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铡人为草,皮囊歌里夺一生
“王九你这贼死鸟!和小女成婚一年来,我薛氏待你不薄,陪嫁巨万,为了扶植你洛阳王氏,景娘更是几乎把薛家都搬空了,东西两市的店铺直接转给你们王氏,分文不取!景娘动用了薛氏所有的门生故吏,把你们王氏有官身之人拼了命地往上提拔,砸出去整车整车的财帛,砸出来一个许州的判官和陈留的县尉。她更是亲自求到太子头上,将王玄诚这个掌管津济舟梁的津令,正九品上的小官,提拔为长安的县尉!”
马车辚辚,行驶在安仁坊的十字街上,太子中舍人薛寅坐在车内,正面皮发胀,怒不可遏地训斥着一旁的王玄策。王玄策只能满脸赔笑,聆听教训。
薛寅已经年过五旬,养了一副美髯,身为顶级大士族的嫡系长房,平日里自然有一番气度,在朝廷中也以养气闻名。但他今日着实被气着了,胡须乱颤,唾沫喷了王玄策一脸:“今年春选,老夫更是舍了面皮,亲自求到太子面前,给你们王氏的后生补了一个崇贤馆生、两名国子监生!你说,老夫和景娘哪里对不住你,为何如此坑害我父女?”
原来薛寅也是惊闻王玄策箭射翠微宫之事,惊骇交加地跑到东宫向太子请罪,却遭太子拒见。薛寅绝望之下只好返回宅中待罪,不料还没到薛宅门口,马车便被王玄策“劫持”,硬是挤上车,让车夫驶出安仁坊。
薛寅知道他正被缉拿,又是惊吓又是愤怒,忍不住破口大骂。
“岳父大人请息怒,莫要气着您老人家。”王玄策赔笑道,“小婿是被贼人陷害,只要我查出真凶便能洗脱冤屈,绝不会连累到薛家。”
“薛家自然是连累不到的。”薛寅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景娘嫁入你王家,便与薛家再无干系,哪怕你犯下谋逆之罪,也牵连不到薛家头上,只是苦了景娘和孩子。”
“岳父大人放心,我绝不会让景娘和弥奴受到一丝伤害。”王玄策道。
薛寅冷笑:“一丝?你可知道这几日景娘承受了山一般的煎熬,遭众人唾弃!谁不知道你手中那案子针对的就是太子,你屡次三番闯入东宫,面折太子,长街抗命,朝廷里早就议论汹涌!老夫和景娘都是太子属官,多年来受太子恩遇,薛家早就与太子捆绑在一起,你这么做,置我于何地?置景娘于何地?”
王玄策想起景娘,禁不住心中一痛。数日前他还从未想过,只是调查一桩《秘记》案,自己所有的一切竟然席卷其中,连家人都遭到如此伤害。他神情中有些彷徨,难道该就此罢手?
这时,马车驶出了安仁坊的东门,折向南行。安仁坊位于朱雀街东、天街以南第三坊,出东门往南,经过光福坊和永乐坊,便到了横贯长安东西的延兴门大街。车夫到了延兴门大街上,按照王玄策的指示,径直往东而去。
薛寅愕然:“王九,你这是要去哪儿?”
王玄策道:“岳父,我想请您去一趟龙华寺。”
王玄策目光平静地望着他,细细观察,只见薛寅的脸色顿时变了,惨白如纸,似乎想看王玄策一眼,眼睛瞥来的瞬间又失去了勇气,整个人充满惊惧。
“岳父,”王玄策慢慢地道,“您的宅中有一名婢女唤作绿蝶,去年病亡,一直停厝在龙华寺的慈悲院中。这绿蝶深受您的宠爱吗?”
“你还知道些什么?”薛寅终于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为何不肯葬了她?”王玄策道。
“她是河东人,与亲人失散多年,老夫曾差人去寻,却没找到其亲眷,故此无法运回家乡。”薛寅喃喃地说道,话语中颇为伤感。
“岳父为何又频繁去祭拜?”王玄策叹息道,“佛家说,‘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她已经死了这么久,难道时间越是擦拭,她在岳父心中反而越是鲜亮吗?”
