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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结发为夫妻,榻上两相疑

王玄策淡淡道:“唉,你我说些真心话如何?这些年你跟我说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我彻底分不清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如同镜中月,水中花,一触摸便破碎了。”

“想知道什么?”景娘笑道,“弥奴究竟是不是你的孩子?”

王玄策哈哈大笑:“这倒未曾怀疑。我娘在乱世中死去已近三十年了,少年时曾听她讲起我在襁褓中的模样,与弥奴分毫不差。何况还有我们王家祖传的招风耳,你想造假也是模仿不来的。”

“那你想问什么?”景娘笑了。

“我查过爻姬的身份,据说是东宫最神秘的占卜师,精通大衍占诀和杂占术数。这几日我们隔空交手,你往往是未卜先知。譬如黄渠那次,你劫走袁守诚之后,我完全是临时起意直奔李淳风宅,却仍然被你洞烛先机。”王玄策好奇,“所以,所谓的占卜术到底是真是假?”

“郎君竟能探听出大衍占卜诀,倒让妾身好生吃惊。”景娘深知这条消息的分量,这意味着王玄策的触角不但能深入东宫,甚至能触及自己最核心的秘密。要知道景娘已经布局六年,这才交手三天,假以时日,输赢当真难讲。

“真正的占卜是术数的运算,将已知的几百上千种变数套入大衍诀中加以推演,运算出那个未知的唯一的定数。这个很复杂,但是对于你,用不着占卜。”景娘道。

“为何?”王玄策笑道,“难道是大衍诀算不出我?”

“不是。”景娘摇头道,“作为枕边人,你每天吃几碗饭,喝几口水,喜欢穿哪双靴子,出门先迈哪只脚,我无不一清二楚,要谋算你的行动,何须占算?”

王玄策愣住了,这也着实有些荒诞了。他颇有些哭笑不得,闷闷地倒了一碗酒,景娘低声道:“七分满。”

他端起碗,碗中酒果然是七分满。

他刚伸出筷子,景娘又道:“醋芹。”

王玄策的筷子果然夹住了几根醋芹。

他有些不服,拿着筷子故意在食床上指指点点,眼睛却瞥着景娘。景娘根本不看他,低头喝着酒。他飞快丢下筷子伸出了手,景娘仍旧不抬头,低声道:“百花糕。”

王玄策顿时木雕泥塑一般,手指正捏到一块百花糕。

他愕然苦笑,将百花糕丢进嘴里,道:“你为何对我如此了解?”

景娘道:“身为女子,将一生的福祉托付在一个人的身上,对他越了解,心中便越安全。我替太子谋划全局,诛除政敌,只使了三分力,有七分力气倒用在了你的身上。我观察你的日常喜好、饮食习惯、衣着搭配、人际交往,我感受你的情绪变化、思考方式、行事手段,我体悟着你的每一种眼神,每一丝表情,每一个动作。我只有将你把握到极致才会让自己心安,才能让自己相信你是我的夫君,他是我的孩子,这里是我的家。”

景娘的语气平静,从容,并无一丝波澜,王玄策心中却涌起了惊涛骇浪,他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并非只是士族嫡女这么简单,甚至不只东宫密谍首领这么简单,因为很少有哪个女子需要如此强的安全感。

“所以,你便收买了我麾下的袍泽兄弟,汇报我的一举一动。”王玄策叹道。

“确实如此,不过用收买两个字却是轻看了你那些兄弟,他们对你忠心耿耿,死不旋踵,如何能为人收买?”景娘道,“不能收买,并非不能为我所用。我打着你的旗号,不良人署的普通吏员对我唯命是从。因为我是你的娘子,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代行的是你王玄策的利益,你执行的只是朝廷公务罢了,反而不重要。至于你那些心腹兄弟,我告诉他们,你开罪了太子和长孙无忌,太子命我选择:是杀死你一人保全妻儿,还是你被诛之后妻儿和家族连坐。他们对你越忠诚,就越容易抉择:你既然必死无疑,那么保全你的子嗣便是对你最大的忠诚。天平的两端,只有你最轻。”

