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 夫妻 翁婿 婢女
王玄策回到东署,刘全、杜行敏等人都知道他去了东宫,正等得焦虑不堪。他也不解释,让刘全跟自己去翠微宫面圣。他知道这一趟路途凶险,随时可能遭遇狙杀,便让杜行敏拿来两套铠甲。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忧心忡忡,杜行敏也想跟去,却被王玄策拒绝。他知道自己已经与太子交恶,不愿把东署牵扯进来。杜行敏坚持要派两名护卫,哪怕必要时回报个音讯也好。王玄策只好应允,带着三人策马出了平康坊,直奔长安城南的启夏门。
启夏门口人流如织,车声辚辚,前些年马周提出的“入由左,出由右”用法令颁行全国之后深入人心,交通丝毫不乱。王玄策和刘全等人从右侧门道疾驰而出,顺着圜丘东侧的官道往终南山方向而去。
翠微宫就在终南山中。因长安城夏季酷热,尤其是太极宫地势偏低,宫中河渠池沼众多,到了夏季湿热难散,李世民患有风疾,更是难熬,每年入夏都会到各处离宫去避暑。他常去的离宫有麟游县的九成宫、宜君县的玉华宫,但近些年身体不豫,这两处离宫距长安太远,不耐舟车劳顿,工部尚书阎立德便将终南山中的旧太和宫改造一番,建了这座翠微宫,距离长安城只有五十五里。
李世民对这座离宫满意无比,一则距离长安近,不耽误政务,二来这翠微宫清爽宜人,有凉泉古木,老猿怪石。他曾作《秋日翠微宫》一诗:“秋日凝翠岭,凉吹肃离宫。摅怀俗尘外,高眺白云中。”
王玄策等人一路往南,中途全神戒备,等待预料之中的那场暗杀,谁知一个时辰之后到了终南山南麓的沣峪口,爻姬仍然毫无动静。王玄策终于松了一口气。此处乃是进入终南山的必经之地,有一座百十户人家的村庄,附近有不少高官贵胄文人墨客建的别业,因此人烟颇为繁盛。雍州府还在此建有关津,因为皇帝巡幸,此刻是由左右屯营接手,之后的路途想要刺杀可就不易了。
四人在村口一家摊贩处要了几张面脆油香、新出炉的胡饼,配着一碗鸭花汤饼胡乱吃了,便骑马进山。进山后五里到了蒿沟的路口,顺着左侧岔路折向东,进入翠微山需要再走五里路。
蒿沟路口有左右屯营设的关卡守卫,哪怕刘全是飞骑旅帅也必须勘验鱼符或者门籍才能进山。四人勘验之后屯营仍不敢放行,而是派人先行通传,半个时辰之后得到诏命才放他们进入。王玄策等人都是第一次来翠微宫,上山时忍不住心惊肉跳。这一路山陡路险,十步一折,两匹马并辔而行,左首边的马头下便是深谷奔流,只要马匹稍微一惊,立时便坠入深涧,尸骨不存,也不知道十九日夜晚玄奘到底是怎生把那些马车给赶上山的。
众人沿着山路往上走了五里,终于到了翠微宫外。这时仍然没有见到爻姬的狙击,王玄策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翠微宫坐落在一座平整的谷地之中,宫门为云霞门,进了云霞门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翠微殿,翠微殿后是皇帝的寝宫含风殿。整座翠微宫面积虽小却五脏俱全,不但有皇帝的行宫,还为太子和大臣们修了别宫,玄奘也在宫中有一座翻经院。
王玄策等人来到云霞门前,此处驻扎的已经是北衙七营,今日值守之人正是玄武门中郎将薛仁贵。两名不良人驱马上前,似乎要通传,两名兵卒立时喝止:“下马!卸甲!”
两名不良人对视一眼,从马背上掏出弓弩,众人都以为他们要卸掉兵器,不料仔细一看,那弓弩竟预先上了弦,弩机大张,处于击发状态。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两名不良人对准兵卒们扣动了扳机,嘣嘣两声,已经将两名兵卒射杀!
整个过程电光石火,兔起鹘落,等众人反应过来,两名兵卒已经倒地毙命。王玄策瞬息间脑子空荡荡的,眼前发黑,胸膛中一股热流在翻滚,似乎要从喉咙里喷涌而出。
他终于知道爻姬为什么不在半路劫杀,原来这个女人把杀招部署在了翠微宫!她的目标根本不是要杀自己灭口,那只会使皇帝震怒,继续派人查案!她要做的很简单:让自己无法接近皇帝!让自己失去皇帝的信任!
