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谶人,二度守寡的大唐公主
大兴善寺南门的街上,南阳公主府的扈从簇拥着马车一路西行,这辆马车乃是特制,车厢宽大,雕饰和用料都是皇家御用,路上的行人、车辆和马匹一看就急忙避开,武候府的兵马更是无人敢来盘查。
马车内,南阳公主身着盛装坐在榻上,王玄策和刘全搬了个胡床坐在她对面。车厢虽然宽大,乘坐三人却也有些挤,不过大唐民风开放,南阳公主都不以为意,王玄策二人也只好正襟危坐,陪坐在侧。
便在这时,街上众人一阵惊呼,纷纷往东看去。听见声音,王玄策三人也掀起帘子,只见隔着几座坊的距离,城坊的上空浓烟滚滚,扶摇直上,宛如龙吸长安。
“杨左丞,是何处走了水?”王玄策招招手。
混在扈从队伍中的杨秉转头往东面看去,估算一番距离,策马奔到车边:“少卿,像是升道坊一带。”
王玄策心中一沉:“去问问,是不是龙华寺?”
程文立刻安排一名扈从策马掉头,向东而去。
“王少卿,坊内走水乃寻常之事,无须大惊小怪。”南阳公主放下挂帘,“我们且继续讲这《秘记》。”
车厢中间的短几上,赫然放着刘全从不良人署偷出来的《秘记》。
原来今日刘全和杨秉从东署偷出《秘记》,一时无路可去,便来了南阳公主府。除了皇帝,谁也不知刘全和南阳公主的纠葛,武候府和卫率府更不可能来公主府搜查,此处可说是最安全之所。
唯一可虑者,便是南阳公主体内争夺不休的两个魂魄,若是翠莲占了上风,那自然与刘全夫妻一心,可若是南阳公主占了上风,便不免有些尴尬。
程文通传之后,南阳公主立即在寝殿召见他们,只一眼,刘全便知道眼前的是真正的公主,不是自己的妻子翠莲。但两人之间的纠葛纯粹是造化作弄,并无对错之分,刘全也无法怨怪她,只是叹息而已。
刘全正在被武候府追捕,沸沸扬扬,震动朝野,南阳公主当然知道,却并不介意,当即借给他们一处偏僻的宫苑。刘全和杨秉开始研究《秘记》,试图继续调查第二幅谶图。南阳公主早在五月二十八日那晚亲眼见这东西被从地狱中拿回来,却还没真正见过内容,好奇地过来翻看,顿时便是一声惊呼,脸色煞白,险些跌倒。
这幅谶图确实有些惊悚可怖,刘全还以为南阳公主受到了惊吓,急忙上前搀扶她。但南阳公主显然另有心绪,呆滞地看了那谶图半晌,问道:“刘旅帅,这谶图你们可解出一些眉目?”
“不曾。王少卿似乎另有发现,并没有告诉我们。”刘全苦笑。
南阳公主当即起身,召集公主府的扈从部曲去寻找王玄策。恰好王玄策在长安城折腾出偌大阵仗,惹得武候府和卫率府封锁长街缉拿,杜行敏和曹宝鼎正设法营救,众人便一起合力将王玄策从军阵围困中救了出来。
杜行敏引王玄策见到公主一行,当即告辞离开。王玄策觉得杜行敏的神情有些怪异,似乎怕与自己相处,便问其缘由。
杜行敏心中苦涩,却笑着解释:“少卿莫要误会,您如今正被全城缉拿,我和宝鼎留在暗处才能使对手有所忌惮。”
王玄策想到曹宝鼎凭借惊人的箭术压制整条长街的一幕,当即点头同意。杜行敏松了口气,抱拳离去。他是真的无法再面对王玄策了。
南阳公主请王玄策和刘全上了马车,便一路向西而去。路上有武候府设卡检查,但南阳公主的车驾谁敢拦截,一路畅通无阻穿过朱雀大街,进入西边的长安县,这便离开丘行恭的左武候府管辖,进入了右武候府的管辖范围,众人都松了口气。
“王少卿,”南阳公主指着短几上的《秘记》第二谶,“听说你对解谶颇有些见解,不知道这幅谶图如何解?”