薛寅脸上露出难言的哀痛,好半晌才道:“我倒忘了你是玄奘法师的弟子,虽然不读经卷,倒也有几分佛性。那你当知‘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每个人都有他最疼之处。”
这句话王玄策并未听过,想来应该是出自哪篇佛经。他摇头道:“岳父或许真有难言之隐,小婿不便多问,那就陪您到慈悲院拜祭一番如何?”
薛寅愤怒至极,正要说话,忽然身后传来轰隆隆的铁蹄之声。两人掀开车帘,只见宽阔的延兴门大街上,乌泱泱的骑兵正蜂拥而来,拥街塞巷。队伍中打着旗帜,正是太子卫率府的中郎将马策。
王玄策厉声催促车夫,那车夫挥鞭抽打着马匹在街上疾驰。虽然是长安主街,路面也颇为坑洼,车内颠簸起伏,王玄策和薛寅紧紧抓着扶手,跌来撞去。马策大吼:“前面的马车速速停下,否则乱箭射杀!”
“加速!”王玄策对着车夫大吼,然后提醒薛寅,“岳父,咱们得趴下身子了。”
薛寅怒目而视,随即给颠到一旁,撞得头晕眼花。
车夫无可奈何,拼了命地抽打马匹,马车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卷起尘土,风驰电掣。卫率府的兵马如同洪流一般追来,双方你追我赶,街上的行人车马纷纷避让,乱作一团。
这时双方追逐着来到永宁坊的南门,忽然前面铁蹄震动,一支骑兵席卷而来,远远地便看见了左武候将军丘行恭的旗帜,他竟然也来了!
原来安仁坊在永宁坊西北,隔了两三座坊,要往东去,永宁坊是必经之路。卫率府的兵马是追着王玄策绕了个大圈,丘行恭则是处置完不良人署事宜,径直来到永宁坊,恰好将王玄策堵了个正着。
丘行恭狞笑着一挥手,武候骑兵封锁了整条街道,弓上弦刀出鞘,长槊夹在手臂之中,做出扑击之势。车夫满头大汗,拼命勒马,那匹马前蹄高高扬起,拽着车厢在街道上横移七八尺,几乎翻倒,这才算停了下来。
后面卫率府的骑兵也到了,马策一挥手,兵马按照阵列散开,街上的人们惊慌失措地奔逃,卫率府和武候府并不阻拦,任由他们通过,片刻间街道便清空,只剩孤零零的一辆马车。
王玄策掀开车帘沉默地看着四周,此处在永宁坊和永崇坊之间,两侧都是粗厚的坊墙、宽阔的排水沟和茂密的槐树,街衢上死一般寂静,只有战马在喷鼻,弓弦在嘎吱,烈日映照,风摇影动。
王玄策跳下马车,把薛寅从车上搀扶下来,然后举手齐眉,恭恭敬敬地行天揖礼,请他先行离开。薛寅叹息一声,带着车夫走向马策的军阵。马策命人敞开一条通道,待薛寅过去便重新合拢,整条街道封得严严实实。
王玄策笑了笑,抽出横刀,将刀鞘扔在地上,提着刀便向丘行恭的军阵走了过去。他神情从容,步态平缓,如同闲庭信步,但整个人却充斥着慷慨悲歌之气,一人一刀,面对铁甲军阵,那气势竟然犹有胜出。
几名亲卫想策马冲出,却被丘行恭拦住,他狞笑一声:“一人灭一国,如今还不是笼中之犬?来人,槊来!”
