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六六逢甲子,长安廨里黄金殿
南阳公主果然是去找长孙无忌复仇的!
长孙无忌的宅邸在崇仁坊,皇城和天街的东南角,距离长安县廨甚远,几乎穿了半座长安城。此时已经宵禁,南阳公主并没有夜行文牍,在街上遇见巡街的武候街使喝问,公主干脆命人一通乱棍打过去。武候街使对干犯夜禁之人虽然有生杀大权,但面对一名撒了泼的公主,却只能按照程序通过武候府和御史台行文参她,今夜真得罪了公主,吃亏的只能是他们。
南阳公主一路悍然打跑了四五支武候街使,终于来到崇仁坊。长孙宅是临街开门,无须进坊,南阳公主命人砸门,叫阍者通传。长孙无忌乃是当朝第一权臣,这些奴仆平日都横行惯了,可见到南阳公主横行霸道地打上门来,也不禁惴惴不安,一时间鸡飞狗跳。他们却不知,南阳公主的心中更加惶恐畏惧。
低贱者慑于权势,权贵者慑于天意。
南阳公主畏惧的便是那推也推不开的宿命轨道,“长安廨里黄金殿”,今夜在皇宫大殿里注定了一场刺杀。在阍者去通传的过程中,她简直望眼欲穿,千遍万遍地祈祷,祈祷长孙无忌就在家中!因为长孙无忌若是今夜在家,那谶图中被刺的老者就不会是他,那女子或许也不是自己!
不多时,长孙无忌的四子长孙淹急匆匆迎出门,满脸歉意:“公主殿下,家父半个时辰前被太子召入东宫去了。您若有闲暇,不妨暂候片刻。”
刹那间南阳公主脸色惨白,身子瘫软,险些摔倒,慌得程文和长孙淹抢步上前扶住了她。好半晌南阳公主才缓过来一口气,咬牙道:“去……东宫!”
崇仁坊向北一坊之地便是皇城,在延喜门的监门卫官舍递上公主的门籍玉牒进入皇城,就来到东宫之外。到了东宫便无法像长孙宅那样随性了,须得做足了流程,先是请卫率府报请詹事府,詹事府发文给当值的太子舍人,太子舍人奏禀太子。流程冗长复杂,太子何时何地见了何人,都需记录文书,将来要编入起居注和国史的。
趁着程文去通传的当口,南阳公主从车厢的暗格中取出一把利刃,这是当初张顗所赠的乌兹刀,来自遥远的波斯,刀身上布满了火焰纹,就仿佛她燃烧的业火,在宿命的指引下完成这场业报。
公主将利刃合于掌心,双掌合十,低声诵念着:“阎罗常告彼罪人,无有少罪我能加。汝自作罪今日来,业报自招无代者。”
东宫今夜宿直的舍人仍旧是李义府,他得到詹事府的文书,见是南阳公主冒着夜禁来到东宫,心中不禁就是一突。因为太子今夜召见长孙无忌,商议的便是如何处置南阳公主!
今日南阳公主带着王玄策闯入张亮旧宅,又闯入长安县廨与公孙节血战,双方死伤上百人,满城震动。李治简直头痛欲裂,这王玄策也忒能折腾了,卫率府和武候府联手都拿不下他,还让他找到强援,把自己妹妹给拖进这摊浑水。李治很清楚,这个妹妹或许不是最受宠的那位,却是阿爷最心疼的那位。因为她的两任夫婿都被阿爷处死,他对这个女儿充满了亏欠与愧疚,哪怕她把天捅破个窟窿,阿爷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若是平常,李治也可以宠溺纵容她,可她偏生涉入了《秘记》案!
李治左右为难,一边暂令各司衙门装聋作哑,一边召来舅舅长孙无忌商议对策,不料南阳公主竟然找上门来。二人摸不准她的来意,李治请舅舅到屏风后暂避,自己来探她的口风。
不多时,南阳公主提着裙裾,款款迈进崇贤殿的门槛,向李治行肃拜礼:“九哥一向可好?”