第二谶的画面极其阴森恐怖,背景上绘满了鬼魂,成百上千,一个个眼眶漆黑,奔走呼号。
在画面的边角上,有一名男子悬梁自尽,一名男子被箭射杀,一名男子戴着杻铐横躺在地,痛苦痉挛。
画面的最前方是三个人被捆绑着并排跪地,俯首待斩。居中之人是一名官员,紫色圆领官服,金玉相间的蹀躞带,分明是三品以上的高官。
左侧是一名男子,穿着颇有些古怪,头戴汉代帝王的通天冠,身上赤黄色的袍服却又是大唐帝王的颜色,看起来不伦不类。
右侧一名年轻男子被按压在地上,正侧着头看向远处,就在他目光所注视的方向,一名年轻女子正将匕首刺入一名老者的胸口。
同时也附带一篇谶诗:
甲子。
一主天之弓,二主天子箭。
剥龙鳞,斩肉角,五百罗汉挖掉眼。
三三六六逢甲子,长安廨里黄金殿。
王玄策和杜行敏、杨秉、刘全等人早做过多番解读,这幅图人物繁多,细节饱满,要说是利于解谶的,但偏生更加难解,因为太具象,导致各种解读总是挂一漏万,并不完全贴合。
“公主,谶书乃是征验之书。所谓征验,便是预言在前,应验在后。所以解谶最困难之处便在于,我们不知道它哪句是已经发生的,哪句是未来要发生的。”王玄策道,“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这第二谶的内容要在今日验证。因为今日是甲子日。”
“那么图上这些人物可有什么线索?能否找出他们的身份?”南阳公主伸出纤纤玉手,指着谶图问道。宽大的袍袖下,她手臂上似乎有铃铛配饰,叮咚作响。
王玄策沉默了很久:“我们更希望它是曾经发生的,否则,长安城只怕会有一场泼天大祸。”
“为何?”南阳公主吃惊。
“若是应验,那么今日朝廷便会处决一名三品以上的高官,一名皇亲国戚,还有五百名犯人!”王玄策一字一句地道。
南阳公主和刘全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谶图竟然惊悚至此!
王玄策继续道:“句首的‘甲子’无须多解释,与第一谶的‘癸亥’一样,是预言发生的日期,便是今日。第二句‘一主天之弓,二主天子箭’颇为明确,所指的乃是弧星。”
“什么是弧星?”南阳公主有些诧异。
“弧星也称弧矢,位于二十八宿中的井宿,共有九颗星,其中八星如弓形,一星象征箭矢,整体像一副上弦的弓箭。因为它在天狼星的东南,从天文星占上而言,弧矢九星乃是天子之弓,为天子镇守东南,常年箭在弦上以备盗贼和群狼。”王玄策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正所谓,弧九星,在狼东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怀远,又主备贼盗知奸,弧矢向狼。”
“王少卿您当真博学多闻,怪不得有偌大名声。”南阳公主钦佩不已。
王玄策老脸一红:“不敢,臣对天文星占一无所知,是请教了太史局的李淳风。”
“王少卿倒是坦诚。”南阳公主嫣然一笑,思索道,“自古道,天人相感,阴阳相和,这弧星倒是像极了朝中的一位大臣。”
“公主说得是。”王玄策道,“弧星应该便是图中被斩的三品高官,而且是牧守一方之人。但朝中三品以上的高官甚多,又不知他是早已被斩,还是今日要被斩,因此难以猜出他的身份。”
“那么下面一句呢?”南阳公主不置可否,继续问道。
“‘剥龙鳞,斩肉角,五百罗汉挖掉眼’这一句中‘龙鳞’有多种解法,可以指帝王,可以指帝王的龙袍衮服,因此可以确定其是象征帝王之意。至于‘肉角’则很明确,角,预示着兵象。凡是头上长出肉角,从占术上而言都是大凶,预示着刀兵四起。所以各地出现长出肉角之物,蛇、马、人,官员都必须上报朝廷,因为修史的时候,这是要列入‘灾异志’的。”
王玄策细细讲解着,不但南阳公主,连刘全都听得入神。他这几日几乎与王玄策寸步不离,也时时讨论这第二谶,却浑然没想到王玄策竟把细节调查到如此细微的程度。
“‘五百罗汉挖掉眼’一句,用的是五百强盗成佛的典故,出自《大般涅槃经梵行品》。”王玄策开始讲故事,“话说乔萨罗国有五百盗贼作乱,波斯匿王派一名将军平叛,将他们生擒之后挑去双目,放逐到山林之中。这些盗贼双目被挖,在山林里终日哀号,每日诵念南无佛陀,恳求佛陀救护。佛陀大发慈悲,吹来雪山香药,使得五百盗匪双目复明。佛陀又现身说法,这五百盗贼开眼即见如来,从此一心向善,最终修成正果,便是五百罗汉。”
两人听完眼神发亮,刘全问道:“图上这名高官难道便是平叛的将军?他身为大唐的天之弓、天子箭,曾经平灭过这五百盗贼叛乱?”