还有什么比眼前这一幕更有效的?
整个念头只是一瞬,仿佛脑子里有一道闪电蜿蜒而过,照亮了黑暗。与此同时,两名兵卒刚刚跌翻在地,城墙上原本赤手空拳的薛仁贵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弓,如幻术一般,又有两支箭凭空出现在手指上,倏忽搭在弦上。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眼睛根本捕捉不到,只听得“嘣”的一声弓响,便见两支利箭带着两蓬血雨从两名不良人的咽喉穿射而过。
两名不良人同时栽下马来,刘全被吓呆了,不由自主地想要抽出横刀。王玄策大吼一声:“不要拔刀——”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刘全刚拔出半截刀,一支利箭“叮”的一声便射在了刀背上。巨大的力量震得刘全手掌发麻,横刀脱手飞出。王玄策大叫:“薛郎将,莫要误会!我们遭人陷害!”
王玄策摘掉腰间横刀抛向地下,横刀还没落地,忽然就横飞而去。原来是一支利箭闪电般而来,带着横刀远远地钉在了一旁的松树下。城墙上的薛仁贵仿佛死神一般,面无表情,手中不停,嘣嘣嘣嘣连珠箭响,又发四支箭射穿了四匹坐骑的脑袋。战马哀鸣着扑倒,王玄策和刘全“扑通”摔在了地上。
直到彻底消除了所有威胁,薛仁贵才收起弓箭,喝道:“拿下!”
北衙七营的将士蜂拥而来。王玄策和刘全都披着重甲,两人互相搀扶,艰难地站起身,看着对方都忍不住苦笑。爻姬这个女人当真狠辣歹毒!她收买不良人,在翠微宫前射杀北衙守卫,翻手间就逆转了局势,把自己打落尘埃,成了谋刺皇帝的逆贼。
王玄策叹道:“刘旅帅,咱们是束手就擒,在狱中被严刑拷打,还是殊死一搏?”
“殊死一搏?怎么搏?”刘全愕然地左右看看,眼前是森森刀戟,身后是高涧深崖,城楼顶上还有个薛仁贵杀神一般持弓而立,这还有什么机会一搏?
王玄策和他互相搀扶着退到悬崖边,让他往下面看,刘全顿时明白了,看着脚下的密林深涧,轰隆隆的水声奔腾咆哮,禁不住头皮奓起。王玄策一边退,一边低声道:“我们有甲胄,抱紧四肢,蜷缩身体贴着崖坡滚下去,应该能侥幸活命。一旦入水,切记用匕首割断甲上的革带,迅速脱掉铠甲,否则沉入水底必死无疑!跳——”
薛仁贵惊骇至极,从城墙上奔跑下来,大叫道:“王少卿,切莫如此!”
王玄策抱拳:“薛郎将,请转告陛下,臣受命查案,却遭奸人陷害,若是侥幸跳涧不死,必定查清真相,洗刷冤屈!若是死了,请陛下善待臣的妻儿!”