李治对这位妹妹凄凉的命运也颇为怜悯,急忙搀扶她起身,命内侍抬来食床,上了果酒和糕点。南阳公主却抬手阻止:“九哥无须客套,我今夜是来寻舅舅的。”
“舅舅?”李治恍然想起长孙无忌也是她舅舅,顿时怔住,“如何来我宫中寻他?”
“因为我已去过他宅中,”南阳公主道,“听长孙淹说他被九哥召来了东宫。”
她的神情冷静、从容,但李治似乎察觉到一股冰冷的火焰在燃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长孙无忌在屏风后听得勃然大怒,以他的权势地位,便是皇帝也得礼敬七分,这南阳公主胆敢如此无礼!
他大踏步走了出来,冷笑道:“不知公主殿下有何指教?”
“舅舅,”南阳公主轻轻一拜,悄然将手探入衣袖,攥住了乌兹刀的象牙刀柄,低声道:“今夜并非我要来找你,而是郎君张顗托我前来问候舅舅。”
李治和长孙无忌相顾愕然,趁着二人失神的刹那,南阳公主便要拔刀出袖。恰在这时,李义府从大殿外疾走进来,低声道:“太子殿下,王玄策在皇城外叩见!”
众人全怔住了,李治难以置信:“王玄策要见我?他来投案自首?”
“他声称自己奉了陛下密令调查《秘记》,如今已查清第二谶,要叩见太子禀奏原委。”李义府道,“人已经被监门卫拿下,但监门卫不敢擅专。”
南阳公主的手慢慢松开刀柄,从袖中滑了出来。长孙无忌浑然不知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朝李治轻轻点头,李治转身走上讲筵,在席上正襟危坐,冷冷道:“宣!”
不多时,王玄策被监门卫移交给了卫率府,由卫率府的人押解进殿。他手上脚上都被砸上镣铐,行走之间铁链触地,当啷作响。
原来王玄策和刘全一路追着南阳公主到了长孙无忌的宅第,揪住阍者一问,得知她又追着长孙无忌去了东宫,顿时毛骨悚然,今夜的每一步竟然严丝合缝地按照谶语而行!
王玄策知道,必须阻止谶图继续发生,仅仅两幅图已经如此骇人听闻,后面还有五幅,一旦演变到最后,恐怕会形成一道势不可挡的惊涛骇浪,谁也不知它会卷向何处。刘全更是焦急,因为公主的体内寄生着他亡妻翠莲的魂魄,一旦公主有个三长两短,翠莲必定魂魄散尽,再也无法复活。
两人来到皇城外,面对巍峨肃穆的延喜门望而兴叹,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分头行事。王玄策来到延喜门前当众投案,要叩见太子禀奏机密,趁着监门卫乱作一团,刘全趁机去值房偷了一套铠甲。待得东宫旨意下来,将王玄策押赴东宫,刘全便混入监门卫的兵马之中进入皇城,与候在东宫门外的程文等人会合。
王玄策则被监门卫移交给卫率府,一路辗转,终于见到了太子。
到了崇贤殿上,王玄策见南阳公主和长孙无忌好端端的都在,顿时长出一口气。
李治只想早日处死王玄策结束一切,当即例行公事一般询问了几句,没想到他还真的讲起自己调查《秘记》第二谶的始末,从翠微宫遭人设局陷害,长安城逃脱武候府的围捕,遇见南阳公主一路解谶,到张亮旧宅探秘,长安县廨遇伏,决战公孙节,讲得一板一眼,像履行公务一般。
李治命内侍抬上第二幅谶图,这是一幅放大了十多倍的巨图,用木架绷上,立在大殿内,再照上几盏灯烛,图上纤毫毕现。
王玄策将谶图中的人物一一说明:“所以臣最后查明,自缢的是公孙常,穿龙袍的是刘道安,被斩首的是张亮、张顗,被箭射杀的是公孙节,中毒而死的是常德玄。”
其实这些内容和细节李治全程掌握,爻姬每跟进一步,都用白鹄传讯到东宫五坊,五坊小儿设有专人值守,及时将每一份情报交到他手上。整座长安城被爻姬编织成了一张巨网,网上的每一丝震动都经过她辨析汇总之后,交由李治决策。
听着王玄策的讲述,李治只觉有些难办。
李世民用两个字来评价李治——“仁弱”,但其实李治的性情并非仁弱,而是过于在意皇帝甚至他人的看法,凡事力求妥帖、完美,但凡有一丝引起非议之处他就会犹豫难决,更不肯背上丝毫骂名,因此才显得仁善懦弱。