王玄策大致也是这种思路。
南阳公主又问:“那么最后一句何解?”
王玄策顿时苦笑起来。“三三六六逢甲子,长安廨里黄金殿”这一句是谶诗中最难解的部分,尤其是三三六六这种数字,可以说有无数种可能,乃是谶诗中最核心的部分。
“公主,目前臣只能大致猜测,今天正逢甲子日,谶诗所预言之事会在皇宫中应验!”王玄策道。
南阳公主也认同这种猜测,心情不禁有些沉重:“那么谶图上这些人物,你可看出些眉目?”
王玄策道:“自缢者、中箭者、倒地者、持刀女子、被刺老者、被斩男子,无论服饰还是相貌都没有描绘,因此无从猜测。只有这位头戴汉代通天冠、穿着大唐皇帝赤黄色衣袍之人可以做些推测,但他的身份着实难猜,因为这种服饰搭配绝无可能存在,所以臣便从隐喻上理解,或许大唐宗室中有个人与汉代有些瓜葛。我们分析了已经处死的一些宗室,譬如隐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等,并无与汉有瓜葛者,只有汉王元昌的封爵中带有‘汉’字,臣等正在调查。”
汉王李元昌是高祖李渊的第七子,李世民的弟弟,被封为汉王,贞观十七年追随废太子承乾谋反,被赐死于宅中。
这些自家的旧事,南阳公主自然是极为熟悉的,她默默地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这时车辆顺着皇城外的天街驶入芳林门大街,来到颁政坊。
颁政坊位于皇城的正西边,位置绝佳,走出坊门往东几步路就进了皇城的顺义门,往南隔了一座坊就是西市。坊内高官宅第云集,佛寺道观林立,极受科考士子的青睐,一则有寺观可以借宿,二则有朱门可以拜谒,因此每到科考之时坊内文风鼎盛。不过此时春闱已过,秋闱未到,坊内便冷清了许多。
南阳公主的车驾来到颁政坊南门外,临街有一座宅第,直接在坊墙上开门,乌头门之内雄伟壮观。
长安人对“甲第”是有特指的,普通宅子虽然也称宅第,但对于长安人而言,能在坊墙上开门,出门就是长安的大街,这种宅子才配称呼为“第”。因为按照唐律规定,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直接向街开门,否则哪怕爵位封侯,宅子也不配称第,或者宅门开在坊内也不能称第。譬如王玄策在永宁坊的宅子,虽然尊称一声甲第,但只是宅,不算真正的“第”。
眼前这座可是真正一等一的朱门甲第,透过乌头门可以看见里面门舍的规制也仅次于诸王,乃是面阔三间、进深五架的悬山屋顶大门。但这门户却萧条破败,荒芜萧疏,门上显示主人身份的牌匾已被摘掉,夸耀主人功业的阀阅柱也被拆毁,乌头门上黑漆剥落,台阶上野草侵凌,门上还贴着朝廷的封条,竟然是已被查封了。
自从来到颁政坊外,南阳公主便掀开车帘呆呆地看着这座宅第,似有无边的苦涩和惆怅。这时程文策马来到马车边,低声请示:“公主,从此处进去吗?这门上有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和太府寺的封条……”
南阳公主淡淡道:“砸了,我看谁敢多事。”
程文带着扈从上前,径直砸开侧门的锁链,撕掉封条,公主的马车丝毫不停,从侧门中驶了进去。王玄策顿时苦笑,他还没猜出这是哪位高官的宅第,但既然贴着封条,便是被查封抄没的宅子,公主就这么悍然给撕了。
马车驶入大宅,车轮碾过满地的蒿草和麻葛藤蔓,来到大宅的正堂。这座正堂高达两层,仅仅底下的台基就有三尺之高,宏伟壮观,但如今也是破败不堪,墙皮斑驳,油漆剥落,雕饰繁复的门窗也损毁残破,蒿草蔓延,藤蔓缠绕。
程文搬过脚凳,请公主和王玄策、刘全三人下车,杨秉也跟了过来。南阳公主带着众人在这大宅中慢慢走着,身上佩饰叮咚,华服旧宅,夕阳鬓影,裙裾拖曳在断壁残垣之间,无限苍凉。
“王少卿,你可知这是谁的宅第吗?”南阳公主问道。
“臣不知。”王玄策苦笑。
杨秉躬身赔笑:“这座宅第的主人薨逝之时,少卿出使天竺未归。”
“那么你知道这是谁的宅子?”南阳公主问道。
杨秉小心翼翼地道:“臣当然知道,这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已故太子詹事、刑部尚书、郧国公张亮的旧宅。”
王玄策大吃一惊,脑子中如同雷轰电闪一般,瞬间明白了缘由。
刘全也骇然看着南阳公主:“你……你……此处是你——”
南阳公主微微一笑:“没错,此处便是我曾经的家!”