话音刚落,王玄策和刘全一声大吼,奋力跳下深涧。薛仁贵等人奔到悬崖边时,早已不见人影,只听“砰砰砰”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山崖处的草树竹林纷纷震荡,片刻后一声闷响,再无声息。
薛仁贵神情凝重:“我去禀告陛下,你们取绳索攀缘下去,沿着溪涧搜索。”北衙兵卒面面相觑,一个个心神悸动,头皮发麻,“另外速去通报蒿沟路口的屯营守卫,还有沣峪口的关津守卫,让他们逆流上溯搜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玄策和刘全翻滚着摔下深涧,一路上撞了不知多少山石树木,轰隆隆跌进溪水中,瞬间便沉到了水底,被狂暴的溪水冲得摔来撞去。也亏了他们身上有甲胄,才没有骨断筋折。
王玄策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抽出匕首割断了铠甲上的皮革带,卸掉左右掩膊、胸甲和背甲,但是铠甲结构极为复杂,下身甲裙还有腹吞、鹘尾、护裆、胫甲,等等,各类甲片层层叠压,皮革带泡水之后坚韧无比,急切之间难以割断。王玄策被水流冲得在河道岩石中乱撞,五脏欲裂。他努力不让自己晕过去,只要头一露出水面便疯狂呼吸,直到被水流冲出去一二里远,这才割断所有的革带,将甲片全都卸掉。
身子一轻,趁着河道拐弯之时他抓住垂在河面上的藤蔓攀爬到了岸上。艰难地喘息片刻,脑子慢慢恢复了清明,原本漆黑的两眼也渐渐看到光明。激流中漂过来一只头盔,王玄策吃了一惊,急忙踩着礁石往上游攀爬,去寻找刘全。
寻了半里左右,拐弯处的深水中浮上来一些衣物。王玄策跳下水一摸,刘全果然沉在水底,人已经昏死过去。他奋力将刘全托拽上岸,用刀子割断铠甲上的革带,让刘全趴伏在一块大圆石上,拼命按压捶打其后背。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全“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大股水,这才慢慢恢复了知觉。
两人精疲力竭地喘息着,好半晌才算恢复了些许力气。刘全挣扎着从石头上爬下来,朝着王玄策郑重施礼:“王少卿,救命之恩,刘全来日必报!”
王玄策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摆了摆手,指了指下游,挣扎着站起身。刘全明白,用刀子割断革带,卸掉了身上全部甲片,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攀爬着河岸边的大礁石向下游走去。
忽然,头顶的山路上传来策马奔腾之声,一群又一群的骑兵呼喝着向山下而去。两人知道不好,到了礁石少、水流深的河段,干脆跳进水里在急流中翻滚而下,速度竟然势若奔马,片刻间居然快过了头顶上那群骑兵。一炷香之后,两人便漂到了蒿沟路口,山涧水从此处汇入沣水。沣水在秦岭中劈开高山深谷,冲出沣峪口,进入渭河平原。
蒿沟路口左右屯营的关卡驻扎有一营人马,房舍就建在两河交汇的拐角山崖上,山涧水到此形成巨大的落差,奔涌成一条瀑布,冲入沣水山谷。两人仿佛两片落叶般顺水漂流,就在被冲入山谷之时,险而又险地抱住了岸边的枯树根,挣扎着爬上岸。
便在这时,薛仁贵的骑兵到了,关卡上一片忙乱,一部分兵卒纷纷下了河道,朝着山涧上游搜索过去。另一部分兵卒则会合骑兵疾驰下山,去往沣峪口关津。
两人暗自庆幸,当真是好险,只差片刻就会被左右屯营堵在山涧里。
两人顺着旁侧的山壁悄悄爬上去,只见一名中郎将大声呼喊着,似乎在水里发现了甲片或者衣物,命人去寻找长杆,房舍里的兵卒纷纷跑了出去。两人的衣服早就湿透,当即脱得赤条条的从后窗翻进房中,换了一套屯营的衣甲,连横刀都顺手拿了。
王玄策换完衣物,带着刘全推门而出,来到旁边的马厩里各牵了一匹马,就这么大模大样地上马,策马驰出关卡,直往沣峪口而去。不远处有兵卒们看到也不以为意,继续砍伐树木制作长杆。
两人顺着沣水边的山路疾驰了一炷香时间,终南山中早就乱了套,皇帝遇刺,王玄策箭射翠微宫,这可是大唐多少年没出过的大事,左右屯卫大举出动,各营兵马来往不绝,沣峪的山谷中大批兵马被派下山谷沿河搜索。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策马疾驰,一路上居然无人盘问,甚至到了沣峪口的关津也是如此,关津守卫一见是屯营的骑兵,人还没到便急忙搬开鹿角,挥手放行,估计以为他们是被派去长安的信使。
刘全对王玄策佩服得五体投地,此人从贞观二年出道,二十年纵横大唐和西域,灭国擒王,纵横无敌,还真不是靠运气。这次在翠微宫前被爻姬暗算一招,随后他便谋定后动,处处觑准了对手的思维盲区行事,天罗地网的封锁被他闲庭信步一般闯出个海阔天空!
