观真相!”
王玄策恍然,《秘记》这东西倘若并非神鬼使然,而是人为布局,那就意味着对方早已将长安城甚至皇宫渗透得千疮百孔,这时候跳出长安,先将自身置于绝对安全的境地,不失为上策。
“那陛下如何看待他仅剩七日……四日性命?”王玄策好奇地问道。
“陛下丝毫不信。”玄奘道,“他坚信崔判官在泥犁狱中为他改了生死簿,自己会崩于贞观三十三年,他还有十年寿命!”
玄奘将贞观三年发生在霍邑县的泥犁狱一事粗略讲述一番,王玄策目瞪口呆,皇帝心中竟然有这种魔怔。
玄奘继续道:“所以现在朝中的局势颇为诡异,随着《秘记》演进到了第三谶,除了皇帝本人,朝中高官权贵大都相信了《秘记》预言之准确,忠于陛下的试图扭转,心怀叵测的正自观望。为什么这几日你在长安城掀得天翻地覆,朝廷六部百司几乎耳聋眼瞎,坐视不管?为什么今夜中书省的人能补发这份诏旨?因为他们想要保你,想要你查出《秘记》的真相!”
王玄策叹了口气,他两次闯入皇城时便感受到一股不动声色间的保护,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势力,或者说是一种官场上的情绪,但随着太子杀他之心越来越明,敢回护自己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陛下也知道自己身体有大隐患,将希望寄托在丹药上,便将娑婆寐带到了翠微宫随时为他炼制丹药。”玄奘从袖中取出两枚丹丸,一青一黄,大如葡萄,“这便是娑婆寐炼制出来的丹药,陛下早晚服用一颗。《秘记》想要完成第七谶,必须将皇帝的性命控制在手。要他在五月二十六驾崩,他就必须于这一日驾崩,不能早,也不能晚。所以贫僧怀疑,控制皇帝性命之物便是这两粒丹药!”
王玄策将丹药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这显然是从丹炉里炼制出来的,通体圆滑,隐约流淌着一股妖异的光彩。
“师父怀疑这丹药是慢性毒物?”王玄策道,“恰好能在五月二十六日让陛下毒发身亡?”
“这丹药无毒。娑婆寐在禁苑中已经为陛下炼制了一年,药方、药材、用量、配伍,制药流程都在尚药局的监管之下。丹成之后安排有内侍试药,三个月后安然无恙才拿给陛下吃。但是配药讲究君臣佐使,倘若娑婆寐在配伍上使些手脚,一些寻常的吃食就能和这丹药相生相克,夺人性命。”玄奘说道,“所以贫僧想办法弄了两粒,今夜下山便是要把这丹药拿给孙思邈,请他辨一辨药性。”
“孙神医怎么说?”王玄策道。
“还未来得及见他,怕你撑不到明日就给人瘐毙了,先来救你出去再说。”玄奘道。
“师父您说什么?救我出去?”王玄策顿时怔住了,“怎么救?杀出去?”
