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永兴坊西南隅,左武候府。
太子的车驾驶入武候府的庭院,两名内侍奔跑过来搬上脚凳,伺候太子下了马车。这时景娘重新戴上了朱雀面具,和马策、武候府的属官跪拜接驾。李治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走进内堂。
丘行恭躺在榻上昏迷不醒,他已经卸掉了铠甲,赤裸的上身缠着白麻布,敷着伤药。几名医师见太子进来,急忙跪倒参拜。李治仔细看了看丘行恭的病情,忧心忡忡。这可是陛下的心腹骁将,近些时日也有意向自己靠拢,多有示好,可堪大用,若是就这么折在了长安的街头,那可无法向陛下交代了。
“丘将军伤势如何?昏迷多久了?”李治低声问道。
一名医师急忙道:“殿下勿忧,丘将军并无大碍。他摔断了两根肋骨,另外头颅和脏腑受震。如今昏睡是因刚喝了汤药,药中掺了曼陀罗,有助于减轻疼痛,将养身体。”
李治这才松了口气,命内侍:“回宫,去把陛下赐给我的那根千年老参取来,给丘将军入药。”
那医师急忙道:“殿下,丘将军是受伤,千年老参虽然贵重,却并不对症。”
李治看也不看他,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快去!”
那内侍飞一般奔跑出去。景娘知道太子的心思,这乃是太子向臣下示恩之举,丘行恭收到如此贵重的人参,对太子的恩德瞬间便懂,只会感激涕零,哪还管对不对症?
景娘挥手命几名医师退下,马策也急忙退出去,守在门口,堂上一时空空荡荡。李治淡淡道:“那箭术可怖之人究竟是谁?”
景娘低声道:“是不良人署的参军曹宝鼎,他原是陇右军中的神射手,能拉一百五十斤强弓,百步之内可射穿五层铠甲。”
“和军中第一神射薛仁贵相比如何?”李治问。
“恐怕在伯仲之间。”景娘道。
“薛仁贵是陛下寻觅多年才偶然得遇的骁将,这王玄策究竟有什么能耐,随便就能找到这等奇人异士为他效力!”李治咬牙,“此人务必要除掉!有他一把弓一支箭躲在长安城中,谁都夜不能寐,寝不安席!”
“此事不难。”景娘声音平淡,语气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
李治瞥了她一眼,他知道景娘的能耐,贞观十七年得到她的辅佐之后,自己便有如神助。无论碰上什么艰难险阻,她纤纤玉手一掐一算,一拨一弹,大唐上下便是山摇地动,那些对自己不敬的功臣悍将人头滚滚,自己才战胜一路艰险走到了今天。
便在这时,李义府跑进了庭院,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廊下才收住势头。他整整衣袍和幞头,毕恭毕敬地走进房中:“殿下,爻姬娘子,找到王玄策的下落了!”
李治咬牙:“他在哪儿?”
“他……”李义府迟疑片刻,“他与南阳公主同乘一辆马车,躲过武候府和卫率府的盘查,去了郧国公张亮的旧宅!”
李治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景娘戴着面具,但眼神中也露出惊骇之意。两人默默地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一些难言的意味。
“公主命人撕掉了门上的封条,砸毁了铁链,悍然闯入。”李义府以为他们担忧公主插手,低声道,“那边归属右武候府管辖,他们不敢擅专,特来请旨。”
李治仿佛没听到一般,仍然沉默地盯着景娘,忽然叹息一声:“爻姬,当日我曾问你,若是王玄策和我反目,再不受我控制,你会怎么做?我本念你夫妻恩爱,想要网开一面,但今日王玄策既然走进张亮的宅第,那便不能再留他了。”
李义府浑身一颤,他知道爻姬的身份,李治竟然要逼迫她处死自己的丈夫!却不知景娘该如何纠结。
没想到景娘只是叹息一声,毫不犹豫地道:“妾身说过,满门上下俱是太子恩典。玄策误入歧途,妄图动摇国本,罪不容赦!”