东宫,内坊。
内坊一处偏僻的院落,房顶上鹞鹰和鹄鸟盘旋,整群的鸽子咕咕咕叫着仓皇乱窜,但总是被鹞鹰和鹄鸟给驱赶回来,在半空里猎杀掉,鸽羽、鸟尸和鲜血纷纷扬扬从天上洒下来。
此处便是东宫五坊。所谓五坊,一曰雕坊,二日鹘坊,三曰鹞坊,四曰鹰坊,五曰狗坊。顾名思义,便是为皇家驯鹰养狗的所在。自前隋以降,上至皇帝下至权贵都喜欢饲养飞禽,放鹰走狗,李世民对此尤其热衷,专门分门别类,设置五坊,让专人执掌,称为五坊使,后来改称闲厩使,只有受宠的殿中监才能充任。让堂堂从三品大员来饲养飞禽,可见皇帝对这鹰犬之物的喜爱。
李世民养过一只白鹘,极为喜爱,命名为“将军”。他喂养白鹄时就放飞一群鸽子和灰雁,这只白鹄经常把鸽子和灰雁驱赶到大殿顶上扑杀,鸟羽纷飞,血洒殿顶。李世民只觉赏心悦目,将大殿命名为“落雁殿”。
这只白鹄甚至被褚遂良写入《起居注》。李世民疼爱四子李泰,他给李泰起的小名便叫青雀,李泰居留洛阳时,李世民经常命这只白鹄传送书信,一日之间往返数次。也正是这种溺爱,激起了李泰的争储之心。
还有一次他得到一只极为俊美的雏鹞,正玩得兴致勃勃,忽然魏徵前来奏谏。李世民急忙把雏鹞藏在怀中,认真听取魏徵的谏言。恰好这谏言是希望皇帝约束皇亲贵戚放鹰走狗,不要玩物丧志。李世民心虚,怕魏徵发现怀中的雏鹞,仔细捂好。结果魏徵故意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讲了许久才告辞。等他一走,李世民急忙拿出,发现雏鹞已经被捂死了。
此后李世民才有所收敛。但是上行下效,朝中熬鹰驯鹄的风气极为盛行,太子这内坊中也置有五坊,为他饲养飞禽。鹞鹄这种东西速度极快,又不惧天敌,除了玩赏之外,皇帝和太子经常以之来传书通信。
东宫五坊这座院子便被景娘改造成了书信传输的中枢之地。这时,李治和景娘站在庭院的房檐下,看着一只白鹄从南面飞来,盘旋而落。一名五坊小儿奔跑过去将白鹄架在胳膊上,摘掉它腿上的小竹筒。另一名内侍打开竹筒,从里面取出一截帛书,恭恭敬敬地递给李治。
李治看了一眼,递给了景娘,淡淡道:“屯营在溪涧里没有找到尸体,却发现丢失了两匹马和两套衣甲。”
隔着面具,李治看不见她的神情,她的眸子连动都不曾动一下,想来面具下的面孔也是平静无波。李治有些不满:“他还活着,你是不是松了口气?”
“殿下命我阻截王玄策面圣,是想达成怎样的效果?”景娘道。
“当然是让他无法面圣,把调查结果烂在肚子里!”李治恼怒道,“我就知道你顾念夫妻之情,舍不得下手!”
景娘沉默片刻:“我是有些顾念夫妻之情,但他也确实不能杀!他功勋卓著,是朝野瞩目的国之良将,又是陛下钦命委派。我要杀他容易,但是陛下会不会震怒?”
李治张张嘴,打了个寒战。
“所以我采用了最有效的方式,不良人一箭射杀北衙飞骑的那一刻,王玄策的仕途便宣告终结了。无论他是否清白,陛下都不可能再见他,也不可能再用他。他从此之后就成了逆贼,东躲西藏,不见天日,有家难回,妻离子散!”景娘说得很平静,话语间却有深深的怨气与悲怆,“殿下,妾身这叫舍不得下手吗?”
李治哑口无言,仔细想了想,终于恍然赞叹:“这手段确实无懈可击,一则阻止了王玄策面圣,二则不留痕迹,所有人都怀疑不到我们头上,三则是彻底阻断了王玄策和不良人署调查《秘记》。”他放低姿态道,“爻姬,是我的话重了些,你莫要见怪。十五岁时你便陪着我一路煎熬,六年来风风雨雨,我们君臣相知,我坚信我们的君臣之义大过一切。我也知道这段夫妻之情你难以割舍,但人间事便是如此,自古难两全,真到你割舍的时候,我希望你莫要拖泥带水。”
李治的脸上有些歉疚,话语中却含着警告。景娘默然无声,微微欠身鞠躬。
这时又有一只白鹄飞回,带回来终南山的消息,却是沣峪口处的守卫禀告,王玄策和刘全冒充屯营兵卒,偷出关津。
随后不久,李义府匆匆来报:“殿下,爻姬娘子,监门卫将军传来消息,两名疑似王玄策和刘全的屯营兵卒从明德门入城。他们在周边搜索,却只在一处寺庙的马厩中找到两匹马和两件藏起来的屯营甲衣。”
“他们入城了!”李治脸色凝重,“我猜测王玄策极有可能回宅看望妻儿。爻姬,你该回家了!”