“真的是好诡辩,所谓白马非马、坚石非石也不过如此。”王玄策苦笑不已。他在县廨之时便猜出爻姬便是自己的妻子景娘,因为能收买贾正背叛自己的,能让王玄诚刺杀自己的,范围其实很小了。直到他身陷公孙节的围困之中,杜行敏与曹宝鼎居然只是以弓箭远距离射杀,并不与自己并肩作战,他就知道,这两人也被收买了。

等到王冲雅慷慨赴死,以死亡求证心中大道之后,王玄策已经笃定无疑,能让不良人和王玄诚俯首听命之人,除了景娘,任何人都不可能。她就是爻姬。他唯一诧异的,便是景娘究竟如何说服了这些人?贾正性子粗疏,王玄诚对景娘视若神明,这二人倒罢了,杜行敏和曹宝鼎却是心思缜密,意志坚韧,绝无可能简简单单就被她说服。

原来……是拿自己和儿子让他们取舍。王玄策有些心疼自己这些兄弟了。

“却不知为了我这条命,太子开出什么价?”王玄策笑道。

“袭你的爵位,再赐爵二等。”景娘道。

王玄策叹气:“正二品的开国郡公,太子好大的手笔。我都忍不住想寻短见了。只是……可惜了贾正、可惜了冲雅,也可惜了我那些兄弟,我死之后,只怕他们永世都会愧疚自责,悔恨交加。”

景娘不说话,默默地喝着酒。王玄策笑着丢下酒碗,走到儿子的床边默默地看着。他伸出手去,却不敢惊扰,于是把手指放在弥奴的唇边感受着他的气息。景娘背对着他们,依然慢慢喝着酒,脸上却有两行清泪缓缓而落。她借着一饮而尽之势,悄无声息地用长袖抹去。

王玄策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弥奴的胸口,听着稚弱而蓬勃的心跳,脸上荡漾出一股血脉交融的满足和喜悦。弥奴在睡梦中仿佛和人吵架,小嘴嘟囔几句,复又沉沉睡去。王玄策泪如泉涌。

他无声地哽咽,叹息着离开摇篮,转身便走。经过景娘身边时,两人同时说了个“你”字,又同时停住。景娘做了个手势:“你说。”

“你当初是否爱过我?”王玄策笑道。

景娘沉默很久,淡淡地道:“我不曾爱过任何人,除了弥奴。”

“如此……甚好。”王玄策点头道,“你问。”

景娘道:“你可恨我吗?”

王玄策摇头:“或许你不信,我此刻对你满怀感激。”

景娘一怔,狐疑地看着他,本能地去咂摸讽刺之意。

王玄策道:“去年初见时,你曾经问我为何不愿娶妻生子。我告诉你,因为我的全家在那场乱世中被杀得尸骨如山,几乎灭绝,哪怕二十八年以后我的心中仍旧满目疮痍。这些年我出使列国,从中原到西域,那些国王、可汗和皇帝们在我的刀下瑟瑟发抖。我藐视天意和权势,我不惧世间的一切,但我不敢组建家庭,不敢碰触亲情,我怕自己有所羁绊,我怕自己无法承受失去之痛苦。直到你嫁与我,生了弥奴,我才发现排遣痛苦最好的礼物便是幸福。这一年来是我今生最安乐的时光,人间况味尽在其中。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有过这么一瞬间的幸福,我死而无恨矣。所以娘子,好好养育弥奴长大成人,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永不相欠。”

景娘彻底呆滞了,她说不曾爱过其实并非虚言,她自来心肠冷硬,世间百态,亿万斯民,在她心中只是冷冰冰的一个数字,能以术数进行推演运算之数字。烂柯山的神仙何曾对松下的棋子有过情感?将作监的工匠何曾会爱上地上的砖石瓦砾?

她嫁给王玄策,只是一名杂户贱籍的奴婢在千万种悲惨绝望的命运中为自己占算出来的一种人生罢了,无论选中景娘的身份,还是选中王玄策作为郎君,都经过审慎缜密的推演计算。其间有多少情感可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而今夜,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暌违已久的触动。

王玄策拎起地上的镣铐重新铐在手脚上,然后拖着沉重的铁链叮叮当当地走出庭院。景娘木然不动,一道稀疏的竹帘隔开了夫妻、父子和生死,回头万里,故人长诀。

庭院中便是丘行恭的兵马,整排整排的铠甲映照着月光,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连房顶都布设了大盾和弓箭手,显然是要防范曹宝鼎来劫人。

丘行恭早已急不可耐,舔着嘴唇狞笑:“你究竟还是死在了我的手中!终于又可以尝到一副大唐名将的心肝了!”