李治沉默地看着王玄策,他在县廨时以桑皮线缝合了伤口,敷上金疮药,草草地包扎一番,但一路奔波之后鲜血又溢透了丝绢,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一走一动之间鲜血浸染了大殿。王玄策以禀奏的语气将查案经过一一讲来,任谁听来都是一名坚贞勇毅的臣子为了完成皇命,哪怕血溅三尺,也死不旋踵。此情此景如何杀他?李治有些犹豫了。
李治梳理了一番谶图中的人物,还有一些疑惑:“那么,被刺的老者是谁?那女刺客是谁?”
“这二人的身份便是第二谶最终指向的目标。”王玄策道,“也是臣想要告诉殿下的真相。”
“他们是谁?”李治和长孙无忌都来了兴致。毕竟爻姬再厉害,也无法听到常德玄临死前说出的那个名字。
“那女子是谁,臣暂且无法确定,因为谶语之可怕便在于它预言的是未来。未曾发生,人选随时可能更换。臣冒死而来,想要逆转的就是此人的命运。”王玄策说道。
南阳公主的心中剧烈震颤,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感动。自小生于皇室天家,见惯了阿爷和叔伯之间的尔虞我诈、自相残杀,她万万没有想到,王玄策投案自首,甘愿就戮,竟然是为了救她!
“但是,”王玄策并没有看她一眼,继续道,“谶图上那名老者,臣却查出了他的身份。”
“谁?”李治问道。
“他便是赵国公!”王玄策望着长孙无忌,一字一句道。
“胡说八道!”长孙无忌拍案而起,厉声怒斥。
王玄策却神色从容,淡淡道:“殿下,请容许臣讲一件旧事。”
李治请长孙无忌少安毋躁,听听王玄策有何话说,长孙无忌才气哼哼地坐下。
王玄策讲述得很慢:“贞观七年左右发生了几件事,一是当时的太子承乾接连生了两场大病。二是皇帝下诏,封魏王李泰为鄜州都督,封殿下您为并州都督。当时魏王泰十三岁,殿下您五岁,因此你们都是遥领而并不就任。三是陛下拜张亮为相州大都督长史,拜李世勣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当时看来,这种人事任命或许并不起眼,但陛下深谋远虑,今日才能明白其中深意。”
李治冷笑:“有什么深意?”
“陛下是在为承乾身后做布局!”王玄策道,“承乾一旦有所不测,如果魏王泰接任皇太子,则有张亮辅佐;如果是殿下您接任皇太子,则有李世勣辅佐。”
李治哑然无声,神情间苦涩难言。
“承乾后来病愈,但留下后遗症,跛足,于是事情往另一个方向演变。承乾跛足之后性情大变,敏感自卑,性情乖张,越来越不为陛下所喜。反之,魏王泰越来越受陛下宠爱,这给了魏王泰一个错觉,以为可以扳倒太子取而代之,二人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储之战。”王玄策叹了口气,他是此事的亲历者,当年三王争储,连环设局的一幕犹在眼前,“但其实,陛下并没有更换太子之意,或许是为了告诫魏王,或许是为了安抚太子,又或许是为了保护张亮,陛下又将张亮拜为太子詹事,让他辅佐太子承乾。因为张亮是军中的第二号人物,仅次于李世勣,他的态度会极大地影响太子和魏王之争的成败。于是魏王泰偃旗息鼓,不在明面上争斗,开始暗中布局诱导承乾犯错,最终在贞观十七年,承乾在魏王泰的设计下起兵谋反,被废为庶人,流放黔州,而魏王泰也争储失败被贬到了均州。最终陛下选择殿下您做了皇太子。”
李治长长地喟叹一声,他虽然是两位兄长相斗的最大得利者,想起当年事却是心如刀割。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似乎成了大唐皇室的诅咒。
“你讲这桩旧事是要影射什么?”长孙无忌冷笑,“说殿下得位不正乎?”