“那你去妥善安排,今夜便处置了他吧!”李治也极为沮丧,“你儿子弥奴长大后,我会让他袭了王玄策的爵位,再赐他二级。”
王玄策只是从四品,但他当年破获承乾谋反案,被皇帝赐爵开国侯,弥奴袭了侯爵再赐二级,那便是正二品的开国郡公。这是以郡公的爵位来换王玄策的命了。
景娘默默地施礼,表示遵从。李治看了她半晌,带着她走出内堂,挥手遣散众人。古雅肃穆的武候府中古松参天,夕阳满地,李治慢慢往外走着:“听说你烧掉了龙华寺的慈悲院?”
没错,太子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薛景娘,乃是冒名顶替。
“是。”景娘道。
“我知道你爱慕英雄,嫁给王玄策之后夫妻感情甚笃,又生下了孩子,你花费偌大的心血扶持王氏家族,是真心真意要营造自己的家。”李治说道,“但事实上,你是在营造一座空中楼阁、海市蜃景,因为所有的根基都牵系于一人身上,那就是王玄策。只要王玄策知道你教坊司杂户贱籍的身份,你所拥有的一切就会灰飞烟灭,你的夫妻之情、你所生的孩子、你创建的家族,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臣妾知道。”景娘苦涩凄凉,“我这场幸福从一开始便是欺骗,那就只能一直骗到老死,骗到坟墓之中。”
“爻姬,你想过没有?王玄策是何等样人,他屠王灭国,纵横大唐西域,有如此英雄气概之人你能骗他多久?”李治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幻想,“到如今仅仅一年你便骗得如此辛苦,若是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呢?无论多久,只要被他察觉,你的幸福便会分崩离析!”
饶是景娘智计无双,谋算天下,这一刻也不禁惶惑不安,失了分寸。
“请殿下教我!”景娘喃喃道。
“杀了他吧!”李治叹息道,“他一死,所有的秘密都会被掩埋,你的身份将再无破绽。弥奴是你的孩子,家族是你亲手创建,你是永宁坊王氏唯一的主人。夫家有王氏家族,娘家有薛氏家族,你从此便与其他女子一样,真正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不用再恐惧,不用再焦虑,也不用担心夜半惊醒,怕被人戳穿身份。”
“是,我听殿下的。”景娘向李治肃拜施礼,朝武候府外走去。
李治就这样目送着她离去,神情落寞,喟然长叹。
景娘走得很稳,她戴着面具,谁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露在外面的双眸也平静、麻木,看不出喜怒哀乐。到了二门的马车边,侍女急忙抱过脚凳,景娘踩凳上车时腿一软,险些跌倒,侍女们慌忙七手八脚将她搀扶上车,放下车帘。
到了这种封闭无人的空间,与辉煌长安隔了一层车板,景娘才摘掉面具,她面具下的脸已经布满泪痕。她捂着嘴,蜷缩在车厢的一角无声痛哭。
车夫一声鞭响,马车驶出武候府,载着一车的泪水和哀哭向着永宁坊而去。时辰已经是未时二刻,六街之上暮鼓声响起,归宅的人群和车马熙熙攘攘,长安城的喜怒哀乐便在街头涌来荡去。
进了永宁坊王宅,景娘从车厢内的暗格里取出一支旗火,然后走下马车,又恢复了仪态雍容、神情淡然的贵妇人形象。她将旗火拿在手上,招招手,管家薛弘急忙拿来一只火褶子帮她点燃,那旗火“嗤”的一声升上天际。景娘眯着眼睛仰头望着,夕阳日落中,旗火在长安城的上空无声无息地炸开,花开两枝,十字交叉。
景娘吩咐薛弘将王叔阳、王运直等耆老和王玄诚都请来,然后径直穿过中庭,来到正堂,又吩咐两名奶娘将弥奴抱了过来。她把弥奴抱在怀中,端坐在坐榻上,神情肃穆庄静,下人们都知道要有大事,一个个屏息凝神,蹑手蹑脚。
王叔阳、王运直等五名耆老都住在王宅,很快来到堂上,不多时王玄诚也被请了过来,众人都是一头雾水。
景娘见人都到齐,吩咐道:“阖宅闭门,禁止出入。其余人等退出中庭,敢踏前一步,乱棍打死。”
众人都是心中一颤,一个个凛然遵命,急忙退出正堂,关上门扇。夕阳透过雕花镂空的门扇,斜照在堂前的菱花地砖上,正堂上一片昏暗,景娘的面孔似乎藏在迷雾之中。
“大娘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辈分最高的王叔阳忐忑问道。
“我王氏倾覆在即,请各位族中耆老来拿个主意。”景娘直截了当地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变了颜色,王叔阳急忙追问缘由,景娘并不隐瞒:“耆老们有所不知,但七郎身为长安县尉,想必听过一些传闻,近日玄策受了皇命在追查一桩案子,结果与太子起了冲突。”
七郎便是王玄诚,他在宗族中排行第七。
王玄诚比王玄策略长几岁,一年前他只是在河南县做个掌管渡口的津令,正九品上的小官。王玄策灭天竺回国献俘,认祖归宗,他也没当回事,只以为多了个大唐名将的堂弟罢了。却不想忽然有一日,朝廷一纸调令,竟然任命他做了长安县的县尉!