南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便是张亮的长子张顗!
刘全忽然间对南阳公主充满了怜悯,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虽然“霸占”了娘子翠莲的躯壳不还,让自己夫妻不得团聚,但她的人生和自己一样悲惨不幸。她初婚下嫁给了宰相王珪的幼子王敬直,王敬直牵涉废太子承乾谋反案,被发配到岭南而死。贞观十九年,南阳公主再嫁张亮之子张顗,但婚后不到一年,张亮谋反被诛,张顗也连坐被赐死,她再度守寡。
众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唯有叹息而已。
南阳公主拖着裙裾走上正堂的台阶,带着众人在破败的屋舍间缓步而行,感受着当年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她时而痴笑,时而伤感,时而开怀,时而落泪,似乎那殿堂楼台之间倏忽鲜活起来,闪过夫妻俩胶漆相投,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一幕幕。
“王少卿,刘旅帅,方才你们说过,谶图中那位被斩之人是一位三品高官,而且是牧守一方之人,是大唐的天之弓、天子箭。不错,他便是本宫的舅公,郧国公张亮。”南阳公主喃喃地说道。
众人顿时惊呆了,禁不住面面相觑,都有些半信半疑。
“公主,您为何认为此人会是张公?”王玄策纳闷道,“解谶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尤其这第二谶,连李淳风和尹文操都觉晦涩难解,怎么您只看了一眼便笃定是他呢?”
“我并不能确认此人是郧国公,”南阳公主凄然道,“但我能认出那名侧头看向别处的男子,他便是我的郎君,张顗!”
众人一时愣住,刘全急忙从后背的匣子中取出《秘记》,展开卷轴。那名年轻男子被按压在地上,正侧着头看向远处。此人面目勾画得并不清楚,只是寥寥几笔,根本看不清模样。一时间众人瞧着南阳公主,都有些惊疑。
王玄策沉声道:“公主,你是如何看出此人便是张顗的?”
“因为我当日便在西市刑场!”南阳公主哭道,“他侧头所看之人,便是我!”
众人都怔住了。这时已经是未时二刻,有暮鼓之声轰隆隆响起,宛如雷声滚滚,天地崩摧。又有呜咽的风从荒宅的裂隙中吹来,砭人肌骨。王玄策一阵恍惚,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无数大神通之士绞尽脑汁都无法破解的谶语,就这么给解了?