“殿下立储是陛下册封,百官拥戴,自然是名正言顺。”王玄策并不上当,还轻轻拍了他一记,“尤其是赵国公您居功至伟,关键时刻逆转乾坤,但是您也面临一个棘手的难题。”
贞观十七年,到底是立魏王李泰还是晋王李治,百官争议颇大,皇帝也举棋不定。在关键时刻,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向皇帝提出:陛下立魏王,请先措置晋王,始得安全。这让李世民意识到:李治仁弱,立他为太子,则承乾、李泰皆能保全;立李泰为太子,则承乾、李治皆不存。
一语定乾坤,最终李世民下定决心,将李泰贬出京城,立了李治。
“什么棘手难题?”听了王玄策这句吹捧,长孙无忌禁不住心头大悦,这是他最得意的手笔,也是他在李治面前最为雄厚的资历。
“如何剪除魏王羽翼!”王玄策道。
李治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脸色变得阴沉冷酷。
长孙无忌咬牙道:“你说!”
王玄策毫不在意,继续道:“当初太子承乾和魏王争储,双方各有拥趸。贞观十七年之后,太子一党纷纷被诛被贬,第二年承乾又病逝,太子一党再也无法掀起风浪。但是魏王一党并未受到株连,势力不容小觑,尤其是张亮,深受陛下信赖,依旧掌握军权。那么赵国公您就考虑到一个问题,若是陛下不豫,李泰仍有野望,想学那李建成、李承乾来一场夺门之变,该如何应对?张亮在军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殿下在军中虽然有李世勣支持,但张亮出身瓦岗,原本就是李世勣旧部,二人交情莫逆。守卫皇宫的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同样出身瓦岗,与他交好。一旦张亮决意辅佐李泰来一场兵变,如何抵挡?恰好就在这时,张亮义子公孙节的兄长公孙常涉嫌谋反,您便决意掀起一场大案,将张亮卷入其中!”
“你继续说!”长孙无忌面无表情。
王玄策道:“公孙节入狱后为了活命,在你的诱导之下开始攀咬张亮,什么‘弓长之主当别都’,什么‘吾有一妾,相师云必为诸王姬’,什么‘国家殆必乱,吾臂龙鳞奋矣’,但这些尚不足以扳倒张亮,后来或许是爻姬出谋划策,或许是您自己灵光乍现,将公孙节供词里的‘亮若卧龙,必当大贵’调整了一个字的次序,变成‘亮卧若龙,必当大贵’,终于激怒陛下,决心诛杀张亮。但此案在朝廷中异议纷纭,认为谋反证据不足,仅凭三两人的口供不足以诛杀一名凌烟阁功臣。后来您暗中策划由常德玄来告发张亮,说他豢养了五百义子,是他谋反的党羽,终于将张亮置于死地,斩于西市。”
长孙无忌冷笑:“什么妖言惑众之词都要往我身上攀扯,我根本不认识这常德玄。”
“他是受了鲜于忠的指派。”王玄策道。
长孙无忌哑然半晌,连连冷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治一直默默地听着,这些细节他并不知晓,但他知道王玄策的分析丝毫不错,因为除掉张亮便是他和爻姬所策划,交由长孙无忌执行的秘事!
