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若卧龙,亮卧若龙
王玄策等人顿时哗然,郧国公旧宅长谈之后,这个名字简直如雷贯耳。就是他,在张亮案最胶着之时带来致命一击,一句“豢养五百义子”将张亮推进了万劫不复之境,掀起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常德玄本是陕州一介酸文腐儒,郁郁不得志,举告张亮之后,朝廷论功行赏,赐给他奉议郎的官爵,任国子监助教,从六品上,从此心愿顺遂,步入仕途,却不料今日突遭横祸。
“今日国子监刚散值,我就被公孙节捉来县廨,关押在狱中……下官从无作奸犯科之事,冤枉啊!”常德玄哭道。
公孙节将横刀搭在他的脖颈上,狞笑一声道:“王玄策,此人便是常德玄。你要查张亮案,这天下便只有我二人知道内情,够胆你就别躲在公主身后,凭本事闯到老子面前带走他,否则老子便一刀将他斩了!”
王玄策骑在马上沉默不语,两人隔着层层的长枪与巨盾对峙。忽然他跳下战马,抽出横刀便要走过去,众人惊骇失色。
王玄诚道:“九郎不可,他这是要借机杀你!”
“我当然知道。”王玄策道,“今日他把常德玄捉来,应是受了那爻姬的指使,想要杀人灭口。绝不能让常德玄死了,否则张亮案永远无法查出真相!”
刘全也拔出横刀:“我陪你闯一闯!”
“还有我!”王玄诚上前一步,与他们并肩而立。
南阳公主皱眉:“他们一百多人,你们只有三人,与送死何异!”
“三三六六逢甲子,长安廨里黄金殿。”王玄策低声道,“公主,长安廨指的就是这座长安县廨!”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对第二谶的谶诗他们做过无数解读,当初以为长安廨指的是长安城中任何一座官舍衙署,没想到它居然如此简单明了,就是字面意思——长安县廨。
王玄策提刀一指大堂廊下的常德玄:“至于图上那名戴着杻铐、痛苦倒地的男子,我怀疑便是常德玄!‘三三六六逢甲子’指的是张亮案发至今日,恰好是三年三月另六日!这句谶诗便是说,图上所绘之事,将在三年三月六日之后的甲子日,在长安县廨和皇宫大殿上发生!”
南阳公主和杨秉都记得张亮案发的具体日子,贞观二十年二月十五日,今日是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掐指一算,恰好三年三月另六日,而且恰逢甲子日!
五月底的晚风已经有些燥热,但吹到众人身上却如同冰山寒流,森冷刺骨,所有人都惶然相顾,被这无可抗拒的宿命拍得眼前发黑,惊惧不安。难道这卷来自泥犁狱的谶言真的已被上天注定,无论如何抗拒,都会按照命定的轨迹发生?
南阳公主猛地跳下车驾,迎着长枪巨盾走进军阵之中,她手中只提着马鞭,并无兵刃,捕卒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公主抡起马鞭左右开弓,狠狠地抽在三名捕卒的脸上,怒道:“卸甲!”
三人愣怔片刻,终被公主的彪悍之气震慑住,乖乖地卸掉甲胄。公主将甲胄提起来扔给王玄策三人:“穿上甲胄,活着回来!”