几名亲卫递上一杆长槊,丘行恭持槊在手,夹在腋下,将槊刃指向王玄策,然后大吼一声,一抖缰绳策马冲出。他全副甲胄,连人带马有如一尊钢铁怪兽,仿佛整条街道都在颤抖,这一冲之势重逾千钧,哪怕面前是一堵城墙都能给撞塌了。
王玄策脸上平静无比,提着刀不急不缓地走着,仿佛迎向一片遮天蔽日的龙卷风。卫率府和武候府的人齐声呐喊,敲响军中的鼓柝,这一动一静,一大一小,一急一缓,对比之鲜明有如时光被拉长,军卒们激动得浑身颤抖,等待着王玄策被碾为齑粉的刹那。
忽然间一支利箭破空而至,射穿了丘行恭的马头。那战马一声惨嘶,“扑通”跌翻在地,丘行恭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穿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如同一块巨石在地上滚出去四五丈远,正好滚到了王玄策面前,挣扎不起。
鼓柝和呐喊声戛然而止,一名中郎将听风辨位,掣弓,搭箭,上弦,就要往坊墙方向的槐树丛中射去。与此同时,两名亲卫大叫着策马冲上去,想救回丘行恭,却不料又是三支利箭射来,一支射断了弓弦,两支射穿马头,“嘣”的一声,那中郎将被弹回的弓身崩得满脸鲜血,两人两马则栽倒在地,尘土飞扬。
槐树丛中传来声音:“听说北衙七营中有薛仁贵者,神射无敌,我很想会一会他,烦请诸位转达。只是今日就莫要阻少卿的路了,我的箭不想再杀军中袍泽。”
众人都被这神技给惊住了,军卒们弓箭在手,却不敢有一丝轻动。街上鸦雀无声,槐树丛中也没有一丝响动,只有夏日的蝉鸣和树叶摇动的轻响。
接连两番异变,王玄策连脚步都不曾停歇,从容不迫地走到丘行恭身前,拽着他甲胄上的袢带将他拽起身。丘行恭摔得头破血流,五脏六腑几乎都摔了出来,整个人软绵绵的。王玄策一手提刀,一手揪着丘行恭,来到武候府的军阵中把他往地上一丢,用刀抵着他的头颅,抬头朝众人淡淡道:“下马。”
那中郎将满脸是血,跳下马来狠狠地将缰绳丢给他。王玄策扫视了一眼武候府骑兵,众军卒纷纷下马。
王玄策继续道:“把弓箭扔进水渠。”
那中郎将把手里的弓箭扔进路边的水渠,众人也纷纷解开箭袋,将弓和箭丢进水渠。王玄策翻身上马,冲出武候府的军阵扬长而去。众亲兵这才赶紧扶起丘行恭,那中郎将怒不可遏,跳上一匹战马,抄起一杆长槊便追了出去。却不料刚奔出几丈远,槐树丛中一支利箭飞来,贯穿马头,那战马扑倒在地,中郎将也重重摔了出去。
王玄策骑马奔出一坊之地,到了一处拱桥边,忽然听见一声呼哨,只见拱桥下摇过来一只歇艎船,杜行敏正站在船头。原来此处便是王玄策昨日与丘行恭激战的升平桥,那歇艎船正从永崇坊的墙闸穿出来,驶向升平坊。
漕船上下来一人,居然穿着与他相似的袍子,身材也相仿。那人从漕船跳上岸,来到王玄策马前,躬身道:“请少卿下马上船。”
王玄策顿时明白,下了马朝那人深深一揖,那人跳上战马疾驰而去。王玄策跳上漕船,和杜行敏钻进船舱,船夫猛一撑篙,那漕船顷刻间穿街过坊,进了升平坊的墙闸。片刻之后,街上轰隆隆的马蹄声追着那人滚滚而去。
王玄策这才松了口气,问道:“方才那箭手是宝鼎吧,他能否安然脱身?”
“正是宝鼎。”杜行敏道,“少卿放心,以宝鼎的箭技,武候府的人拿不下他。”
王玄策略略放心,却又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安排得如此妥帖?简直环环相扣!”
杜行敏自然不会说出是从景娘那里听到的消息,只好干笑一声,岔开话题:“少卿,此事不光是我和宝鼎,参与的还另有其人,且让我给你引见一番。”
王玄策见他神神秘秘,顿时一头雾水。
这升平坊处于乐游原上,岸边有一处树林,漕船停了下来,杜行敏请王玄策弃船登岸。王玄策跟着他穿过树林,不由一怔,却见一处空地上站着十余名骑士,一个个姿容整肃,一看便是精锐之士,为首的却是刘全和杨秉!