“一介鹰犬而已。”王玄策讥讽道,“主人喂你吃肉,你便吃肉,喂你吃屎,你便吃屎。”

“莫要逞一时口快,我会好好炮制你,让你亲眼看到自己心肝的模样!”丘行恭咬牙切齿,“槊来!”

两名亲卫抬上一杆马槊,丘行恭攥在手中估算了一下距离,见两人相距有五六丈,往后又退了几步,大吼一声,手中马槊仿佛一条狰狞虬屈的巨蟒,在月光下喷吐着霹雳闪电,便向王玄策投掷了出去。

“爻姬为何还不动手?”崇贤殿上传来遥远的更鼓声,李治焦躁不堪,在殿内来回踱步。寂静的夜色中频频传来白鹄振翅之声,不时有五坊小儿捧着密信飞奔而至,带来永宁坊最新的消息。每一份都是二人晏晏而饮,围席闲话,似乎有无穷的话要说。

便在这时,长孙无忌在内侍的搀扶下来到大殿。他经御医包扎诊治之后留在内坊暂歇,他是外臣,不能留在宫中过夜,只待略略恢复些体力便要回崇仁坊。

李治急忙命人搬来一只胡床,搀扶他坐下,温言道:“舅舅为何不休息?小心扯裂了伤口!”

“方才张太医缝合伤口的时候怕我疼痛,给我熬了些汤药喝,里面有曼陀罗。他在我身上穿针引线,我毫无知觉,脑中思绪翻飞,乱如走马,却忽然想透了一个难题。”长孙无忌慢慢地说着,最后一字一句道,“太子,我解开第三谶的真相了!”

李治一怔,颇有些不信,第三谶他私下请了不少大能之士来解,均无所得,舅舅挨了一刀便解了谶?李治随口道:“舅舅请讲。”

“他是刘洎!”长孙无忌咬着牙,脸上满是惊惧,“那鬼魂是刘洎!”

李治一哆嗦,冲着内殿大吼:“谶图!第三幅谶图!”

内侍们纷纷奔跑进来,一头冲进堆叠耸立的阁架之间。崇贤殿和崇贤馆一殿一馆汇聚了天下图书十万卷,一座座阁架宛如山峰一般,李治私下临摹的《秘记》也藏在其中。

不多时,内侍们取出第三幅谶图,用木架子绷好,匆匆忙忙地抬上大殿,又掌起几只灯笼,照得亮如白昼。李治与长孙无忌来到谶图前细细端详。

第三谶画面简洁,一名老者站在画面中央,地面上涌起羊角旋风,那风中涌现出另一名老者的鬼魂。画面留白处写着六句谶诗:

乙丑。

太白入南斗,天子床上走。

三尸蜚语时,地上出日头。

狗脊挂灯笼,寅卯交乙丑。

李治盯了好半天,才喃喃道:“这鬼魂是刘洎,那这老者便是……”

“是褚登善!”长孙无忌沉声道,“他来找登善索命了!”

褚遂良,字登善,时任中书令,朝廷宰相之一。

李治和长孙无忌面面相觑,对于褚遂良和刘洎的恩怨他们一清二楚,第三谶居然又是一幅朝廷高官互相构陷、倾轧、杀戮的众生相!