杨秉和程文等人急忙帮他们穿上铠甲,戴上头盔,将一条条袢带都仔细扎紧。远处的公孙节并未阻止,脸上反而有些期待,他很清楚,三个人无论多勇猛,在这上百人的军阵中也会被碾为齑粉。
王玄策三人穿上铠甲,一手持着巨盾,一手持着横刀,杨秉等人为他们拉下保护颈部和面部的顿项,立时整个人都隐藏在了钢铁具装之中,化作一头头狰狞猛兽。
周围的捕卒们虽然知道这三人是飞蛾扑火,必死无疑,却也不禁浑身紧张,纷纷拉下顿项,将头面和颈部遮蔽起来。一时间整座广场全都是钢铁具装,鲜亮的铠甲在余晖的照耀下金光闪闪,杀伐凛冽。
咚咚咚——
闻鼓则进!县廨外的街鼓爆发出震天的响声,捕卒们大声呐喊着,用刀背敲打着巨盾,小小的县廨仿佛无边无际的塞外沙场,金戈铁马之气磅礴而起。
王玄策横刀一指,大吼道:“杀——”
三人紧紧挤在一起,将巨盾举在身前奔跑过去。捕卒们举枪攒刺,大多刺在了盾面上,火星点点,偶尔有几把枪刺入盾的缝隙,也被大盾夹住。捕卒们未经刺枪训练,纷纷乱乱地刺了一阵便抽枪后撤,第二排的盾手们跨步推进,王玄策等人顺势冲过枪林,轰隆隆地撞在他们的盾墙之上,双方都是东倒西歪。
趁着盾手们队形凌乱,王玄策三人挥刀砍翻数人,便突破了盾墙和捕卒们近身搏杀。双方都穿着铠甲,寻常刀砍几乎无效,皆是试图寻找甲胄的缝隙砍刺,或者把对方撞翻在地。身着这种六七十斤的重甲,只要倒地几乎没可能自行爬起,而且一旦摔倒,甲裙和披膊便会翻起,露出要害,这时候被人寻隙刺杀,根本无从反抗。
站在高处望去,县廨庭院仿佛成了一座斗兽场,一百多头钢铁巨兽围成一团撕咬、碰撞、搏杀,不断有人倒地,不断有人惨死,不断有人痛苦哀号,水磨青砖的地面上,鲜血汇聚成一条条小溪如同蛛网般蔓延四方。无论是南阳公主等人还是公孙节,都看得血脉偾张,惊心动魄。
双方搏杀了一盏茶的工夫,王玄策周围已经倒下了十几具尸体。三人也是伤痕累累,王玄策身上不少甲片被砍裂,凌乱地挂在身上。刘全更惨,头盔被砍开,露出半张脸,胳膊上还中了一刀。王玄诚则是腿上中枪,血流如注,正一瘸一拐地奋力砍一面大盾,忽然横刀被卡在了盾牌上,一名捕卒觑准时机,挺枪刺向他的肋下,另一人则挥刀砍向他的手腕。这情势避无可避,王玄诚心中一凉,吾命休矣。便在此时,耳边“当”的一声响,原来王玄策伸出胳膊,用护臂挡住了对方的一刀,随即飞身扑上,用护胸的板甲挡住了长枪。“叮”的一声,枪尖刺在胸前,顺着板甲边缘滑入铠甲缝隙,刺进了王玄策的胸口。
王玄策飞起一脚踹在那面大盾上,盾手跌翻出去,他也疼得难以喘息,跪倒在地。王玄诚借机抽出横刀,顺势砍翻那名长枪手,将他搀扶起来:“九郎,没事吧?”
“跟在我身后!”王玄策挣扎着起身,“若是我死了,王家便托付给你了!”
王玄诚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是刺杀王玄策,看着他胸口的鲜血顺着铠甲缝隙流淌,禁不住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三人已经杀过半个庭院,距离公孙节不足三十步,三人重新紧紧贴在一起,大吼着奋力冲杀。公孙节没想到这一仗如此惨烈,县廨中如同血洗一般,尸横枕藉,禁不住浑身颤抖,冲着房顶大吼:“还愣着作甚?射射射!射杀他们!”
房顶的弓弩手早看得呆若木鸡,敌我双方在庭院中挤作一团,根本无法放箭,但在上官的催促下,众人硬着头皮拉开长弓和硬弩攒射。刚射了几箭,猛然听得空气中传来尖啸,数支利箭横穿庭院上空,瞬间射翻数人,咕噜噜滚下房檐。
弓弩手们惊骇之下举目搜寻,只见衙门的角楼上站着两条人影,其中一人手持大弓,后背挂着箭囊,正是杜行敏和曹宝鼎。曹宝鼎左手持弓,右手搭箭,那手指便如同翻花一般将利箭搭在弦上,信手而射,箭无虚发。
弓弩手们急忙调转方向攒射,但十多人竟然压制不住他一人,他射速实在太快,一人一弓,箭矢源源不断,密集得如同疾风暴雨。只是眨眼间,房顶上便如风暴扫过一般,十多人纷纷中箭跌了下去,清扫一空。
“何苦呢,我们是来杀人,不是救人!”杜行敏叹息,“只消混在这些弓弩手中,一箭便能结果了少卿的性命。他不会知道是谁杀了他,没有知觉,没有痛苦,不好吗?”