“刘旅帅,你们怎的在此?”王玄策诧异道,“这些人难道是你飞骑中的袍泽?”
“飞骑中我哪里有什么袍泽?”刘全笑道,“少卿,我为您介绍一人。”
他和杨秉兜开马匹,露出身后一名骑士。那骑士一身胡服打扮,姿容清秀,身形纤细,戴着黑色幞头,冲着王玄策一抱拳:“王少卿,当日多谢救助!”
此人嗓音清澈,居然是一名女子,相貌却有些眼生。王玄策有些迟疑,朝旁边看了看,发现她身边那名骑士正是南阳公主府邑司的家令程文。王玄策顿时明白了,这女子竟然是南阳公主!
升平坊北门的延兴门大街上,一辆马车自西向东而来,驶入了其东侧的升道坊。坊中西北隅,便是龙华寺。这是一座尼寺,寺中都是女尼,平素里游走于长安的豪门朱户之中,极受欢迎。
这些女尼的眼力也颇为刁钻,一见这辆马车的规制便知是高官豪门,急忙大开中门,把门槛都抽掉,请马车径直驶入山门。那马车在天王殿前停下,寺主亲自来请贵人下车,车夫摆上脚凳,掀开车帘,下来的居然是景娘和薛寅。
薛寅脸色极为难看,他起初被王玄策“劫持”来这龙华寺,所幸半路遇上卫率府和武候府拦截,被王玄策放回。薛寅见王玄策杀出军阵逃走,总算松了口气,却不料随即景娘便又将他请上马车,继续带他来这龙华寺。薛寅几乎要气炸,但对这女儿却似乎有些畏惧,并不敢违拗。
寺主自然识得薛寅,急忙合十施礼:“薛舍人大驾光临,怎的不早些知会,敝寺早做安排。”
“安排什么?”景娘似笑非笑地问道,“祭祀那贱婢吗?”
寺主顿时不敢再说,告罪一声,急忙离开。
景娘也不以为意:“阿爷,这慈悲院您自然是极熟悉的,咱们便去瞧瞧?”
薛寅无奈,一路带着她穿过重重的殿堂塔院,来到后面的慈悲院。这慈悲院主要是厝灵之处,极为幽僻,庭院中古柏参天,遮住了黄昏时的余晖,人行其中,只觉阴风阵阵,砭肌入骨。
两人推开正堂的雕花木门,蛛网与灰尘簌簌而落,里面赫然厝置了十几口棺木,两侧的厢房中还有数十口。有些棺木颇有些年头,看规制和牌位,甚至连隋初的都有。在西侧的一角,景娘终于找到了一口楠木大棺,牌位上写着:“薛氏绿蝶之灵。”
地上摆着石供台,香烛已经烧完,里面还残留着些黄钱的碎屑。
“阿爷,她只是薛家的婢女,活着的时候您再宠她,都该让她入土啦!”景娘叹道,“停厝寺庙,又何必呢?”
薛寅眼神呆滞,喃喃道:“你不同意将她葬入祖坟,如何入土?”
景娘的眼神凌厉起来:“阿爷,我不允您将她葬入祖坟,但这天下遍地吉壤,哪里不可葬她?您暂厝于此又是何意?想着等我死之后,您便无人钳制,欢喜地将她葬进薛氏祖坟不成?”
薛寅讷讷不言,更诡异的是,他竟然没有反驳。
景娘森然冷笑:“阿爷,或许我还能活很久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如今是四品诰命,我还要做三品的郡夫人,甚至国夫人。我还要给玄策生很多孩子,儿女双全,多子多福,我会看到王氏家族从九品寒族变成五品高门,最后我会老病而死,躺在榻上,玄策和我的儿女、孙辈、重孙辈趴在我床前哀哀哭泣。他们会由衷感激我这位祖母让王氏脱胎换骨。阿爷,这就是我,景娘的人生。而那时您早已老去,您没有机会将绿蝶葬入祖坟,她会在这龙华寺中停厝一百年!一千年!”