玄奘晃了晃牢门上的铁链,“哗啦啦”的声响中,那两名狱卒急急忙忙走进来。
玄奘致谢:“有劳二位了。”
“不敢,不敢。牢房有些结实,我二人方才挖了半天,有劳法师久候了。”
“法师乃是人间佛子,早算出今日,才让最近多下了些雨水,泡得酥了。”
两名狱卒合十回礼,纷纷笑着走进牢房,用手掌抵着墙壁同时用力推,还不停地拿肩膀朝墙上撞。
王玄策看得纳闷不已,这二人莫不是患了失心疯?正诧异间,只见那堵墙壁竟然摇晃起来,两人愈加用力,吭呦吭呦低声喊着号子,顷刻间那堵墙轰然倒塌。
尘土被夜风吹去,赫然露出乌云沉沉的夜空。
与此同时,景娘的马车驶入御史台门前的街道,后面跟着丘行恭与武候骑兵,车轮和马蹄敲打在皇城天街之上,敲碎了一地的寂静,也敲打着景娘波澜不惊的心防。
到了御史台衙门前,丘行恭亲自入内行文。宿直的御史中丞翻看文书,乃是武候府颁发,大意是,着其家眷来劝解该犯官坦白案情,认罪伏法。那御史中丞一看便知道他们今夜要断送了王玄策的性命,而首先担责的便是御史台。他苦苦思索良久,最终还是不敢违拗他们背后那尊庞然大物,命官吏带着景娘前往台狱。
一行人执着灯笼火把,默默地穿过几重院落到得台狱之外的值房。两名狱卒正在酣睡,吏员们叫醒他们说明缘由,两人睡眼惺忪地取了钥匙。
“爻姬娘子,殿下既然命你亲自动手,下官就不奉陪了。我替您准备了几样物什。”丘行恭笑道,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一卷麻绳,又将自己腰间的佩刀摘下,“瓶中是钩吻,混在酒中不消一个时辰便会毙命。倘若他不肯,便用麻绳勒毙。若是还嫌麻烦,只好一刀毙命。爻姬娘子任选一样即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他将三样东西托在手中,笑吟吟地盯着景娘,似乎在嘲讽,又似乎在享受这残虐的快感。景娘沉默地望着他,不言不动。武候们手中的火把在风中噼里啪啦地燃烧,御史台吏员手中的灯笼被风一吹,烛光跳动。
好半晌,景娘才道:“无须客套,替拙夫谢过丘将军。这番赠礼,来日必报。”她郑重地屈身施礼,转头道,“劳驾二位取一坛酒来。”
一名狱卒回值房取了一坛酒,另一人挑起灯笼,景娘亲自把酒坛抱在怀中跟着二人走进台狱。牢狱的房舍极为逼仄,从中间的甬道一路穿过,直到台狱最深处的一间牢房,两名狱卒打开锁头,景娘推门走进牢房,忽然间一阵穿堂风袭来,吹得她衣袂飞舞,牢房的后墙已然坍塌,里面空无一人!
景娘瞬间呆滞,“啪”的一声,手里的酒坛跌在了地上。
两名狱卒一声惊叫,惊慌失措地奔跑了出去。不多时,丘行恭带人闯了进来,见到这一幕禁不住气急败坏,怒吼一声,命人四处搜索。
这牢房位于御史台的西北角,隔墙便是太史局。皇城衙署之间的隔墙有八尺高下,寻常自然无法翻越,只是牢房的后墙恰好坍塌在墙根,等于凭空垫高了三尺。如此一来,普通男子踩着废墟便能轻松越过。
丘行恭站在御史台和太史局之间的围墙上,纵目四顾,午夜的皇城偃伏在脚下,屋宇层叠,一名戴着镣铐的囚犯就这么凭空消失在这森严的宫禁之中?
丘行恭提着刀跳下围墙,来到景娘的面前,咬牙切齿:“爻姬娘子,好手段!”
景娘浑身冰凉,长长一叹:“丘将军,我中了别人的算计!”
“算计?”丘行恭冷笑,“算计谁?”
“算计我!”景娘喃喃道,“他设下这座陷阱,就是要让我做那只替罪羊!他算出我今夜要来,可我却算不出他!此人从来不在我的占算中,他的命格有天机在蒙蔽卦象。三不占,三不占……他究竟是谁?”