“少卿一世英雄,岂能死在这群宵小手中!”曹宝鼎悲痛难抑,他放缓射速,不紧不慢地抽箭搭弦,射杀庭院中的捕卒。
这一百五十斤拉力的强弓让他根本无须瞄准,铠甲便如纸糊的一般,一箭射去透甲而过,甚至能将身躯射个对穿。公孙节看了个真切,骇得魂飞魄散,急忙扯着常德玄退进了大堂。王玄策朝着杜行敏的方向握拳致意,三人精神大振,奋力厮杀。
杜行敏叹息道:“我们既然答应了大娘子,岂可言而无信?”
原来二人竟然被景娘说服,来刺杀王玄策!
以他们与王玄策的生死情谊,景娘想要说服他们靠巧言如簧是毫无用处的,但这个女人最可怕之处便是对人心的拿捏妙到了极致,将情势利用到了极致。她将如今的情势直言相告,太子只给了自己两条路:杀死王玄策荫封其子为开国郡公,或者附逆连坐,王氏灭族。
这时就看出景娘的布局之缜密了,她放出烟花,不动声色地将杜行敏和曹宝鼎引到王宅,让他们旁听了这等骇人听闻、闻所未闻之事——全族公投杀死王玄策!
就在他们心魂震荡、心神失守的当口,景娘抱着弥奴,请他们在砝码两端抉择,一边是王玄策的妻子、儿子、宗族三百口,一边是王玄策本人。
他们誓死要保全王玄策,可景娘不带丝毫感情,只是沿着情势推论,他们愕然发现无论如何选择,王玄策的结局都是一死,无非是被朝廷诛杀,还是被亲友谋杀。
景娘非但是一位天才的占卜大师,更是一位天才的兵法大师,她以自身的利益为唯一考量标准,“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一旦利之所取,便开始谋势,天地风云,朝野万象,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升斗小民,无不被她信手拈来,谋篇布局。一旦势成,她就动如雷霆,就像湍急的流水撼动巨石,就像鸷鸟借势俯冲搏杀燕雀。她营造的态势极为险峻,仿佛张满的弓弩;她进攻的节奏短促迅猛,就像猝发的弩机。
杜行敏和曹宝鼎一步步坠入她的逻辑陷阱,跌入她营造的“势”中,果真答应来刺杀王玄策。
见曹宝鼎还在犹豫,杜行敏忽然说起了往事:“当年我初掌不良人署时,少卿告诉我,这衙门就是个怪胎,我们这些贼帅则是怪胎产下的畸形之物。因为我们掌握的隐私太多,欠的债也太多,狡兔死,走狗烹,迟早会不容于世。他与我约定,如果将来朝廷要杀他,务必与他划清界限,倾尽一切可能让不良人署活下去。”
“为什么?”曹宝鼎愣住了,停下手中的弓箭。
“因为不良人署中藏着大唐真正的良知!”杜行敏道,“少卿说他的性命在这些良知面前轻若鸿毛。”
“大唐的良知……是谁?”曹宝鼎愕然问到。
杜行敏盯着他:“就是你!就是贾正、杨秉、孙尊礼!还有很多很多人!贾正是替高昌城百姓出头杀死同僚,你曹宝鼎是战功赫赫却遭人诬陷。还有杨秉,人人都知道他贪墨了三四万的钱帛,但你可知他将这些钱帛用在了何处?他偷运到剑南道,周济民乱中破家的百姓!”