景娘所说的寒族和高门是皇帝于贞观十二年颁布的《氏族志》,重新评定门阀高低,将天下士族和庶族划分为九个等级,皇族、后族为二品,三品至五品为高门,六品至九品为寒门。而景娘的宏愿便是将洛阳王氏提升为五品高门,进入门阀世家之列。
薛寅听得老泪纵横,痛哭失声:“你这毒妇!小女和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你为何如此待她,让她死后不得入土?你今日也为人父母了,难道便不愧疚吗?”
若是这大堂上另有他人,此刻只怕惊骇得无以复加,这景娘竟不是薛寅之女?景娘的身子似乎有些僵住了。大堂上死一般寂静,有午后的风从棺材的缝隙中鼓荡而过,带着鬼哭般的呜咽,带着冷热交织的刺疼,令人寒毛直竖。
景娘沉默了很久,走上来轻轻擦拭着薛寅脸上的泪水:“阿爷,您有许久不曾骂我了。一年来你我父女相谐,父慈子孝,无论人前人后,我是真把您当作了父亲。”
“可你不是她!你不是!”薛寅推开她,大吼道,“你只是个杂户贱婢!是教坊司的贱籍!”
“阿爷,”景娘脸色已经惨白,却努力笑着,用力抱着他的胳膊,“我常去玄奘法师处听经,他说我们是集众多因缘所生,故名众生。因缘这东西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流转生死,因果相续,这中间没有谁是主宰者,也没有谁是始作俑者,自然也没有谁是受害者。我们一切众生,不能勘破因缘之法,所以在这生死苦海之中轮转不息。我初见玄策,便认定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初生下弥奴,便认定了他是我的孩子。正如我初见您,也认定了您是我的父亲。我们今世有此痴缠,都有一桩我们看不透的前世之因。阿爷,一年前景娘暴病而亡,您不痛吗?我来接续这场父女之谊,难道不是上天的安排吗?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比起您在冥冥中欠下的因果缠缚,一点血缘又有多紧要呢?”
薛寅一跤跌倒在地,背靠着供桌,神情呆滞,嘴里只是喃喃道:“你是个魔鬼!你是个魔鬼!”
景娘陪他坐在地上,柔声道:“阿爷,我不是魔鬼。您说得没错,我是教坊司的杂户贱籍,而且是贱籍中最卑贱的犯官之女,被籍没入官,只能做最粗笨的活计,吃最粗陋的吃食。在唐律中,我这等奴婢贱人比同牲畜财产,我在教坊司的户籍手实中被注明是‘贱口’,不得与良家子婚配。我将来的结局会有几种……”
景娘掰着薛寅的手指,认真地数着,目光专注,神情温婉,但在薛寅看来却如同魔鬼鼓瑟而弹,催魂夺命。
“一呢,我会在教坊司因疾病劳累而死,葬入宫人斜。二呢,若有妃嫔出家,我或许会被幸运选中,随同她出家做一名僧尼或者女道,为这些妃嫔去浆洗衣物,洒扫庭除。三呢,若赶上皇帝驾崩,我会被中官给锁拿了,发配到陵园守陵,在山中陵园孤独终老。四呢,若赶上宫廷生变,后妃之争,我可能受到株连而被处死。阿爷,你知道我最好的结局是哪一种吗?”景娘微微笑着,“是皇帝为了节俭宫中用度,博得爱惜民力之名声,诏令放归宫人。如此,我会被许配给某些高官显贵的家奴为妻,将来生下子女,仍旧身为奴婢贱籍,世世代代,比同牲畜。阿爷,在你们看来这样活得连牲畜都不如,它却是我最完美的一生!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求得!”