“师父,您真的能屏蔽天机,让我娘子占算不到?”王玄策问道。
“贫僧不懂天机,更不懂占卜,但是我知道,在旁人的眼中我自五月十九那晚起便随皇帝去了翠微宫,不在长安城这座局中。”玄奘道,“按照卦象而言,我便是那遁去的一,不在四九之数。按照俗语来讲呢,或许叫灯下黑。”
王玄策纵然满腹悲伤,也不禁哑然失笑。
此刻已经到了寅时,夜色渐淡,日色渐起,但这些日子暑热难耐,水气蒸腾,城中起了雾。大雾从水面上升腾而起,师徒二人划着船行走在大雾中的清明渠上,四周一片混沌。
清明渠引自秦岭中的潏水,主要是为皇宫和皇城提供用水,穿过了皇城中的众多衙署,其中就包括了台狱隔壁的太史局。
在御史台狱中,两人踩着坍塌的废墟翻墙而过,穿过太史局的后院来到渠边,那渠边早有人备好了一艘小船。两人划着船横穿整个太史局,再从外墙下的水闸穿过了皇城的街道,进入街对面的鸿胪寺,再从大社穿过了皇城的城墙,径直进入长安城。王玄策看得又是吃惊又是诧异,也不知是深夜无人还是玄奘早就安排妥当,一路上畅通无阻,不但水闸都开着,连个人影都没遇到。
“那师父您又怎么能占算到景娘要来杀我,将我救走,故意坑她一把?”王玄策问道。
“贫僧不知她要来,更不曾给她设置陷阱。”玄奘道,“她之所以认为这是陷阱,是因为生性喜欢操弄阴谋之人,总以阴谋来看待世间之事。”
王玄策苦笑,自己这师父不通武力,不懂计谋,不会占算,只晓得念经,但他西游天竺,行走十余万里、上百个国家而毫发无损,无论旁人使出再多的心机和权谋都奈何他不得。因为他一只脚已然超脱世间,回过头看这些伎俩,就像隔岸观尘、俯瞰世间罢了。
“你这位娘子只怕受过大苦难,红尘万象入骨太深,你莫要怪她。”玄奘道,“在自己的因缘宿命中挣扎不出,也是可怜之人。”
王玄策冷笑:“她是可怜之人?贾正和王冲雅他们呢?那些死在她阴谋算计下的人可不可怜?”
玄奘不说话了,默默地划着船在弥漫的大雾中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巷,一座又一座的坊墙。雾越来越浓,十步之外不辨人影,也看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所幸清明渠并不宽阔,能辨清两岸,不至于撞上。
“我们分头行事吧!”玄奘道,“贫僧且去寻神医孙思邈,你去帮我救一个人。”
“谁?”王玄策问道。
“褚遂良。”玄奘道。
王玄策诧异:“褚相公出什么事了?”
玄奘苦笑一声停止划船,任凭小船在浓雾中飘荡:“第三幅谶图中的那名老者你猜出是谁了吗?他就是褚遂良,与他对话的那缕鬼魂便是刘洎。”
王玄策对第三幅谶图自然滚瓜烂熟,但仔细一想,却仍然不解:“师父如何确定是褚相公?”
玄奘道:“这还多亏你破解了第二谶。那个遇刺老者是长孙无忌的消息传到终南山上,不少有心之人便猜出了第三谶的真相。‘太白入南斗’这句应的是刘洎。贞观十九年十二月,陛下亲征高句丽归来,路上患了痈病,刘洎探问后说‘病势严重至此,陛下圣体堪忧’。结果到了十三日,太白星冲犯南斗六星,十六日,太白星冲犯左执法星。太白星主兵刑之兆,《荆州占》云:‘太白入南斗,有丧。君不死则病。'《隋书天文志》曰:‘太白入斗,天下大乱,将相谋反,国易政。’又曰:‘君死,不死则废。’于是褚遂良借此天象举告刘洎,说他想做伊尹、霍光,诛杀大臣。二十六日,陛下赐死刘洎。
“‘天子床上走’这句应的是刘洎的一桩逸事。贞观十八年二月,陛下赐宴玄武门。陛下精擅书法,尤其喜好飞白体,那日他趁着酒兴写了一幅飞白书。群臣当日都喝多了,围在陛下身边竞相欣赏,刘洎当时还是散骑常侍,他跳到御床上拽着陛下的手便将那飞白书抢了过来。大臣们都怒斥刘洎,说他擅自登上天子御座,乃是大不敬之罪,该当处死。陛下知道他平素不拘小节,又喝多了酒,便笑着替他打圆场,说道:昔日婕妤辞辇,今见常侍登床。”
王玄策摇头不已,刘洎此人身为宰相,言行疏狂无忌,怎能不败?陛下宠信他时,这是一段佳话;当他失宠时,这便是致他于死地的大不敬之罪。
“‘三尸蜚语时’这句,说的是褚遂良诬告他一事。‘三尸’指的是道家的三尸神,分为上尸、中尸、下尸,分别附着在人的上中下三个丹田,它们专门在人体内作祟,故意教唆人作恶,然后每个月的庚申日会向天帝奏报人的过错,希望人早日死掉,自己好离开人体自由游荡。所以道家修炼,必先灭三尸。三尸指的便是褚遂良了,他在皇帝面前奏报刘洎的过错,而刘洎死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恰好便是庚申日。
“‘地上出日头’这一句是拆字,谜底是‘晋’,来自《周易》中的晋卦:晋,进也,明出地上。晋是坤下离上,坤为地,离为火,它的字形像一轮红日于大地之上冉冉升起,所以叫‘地上出日头’。”
听着玄奘的讲述,王玄策禁不住头大,怪不得谶诗如此难解,一句诗里居然有如此多的讲究。他慢慢地回过味来,有些吃惊:“晋?难道暗指晋王,如今的太子殿下?”