贞观十七年,他立储之后与爻姬初遇,爻姬就为他推衍过未来大略,其中有一句,李治印象鲜明得如同反复擦拭的血痕:魏王若薨,张亮可活;魏王若在,必诛张亮。
承乾被废之后第二年便死了,可李泰不但活着,还颇受阿爷记挂,阿爷曾经拿着他的上表对众臣说道:“泰诚为俊才,朕心念之。但为社稷故,不得不断之以义。”
于是,李治深切体会到了承乾做太子时的那种恐惧。
李世民的情感丰富炽热,他对长孙皇后敬之爱之,他对尉迟敬德、张亮、李君羡这等爱将信赖备至,他对长孙无忌、魏徵、房玄龄这等文臣推诚置腹,他对承乾、李泰、李治这些儿子的父爱炽热直白,对他们照顾唯恐不周,关怀唯恐不够。但问题在于,他对儿子们的父爱缺乏边界感,承乾做太子时,他对李泰与李治的宠溺让承乾心生疑虑;李治做太子时,他对李泰的不舍与思念又让李治惴惴不安。
在儿子们面前,他认为自己只是个父亲。
在儿子们看来,他除了父亲,更是个皇帝。
所以,李治无论为了自保,还是为了保全李泰,都必须诛除张亮,斩断李泰的一切野望。要杀张亮并不容易,此人不但是军中排名第二的名将,更是少有的出将入相之才。李靖、李世勣、侯君集都是独当一面、灭国开疆的一代名将,却不善于政务,只有这张亮,武能独领一军,开疆拓土,文能治理州郡,抑强恤弱。因此皇帝才命他辅佐李泰,万一将来李泰继位,便是留给他的宰辅人选。功勋更著的李世勣,皇帝也只让他辅佐继承顺序靠后的李治,可见皇帝对张亮的信重。
要杀这样的人,谈何容易?
偏生爻姬就在这万千不可能之中制造出了唯一的机会,借着术士公孙常牵涉刘道安的谋反案,连坐了公孙常的弟弟公孙节,又借着公孙节将张亮攀扯进来。爻姬又用“亮卧若龙”四个字和五百义子夯实证据,用其妻李氏的“女主”气象激怒皇帝,终于将张亮置于死地。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每一步都是堂堂正正的国法裁决,三司会审,哪怕后来皇帝追悔莫及,也无法翻案,可今夜却被王玄策抽丝剥茧一般查了出来。
李治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两人知道,今夜决不能让王玄策活着离开,张亮案的真相若传了出去,势必引发山崩海啸一般的风波,因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陷害与诬杀。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淡淡道:“你并无证据。”
王玄策大笑,举起双手一摇,铁链哗啦啦作响,满脸嘲讽之色:“我今夜乃是阶下之囚,有死而已,难道还能走出这东宫?杀张亮是诛除政敌,又不是什么丢脸之事,赵国公杀伐果断,戎马半生,何必敢做不敢当呢?”
“好!”长孙无忌被激怒,大喝一声,“就冲你这份胆识,老夫便认了!知道老夫为何誓要诛杀张亮吗?因为太白昼见的征兆可不只是‘女主昌’,还有一种征兆‘强臣争’。朝廷追查女主十二年,为何没有查出来?因为女主武王并非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女主和武王!武王篡了大唐,女主主宰朝政。张亮就是将要断送大唐之强臣,他的妻子李氏就是谶语中的那名女主!‘女主昌’这三个字就应在她的身上!所以,无论出于立储之争,还是为了大唐稳固,老夫必须杀了张亮!”
“原来是你!”南阳公主凶狠地盯着他,喃喃道,“原来是你!”
长孙无忌不悦:“什么原来是我?我便是我!”
南阳公主道:“在长安市上散布谣言,说我姑婆李氏便是谶言中的女主,幕后之人原来是你!”