从正九品上的津令到从八品下的长安县尉,这可不只是明面上提升了一级,可以说这场升迁为王玄诚打开了通天大道,他当然清楚这是托了王玄策和景娘的福分,心中感恩至极。
近几日王玄策乃是长安城的风暴中心,王玄诚身为长安县尉怎能不知?他苦苦一笑,向耆老们讲述了王玄策的所作所为,闯东宫面折太子,长街上血战武候府,夜闯皇城逼死朝廷官员,终南山箭射翠微宫,再加上刚刚挟持丘行恭闯出武候府和卫率府的联手合围,被太子下诏全城缉拿。耆老们听得唇青脸白,浑身颤抖。
“事实上,九郎如今已经是国之叛逆,可能是托了大娘子的福,大娘子和薛公两代为东宫效力,太子才法外开恩,没有连坐到王氏一族。”王玄诚苦涩地道,“这几日我在长安县廨也被上官投闲置散,进出之时都暗中有人监管,想来若是太子一怒,决意连坐族人,我随时便会被拿下。”
耆老们这些时日在长安城游乐宴饮,景娘安排奴仆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什么东西二市、乐游原曲江池、平康坊鸣珂曲,无不游览个遍,各种吃食更是一一品尝,都有些乐不思蜀了,哪想到局势已经险恶到了这种地步?
这些王氏的族人除却王玄诚等几人,大多数身份低微,务农为生,这辈子都不曾出洛阳。自从一年前被景娘捏合成王氏宗族之后,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良田成千上万顷地送来,大宅一座接一座拔地而起,不但在乡里受人敬仰,哪怕到了县府一级也是有身份之人。耆老们飞快适应了这种锦绣人生、繁华盛景,但所谓宗族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享受了宗族兴旺带来的锦绣荣耀,也要承受宗族覆灭带来的抄家之祸。只是……耆老们欲哭无泪,这也忒快了点儿,仅仅享受一年,便要抄家灭族不成?
王运直痛心疾首:“玄策为何如此糊涂啊!”
景娘替他开脱,解释道:“郎君也是无奈,他受皇命调查《秘记》案,但此案的矛头直指太子,调查到最后的结果便是动摇东宫,废掉太子。所以太子断不会容忍他。”
“这岂不是大谬?”王运直怒不可遏,“太子是储君,是大唐国本所系!什么样的案子也不能威胁到太子!你便不曾劝劝他吗?”
“当然劝过,可是没用。”景娘凄凉地道,“他要建一个他梦想中的大唐,他这大唐没有我和孩子的位置。我抱着孩子恳求他不要与太子作对,不要和太子结仇。皇帝龙体不豫,太子只怕不久便能继承大统,到时会十倍百倍地报复他。包括我和弥奴,甚至整个王氏家族,太子一个都不会放过。可他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今日更是几乎射杀了丘行恭。”
王氏耆老一个个呆若木鸡,浑身汗水淋漓。
“刚刚太子召见我,说玄策又挖出一桩大案,定要把太子牵连其中,此案一旦曝光,太子被废黜怕也不远了。”景娘道,“太子顾念我父女两代效力之情,给了我王氏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王叔阳急忙问。
“要么我们阻止玄策,要么王氏阖族与他陪葬。”景娘哭道,“所以我想恳请耆老们去劝劝玄策,救一救他!也救救我和弥奴!”