“不,晋是地点,也就是晋阳,或者叫太原、并州,此处是刘洎被赐死的地点。”玄奘道,“所以这句谶诗写得很详细,‘太白入南斗,天子床上走’指明了人物,‘三尸蜚语时’指明了时间,‘地上出日头’指明了地点。”
“那么,‘狗脊挂灯笼,寅卯交乙丑’这两句呢?”王玄策问道。
玄奘沉默片刻:“这两句是最为费解之处,因为前四句是过去发生之事,这两句是未来发生之事。谶语嘛,本来就是预言未来,这两句才是核心。”
“师父,这到底何解?”王玄策心痒难挠。
“狗脊挂灯笼,寅卯交乙丑”这两句不良人署也讨论过多次,却没办法解谶。“寅卯交乙丑”,寅卯是地支,自然是时间,这不会错。但乙丑是干支,可以纪年,可以纪月,可以纪日,可以纪时,这就复杂了。至于“狗脊挂灯笼”更是难解,狗的脊背上挂个灯笼?
“‘狗脊挂灯笼’中的‘狗脊’是指狗脊岭。”玄奘道。
王玄策悚然一惊,狗脊岭三个字满长安无人不知,因为那是长安处死人犯的刑场!
长安行刑的场所有两处。一处是西市刑场,在西市东北角的十字天街上,街边有一棵古柳,叫独柳树,便是斩了张亮之处。另一处是东市刑场,在东市西北角的十字天街上,是长安的一处高坡地,叫狗脊岭。十字街的交汇处便是狗脊岭的脊顶,地势高敞,通衢四望,最适合行刑示众。
“挂灯笼目前仍旧不解其意,不过‘寅卯交乙丑’却很好解释,那便是此时此刻!”玄奘道。
王玄策一怔,今日确实是乙丑日,此时如墨的暗夜渐渐消退,大约到了寅时末、卯时初,果然便是“寅卯交乙丑”。
“也就是说,此时寅卯交会,狗脊岭上会升起一盏灯笼?”王玄策喃喃地念叨着,忽然间骇然色变,“现在正是早朝时分!褚遂良!他要去东宫早朝!”
倏忽间浓雾中传来轰隆隆的闷雷之声,一开始较远,似乎是从北面而来,随后四面八方响起了报晓的鼓声,从浓雾中滚滚而来,震动耳膜。再之后,一百多座寺庙的晨钟也开始敲响,长安城仿佛响起宏大的佛音梵唱。
清明渠的四周传来吱吱呀呀的开启坊门之声,原来已经是五更二点,夜禁结束了。
“褚遂良是贫僧的好友,人品端方,守成持重,他为何要以诬告的方式诛杀刘洎,着实令人费解,但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于非命。”玄奘道,“所以这件事就拜托给你了,务必要救他性命!”