“那一日,父皇将我锁在宫中,不准我去西市送别郎君。我换了宫中女官的衣装,持着她的门籍混出西内苑,奔跑到了西市。刑场在西市东北角的十字天街上,街边有一棵古柳,长安人叫它独柳树,就像灞桥折柳送别一般,希望自己的亲人能留下。可是独柳树下只见人头滚滚,何人能够留下?”南阳公主流着泪,似乎在自言自语,穿梭行走在往昔的楼台殿阁之间,身上叮咚作响,珠环佩饰敲响了尘封已久的荒芜。
“我哭着挤入人群,和这谶图上不同,当日斩首的有九人,因为郧国公是谋反,唐律籍没其家,他三个儿子都被坐诛,还有五名部曲首领。郧国公跪在中间,大郎跪在他左侧,他看见我冲进人群,悲伤地看着我,然后冲我摇头,示意我不要靠近。我站在那里哭得眼前模糊,拼命地擦着眼睛,想将他的每一丝表情都留在记忆中。临刑前,他的头被按在木砧上,他就这样望着我,似乎还笑了笑,然后嘴里念了首诗。或许众人以为他在哭着求饶,但只有我知道,他在向我告别:‘今日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那是贞观十八年清明,曲江池上踏青游宴中我们第一次相遇,当时手谈一局双陆,临别时他为我念了这首诗……”
南阳公主忽然号啕痛哭,大哭大笑,似乎癫狂一般。
“一篇尚未诵完,他的唇角仍然带着微笑,眼中仍然带着眷恋,刽子手便一刀斩掉了他的头!我冲过去扑在地上,抱起他的头,抱在怀里,紧紧搂着他!我终于抱住了他!谁也夺不走!我喊他的名字,我亲他的嘴唇,他眼睛瞧着我,我让他不要怕,不要怕疼。他脸颊和鼻子上沾了泥土,我帮他擦,他是个爱洁之人,我一定要帮他擦干净,我擦啊,擦啊,擦啊,擦啊……怎么满手都是血?”
众人惊骇交加,看着公主癫狂的模样,只觉毛骨悚然。程文早有准备,带着两名扈从冲上来搀扶住她。这时正经过一座廊屋,旁边有坐榻,上面满是灰尘,程文将公主平放在榻上,一边低声安慰着,一边解开她的外袍。
众人一怔,只见公主的衣裙之上禳满了各种符箓,身上挂着三清铃、葫芦和法印等法器,怪不得走动之间叮咚作响。一名扈从手脚麻利,把这些法器摘下来挂在公主的四肢和头顶,又取下一张符箓在半空中一抖,凭空自燃,然后拿到公主的鼻息下让缭绕的烟雾钻入她的鼻腔,随后一抓,灰屑被抓在手心。他又用手指捏了灰屑在公主额头画了一道符。
王玄策见那扈从有些眼熟,忽然醒悟:“你是灵光子?”
此人正是当夜在南阳公主府后山摔断了腿的玄都观道士,杜行敏还将横刀插入他口中。不过显然灵光子已经忘了他们的模样,诧异道:“正是,贵人认识小道?”
王玄策急忙道:“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刘全更加不好意思,“道长,公主可有大碍?”
“何止是大碍!”灵光子道,“公主被鬼魂附体,那只幽魂一直潜藏在她体内,靠了道符镇着才能安然无恙。然而一旦心神悸动,就会让那幽魂有机可乘,占了她的躯壳,到那时候公主的灵魂和意志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刘全心中涌起阵阵伤感,苦涩地叹息着,低声道:“她身上这些法器便是为了镇压翠莲的魂魄吗?”
灵光子不知翠莲是谁,当即愕然。程文低声道:“刘旅帅,公主此生命运凄凉,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公主呢?这些道符和法器原本挂在衣服之外,但因为要见你,公主顾念你的情绪,这才贴到了内侧。”
刘全愣住了,看着昏迷中的南阳公主,忽而感受到一股暖意。程文说得并没错,公主其实是无辜的,只是炎魔罗王选中了她的躯壳让翠莲占用,借以复活。蝼蚁尚且贪生,公主凭什么甘愿就死,把躯壳借给一个农妇?
她知道刘全时刻期盼自己早死,让翠莲借尸还魂,从这种意义上而言,双方其实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但她仍然能顾念刘全的情绪,温柔以待,可见其本性之良善。
刘全眼眶泛红,冲着南阳公主长长一揖。
便在这时,杨秉急匆匆奔跑过来:“少卿,我发现一样东西,请您务必看看!”