耆老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吓呆了,“阖族陪葬”这四个字让所有人的脑袋嗡嗡作响。说这话的可是太子,大唐未来的皇帝!至于劝服王玄策,这些人压根没敢想,自己自知自家事,连景娘抱着弥奴都动摇不了王玄策的决心,自己这种乡野老农又有什么本事?可是……难道自己一家人便要陪着他掉脑袋吗?
“扑通”,一名耆老一口气没上来,当即昏厥了过去。众人谁也没有理会,各自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悔恨和恐惧之中。
“求大娘子救命!”王运直忽然号啕痛哭,“老朽死不足惜,可我王家几代人本本分分,不能背着谋反的名声啊!”
“求大娘子救命!”另一名耆老也哭道,“我家中去年娶了新妇刚生下孙子,求大娘子看在孩子的分上,救我们脱罪吧!”
这些耆老都是年老成精之人,知道家族生死都系于景娘身上,一个个痛哭流涕地哀求。王玄诚是这些人中唯一有官身的,对太子和王玄策之间的情势更加了解,原本以为必无幸理,这几日早已经心灰意冷,值衙应卯也只是走个过程,等待何时被拿下。不料今日从景娘的举动中,嗅出此事似乎仍有一线生机,他禁不住激动万分。
他的县尉一职主要负责缉捕盗贼,审理案件。在这天子脚下,尤其是高官宅邸云集的长安县,县尉的一举一动关系到京城治安的稳定,只要王玄诚愿意,他有权对嫌犯处以刑杖,便是打死也无人敢问。他甚至能觐见皇帝,直接陈述案情,职权之大,哪怕宰相九卿也不得不让他三分。尝过这种权柄的滋味,他更是万分不愿失去。
王玄诚离席来到堂上跪倒在地,朝着景娘磕头:“大娘子,今日我王氏全族三四百口的性命全系于大娘子一人身上了!只要能让我王氏从这场灭族之祸中解脱出来,我等上上下下任凭大娘子驱使,绝无二心!请大娘子吩咐!”
“是啊!是啊!”众耆老纷纷表态,“我等全族上下任凭大娘子驱使!”
景娘沉默了很久,见众人彻底失了分寸,这才缓缓道:“太子说了几个字:纥干承基。”
众耆老面面相觑,都不知纥干承基是何人。王玄诚轻轻吐了口气,低声向耆老们解释。原来这纥干承基乃是当年太子承乾的心腹卫士,参与了太子谋反案,被王玄策抓了之后,便举告承乾谋反,使得承乾功败垂成。皇帝因他举告有功,非但赦免其罪,还赐封平棘县公。
耆老们顿时恍然,太子这话很明显了。王运直惊道:“竟然是要让我王氏举告玄策!这这……”
景娘冷冷地看着他:“只是想要举告玄策,太子何须王氏?”
众人心中一颤,即使再笨之人也知道太子想要什么了,也知道景娘没能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了。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甚至不敢看别人,堂上一片诡异的寂静。此时日影西斜,暮鼓将尽,苍凉的鼓声如同心跳一般震颤着全身。
这时弥奴哇哇哭了起来,景娘轻轻抚摸着弥奴柔嫩的脸颊,忽然手上沾了一丝凉意,她搓了搓,原来是弥奴的眼泪。景娘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缓,不露出情绪:“太子说,留给王氏的时间不多了。郎君如今正从颁政坊前往长寿坊,等他到了长寿坊,捉到那个人,王氏如何选择便毫无意义。”
“长寿坊?”王玄诚一惊,“长寿坊何处?他要捉谁?”
“长寿坊的长安县廨!”景娘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他要去长安县廨捉拿你的同僚,县尉公孙节!”
王玄诚呆若木鸡,默默地望着景娘。两人目光对视,王玄诚忽然间便明白了一切,原来今日这场家族议会乃是为自己而开。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分为两个县,街西为长安县,街东为万年县。天下各县的等级分为京、畿、望、紧、上、中、中下、下八等县,长安和万年乃是职级最高的京县。别的县只有一二个县尉,长安县却有六个县尉,分别对应六曹,王玄诚担任的乃是职权最重的司法县尉,公孙节举告了义父张亮之后得到赦免,被擢拔为司兵县尉,专管兵备、兵器、防御之事。
王玄诚好半晌才颤声道:“大娘子是要我……要我……杀死九郎?”