“弟子明白!”王玄策郑重道。
玄奘合十致谢,慌得王玄策急忙跪在甲板上磕头,小船微微一晃。他再抬起头来,却见玄奘已经跳上岸,走入浓雾之中。
这位师父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王玄策独自坐在船上,眼前白茫茫一片,无论屋舍、树林还是河岸都笼罩在朦胧的大雾中,方才的一幕恍惚一场大梦,只有四周的街鼓带来一股真实感,但听到耳中却使人孤寂,迷茫,渺若尘埃。
褚遂良的宅子在平康坊西南隅,这几日他心中有事,夜禁方一结束便命人大开中门,去东宫上朝。他身为正三品的中书令、宰相,宅子直接开门面向大街,几十名扈从摆起卤簿仪仗,挑起灯笼火把,浩浩荡荡地离开平康坊,一出门便是兴安门大街,往北直行便是皇城的东门,延喜门。
褚遂良坐在马车上,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他掀开车帘看去,天色仍旧一片昏黑。四周大雾茫茫,连街道两侧的槐树和坊墙都看不清,只有马车上挂的灯笼在大雾中照出一团微光,人影憧憧。
不多时到了皇城南面的天街上,这天街宽达五十丈,在大雾中看去,简直苍茫无尽,连宏伟高耸的城楼和城墙都消失不见。这时汇入几支上朝官员的仪仗,卤簿上的字样看不清晰,人数却是不少,每一支都有仆从上百。路上的辙道是固定的,浓雾中却越走越乱,几百人挨挨挤挤、深一脚浅一脚地簇拥着自家郎君的马车赶往东宫。
延喜门前更加热闹,大雾天无法驰马,官员们大都乘坐马车和轿子,拥挤在监门卫的官舍前等待勘验门籍。监门卫在城门外挂满了灯笼,好歹能看清卤簿仪仗和人的面目,一看见褚遂良的车驾到来,众官员纷纷避让。这属于朝廷礼仪,《仪制令》规定:凡行路巷街,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诸司郎中以下遇宰相,须下马避让。违者笞四十。
当值的中郎将左城和褚宅的管家核验了门籍,左城恭恭敬敬来到车轿前核对本人,忽然间一怔,马车的车夫僵立不动,似乎有一些古怪。管家也有些诧异,举着灯笼照过去,顿时一跤跌翻在地,惊惧大叫:“鬼!鬼啊——”
马车上哪里是什么马夫,赫然是一尊纸扎的人偶。
那人偶与正常人大小一致,眉目宛然,坐在车上举手挥舞着马鞭,若不细看当真如同活人一般。
“保护褚相公!”左城大吼一声抽出横刀挑起车帘,不由手臂一抖,横刀跌落在地。车上坐着的哪里是褚遂良?分明也是一尊纸扎的人偶!那人偶身穿纸扎的朝服,手持纸扎的笏板,三绺长髯,阔口方额,那模样画得像极了褚遂良,却更带着摄人心魄的诡异。
延喜门前一片大乱,褚宅到东宫不过二三里,出门还是宰相,到了东宫门前却变成纸扎人偶!堂堂一国宰相,竟然在几十名随从的扈拥下,在弥漫的大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场的众人何曾见过这种异事,纷纷围拢上来。左城钻入车内将人偶拽出来扔在地上,骇得众人惊呼不已。王玄策借着浓雾混迹在人群中悄然接近。他听玄奘嘱咐,一路追着褚遂良的车驾寻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王玄策拽住一名褚宅的仆从,低声道:“这是不是你家褚相公的马车?有没有被人换过?”
那仆从急忙上前端详,忽然大叫:“这不是我家的马车!”
那管家也急忙查看,这马车虽然和自家的极为相似,细微处却大有不同,连马匹也并不一样。众人回想路上撞见的那几支官员仪仗,多半是在大雾中混在一起,把褚遂良的马车给替换了。
“速报东宫!”左城喝道,“调集所有人马,沿街搜索!”
对于马车被换一事,褚遂良一无所觉,直到马车停下,他还以为到了东宫。然而除却街鼓之声,四周不像往日喧嚣,等待多时也不见有人来勘合门籍,他这才掀开车帘,顿时便怔住了。四周大雾茫茫,街鼓似乎就在左近,但鸡鸣狗吠声却极远,身边又有风声自由鼓荡,似乎在一处空旷荒凉之地。
便在这时,浓雾中有一盏灯笼远远地飘来,那雾中有声音道:“登善兄!登善兄!”
“你是何人?”褚遂良喊了一声,跳下马车。他早已意识到不对劲,自己的护卫和仆从哪里去了?这又是哪里?
那盏灯笼飘到近前,那人举起灯笼照在了自己的脸上,笑道:“登善兄,才只三年便把我忘了吗?”
“刘思道?”褚遂良骇然惊叫,只见那人年龄与自己相仿,身穿紫色圆领袍服,一脸短髯,眉眼锋锐,正是早已死去的大唐宰相刘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