曹宝鼎大吃一惊,“剑南道”这三个字一出口,他便瞬间明白了。
去年,也就是贞观二十二年,皇帝想要再度征讨高句丽,命令剑南道的百姓营造巨舟大舰,原因是隋末的动乱不曾波及剑南道,当地民生富裕。征造的舰船达到一千六百五十艘,当地百姓苦不堪言,雅、邛、眉三州的獠人干脆率众反叛,剑南道一片大乱。朝廷派兵镇压,同时又调整政策,让剑南百姓出钱雇潭州人造船,是谓船庸,造一艘大船要求百姓缴纳庸绢两千两百三十六匹。
当时剑南道百姓一片哗然,因为这船庸之高骇人听闻,按照这种价格来造船,大唐全国一年的庸绢收入只能造五百多艘大船,却要剑南一地造一千六百多艘!官府几乎将剑南道刮地三尺,百姓变卖田宅、鬻儿卖女也供不了船庸,粮价暴涨,物价飙升,剑南百姓饥寒交困。
杨秉是剑南眉州人,时任民部金部司员外郎,掌握朝廷财货出纳。他无法改变朝廷的政策,便使了些财会手段,变更统计方式,截留了朝廷三万七千钱、一万九千匹帛,秘密送抵剑南道,赈济百姓。
原本杨秉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但这件事的内幕却颇伤天子颜面,大理寺最后以坐赃论罪,也不知王玄策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将他弄进不良人署保护了起来。
曹宝鼎低头看着庭院中正在观战的杨秉,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同僚竟然还有这等英雄壮举,一时感慨难言。
“孙尊礼也有故事?”曹宝鼎低声问道。
“孙尊礼是河北魏州的一名县令。隋末以来,河北战乱频仍,当地豪门不但大量侵占百姓的田地,将土地挂在寺庙名下规避税赋,而且勾掉百姓的手实户籍,将他们蓄为家奴。孙尊礼到任后主持清丈,清出大量土地和人口,释放奴婢,使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但县里豪绅和寺庙对他恨之入骨。后来他们设计了一桩杀人冤案,孙尊礼行文刑部将犯人勾决之后,他们放出真凶喊冤,使得他坐罪免官,流放千里,后来也被少卿纳入不良人署保护。”
杜行敏说得很慢,曹宝鼎沉默地听着,沉默地射着,逐一将王玄策周围的捕卒射杀。王玄策等人伤痕累累,早已不支,但捕卒们见同伴纷纷被射杀,心中更是恐惧,双方就在这意志与血勇的较量中僵持着,最终捕卒们彻底崩溃,四处奔逃。广场上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涓涓的血水。
王玄策等人的甲胄破碎不堪,甲叶一片片挂在身上,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有些地方深可见骨,三人就这么拄着刀,相互搀扶着一步步走上大堂。公孙节满是恐惧,拖着常德玄一步步后退,退上了木楼梯,登上了二层的阁楼,王玄策一步步跟上去。
王玄诚看了一眼他的后背,他的背甲已经撕裂,两块背甲板脱落了一块,里面的衣服被鲜血浸透。王玄诚又回头看了一眼县廨大门的方向,从角楼已经射不到大堂内,他忽然一咬牙,挥刀便刺向王玄策后背。
刘全一声惊呼,却来不及阻止,看着那刀光在昏暗的大堂内闪出璀璨之花。王玄策愕然回头,那刀光便映照在他眼前,也照见了王玄诚有些狰狞疯狂的面孔。
一条人影从大堂外疾奔而来,堪堪冲进刀光之中,扑在了王玄策身上,那璀璨刀光顷刻间便灌入了来人的后背。
王玄策呆滞片刻顿时明白了,王玄诚竟然想杀自己!这时王玄诚正呆若木鸡,王玄策一脚将他踹翻出去,他手中刀带着一蓬血雨从那人影身上拔出,“叮当”一声跌落在地。
王玄策仔细一看,替自己挡刀之人竟然是王冲雅。
王冲雅眼中满是欣慰,喃喃道:“抱歉,九叔,我从永宁坊一路奔来,我没有马,又要躲避巡街的武候,还翻不过县廨这围墙……真是百无一用……所幸不曾误了九叔的性命……”
那刀伤从后背贯入心肺,穿透胸腹,他说一句,鲜血便涌出来一团,哪怕孙思邈在场也回天乏术。王玄策手忙脚乱地捂着他背上的伤口,惶急道“:别说话……别说话……冲雅,我能救你的!”