众耆老纷纷望着景娘。景娘忽然呜咽大哭,这时弥奴也在哇哇哭泣,母子俩的哭声撕裂人心:“王七郎你何必如此残忍?我身为妻子,难道舍得自己的郎君死掉吗?你们将这等罪名置于我的头上,哪怕保全了王氏,将来我如何对弥奴交代?如何对天下的清议交代?我只是传达太子的令旨,想给王氏找一条活路罢了,你们为何如此诬栽于我?罢罢罢,今日之事大家便就此忘掉,我和弥奴身为玄策的妻、子,自当与他承受那连坐之罪。反正弥奴刚出生,尚不满十五,只是与我一同被籍没入官罢了。你们这些家族中的伯叔父、兄弟也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流三千里罢了。”
景娘抱着孩子起身便走,众人全慌了神,王叔阳奔过去急忙拦住,连连作揖赔礼:“大娘子!大娘子莫要误会,是玄诚口无遮拦,一时失言。王七!还不过来赔罪?”
王玄诚急忙跪拜谢罪:“大娘子千万恕罪!”
王运直扫视着众人,厉声道:“诸位都听到太子的令旨了,今日家族中耆老都在,那便代表家族拿出个主意,谁也莫想冤枉到大娘子头上!”
“对对,此事由我王氏家族议定!”王叔阳也急忙道,“若是真决定杀死九郎,让大娘子承受丧夫之痛,让弥奴刚满月便承受丧父之悲……他们才是最为痛苦之人,是我王氏永生永世都亏欠他们母子的!”
景娘抱着孩子掩面大哭。
王运直急眼,怒视着王玄诚:“王七,快点决定,究竟做不做?”
王玄诚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喃喃道:“全凭族中耆老决断!”
王运直见他不肯担责,气坏了,但他也知道此事过于残酷,任谁都无法一人扛下这等罪责,便咬牙道:“那我们五位耆老便做个决断吧,赞同处死九郎的——举手!”
众耆老额头上满是汗水,互相对视一眼,一咬牙,纷纷举手。一场残酷至极的家族谋杀便在瞬间决定。景娘抱着孩子掩面而走,奔向内宅。众人仿佛也被自己的决定吓住了,都呆滞不动,那呜咽的哭声袅袅不绝,似乎仍旧停留在堂上,于耳边萦绕。
景娘抱着孩子穿过重叠的院落,走进内宅。有管家的约束,下人们都躲在房中没有出来,整座大宅空空荡荡,正如同景娘空空荡荡的心境。她温柔地亲吻着弥奴娇嫩的面颊,喃喃道:“吾儿,世界皆幻影,所以无常,所以苦空,所以无人无物,只有你才是我的永恒挚爱。”
景娘走进内宅的庭院,忽然停下了脚步,两条人影从葱茏的草木中绕了出来,一人配着横刀,另一人握着弓箭,赫然便是杜行敏和曹宝鼎!
杜行敏咬牙怒视着她,曹宝鼎呸了一口,恶狠狠地道:“毒妇!”
景娘对他二人的出现丝毫不以为意,连脚步都不曾停歇,走到廊下,把弥奴往杜行敏怀中一塞:“替我抱着孩子。”
杜行敏吃了一惊,慌手慌脚地抱住弥奴,景娘瞥了他一眼:“托着脖颈,孩子脖颈尚未长结实。”
杜行敏急忙托起弥奴的脖子,谨慎小心得有如捧着一团色彩缤纷的泡沫,生恐一不小心便会戳破。弥奴觉得不舒服,哭将起来,杜行敏吓得一哆嗦,曹宝鼎惊叫一声,扔掉弓箭冲上去,双手托在弥奴身下。两个大男人瞬间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忙乎了好半天也哄不好弥奴。景娘伸手把弥奴抱回怀中,说来也怪,弥奴瞬间便不哭了,小脑袋拱在母亲的怀中,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二人。
二人如释重负,曹宝鼎把地上的弓箭捡起来,那股杀气却泄了个无影无踪。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颓然无奈的感觉。
杜行敏哼了一声:“大娘子好手段!”
曹宝鼎怒道:“别以为拿弥奴就能威胁我们!”