景娘默默地望着天上盘旋的白鹄,这种猎隼快如闪电,锋锐如刀,看似翱翔天宇纵横自在,可何时有过真正的自由?
平康坊,十字街西北的第一曲,不良人署。
昔日威严深沉的不良人署今日却被左右武候的兵马团团包围,长史孙尊礼等官吏都被五花大绑押了出来,一一送上马车。左武候将军丘行恭正指挥手下把署里的文牍一件件装箱,搬运出来,顷刻间已经装了四五辆马车。
平康坊是长安最为繁华热闹的所在,周围早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士子,一个个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过不良人署在民间没什么名气,大多数人并不了解这座衙门。就在人群的角落,左丞杨秉正偷偷地围观,忽然他胳膊一紧,身子一个踉跄,被人拽进了一旁的食肆中。
杨秉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一转头,才看见拽他的人居然是刘全,酒肆之中赫然坐着王玄策!杨秉顿时鼻子一酸,泪水流淌:“少卿!不良人署……被抄啦!方才丘行恭带着太子的令旨,说你带着不良人谋刺陛下,奉命查抄!”
王玄策叹息一声:“行敏呢?也被捉了吗?”
“贼帅带着曹宝鼎外出公干,并不在署中。”杨秉急道,“可这些文牍之物却不能被武候府抄走啊!这里面有很多都涉及朝廷机密、百官阴私,连《秘记》的原本也在其内,万一泄露——”
“无妨,太子想自掘坟墓,”王玄策冷笑道,“且看他有没有这胆量!”
便在这时,只见李义府急匆匆策马而来,拦住那些装文牍的马车,大吼道:“太子殿下令旨,所有文牍放回原处,就地封存,不得妄动!违令者斩!”
丘行恭心有不甘,却只好命人卸下文牍,重新抬回东署。
王玄策和刘全带着杨秉来到一处偏僻所在,低声将翠微宫前发生的事讲述了一番,杨秉惊得面无血色。王玄策知道他是不良人署的人形库房,这十余年来不良人的所有文牍和秘辛都在他脑中装着,便询问他那两名不良人的来历,究竟是谁能指使得动他们,让他们甘愿背着叛逆之名赴死?
杨秉知道他在怀疑杜行敏,心中难过,低声道:“少卿,杜贼帅或许会背叛你,但绝不会毁掉不良人署,况且这谋逆之罪除你之外,便是他最重。”
这话王玄策其实也清楚,但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杜行敏一手经营出来的不良人署,究竟谁能渗透得如此之深?不但贾正甘愿为之赴死,两名普通的不良人甚至愿意听命去刺杀皇帝?
“我当日命你们去调查贾正,可有消息?”王玄策问道,“他临死前说,此人对他情分太重,重逾泰山。这个人的身份定然极为特别,并不难查!”
“这几日情报一直在汇总,贾正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世上对他恩情最重的人只有一个,”杨秉苦笑道,“便是少卿你!”
王玄策顿时愕然,慢慢地脸色变得铁青,缓缓道:“我岳父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杨秉倒吸一口冷气,立时明白了他的想法,能让贾正和不良人甘愿效死的只有王玄策本人了,连杜行敏都差点意思。王玄策的岳父薛寅是太子的中舍人,若是受太子之命来收买贾正和不良人,这些直性子的糙汉怕是真会受他蛊惑,以为自己是在替王玄策效命!
杨秉迅速在大脑的文牍库中搜索一番,迟疑道:“薛舍人倒也无甚异常,每日里诗酒酬唱,歌舞宴乐,不过他前日去了龙华寺的慈悲院拜祭。”
慈悲院是寺庙中暂厝停灵之所在,人死之后暂时不能运回祖地坟茔安葬的,便将棺木暂厝在寺庙的慈悲院。刘全诧异道:“这也算异常?他拜祭之人是谁?”