刘洎和褚遂良的年龄相仿,经历也极为相似。隋末时,褚遂良曾是西秦薛举的通事舍人,薛举败亡之后降唐。而刘洎则任南梁萧铣的黄门侍郎,萧铣败亡之后降唐。褚遂良因为书法出众,常年在内廷随侍皇帝,任职起居郎,撰写起居注,而刘洎则在朝廷里大展手脚,冉冉上升。

两人私教莫逆,当年安德郡公、宰相杨师道曾在宅中设宴,刘洎、褚遂良、许敬宗、岑文本,以及新秀上官仪等人诗酒唱和,有好事者将诗文结成《安德山池宴集》,成为与《兰亭雅集》齐名的文坛佳话。

二人在政事上也互为知己,曾经联手将李世民挫得灰头土脸。

贞观十六年,李世民向褚遂良索要《起居注》观看,褚遂良严词拒绝,说:“《起居注》记录帝王言行,对善恶之举详加记录,便是为了使人君不敢为非作歹。从未听说哪个帝王可以取而观之。”

李世民道:“朕有不善之举,卿也记吗?”

褚遂良道:“臣职责所在,不敢不记。”

这时刘洎帮腔:“假使遂良不记,天下人亦记之。”

李世民只好悻悻作罢。

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肝胆相照,第二年,随着太子承乾败亡,一切风云突变,曾经的友谊烟消云散。刘洎支持魏王李泰,褚遂良支持晋王李治,最终在褚遂良的拼死力争之下使得李治被立为太子,可是刘洎一番奏对,不但成功把门庭改换到了太子门下,而且晋升宰相,至于他的黄门侍郎旧职,却给了褚遂良。虽然从正五品的谏议大夫到正四品的黄门侍郎是跨级擢升,可褚遂良心中老大不是味道,两人的隔阂从此种下。

刘洎此人不拘小节,对皇帝直言敢言,对同僚强势苛刻。贞观十九年,皇帝亲征高句丽,命刘洎在定州辅佐太子监国,不但以宰相之身兼任左庶子、检校民部尚书,还主持吏部、礼部、户部三部尚书的事务,几乎将他视为太子未来的首辅。

李世民临走前切切交代:“我今远征,你辅佐太子,社稷安危都托付于你了!”

刘洎慨然道:“请陛下勿忧,大臣有罪,我立即诛之。”

李世民认为他狂言妄语,责备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你性情疏阔刚直,必会因此而败,切记谨慎行事。”

是年冬,李世民班师返回定州,半路患上了痈病,后背红肿化脓,畏寒发热。刘洎与另一位宰相、中书令马周去行宫中探视,出来后满面悲惧,对同僚说道:“病势严重至此,陛下圣体堪忧。”

任何朝代,皇帝的病情都是禁忌话题,一言一行皆会引发朝野动荡,刘洎身为宰相竟然口无遮拦地对外宣称皇帝病危,此人的性情竟然疏阔至此。“臣不密则失身”,李世民的眼光当真是精准毒辣。

褚遂良当即奏报皇帝:“刘洎言道,国家大事不必担忧,只需依循伊尹、霍光辅佐太子,大臣有异志者诛之,天下自定。”

李世民勃然大怒,质询刘洎。刘洎矢口否认,并且请马周作证。皇帝询问马周,所言与刘洎并无出入,但褚遂良坚称自己并未诬告。李世民疑虑多日,亲自写了一篇《赐刘洎自尽诏》将他赐死,字里行间充满猜忌,说刘洎与人私自窃议,窥探朕的病情,一旦朕有不幸,便图谋执掌朝政,操弄兵权,自比伊尹、霍光,猜忌大臣,打算夷戮同僚。论其此罪,合该刑戮。但朕不忍枭首示众,赐其自尽。

刘洎临死前想给皇帝留下奏言,索要纸笔,监刑的监察御史不给,皇帝得知后严惩。

刘洎案的整个过程便是如此,或者说流传于朝野间的过程便是如此,逻辑之间充满断层,事件之间缺乏衔接,导致此案扑朔迷离。褚遂良诬陷他的动机何在?为何刘洎所言和褚遂良所奏完全不同?为何此案只有褚遂良一面之词,而且在马周否认的情况下皇帝仍然处死刘洎?监刑的监察御史为何不敢让刘洎留下遗言?

刘洎被杀已经三年,这三年来坊间猜测不断,朝廷始终不予回应。但今夜,刘洎却以鬼魂之身来到谶图之中!