“威胁不了吗?”景娘只是一句话,便让二人无言以对。
对王玄策本人他们或许会因为家国大义而弃之不顾,但对王玄策的襁褓幼子,哪怕是肝脑涂地也不敢令其有丝毫损伤。景娘早将他们拿捏到了骨子里。
杜行敏冷笑:“大娘子,你发出旗火令箭,便是要我来看着你们如何谋杀少卿吗?我实在不懂,你做下如此恶毒之事,非但没有顾忌,反而大张旗鼓地召来族人公议,到底意欲何为?”
原来那支旗火是故意发给杜行敏看的。他和曹宝鼎看到永宁坊发出不良人的旗火,急急忙忙赶来,却不料目睹了那一幕!两人虽然愤怒,却更为不解,于是拦住景娘逼问。
“以妻弑夫,乃是不赦之罪,悖逆纲常,灭绝人伦。这罪太重,这孽太深,我独自一人承受不了,所以便找人分担一些。”景娘神情平静地道,“王氏族人一年前还是一群乡野农夫,他们这场富贵是拿玄策的血换来的,凭什么只需享受这海一般的良田,山一般的美宅,泼天一般的富贵,却不承受心中这场鞭笞与凌迟?我要他们和我犯一样的罪!我要他们永生永世都记住玄策的血!我要他们永生永世都陪着我在煎熬和痛苦中度过!”
杜行敏二人惊心不已,这女人已经癫狂了。
杜行敏叹道:“大娘子,你做着如此凶狠恶毒之事,是如何做到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
“佛祖说,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在这世上想要活下去已是千难万难,想要清清白白地活着,更是痴心妄想。我行走在这世间,沾染了无边的尘垢,无论是惺惺作态也好,云淡风轻也罢,那客尘如刀,时刻刮着我的肉,削着我的骨,这种痛何必为他人道哉?”景娘道。
杜行敏震惊不已,她是士族门阀的嫡女,天生贵胄,日常哪来的这种切肤之痛?这似乎只能来自底层,生活中满是欺辱折磨、艰难困厄,才能让人如此的封闭、扭曲、灰暗。
“大娘子,”曹宝鼎冷笑,“你当着我们的面谋杀少卿,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景娘面露讥讽之意:“我知道你,曹参军。当年你在灵州做到果毅都尉,因为举告军中贪腐,得罪上官。后来你随军出征吐谷浑,路上有数十名牧民接近粮道被你射杀,军中都知道那些吐谷浑人骑上马是牧民,拿上弓是战士,身份转换只在一瞬之间,但上官借此诬陷你杀良冒功,流三千里。一路上你不成人形,奄奄一息时在大漠中遇见少卿。少卿久闻你军中神射之名,不但将你征调至不良人署录用,还洗雪了你的冤屈。他想让你恢复官职回到军中,但你感恩他,只愿留在他身边效力。所以,你居然威胁我说要杀你恩主的妻子?杀你小主的亲娘?你做得到吗?”
“你你你你——”曹宝鼎气得语无伦次,大败亏输。
杜行敏也有些难办,这女人本就难缠,再加上王玄策之妻的身份,自己这些人在她面前简直束手束脚,处处受制,只好道:“大娘子,有我和宝鼎一人一弓,莫说是区区王玄诚,便是千军万马也休想杀死少卿!”
“有你们暗中保护,我当然知道王玄诚杀不了他,所以才发了旗火召你们前来。”景娘一字一句道,“因为,最终要动手杀他的人不是我,也不是王玄诚,而是你们!”
长安县廨位于长寿坊的西南隅,占了四分之一坊,正门开向延平门大街,虽然是一座县衙,规制却堪比地方的州府衙门。围墙比寻常的坊墙高出一丈有余,有如小型的城墙,大门两侧还设有角楼,其上日夜有吏卒值守。
这时节正当暮鼓隆隆,延平门大街的街鼓就在县廨的门前左右,一群武候奋力敲击着六只硕大的牛皮巨鼓,震得人面皮鼓胀,摧人心魄。南阳公主的车驾就在这震天动地的鼓声中驰入县廨,门口的吏卒想要拦截,程文一鞭子抽了过去,厉声吼道:“南阳公主的车驾也敢阻拦?叫长安县令沈忠出来接驾!”