王玄策和刘全跟随他绕过几座亭台,穿过外宅,来到内宅的内堂。这座内堂是一座二层的楼阁,抬头往上看,二层没有边墙,巨大的木柱支撑起一座屋顶,屋檐下挂着残破的竹帘,光影交织在雕纹花砖的地面上,带着一股苍凉萧瑟。
内堂中空荡荡的,值钱之物都被抄没,满地狼藉,四处挂满了蛛网。此时光线昏瞑,除了顶上射下来的一线夕阳,其余各处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日光的一角,照见了一尊人像。
王玄策三人一步步走过去,随着他们走进光与影的界限,饶是王玄策如此胆大之人也禁不住遍体生寒,神魂悸动,旁边的刘全更是吓得失声惊呼,抽刀出鞘。无他,眼前的景象当真是可怖至极,原来那墙壁边上并非只有一尊人像,而是密密麻麻五百尊,贴着整座墙一直到内堂的房顶,仿佛从地下涌出一片鬼魂之潮,一座修罗之场,如怒涛一般席卷而上。
这些雕像都是人物像,泥塑彩绘,姿态各异,或者遭到刀砍、箭射,或者被长矛刺杀,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痛苦哀号。
“五百罗汉挖掉眼!”刘全喃喃地道。
“这五百死者看得出来是什么身份吗?”王玄策问道。
“应该便是张亮的五百义子。”杨秉道,“张亮谋反的一大证据便是蓄养五百义子。”
“看来我们解谶还是出了大差错,本以为五百罗汉指的是张亮镇压过的一群盗贼,其实谶语所指乃是他的五百义子!”王玄策叹道,“这群雕塑证明了南阳公主所说没错,谶图上的高官正是郧国公张亮,侧头被斩男子是张顗,悬梁自杀之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是术士公孙常!”杨秉道,“‘剥龙鳞,斩肉角’我们也猜错了,它所指的便是旁边这位戴汉冠、穿唐服的伪皇帝,卫州刘道安!”
刘全急眼:“你们别打哑谜啊!这些人都是谁?谁是刘道安?谁是公孙常?”
王玄策这才想起来刘全对时政几乎一无所知,于是将张亮谋反案原原本本讲述一番。
张亮乃是郑州荥阳人,出身贫寒,以务农为生。隋末大乱,张亮投奔瓦岗寨的李密,做到骠骑将军。他是李世勣的部下,跟着李世勣投唐,被李世民任命为天策府的车骑将军。
武德九年李世民和建成、元吉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摊牌在即。李世民派张亮携带重金,秘密前往洛阳联络豪杰,一待局势不利,便控制洛阳接应李世民。
却不料这个计划被李元吉得知,告发张亮图谋不轨,李渊大怒,命人拿下他严刑拷问。张亮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咬紧牙关,严守秘密。玄武门事变之后,李世民登上帝位,感念张亮的忠勇,封其为怀州总管、长平郡公。之后张亮功勋卓著,步步高升,不但封了国公,任太子詹事,又绘像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排名十六。
到李靖年老、侯君集被杀之后,张亮事实上已经成为仅次于李世勣的军中第二号人物。贞观十八年皇帝征讨高句丽,命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军六万从陆路出兵,命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兵四万走海路进军。张亮渡海攻陷卑沙城,又在建安城下大破敌兵。
贞观十九年秋,因辽东入冬,皇帝下令撤兵,张亮跟随御驾回到太原。也就是在太原,张亮无意中惹出一桩泼天大祸。
贞观二十年正月,皇帝心情抑郁,打听当地有什么著名术士。恰好张亮有一名义子名叫公孙节,公孙节的兄长公孙常乃是河东有名的术士,占算阴阳,无有不中。张亮便向皇帝推荐了公孙常。
皇帝早就听闻此人大名,当即派人召见。不料公孙常一见到官兵前来,当场暴起反抗。传召的北衙飞骑也蒙了,双方爆发激战,最终公孙常寡不敌众,走投无路之下悬梁自尽。
“所以,谶图上悬梁自尽之人便是公孙常?”刘全恍然大悟。
“应该是此人。”王玄策点点头,继续讲述。
这一场变故皇帝也很是惊诧,下旨严查,最后在公孙常的行囊中发现一封写给其弟公孙节的书信,信中说一人“头有肉角,乃天命之主”,相约于今年二月举兵谋反。皇帝没想到一时心血来潮想找个术士,居然查出一桩谋反案,当即派人拿下了公孙节。
一审之下,公孙节如实交代。原来卫州有一人名叫刘道安,此人善于蛊惑人心,说自己“头有肉角,隐见不常”,乃是上天遣他下界造反,创建大同世界,卫州人多有信附。刘道安甚至自立为帝,国号“后汉”,年号“大同”,定于贞观二十年二月举兵起事。这河东术士公孙常乃是“后汉国”预定的尚书左仆射、太子太师。
“原来如此!”刘全苦笑道,“这位戴汉冠、穿大唐皇帝服饰之人,想来便是这‘后汉国君’刘道安了,怪不得如此不伦不类!”