“这与我薛家无关,景娘也不曾得罪于你!”薛寅浑身颤抖,惊惧交加。
“景娘么,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娘子她怕我怕得要死,焉敢得罪我?”景娘笑着拍了拍身后的棺材,她口中的“景娘”自然便是薛寅真正的女儿,“阿爷,我与景娘相识甚久了。那年还是太子刚刚册立,搬入东宫,你利欲熏心,让她采选入宫想要博个良娣或者良媛,可是景娘性子软弱,每日惊惧忧思,如何敢在那狼贪虎视的宫中夺食?”
薛寅知道她说得不假,禁不住老泪纵横,呜咽痛哭。
景娘并不在意他的情绪,似乎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神情悠远,语气叹惋:“也正是那一年,我随教坊司去玄都观中歌舞宴乐,恰好遇见那异人在道观中挂灯出谜,我破解几篇算学灯谜之后,才知道那异人是想寻一算学奇才,传下隋时经学大师刘焯的大衍占卜诀。我也算不负所望,短短三日间便学透了大衍占卜诀,从此占算如神,闻名诸王公。侥幸得遇太子之后,我充入东宫做了女官,总算脱离了教坊司的苦海,也得以与景娘相识。”
“你与我说这些作甚?想要杀人灭口不成?”薛寅忽然一怔,“我并不曾泄露你的秘密!”
“阿爷说的哪里话来,我怎会杀你?你是我的阿爷呢!”景娘笑道,“薛景娘这个名字对我并无价值,我唯一所用者,只是河东薛氏的士族名分罢了。阿爷,我虽然是东宫女官,却仍是贱籍,婚姻绝于士类,名籍异于编甿,贱籍女子绝不能嫁给良家子,所以我要嫁给玄策,便不得不冒用一下景娘的名分。”
“你疯了!”薛寅知道她说的便是王玄策,哪怕如今她已成功,只要一想便止不住惊骇交加。因为在这大唐,莫说一名杂户贱籍的奴婢要嫁给高官做正妻,享受诰命封号,哪怕是这高官想要纳她为妾也是绝不可能的。
大唐对身份等级的划分极为森严,对她这等杂户贱籍,《贞观律》有做严厉限制:杂户者,前代犯罪没官,配隶诸司,不得与良人为婚,违者,杖一百。奴婢妄作良人,嫁娶为良人夫妇者,徒二年。
景娘此举便是后者,杂户贱籍的奴婢假冒身份,嫁给良人。她嫁的还不是普通良人,而是大唐从四品的高官!这何止是惊世骇俗,简直是将历朝历代的纲常伦理踩于脚下,悖逆不道!
“阿爷,我没有疯。”景娘温婉地道,“自从学得了大衍占卜诀,我占算天机从无错漏。都说占卜师有三不占,自身不可占,我拼着气运反噬,为自己起了这天下最大的一卦。我将天下四大奇人充作我的四象:趁着玄奘法师随同陛下巡行玉华宫,在北;借太子诏令,将李淳风遣去了洛阳,在东;将袁天纲滞留陈仓,在西;派尹文操做大醮于龙虎山,在南。我以这座长安城为卦盘,城内山川河流、东西十四南北十一的天街为蓍草,我甚至填埋了一截龙首渠作为遁去的一,终于在千万种悲惨绝望的命运中为自己占算出了一条生路,一场幸福!那便是眼前这段人生!”
“你这是欺骗,总会有败露的一天!”薛寅被震骇得无以复加,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女人,似乎看见了一个古往今来最疯癫之人,喃喃道,“到那时,莫说国家律法饶不过你,王玄策也会恨你入骨,他会弃你而去!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是欺骗吗?对我而言是真的就好!”景娘似乎也有些苦涩之意,却仍然淡淡地笑着,“我为他搜寻隋末后崩溃四散的家族,我为他建了一个兴旺蓬勃的洛阳王氏,我督促族中子弟勤勉好学,我为他生下乖巧可爱的儿子。他心中曾经是一片废墟,凋零破败,是我在这座废墟上重建,这是他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你是我的阿爷,他是我的丈夫,家里有我的孩子,我身上有郡君诰封,我住在长安城的朱门甲第。当年那些悲惨俱是过往,眼前的幸福可以触摸,可以拥抱,难道还不够真实吗?”