这些吏卒早看见了南阳公主的卤簿仪仗,哪里还敢阻拦,捂着脸上的鞭痕退开。车驾轰隆隆驰入县廨。一进门是宽阔的仪门广场,尽头是高大雄伟的县廨正堂,两侧是功、仓、户、兵、法、士六曹的官舍。
王玄策、刘全、杨秉骑马隐藏在随行的扈从之中,随着车驾来到了仪门下。高大的仪门映照在西斜的落日中,苍茫肃穆。王玄策忽然觉出异常,现在正是散衙时分,暮鼓再有一炷香便尽了,往日里县廨的吏员纷纷攘攘都要赶回各家各坊,今日却阒无一人,只有隆隆鼓声震响四壁。
突然,身后门响,王玄策霍然回头,只见那群吏卒关上县廨大门,拿铁链锁住,撒腿飞奔而去。随即四面八方传来沉闷杂沓的脚步声,两侧六曹官舍的房门打开,十几支军队蜂拥而出,一个个身穿军中制式的步兵甲,手持长枪大盾,将他们团团围困。众扈从策马冲上,纷纷拔出横刀护在公主的车驾前。
杨秉失声道:“南衙兵?”
众人顿时一愣,眼前兵卒的铠甲、长枪、长方形的牛皮盾都是南衙府兵所用,但这些人铠甲内穿的衣袍却不是府兵规制,而是日常的圆领袍衫,颇有些不伦不类。
“不太像!”王玄策也疑惑地道。
便在这时,正堂和两侧的巷道中又拥出三支队伍,这些人人数众多,阵容却凌乱了一些,也都是身穿步兵甲,但有人持枪,有人举盾,有人握着横刀。六曹官舍的房顶也哗啦啦作响,悬山顶的屋脊上出现了十几名吏卒,一个个手持军中的制式长弓,居高临下对准众人。
王玄策恍然大悟:“这些人是县廨中的捕卒,他们开了武库!”
原来这县廨中有一座武库,储藏有装备数千人的铠甲兵器,以备不时之需。譬如玄武门之变时,长孙皇后的舅舅高士廉就曾打开长安县廨武库,将大牢中的数百名囚徒武装起来支援李世民。想来眼前这支怪模怪样的军队应该都是县廨中的吏卒,有人打开武库给武装了起来。根据唐律,擅开武库无异于谋反。众人惊骇不已,到底是谁如此大胆?
疑惑间,县廨正堂响起一声长笑,一名身穿铠甲的雄壮男子大踏步走了出来,站在军阵之后,手中横刀一指:“王玄策你个逆贼,还不下马就缚!”
“你是何人?”王玄策冷冷地望着他。
那人雄伟壮硕,脸上神情亢奋,癫狂大笑:“你既然来拿我,怎么连老子的样貌都不认得?”
刘全吃惊:“他是公孙节!”
原来此人便是自己来捉拿的长安县尉公孙节!身为司兵县尉,公孙节掌管的便是武库,他竟然打开武库,将县廨中的吏卒都武装起来对付自己!
王玄策不解:“你如何知道我要来拿你?”
公孙节乐不可支:“自有贵人神机妙算,来成就老子这场泼天功劳!来人,诛杀逆贼王玄策,人人封赏!”
众捕卒呐喊一声,持着长枪巨盾就要冲杀上来。便在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挑起车帘,南阳公主钻出马车,站在车舆上朝四周扫视一眼:“我看谁敢动手!”
长安县的捕卒全迟疑了,看着身后的仪仗卤簿,任谁都知道这位贵人的身份。李渊对子女极为宠溺,从武德初开始,公主们便权势滔天,莫说他们这等低贱的吏卒,便是高官贵胄,公主们也随意折辱,肆无忌惮,直接奠定了大唐二百年的风气。这位南阳公主虽然贤德之名流传于长安,但当真惹怒了她,说打死便打死,绝对没地方喊冤。捕卒们满面忧惧,逡巡不进,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公主恕罪!今日臣为国杀贼,请公主及时避让,莫要惹恼了陛下和太子!”公孙节也有些怯意,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怒吼,“避开公主,只杀王玄策!放箭!杀杀杀!”