长槊脱手掷出的刹那,忽听一声高呼:“圣旨下!丘将军住手!”丘行恭吓得亡魂皆冒。眼见得长槊已经脱手飞出,他飞身前扑,竟然在槊刃刺中王玄策的瞬间攥住了槊杆。尺许长的槊刃在王玄策眼前剧烈震颤,仿佛炸开一树梨花,他平静地望着,眼睛都不曾眨得一下!

丘行恭手攥槊杆,隔着一条长槊的距离和王玄策对视,禁不住眼皮乱颤,瞳孔收缩,此人的肝胆当真有如铁铸。

丘行恭收了槊转回身,只见曹力士和金刚奴从宅子外飞奔而来,见王玄策安然无恙,两人才松了口气。曹力士取出一卷文书递给丘行恭,道:“丘将军,陛下有旨意,犯官王玄策暂押台狱候审。”

丘行恭一见文书的捆扎样式,便知道是皇帝以白鹄传讯,从终南山翠微宫发来。他心有不甘,仔细检查,诏赦上的字迹并不是皇帝亲笔,料来出自当值的起居舍人,不过御印并无问题。他不敢违拗,恭恭敬敬地收下。

曹力士笑呵呵地道:“那就劳烦丘将军将犯官押送至台狱,奴婢还另有诏旨要传。”

丘行恭回头看了一眼内宅,房中无声无息,景娘没有丝毫表示。他无可奈何,只好躬身奉诏。

台狱便是御史台的大狱,贞观二十二年才设置,就在御史台内。武候们将王玄策拖上马车离开永宁坊,径直往皇城而去。

曹力士和金刚奴策马跟随,丘行恭还以为二人来监督押送事宜,不料经过宗正寺门外,这二人径直进了宗正寺,命今夜当值的宗正寺少卿迎接圣旨。

宗正寺的职责是管理皇室宗亲的所有事务,凡是李姓皇室,无论地位高低、亲疏远近,悉归宗正寺管辖。宗正寺的大小官吏必须出自李姓皇室,宗正寺卿亦称宗长,相当于李氏的族长,皇帝将南阳公主交由宗正寺处置便是执行皇族家法,而非国家律法。

丘行恭禁不住好奇起来,举手握拳,手下武候们齐齐勒住马匹,肃立无声。就见曹力士取出一份诏旨,念道:“门下:朕女丽瑛,谋刺宗亲,悖逆人伦,既伤败于典礼,亦惊骇于视听,今宜削爵一等,夺其封户,拘于感业寺幽禁。其邑司之令、丞及内侍人等,未及劝谏,谄媚无状,着杖杀之。主者实行。”

丘行恭和宗正寺少卿都怔住了,谁也没想到皇帝的惩罚会如此之重,不但削了封号,夺了食邑,将她本人拘押,甚至将亲信人等一概打死!

丘行恭明白这位宠极一时的公主完了。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知道王玄策与这位公主交好,便命人将他从马车中提出来带进了宗正寺,要让他亲眼看着公主受罚。

南阳公主今夜带的人并不多,除了十余名扈从亲卫,便是程文等七八名官吏、内侍和婢女,宗正寺的官吏们行动迅速,扈从不论,其余人等统统被带到中庭受刑。王玄策戴着镣铐走进宗正寺,程文等人已经被按在地上开始受刑,看见他进来,程文惨然道:“王少卿……”

他只是说个名字,即无话可说,伏地受杖。

杖杀之刑颇为残忍,按照唐律,受杖的部位是臀部及腿部,但这两个部位其实颇难将人杖死,所以行刑时只是象征性地在臀、腿等部位打一番,重点打人的脊背和腰肾,一掌宽两掌厚的重杖打下去,十几杖便能将人打得骨断筋折,一时间满院都是哭喊和惨叫声。重杖打在人身上,砰砰砰的闷响之中不时响起清脆的骨骼折断声。程文受了二三十杖,五脏六腑尽皆被打碎,口中的鲜血便似泉涌一般喷了一地,更夹杂着内脏的碎肉。

王玄策两眼通红,却无力相助,那种悲愤痛苦之色看得丘行恭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忽然间正堂中一阵喧闹,南阳公主嘶声大哭着闯了出来,扈从们跪了一地堵在门口不敢让她出来,但人人都是两眼血红,悲愤交加。