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卫州出兵围剿,刘道安等十余人伏诛。
一场谋反闹剧,就这么消于无形。
按常理本该尘埃落定,却不料横生枝节,满朝震动。原来看押在牢中待斩的公孙节在审讯中吐露了一个秘密,说他的义父张亮曾经言道:“吾尝闻图谶中有‘弓长之主当别都’。”据公孙节交代,张亮说“弓长”乃是张姓,相州曾经是东魏、北齐的旧都,自己如今又是相州大都督长史,认为自己名字应谶,还叮嘱众人不得对外乱讲。
讲到此处,王玄策也终于明白,“一主天之弓,二主天子箭”所指的确实是弧星,但并不是意指,而是极其具象。因为弧星还有一代称,便是指张姓!传说张姓始祖乃是黄帝之孙,因为受弧星的启发发明了弓箭,被皇帝赐姓为张,便是弓长之意。
《秘记》中的谶语竟然明确到了这种地步,指名道姓,精准无误!王玄策禁不住毛骨悚然。
“弓长之主当别都,意思是说一名姓张之主掌管另一座都城,虽然符合了张亮坐镇相州的谶语,但这个主可未必是君主的意思。君王可以称主,上司也可称主,家宅之内也可称主。”刘全思忖着说道,“仅凭这句话就说张亮谋反,可有些牵强了。”
“刘旅帅说得是!”王玄策叹道,“所以那公孙节又交代出一桩证据。张亮与一名术士程公颖相善,私底下问他:相州乃形胜之地,有人占断说,不出数年就有王者崛起。公以为何如?程公颖猜出他有异心,当即吹捧之,说‘亮卧若龙,必当大贵’。”
“呃——”刘全无言以对,“后来呢?”
王玄策想了想:“后来么,据公孙节所言,张亮闻之大喜,说国家必将有乱,我臂上的龙鳞将奋起,我儿张慎几也将大贵。”
“龙鳞?”刘全吃惊。
王玄策苦笑:“没错,张亮常年征战,胳膊上生了皮肤病,状似龙鳞。这就是谶语中的‘剥龙鳞,斩肉角’。解谶就是这样,源头错,全盘错,一旦切中肯綮,便能够直达真相。”
杨秉插嘴:“公孙节还指证了一句,张亮曾对他的兄长公孙常说,吾有一妾,相师云必为诸王姬。”
刘全叹息不已,张亮说出这些话,处死他倒也不冤,只是……他忽然一怔:“公孙常已经死了啊!而且……全都是公孙节的供词,难道没有别的人证、物证吗?”
王玄策和杨秉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意味莫名。
“没有,张亮坚决否认了所有的指控,认为公孙节怕死,诬告自己。”王玄策道,“所以此案引起过极大的分歧。陛下命马周审理此案,结果审了一个多月仍然毫无进展,除了公孙节和程公颖破绽百出的口供,没有任何旁证能证明张亮有罪。陛下命百官合议他的罪名,众人都认为张亮有谋反之意,当诛,只有将作监少匠李道裕直言不讳,认为谋反必须有同党,张亮根本没有同党,如何能谋反?陛下无法反驳李道裕的话,却也不愿放过张亮,便命马周加紧追查其同党。”
刘全叹道:“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张亮?”
“因为女主之谶!”忽然身后传来南阳公主的声音,她已经恢复神智,仍旧带着那般雍容华贵,裙裾摇曳地走进内堂。
南阳公主来到墙壁边,显然也被这恐怖惊悚的雕塑给吓住了,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阿爷必杀郧国公的缘由,是有人传言我的姑婆李氏便是谶言中的女主!”
众人调查《秘记》,便是要追索隐藏其中的女主,对这方面的了解已经极其深入。张亮被杀是贞观二十年,“唐中弱,有女武代王”和“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这两句谶语还没有出现,但“女主昌”这三个字皇帝已经追查了十二年。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张亮案居然也牵涉女主!