捕卒们面面相觑,房顶的弓箭手更是紧张得胳膊颤抖,手中弓弦咯咯作响,乱军之中刀剑无眼,一旦公主有个损伤,多少条命都不够填的。
南阳公主站在车舆之上雍容华贵,满脸不屑,看着眼前这座森然军阵,如同俯视一群羔羊、一群蝼蚁。
公孙节气急败坏,几乎要癫狂了,因为他已陷入生死两难的境地。
半个时辰之前,他接到贵人口讯,王玄策要来县廨捉他,拷问张亮案的真相。他顿时惊惧交加,惶惶不可终日,为了自己一人活命,他诬告义父张亮使其全家被诛,五百义儿兄弟被斩尽杀绝。这是他三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每日都担心有人夜半索命,临睡前在庭院里提剑四顾,查遍每一个角落,却阻不了无头的张亮和五百名兄弟从梦中而来。
这些年无论是求道问佛、念经做醮一概没用,唯一能让他睡得安稳的,便是他越来越坚信张亮真的要谋反!自己举告他是为国锄奸,为朝廷除害!三年来他便是将自己糊在这纸做的笼子中规避天光,才勉强睡得踏实安稳,而今日,王玄策却要来戳破这只纸笼。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从县廨的围墙上跳下,喊道:“且慢动手!”
敌我双方纷纷转头看去,竟然是王玄诚。
王玄诚乃是司法县尉,又称捕贼官、贼曹尉,现场这些捕卒大都是他的属下,看见自己的上官来了,只好让开通道。王玄诚来到众人面前,先对着公主一拜,然后神情复杂地望着王玄策。
王玄策叹息:“七哥是来捉我的吗?”
王玄诚虽然受了家族之命来刺杀王玄策,此时也禁不住百感交集,心中涌出浓浓的愧意。他不敢与王玄策对视,只是双手抱拳遮住面孔,低声道:“九郎哪里话来,你我兄弟同宗同族,同生共死!”
“铮”的一声,王玄诚转身抽刀,大踏步走到军阵前,喝道:“你们这些直娘贼,不要命了吗?这是跟着公孙节谋反!速速卸掉甲胄,扔掉刀枪!”
王玄诚在长安县的六名县尉中职权最重,排名还在公孙节之上,捕卒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犹疑,尤其是平素与王玄诚亲善之人,更是垂下了刀枪。
公孙节怒不可遏:“休要受他蛊惑!此二人乃是同宗兄弟,王玄策谋反,王玄诚必定连坐,将来少不了西市独柳树下那一刀!”
王玄诚啐了他一口:“公孙节,你我到底谁是死罪?《贞观律》曰:盗禁兵器者,徒二年。甲、弩者,流三千里。盗甲三领,及弩五张,绞!你身为司兵县尉,负有看守武库之责,却擅自打开武库,分发兵器铠甲,形同谋反!将来朝廷追责,我看你如何交代!”
这番话顿时戳中了公孙节的痛处,那贵人传讯之后他本想逃走,但那贵人严厉告诫他,务必猎杀王玄策。要杀王玄策谈何容易?公孙节可听说了,连卫率府和武候府都铩羽而归,丘行恭至今昏迷不醒。他索性心一横,打开武库,搬出兵器铠甲将所有吏卒都武装起来。如此一来,固然为王玄策布下了死亡陷阱,但他私自打开朝廷军备武库,取出一百多副甲胄、数十张弓弩兵箭,也给自己编织了一座死亡牢笼。
如今他唯一活命的机会便是诛杀王玄策,获得那贵人和太子的宽宥,甚至封赏。
眼见这些捕卒被王玄诚说得犹疑,公孙节大叫一声,提着刀奔进了县廨。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要作甚,此人的行止如同癫狂一般。却不料片刻之后,他从正堂中揪出来一名囚犯,那囚犯胳膊上系着锁链,脖子上套着大枷,身上穿着深绿色的官服,竟然是一名六品官员。
“冤枉!冤枉!”那官员嘶声哭喊着来到大堂外,被公孙节一脚踹在膝窝,“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众人一时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公孙节将横刀压在那人脖颈上,厉声道:“报上你的姓名!”
那官员战战兢兢地道:“下官……下官实在是无罪,请各位上官明察!”
“报上你的姓名!”公孙节怒吼一声,用刀背狠狠抽了他一记。
那官员痛得惨叫一声,急忙道:“下官是国子监助教,常德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