“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之上的幸福,你觉得可以拥有多久?”薛寅咬牙讥讽。
“如果此生就这般过去,如果带入坟墓那一刻都不曾揭穿,哪怕是欺诈和谎言,它也是真实的一生。”景娘温温柔柔地说着,语气却无比冷酷,“所以阿爷,你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须得陪你做戏吗?”薛寅苦涩地说道。
“你可以不用做戏,但你必须不露破绽。”景娘道,“你把景娘停厝在这慈悲院中一年之久,我故作不知,也是体谅你丧女之痛。可你为何这一个月来频频祭拜,以致引起了不良人的关注?”
薛寅呜咽痛哭:“因为你生了孩子!亲友同僚都来恭祝我喜得外孙,我看着你,看着孩子,就如同看见景娘还活着,嫁人生子,得享幸福!”
景娘恍然叹息,她看着棺木上的牌位,苦涩地站起身,推开门走到廊下。隔着森森庭院,院门外侍立着一名小小的女尼,想来是寺主留下来等候招呼的。景娘笑着招呼:“小师傅,烦你抱一坛香油来做贡品用。”
那小女尼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去抱来一坛子香油递给景娘。景娘笑着将她遣出慈悲院,然后打开坛子,将香油淋在绿蝶的棺材上。薛寅大叫一声,扑过来挡住:“你要做什么?”
景娘不以为意,在房中其他棺材上也淋上香油,又将角落里堆放的一些破门板和稻草之类的浇透,嘴里说着:“阿爷,我当时选中景娘的身份是经过缜密占算的。她自幼长在河东老宅,十四岁被采选入东宫,在长安无人相熟,薛宅中认识她的人除却几位姨娘,便是内宅的婢女,我已经使过手段,保证她们不会泄露。可是你不应该来这慈悲院。你频繁祭拜不但引起不良人的关注,也引起了玄策的怀疑……阿爷,你把我的局捅破了一个窟窿,如今我须得补一补啦!”
景娘抱着剩余的半罐香油,最后来到绿蝶的棺木前。薛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爻姬娘子,求您手下留情!老朽以后任凭您指使,绝不违拗,只求您能留下小女的尸身!我……我今夜便将她埋到城外的乱葬岗上,从此再不祭拜,只求您留下她的尸身!”
“不成啦,玄策是何等人?既然盯上绿蝶,你无论将她藏在何处都能被他找出来。景娘生时心中苦,死后皮囊苦,不如解脱。”她一边泼着香油,一边颂念达摩祖师的佛偈:
这皮囊,多窒碍,与我灵台为患害。
随行逐步作机谋,左右教吾不自在。
筋一团,肉一块,系缀百骸成四大。
有饥有渴有贫穷,有病有灾有败坏。
……
烈火熊熊而起,蔓延至整座大堂,转眼间吞噬了十几口棺材,薛寅疯狂大叫,想要冲过去扑灭女儿棺材上的火焰,却被景娘死死地拽住。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烈火,瞳孔里倒映出火焰,仿佛过往的一切都在烈火中燃烧。
直到火焰逼近,景娘才拽着薛寅从燃烧的火焰中从容走出大堂,来到古柏参天的庭院之中。这时整座房舍都开始燃烧,浓烟冲天而起,寺中的僧尼纷纷提着水桶跑来救火,升道坊西门的武候铺中也响起敲钲之声,无数人蜂拥而来。景娘沉默地站在庭院中看着崩塌燃烧的殿堂,这时才有一股止不住的悲苦涌上心头,她泪水流淌,双掌合十,轻声颂念:
放光明,遍法界,内外相通无挂碍。
照见堂堂出世人,端严具足神通在。
也无罪,也无福,也无天堂并地狱。
一朝摆脱这皮囊,自在纵横无管束。
也不来,也不去,来去中间无定住。
荡荡嵬嵬烁天虚,谁能更觅成佛处。
[10] 宫人斜亦称“宫人冢”,皇宫埋葬因疾病、年迈死去的宫人的地方,在禁苑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