王玄策一怔,只见刘全竟然混在扈从之中。原来今夜他穿着监门卫的衣甲混入皇城与程文会合,随后便与南阳公主等人一起被押送到了宗正寺。幸亏他伪装成公主扈从,躲过了这杖刑之苦。

双方推搡之间,忽然庭院中一静,原来程文等人尽皆被杖毙,整个身体的骨骼都已经被打碎,身体厚度缩去了一半,软瘫瘫得如同盛了一半谷子的破麻袋。庭院之中尸横遍地,满是血污,仿佛人间地狱。

公主呆滞片刻,骤然瞠目尖叫,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刘全正低声劝慰,突地公主的嗓音一变,说道:“三郎,谷子碾完了吗?后晌的雨下得好大,墙都泡塌了,也不知鸡舍有没有压坏……”

众人顿时愕然,一齐看向南阳公主,禁不住头皮奓起。子夜寒凉,阴风乍起,刚刚杖死了十余人,庭院中满是尸体,月色楼台,空衙鬼哭,所有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只见公主满脸惶急地揪着刘全,模样还是那模样,嗓音变粗,口中变成粗鄙的方言土语:“三郎你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你们这些人穿红戴绿的,还披着铠甲戴着冠,莫不是戏台上的伶人吗?兀你个贼厮鸟的刘三,莫不是我大瓮里藏的六百七十钱被你取出来耍子去了?”

刘全默默地看着她,心中悲喜交加,他知道自己的娘子翠莲又回来了。

王玄策眼中含泪,他知道,南阳公主走了。她遭逢如此惨烈的打击和创伤,内心靠道符禳起来的意志轰然崩塌,她躲藏进了身体最黑暗的一角,翠莲复又回归了!

“咄咄怪事!”丘行恭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他并没有认出刘全。当日双方拼斗之时,刘全身穿飞骑服饰,戴着甲胄,如今换了衣袍,庭院昏黑,他竟然没有认出此人便是自己缉捕的要犯。

“皇家秘事,你当真想知道吗?”王玄策微微一笑。

丘行恭一个激灵,瞥了一眼南阳公主,迅速道:“与我无干!”说罢揪着王玄策便离开了宗正寺,前往御史台。一众兵马在哗啦啦的甲胄碰撞声中如同潮水般紧随其后。

王玄策在纷乱的人群中回头,刘全正把南阳公主抱在怀中,无声地流泪。

弥奴又哭闹起来,景娘和乳母哄了好半晌。这时管家薛弘在门外禀告:“大娘子,耆老们请您到堂上一叙。”

景娘置若罔闻,耐心将孩子哄睡,轻手轻脚地放在摇篮里,然后命婢女服侍她更换衣物,置好妆容,这才来到正堂。

此时景娘在王氏家族的权威让所有人都戒惧,王叔阳、王运直等五名耆老和王玄诚规规矩矩地坐在席上,不敢有丝毫不耐。见景娘进来,六人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先开口。

景娘坐在主位上,婢女端着托盘递上来一组五色饮。景娘纤白的手指在五只玉碗的边缘反复弹着,看也不看他们,淡淡道:“无须如此,既然请我来了,总是要说的。”

王玄诚叹息一声,他浑身是伤,一瘸一拐地来到景娘面前跪倒,哽咽道:“恳求大娘子救救九郎!”

景娘终于选了一碗扶芳叶熬制的青饮,呷了一口:“你们六人都是这般想法?”

王运直叹道:“大娘子,九郎被抓后我们寝食难安,九郎对王氏有大功,我们为了一己之利要杀他,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如何向后世子孙交代?”

王叔阳等人纷纷开口,恳求景娘搭救王玄策。景娘忽然将手中玉碗摔在堂上,“啪”的一声脆响,碧玉四分五裂,众人都是一惊。

景娘哈哈长笑,神情中满是嘲讽和凄凉:“你们寝食难安?你们无法向后世子孙交代?我呢?我便能睡得安稳吗?我便能向儿子交代吗?说什么九郎对王氏有大功,你们一群田舍奴、狗鼠辈,若非我将你们搜罗出来拼凑聚集,修订族谱,有你们这洛阳王氏吗?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你们和洛阳永泰坊王氏有半分的干系吗?玄策的三代亲眷早已在战乱中死绝,你们一个个鸠占鹊巢,冒领郡望,还想向列祖列宗交代?你们早就数典忘祖了!”