“郧国公此人,无论治政还是领军都是一等一的干才。他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每任职一方都派手下明察暗访,对治下的奸邪之事洞若观火。他抑制豪强,抚恤贫弱,官声极好,但他私德有亏,不善管理内宅。他在地方任职时休了原配,便是我夫君的生母,后来又娶了陇西李氏的一名旁系嫡女。郧国公因为出身寒贱,对这名出身士族的李氏又宠又怕,但这李氏品性不端,骄悍善妒。郧国公主政相州时,州里有一个卖笔的郎君,生得貌似潘安,美白强健,还擅长歌舞。李氏极其喜爱那郎君,与之私通。为了便于幽会,李氏借口此人是郧国公的私生子,是郧国公与其母野合所生。郧国公不但默认,而且认他为子,取名张慎几,任凭他光明正大出入内宅。”
众人听得又是骇异又是好笑,张亮英雄一世,却不料在家宅之事上如此糊涂,被个淫荡妒妇玩弄于股掌之间。
南阳公主拨开地上的杂物,捡起一支玳瑁簪,上面沾满了蛛网:“这簪子便是当年李氏之物,可惜繁华一梦。李氏喜好旁门左道,所到之处巫婆术士盈门,她又喜欢干预政事,白日里郧国公在衙门议定之事,晚上只要她在枕边一吹,第二日便会改弦更张,因此郧国公受她所累,名声日渐受损。李氏的秉性朝野皆知,偏偏陛下确实曾做过安排,将来想让郧国公、李世勣、长孙无忌等人来辅政,因此坊间传来流言蜚语之后,陛下也疑虑郧国公将来会成为霍光、曹操、司马懿一般的人物,而这李氏便是未来的女主!”
“原来如此!”刘全恍然,这“女主”对皇帝的折磨看来是深入骨髓,以至于草木皆兵了,“后来如何了?”
王玄策看着墙壁上的塑像:“朝廷就在张亮的谋反证据上僵持不下,结果陕州有一名叫常德玄的儒士前来告发张亮,说他豢养了五百义子。陛下派人查证,公孙节和程公颖都证实他确实有义子五百人,于是这五百义子便成了张亮谋反的同党。张亮案一锤定音。陛下盛怒之下,将他斩于西市,籍没其家。”
众人看着眼前这恐怖如同地狱的五百尊雕塑,心神悸动,遍体生寒。
“张亮若没有反意,为何要蓄养五百义子呢?”刘全问道。
王玄策向他解释,原来蓄养义子是隋末的一种军制,称为“养子制”,在当年的山东豪杰中极为盛行。他们用养子建立起一种类似于血缘关系的亲兵部队,颇有些类同胡人所盛行的部落兵。当年河北反王高开道就蓄养了数百名义子,皆军中勇士,号为“义儿兵”。大唐建国之后,这些军中将领为了避免蓄养军队的嫌疑,让义儿都脱离军队,变成自己的部曲和家丁。张亮是军中仅次于李世勣的名将,常年征战,有五百义儿亲兵并不是什么稀罕之事。举告他的义子公孙节便是其中之一。不过既然要诛之,这便成了团伙和同党的证据。
“这五百义子后来如何了?”刘全问道。
这种细节并未记在卷宗之中,王玄策便不清楚了。
杨秉低声道:“这五百义子当日在西市斩了五人,其他人流三千里,发配安西。后来下官曾看到刑部一卷公文,说这些人经过祁连山时遭遇泥石流,尽皆死亡,从此便无人再问。”
刘全叹了口气,从这座雕塑来看,估计那五百人并非死于意外。
“王少卿,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南阳公主问道。
“自然是查出谶图上其他几人的身份。据我所知,公孙节不但还活着,而且就在长安城……”王玄策忽然醒悟,“我们?公主您的意思——”
“我要与你们一同行事,查出郧国公案的真相!”南阳公主淡淡道。
王玄策大惊失色:“公主殿下,使不得!这《秘记》案牵涉……”
他犹豫半晌也没敢说出“太子”这两个字,但他和太子之间剑拔弩张,双方已势若水火,南阳公主岂能不知?她凄然一笑:“王少卿,我是应谶来了。因为谶图上那名手持匕首的女子,极有可能便是我!”
[11] 唐时妇人称呼公公为舅,婆婆为姑,合称舅姑。参见唐代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诗:“待晓堂前拜舅姑。”
[12] 相州大都督为魏王李泰,遥领该职,不就任。相州最高长官为大都督长史张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