“是我。”长孙无忌慨然承认,“王玄策,既然这遇刺的老者是我,刺杀我之人又是谁?”
“是我!”南阳公主双掌合十,缓缓诵念道,“汝自作罪今日来,业报自招无代者。”
王玄策眼角余光一瞥,忽见她掌心光芒一闪,竟然夹着一把短刃!他知道不好,爬起身要冲过去,却忘了脚上锁着镣铐,刚奔出一步便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南阳公主手持利刃朝长孙无忌冲了过去。
李治失声惊叫,却救援不及。
只有长孙无忌在这生死关头清醒无比,他长年戎马生涯,虽然年龄大了腿脚不便,但南阳公主的刺杀毫无章法,他轻松便能避开。但他转念一想,这公主深恨自己,已经不死不休,若不借此机会弄死她,将来便是巨大的隐患。
就在利刃刺来的刹那,长孙无忌伸出手臂一挡,卸掉了公主的力道,却仍然让利刃刺进了他的身体。原本他只是想划伤些皮肉即可,没想到一瞥之下,那居然是一把乌兹刀!
“我命休矣……”长孙无忌脑中闪过一念,随即被乌兹刀刺入小腹,柔滑平顺,如汤沃雪。
三三六六逢甲子,长安廨里黄金殿。
就在甲子日的最后一个时辰,第二谶的预言就这么如约而至,丝丝入扣。
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马猿。
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
笤帚秧,扫帚秧,直干繁枝万丈长。
上边扫尽满天云,下边扫尽世间尘。
摘豆角,不待老,嫩的甜,老的饱。
豆角虽嫩不伤人,五月桃李已入唇。
景娘哼唱着儿歌,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弥奴想要哄他入睡。今夜不知何故,弥奴睡得极不安稳,时不时便哭闹起来,两名乳母也哄不下去,景娘便整夜抱着他,嘴里哼唱着儿歌,光脚穿着木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屋檐外不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每刻钟都有一只白鹄从东宫飞来,带来宫中的动向。两名婢女互相监督,从白鹄腿上摘掉竹筒,取出卷成一团的益州麻纸拿进屋中,请景娘查验完丝绢上的火漆印鉴,便展开诵读。
景娘随口做出指令,婢女们当场拿笔记录于麻纸之上,再请景娘验看无误,封上火漆装入竹筒,绑在白鹄腿上让它带回宫中。
这一套流程已经执行了六年,无论身居宫中还是家宅,景娘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替太子监控着长安乃至整个天下,她如同一只蛛后,对蛛网上最轻微的颤动都会迅速有效地做出反应。
“甲子日,亥时初刻。公主行刺赵国公,创口入腹两寸,无性命之忧。”
“甲子日,亥时二刻。太子诏令,将南阳公主押送至宗正寺监管。”
“甲子日,亥时五刻。太子拟书,以白鹄飞报翠微宫。太子命誊抄副本,报送大娘子。”
“甲子日,亥时末。太子问计于大娘子,如何处置大郎君?绞?鸩?瘐毙?明正典刑?抑或就地扑杀?”