这些隐私众人一向心照不宣,没想到今夜景娘直接扯掉了遮羞布,一时间老脸通红。一年前景娘在州里宗正的陪同下,到洛阳搜寻王氏族人,王叔阳、王运直等不少人便动了心思。隋末乱世中多少大族破家,连祖祠和族谱都烧了,战后寻回族人、重订族谱实属常见,冒认郡望更加常见,他们也确乎曾与永泰坊王氏打过交道,知道些根底,便宣称自己是流散的族人。

尤其王玄诚,他只是一名掌管渡口的九品津令,听说能攀附灭国归来的朝廷高官,毫不犹豫也加入这场饕餮盛宴。

原本以为景娘要细细甄别,却不料她来者不拒,略略一问,能将王玄策父母三代说个大概的,一概收录,带到长安与王玄策相认之后,便是山一般的富贵、海一般的钱帛砸了下来。王玄诚更是从九品小官跃至长安,任了万人瞩目的长安县尉!这些人吓得是肝儿也颤了,喜得是魂儿也飞了,日里白日做梦,夜里梦中笑醒,从此把自家族谱或者烧掉,或者改头换面和永泰坊王氏嫁接,一心一意做起了王玄策的“族人”,直到今夜被景娘一言揭穿。

大堂上沉默无言,众人心中惶惑,真相一挑明,只怕眼前这富贵就要烟消云散,该去种地的回村里,该去守渡口的守渡口,洛阳城中的大宅、城外的良田、身上的乡正耆老职衔,便似一枕黄粱,很快都不属于自己。一念及此,众人悲从中来,不少人呜咽哭泣。

“够了!”景娘一拍几案,冷冷道,“丑态百出,成何体统!”

众人眼泪汪汪地止住了悲声,一起望着她。

景娘道:“隋末战乱中,我夫君痛失父母亲眷,从此抱恨一生。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逝去而不可追者,光阴也;诀别而不可见者,亲人也。我为了弥补他心中的缺憾,去洛阳找到你们,修订族谱,聚为亲族,难道我不知道有人来冒充吗?可那又如何?隋末战乱我华夏死了三千六百多万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只要是活下来的,谁不是你我的亲族?何况你们确实姓王,哪怕不是三服五服,总归是一个祖先。所以,我为他重新种下洛阳王氏这座丛林,就是要让他栖身其中,内心圆满。”

众人都愕然愣住,这似乎有了转机?

景娘继续说道:“然而成住坏空,生灭无常,这本就是世间法则。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便如同行驶在这世间的一艘航船,风波险恶,鱼龙吞舟,谁都可能掉下去被瞬间吞噬,便是那些太子、公主、郡王、国公,今日又安在哉?今日之事已经无可挽回,也正因为他甘心就死,太子才放过了我们。你们这些人若是念着他的好,就要做好他的亲族,护持他的遗孤长大成人,这便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众人呆滞了好半晌,眼前的富贵竟然保住了?大喜大悲之下,一个个不顾身份,纷纷跪到景娘面前失声呜咽。景娘一揉一搓,打压拉拢,这回算是彻底收服了这帮王氏的耆老。

施展完了霹雳手段,少不得又劝勉几句,正闹腾,忽然薛弘来报,丘行恭求见。景娘面无表情,将手笼入袖中掐诀占算,不由叹息一声,请耆老们回去歇息,命人去请丘行恭。

不多时,丘行恭带着两名中郎将来到堂上,举手见礼。要说他无论官职和爵位都远在王玄策之上,无须对景娘如此恭敬,但他对这女人忌惮到了骨子里,举止之间便充满戒意。

“丘将军,太子有何诏命?”景娘问道。

丘行恭一怔,他的确是受太子之命而来,这女人当真是妙算无双。

他冷笑道:“爻姬娘子不曾占算吗?”

景娘道:“太子但有所命,奉行便是,何须占算。”

“很好。”丘行恭脸上露出嘲弄之意,“人犯我已经送入台狱,太子命你去勾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