王冲雅抓住他的手,急切道:“九叔,九叔,你且听我说……你一定要记住,将来无论世人如何看你,无论亲朋如何待你,哪怕他们都背弃了你,哪怕人人都视你如仇寇,你也千万莫要怀疑这世间的正义、公理、仁善……还有慈悲。我只读过书,不懂人生之艰难困蹇,我来受这一刀,只是想要你知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无论人心如何幽暗难测,总有人愿意为你舍生取义,肝胆相照!”
王玄策怔住了,心头悚然悸动,仿佛有某样东西突然塌陷,四分五裂。
“冲雅!冲雅……”王玄诚爬过来,抱住了王冲雅失声痛哭。他行伍多年,一看这伤势就知道王冲雅必死无疑,禁不住心头大恸,自己竟然杀死了洛阳王氏的千里驹!
王冲雅是洛阳的天才学子,小小年纪便精习五经,深受州学大儒的器重。尤其是今年景娘给他补了崇贤馆生,陪伴太子读书,几乎可以预见,将来太子登基后,他必会一片坦途,成为王通、刘焯、孔颖达、陆德明之流的当世大儒,为洛阳王氏带来万世不移的荣耀。
可惜,他却用身体受了这一刀,来求证自己心中的大义。
王冲雅喃喃道:“七叔,带句话给他们……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无论一国、一族、一家、一人,若无仁义之心,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王冲雅就这般恳切地望着王玄诚,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眼神慢慢凝固。王玄诚号啕痛哭。
“是谁指使你的?”王玄策咬牙问道。
“莫要问,你杀了我吧!”王玄诚惨笑道,“我今日杀了冲雅,如何还有面目去见王氏列祖列宗?”
王玄策怒吼着一刀劈向他的头颅,王玄诚闭目等死。不料王玄策忽然拧刀横拍,用刀背抽在其脑袋上,王玄诚一头栽倒,昏厥了过去。
“捆了!”王玄策吩咐一声,他卸掉残破不堪的甲胄,提着刀,挣扎着走上阁楼。杨秉、程文等人奔跑进来,取出绳索将王玄诚捆了起来,刘全和南阳公主沉默着跟在王玄策身后。
阁楼极小,只是存放些文牍之类,并无别的出口。公孙节拽着常德玄上来之后已推开了所有窗户,窗外是大堂外的庭院,虽然并不甚高,可跳下去便会暴露在空旷之处。公孙节不禁看了看望楼,楼上正有两条人影、一把长弓冷冷地盯着他,又急忙缩回了身子。
从杜行敏二人的角度无法看到县廨大堂内部,也看不见王玄诚刺杀王玄策那一幕,但眼见王玄策挣扎着爬上楼梯,便知道王玄诚的刺杀已然失败。二人默默地看着,只见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血肉翻卷,有些地方深可见骨,走一步便要摇晃片刻,拄着刀一步步奋力上楼。
杜行敏心如刀绞,眼中满是泪水,喃喃道:“像杨秉、孙尊礼这样的人东署还有很多,有些人的冤屈少卿帮他们洗雪了,有些则要永世沉冤了。但少卿对我说,他们才是大唐真正的良知与风骨。他想要那样一种大唐:有森严公正的律法滚滚向前,无偏无私,视万物如刍狗,也会有法外的慈悲来广施仁义,扶危济困。而不良人署便是那慈悲之心,庇护之所。所以我们倾尽一切也要让不良人署存活下去,如果它没了,孙尊礼和杨秉这些人就再也无人庇护,就会任人践踏,任人屠戮,而大唐就会永堕黑暗。少卿说,它比我们的性命更重,比我们的荣耀更重。宝鼎,眼前便是最后的机会了,杀了他吧,让不良人署活下去,让他的妻儿活下去。这样,他的梦想和血脉都还活着,就像他不曾死去一样。”
曹宝鼎禁不住失声呜咽,泪水渐渐模糊了视野,手中的弓拉满,箭却颤抖起来。
阁楼上,公孙节满脸绝望地看着王玄策逼近,怒吼道:“王玄策,连同宗兄长都为那贵人所用,你已经众叛亲离,难逃一死!”