景娘终于停下口中的儿歌,沉默而有节奏地轻拍着孩子,沉吟许久。夜灯如豆,墙上暗影摇曳,母子俩如同一道剪影。孩子忽然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母亲,目光澄澈得如同琉璃,照得景娘微微有些发慌。
景娘微微叹息,人已经在东宫被拿下,太子还是不肯脏了他的手。或者,这是对她有所疑虑,在试探她的心意罢了。她捂住孩子的眼睛,淡淡道:“回函:爻姬顿首,自会依前日约定处置。”
婢女提笔写完,放飞白鹄。
景娘吩咐全宅掌灯,唤醒家族耆老,迎候大郎君回家。然后她拿开手掌,望着孩子的眼睛,坚定而温柔地道:“弥奴,你阿爷要回家了。”
弥奴“哇”的一声又哭闹起来,摔胳膊蹬腿,一时闹得景娘和乳母们手忙脚乱。
甲子之夜的最后一刻钟,王宅中门大开,从内宅至大门掌起了灯笼,铺就了一条光明大道等待着它的男主人回家,但更像是一只匍匐沉睡的巨兽张开了狰狞巨口。
不多时,丘行恭率领兵马押送着马车来到王宅,径直驰入中门,马蹄铁践踏着青砖地面哒哒作响。丘行恭受伤颇重,原本在将养,但是心中沸腾燃烧的嗜血之意却让他忘掉了一切伤痛,主动请缨而来。
丘行恭用长槊挑起了车帘,王玄策戴着杻铐和脚镣从马车上下来,慢慢地走向家中,脚镣拖在青砖地面,在沉寂的夜晚叮当作响。庭前廊下都挂上了灯笼,白底黑字,映照出凄凉之意。灯笼照耀不到的黑暗中人影绰绰,王宅的亲族和仆役都躲在暗处屏息凝神,注视着自己的主人走向家中,走向死亡。
经过中庭之时,王玄策看见了王叔阳、王运直以及王冲虚、王冲志等人。众人备好了酒,一一上前请王玄策满饮,却相顾无言,唯有眼神交错间,愧疚、难堪、苦涩与决绝尽在其中。王玄诚也目光闪烁地躲在人群之外,羞于相见,原来日间王玄策已让杨秉将他送回了王宅。
那时,王玄策已经猜出了妻子的身份,也猜出了王玄诚刺杀自己的缘由。事已至此,与这些族人分个是非对错毫无意义,他将杯中酒一一满饮,然后举手抱拳,与族人诀别,拖着镣铐慢慢走进内宅。
内宅也挂上了灯笼,屋里亮堂堂的,隐约传来孩子的哭闹声,满是温馨。婢女和仆妇候在廊下,见王玄策进来,急忙跪坐下去替他更换鞋袜,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然而行动之间有铁链叮当乱响,提醒着这场诀别。
婢女挑起门帘,王玄策走了进去,景娘让弥奴趴在肩头正给他拍奶嗝,看见他进来,微笑着迎上去:“郎君回来了?”
“嗯,回来了。”王玄策问道,“弥奴怎么了?”
他抬起手想要抱孩子,手腕的杻铐和铁链叮咣乱响。景娘横了他一眼,嗔怪道:“手上戴着家什呢,小心硌着孩子。这两日积食了,睡不安稳。日间找太医来看过了,并无大碍。”
王玄策收回了手,笑道:“哪个太医?又是你们东宫药藏局那个……那个姓钟的太医?此人来了几趟,实在名不副实。我看还是太医署的赵太医好,据说是孙思邈的再传弟子,精通小儿科。”
“你是吃了火硝药吗?一进门就牢骚满腹。”景娘笑道,“这次请的是尚药局的严太医,精擅小儿科,不下于孙思邈。”
王玄策恍然:“我久闻此人大名,只是他长居禁苑之中,寻常请不到,没想到被你给请了来。”
“他是侍御医,日常随侍御前,你当然请不动。近日陛下去翠微宫避暑,才敢劳动他。”景娘道,“严太医不曾用药,只是做了些推拿,弥奴便好了许多。”
两人一问一答间满是家常,琐碎,絮叨,若非王玄策浑身的血迹和手脚上的镣铐,当真是家宅中最日常的一幕。说来也怪,王玄策一回来,弥奴便安稳了许多,趴在母亲肩头慢慢睡去。
景娘的姿势不敢稍动,仍然以同样的节奏一边缓行,一边拍打,过了一炷香时分,见弥奴睡得沉稳,才在两名乳母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入摇篮。王玄策也屏息凝神,似乎这是一桩比《秘记》还重要之事。
安置好孩子,夫妻二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相互对视一眼,屋里的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似乎空气之中有刀戟在搏杀。两名乳母额头满是冷汗,慢慢地退到室外。
景娘轻轻拍手,管家薛弘带着两名婢女进来,抬了一张食床摆在堂上,菜肴和餐点琳琅满目,有胡饼,有鲈鱼脍,还有一坛郎官清和两只粗陶碗。一名婢女拿出钥匙替王玄策解开镣铐,请他在胡床上落座。
景娘亲自倒了一碗酒递给王玄策:“这是妾身亲自脍的一盘鲈鱼,烤的一炉胡饼,虾蟆陵杨阿婆处沽的一坛郎官清,与当日修行坊老宅所饮,一般无二。”
王玄策想起贞观二十二年修行坊老宅中二人初见时的模样,禁不住黯然神伤。那时节也是春夏之夜,她戴着幂篱,提着一坛郎官清,随着夜风吹拂而来,仿佛枝上柳绵,仿佛坊间怪谭里的野狐妖魅。
王玄策端着酒碗,淡淡地道:“所以,太子是要鸩杀我?药下在酒里?”
景娘没说话,从他手中拿过酒碗,一饮而尽。
王玄策苦笑着摇头:“那么,你是景娘,也是爻姬?”
“景娘是我闺中的名字,爻姬是太子为我取的名字。”景娘道,“并无什么分别。”
“还是有的。”王玄策道,“景娘是我的娘子,爻姬是我的敌人……”说到这里他哑然失笑,“说得也对,其实并无分别。你那副朱雀面具呢,可否拿来看看?无数次在心中勾勒过它的模样,只是隐约中瞥见几次,瞧不真切。”
景娘默默地起身,从床榻的柜子中取出一只木盒,摆在他面前。王玄策怔住了:“就藏在家中?我的床榻旁边?”
“谈不上藏,随手丢在此处罢了。反正家里之事你从来不管,闺阁之处你也从不翻看。”景娘道。
王玄策无言以对,掀开匣子,那副黄金朱雀面具赫然躺在其中,灯光之下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做工之精致令他啧啧赞叹,但也有些不解:“你是幕后庙算之人,如此醒目的面具岂非过于张扬了?”
“只是谋一条退路罢了。”景娘淡淡道,“狡兔死,走狗烹。爻姬和这副面具被人等同之后,若情势所逼,找个替身戴上面具,死于一场大火、一场洪水,我便能全身而退。”
王玄策苦笑,经过多次交锋,他早知道自己这娘子极其难缠,没想到她竟然谋划到了这等地步,深谋远虑,决绝无情。他拿在手中欣赏一番,见其中一支鸟翅弯折,镶嵌处缺损了几枚珠钻。翻过来看,面具的内侧沾染了一块红斑,用指甲抠了抠,似乎是一块血痕,于是询问。
景娘淡淡道:“你去翠微宫举告太子的那一日,被他拿镇尺砸的。”
“当日在屏风后面的便是你吧?原来这么些年是你在幕后替太子操持。”王玄策细细看着她的脸,果然在额头鬓角发现一道伤痕,于是摇头不已,“当日你曾送我四个字,神憎鬼厌,其实用在你身上也一样妥当。”
夫妻俩面面相觑,仔细咂摸,都尝出一口荒诞之意。景娘笑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同床共枕一年多,不知娘子是同行。”
夫妻俩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最后还是景娘强忍着笑指了指弥奴,两人急忙收口,气氛瞬间即变。夫妻之间早就失去了相濡以沫的温存与欢愉,欢笑只是一瞬,冷酷和杀机才是他们最真实的人生。
朱雀门的城楼上传来遥远的更鼓之声,这漫长的一日终于结束,时间进入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二日,乙丑日。
[13] 《旧唐书张亮传》:岁余,刑部侍郎有阙,令执政者妙择其人,累奏皆不可。太宗曰:“朕得其人也。往者李道裕议张亮云‘反形未具’,此言当矣。虽不即从,至今追悔。”遂授道裕刑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