“你那贵人是不是戴着朱雀面具的爻姬?”王玄策剧烈地喘息着,挣扎问道,“她究竟是谁?为什么终日戴着面具?”
“她是谁?”公孙节疯狂大笑,“她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长安城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千手千眼,无所不在,无所不察。她捏一道法诀可以算出人间万象,她念一声咒语可让你灭门破家,生不如死。但她却不是菩萨,她是太子最锋利的獠牙,她是潜藏在东宫的魔鬼。老子也是她网上的虫豸!”
“你举告张亮是不是受她指使?”王玄策实在撑不住,在刘全的搀扶下坐在一只装文牍的木箱上。
“我哪里配受她指使!”公孙节冷笑,“我只是一介蝼蚁罢了,但蝼蚁也会惜命。我兄长公孙常与刘道安谋反,我受其连坐,恰好张亮平素宠爱李氏,与术士、巫觋往来密切,有诸多违禁之言。原本我是胡乱攀咬,什么‘弓长之主当别都’,什么‘国家殆必乱,吾臂龙鳞奋矣’之类,根本没想到能把张亮告倒。可是忽有一日,我的供词被人篡改了一个字,我立时便知道,有人出手了!我能活命了!”
“改了哪个字?”王玄策问道。
“其实并不算改了字,只是调整了字序。”公孙节笑道,“我当初交代的原话是:术士程公颖曾言‘亮若卧龙,必当大贵’。可是几日之后我再见那供词,上面却是‘亮卧若龙,必当大贵’!”
“亮若卧龙,亮卧若龙……”王玄策顿时怔住了。他默默念了两遍,这八个字读起来甚至有些生涩拗口,但字里行间埋伏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南阳公主禁不住咬牙切齿:“他们真的好狠!颠倒一个字,意义便完全不同!一个是要做诸葛卧龙一般的忠臣良相,一个是心怀反意!”
“如此诡谲恐怖的杀局,想来便是那爻姬所谋划,”王玄策怒吼,“她到底是谁?”
“你永远也别想知道!”公孙节神情癫狂,“三年前老子举告张亮,挣了一条命!今日爻姬娘子许了我一世富贵,杀了你,老子便能彻底挣脱了枷锁!”
他举起横刀劈向王玄策。王玄策移步抵挡,腿上的伤口一痛,使不上力,一跤跌倒,横刀也脱手飞出。刘全惊叫一声,距离上却来不及救援,眼见王玄策就要被一刀斩掉头颅,忽然一支利箭凭空而至,穿透了公孙节的脖颈,带着一蓬血雨,将他整个身体钉在身后的角柱上。
公孙节喉头咯咯作响,想要去抓喉咙上的箭矢,但手到半途便绵软无力,气绝身亡。
王玄策、刘全和南阳公主惊骇交加,禁不住浑身冰凉,因为公孙节这死状,与那《秘记》谶图中被利箭射杀的男子一模一样!
王玄策挣扎起身,望向窗外的角楼。
角楼上,杜行敏和曹宝鼎也凝望着他,三人都对谶图极为熟稔,心中有如惊涛骇浪般起伏,尤其是曹宝鼎,万万没有想到这谶图竟然应在自己手中!来自幽冥地狱的图上,插在图中人咽喉的利箭竟然是自己所射!饶是他胆大包天、杀人无数,这时也惊惧不安,冷汗涔涔。
“看来是天意如此,”杜行敏意兴阑珊,“走吧!”
王玄策默默地看着杜行敏二人离开,人去楼空,仍旧神思飘荡,心中那种大恐怖挥之不去。
“少卿,那名戴着杻铐之人!”刘全指了指常德玄,低声道。
谶图上,被利箭射杀的男子旁边便是一名戴着杻铐的男子,躺在地上,身子扭曲痉挛。三人一起古怪地盯着常德玄,常德玄头皮发麻,满面赔笑。
刘全咔咔几刀斩断了他手上的枷锁,他爬起身,却四肢乏力,又跌倒在地。三人禁不住骇然相顾,只见常德玄口唇青紫,眼角慢慢地渗出鲜红的血珠。但他似乎毫无知觉,挣扎着跪地磕头:“谢公主殿下和少卿救命之恩。下官……下官今夜还要回国子监宿直,若是误了卯,要笞二十的。”
王玄策道:“公孙节给你喝了什么东西?”
“喝了一壶郎官清。”常德玄也觉出脸上有东西流淌,随手擦拭眼角,却急着回话,没有看自己已是沾满鲜血的手,“公孙节这恶贼说敬我是读书人,让我陪他喝两杯,问完话便放了我。”
众人面面相觑,公孙节是奉了爻姬之命要杀人灭口,竟然一早便下了毒。
王玄策急忙道:“常助教,你当年举告张亮是受了何人指使?”
“指使?不不不,无人指使,我激于义愤,为国除贼!”常德玄干笑道,让脸上的血痕更为扭曲,看着狰狞可怕却又无比可笑。
三人怪异地看着他,常德玄的耳朵和鼻子里也都渗出鲜血,他毫无痛感,只觉得脸上痒痒的似乎有汗水流淌。他擦来擦去,忽然愣住了,满头满脸一摸,顿时惊骇交加:“怎么回事?我到底怎么了?”
“当然是被人下了药。”王玄策已经知道他便是那应谶之人,叹道,“那位贵人命公孙节杀你灭口,你还要替她掩盖吗?”
“你时间不多了,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刘全喝道,“说不定我们能替你报仇!说!”
常德玄不由瞪大双眼,只这片刻间,他口唇上的青紫之气已经蔓延至整个面部,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色泽漆黑。他哭着大叫:“少卿救我!下官与张亮素不相识,从无交集,是有人指使我,说送我一场富贵!”
刘全喝道:“谁?”
“鲜于忠——”常德玄话刚出口,体内脏器和眼耳口鼻的血管便彻底爆裂,身子痉挛片刻,扭了几扭后,当场毙命。
三人惊骇交加,半晌无言,阁楼上的场景一如谶图中所绘。
“王少卿,刘旅帅,我身子不适,暂且告辞。”南阳公主脸色苍白,向二人告罪一声,急匆匆地走下阁楼。程文急忙搀扶着她登上马车。
王玄策扶着窗户,望着公主的车驾驶出县廨,就在这车轮与马蹄的震响中,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寂静。阁楼上阒然无声,整座县廨也阒然无声,方才激烈血腥的搏杀竟然无人问津,往日里巡街的武候也凭空消失,仿佛长安城对他们的厮杀与死亡漠不关心,冷眼旁观。
二人下得阁楼,楼下满堂空寂,公主府的扈从已散得干干净净,县廨的捕吏们也逃之夭夭。只有杨秉一手持着横刀,一手撩着袍子,扎着马步,目光炯炯地守在楼梯口,就如教坊司演戏的伶人一般,瞧起来有几分滑稽。
“少卿,此人如何处置?”杨秉指了指一旁的王玄诚。
王玄诚仍旧昏迷不醒,身上的甲胄已被卸掉,捆上了绳索。王玄策心中五味杂陈,扶着门框慢慢坐在门槛上,低声道:“我要送他去见一个人。刘旅帅,劳烦你去套辆马车。”
刘全答应一声跑了出去。此时已经夜禁,为避免节外生枝,杨秉去写了一份夜行的文牒,县廨的公案上有文牍纸,有公印,霎时一份如假包换的文书便新鲜出炉。不多时,刘全从县廨的马房里套了辆马车过来,那车头还挂了两只灯笼,上书“长安县廨”字样。
杨秉搭把手,二人将王玄诚抬了出来,扛进车厢。
“杨左丞,你可听说过鲜于忠?”王玄策问道。
杨秉记忆力绝佳,只是略一思忖,便摇头道:“我在民部金部司掌管天下所有官员的薪资俸禄,从未见过此人名目,他应该不具官身。此人名声不彰,并非什么闻人达士。不过只要是真名实姓,便不难查,只需去民部司查一查登记天下州县户籍、田地、赋税的籍帐便一清二楚。”
王玄策苦笑,如今他们被全城缉拿,想去民部司查籍帐简直是痴人说梦。杨秉也想起这茬,禁不住哑然失笑,继续道:“鲜于氏是小姓,主要出自两支,一支是铁勒族内迁之后汉化而来,郡望在渔阳、朔方一带,另一支是箕子朝鲜的王室后裔,郡望在渤海郡、太原郡。如今鲜于氏没什么闻达之人,身份最贵者,当属申国公的夫人。”
“申国公?高士廉?”王玄策诧异,“他夫人姓鲜于?”
“没错,正是长孙皇后的亲舅舅、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太子太傅、申国公高士廉。”杨秉道,“申国公出身于渤海高氏,是当地豪族。其妻家族渤海鲜于氏只是当地普通士族罢了,并没什么才俊,所以长安的鲜于氏族人大都依附于申国公门下。”杨秉道。
“难道指使鲜于忠陷害张亮之人便是高士廉?”刘全惊呼一声,取出《秘记》,打开第二幅谶图,“你看被这女子刺杀的老者,难不成就是他?”
王玄策在灯笼的映照下看着这幅阴森恐怖的谶图,好半晌才摇头:“高士廉在贞观二十一年正月已经薨了。”
“薨……薨了……”刘全哑然片刻,指着谶诗道,“‘长安廨里黄金殿’,王少卿,这首谶诗只剩下最后半句还未发生。‘长安廨’既然精确到长安县廨,那‘黄金殿’就必定是皇宫大殿!也即是说,今夜在皇宫的某一座宫殿上会发生一场刺杀!若是高士廉已死,那高家还有谁能在夜禁之后进出皇宫?”
“刘旅帅说得是!”杨秉点头认可,“高士廉有六个儿子,长子袭了他申国公的爵位,官职是卫尉卿,虽然是从三品的高官,却不可能夜入宫禁。其他五子就更不可能。”
“有一人可以!”王玄策一字一句道,“高士廉的亲外甥、故文德皇后的兄长、太子的亲舅舅、赵国公长孙无忌!”
二人都愣住了,纳闷地看着王玄策。
王玄策道:“长孙无忌的母亲是长孙晟的继室,幼年丧父之后,他和母亲高氏、妹妹长孙皇后一起,被异母兄长孙安业赶出了家门,舅舅高士廉抚养他们兄妹长大成人。因此高家和长孙家同气连枝,亲如一门。高士廉去世后,长孙无忌才是高家真正的主事人!”
“少卿的意思……指使鲜于忠的人便是长孙无忌?”杨秉吃惊。
“真正的高家人反而不会用鲜于氏的人,关系太过直接,但长孙无忌就不同了,虽然他是高家的主事人,但鲜于氏与他又隔着一层,任谁也不会想到鲜于忠竟然是受他指使,诬杀张亮!”王玄策道。
刘全喃喃道:“长孙无忌为何诬杀张亮?”
“想知道缘由,就得在长孙无忌遇刺之前问他。”王玄策苦笑。
“遇刺?”刘全和杨秉都怔住了。
王玄策喃喃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南阳公主早就想通了这里面的根结。她的生母虽然不是长孙皇后,但从礼法上而言,长孙无忌其实也是她舅舅。这些皇亲族裔之间的勾连隐秘复杂,你我虽然不知,公主却是知道的。她听见鲜于忠这个名字,便知道幕后主使者是长孙无忌,因此当机立断,驱车离去!”
刘全脸色惨白:“她……她去刺杀长孙无忌?”
王玄策叹息:“她一直说谶图中那女子便是她,自己就是那应谶之人。既然猜到那老者便是长孙无忌,自然是怀揣利刃,去为自己的郎君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