杨秉低声道:“是薛家一名唤作绿蝶的婢女,一年前病亡,棺木就停厝在龙华寺的慈悲院。薛舍人时常祭拜,以往只在中元、寒食、清明这等节日之时,近一个月却颇为反常,频繁祭拜。”
这回刘全也无话可说了,这确实算是异常,一个婢女何以让薛寅时时祭拜?又为何不将她下葬,一直停厝寺院之中?
王玄策想了想:“你认为是何故?”
杨秉琢磨片刻:“某不是贵泰山与这婢女有私情?”
王玄策摇摇头,岳父与这婢女是否有私情并不重要,近日他频繁出入龙华寺却颇为可疑,难道是在寺中与人密会?他默默叹息着,看着丘行恭查抄东署的一幕,越发担忧起景娘和弥奴。虽然景娘做过太子的女官,却不知道太子会不会网开一面?
王玄策道:“刘旅帅,咱们暂且别过,你和杨左丞去不良人的密巢躲避几日。我且去处理一些私事。”
刘全却摇头道:“王少卿,《秘记》还在东署,那是陛下亲自交给我保管的,我须得拿回来。”
王玄策自然无有不允,叮嘱一番之后,悄然来到一家车坊。这是东署的秘密车坊,掌柜早就备好了一辆马车,车上居然还挂着御史台的三角旗。王玄策登上马车,车夫一声鞭响,车便驶出了平康坊。
景娘乘坐马车回到王宅,跟随她一起来的是太子卫率府的兵马,由中郎将马策率领。怕惊动王玄策,这些兵马并未衣甲鲜明地开进永宁坊,而是如同王玄策一般乘坐了十几辆民间的马车,分别驶入周围的几家宅院,秘密潜藏。
婢女青桃服侍景娘下车回到内宅。刚走到庭院中,景娘便是一惊,没来由地察觉有些怪异。她停下脚步,默默地思索片刻,命青桃离开,自己跨步进入庭院。绕过影壁墙,果然便见王玄策抱着弥奴坐在一张胡床上晒太阳,旁边两名奶妈垂手侍立。下午天气炎热,弥奴只穿着小肚兜,趴在父亲的膝盖上让日光晒着屁股和后背。王玄策时不时地挠挠他,弥奴发出“嘎嘎”的笑声。
景娘无声站在花树下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剧烈震荡。王玄策抬头看了她一眼,立时便明白她知道了自己遭缉捕之事。夫妻二人默默对视,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玄策抱着弥奴站起身,来到景娘面前:“你都听说了?”
“嗯,太子派人来问话,说了你箭射翠微宫的事。”景娘默然片刻,“我方才去了东宫,想恳求太子救一救你,他却不肯见我。”
王玄策满是歉疚,轻轻抱住景娘,把孩子放在两人中间。景娘犹豫片刻,伸手抱住他,也抱住了孩子。一家三口就这么在日光与蝉鸣中默默地抱着,却浑然感受不到那股暖意,只觉得周围暗流侵扰,遍体生寒。
“殿下叫李义府出来与我说了句话。”景娘喃喃道。
“他说了什么?”王玄策问道。
“他说,显德殿的案头有三张纸,殿下希望你去取回。”景娘道,“郎君,那是什么意思?”
王玄策自然知道太子的意思,苦笑一声:“他想让我收回当日说过的话。”
“你为何不能收回?”景娘问道。
王玄策哑口无言,他能对着太子侃侃而谈贞观之臣的风骨与气节,却又如何对妻子讲这种虚无缥缈之物?只好低声道:“景娘,这其中牵扯太多,一时解释不清,我冒险回来是想带你和儿子离开。你且去收拾些衣物。”
景娘吃惊:“左右武候正在全城缉捕你,咱们家已经形同软禁,又如何离开?”
王玄策笑道:“莫说区区武候府,这天下之大,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就是皇帝也休想拦住。”
“郎君好本事!”景娘抱回孩子,脱开他的胳膊,“我只问你,你忠的是大唐还是皇帝?”
“这话何解?”王玄策诧异。
“若你忠的是大唐,你须知这大唐姓李,你所有危及太子之举都是在危及大唐国本!你若忠的是皇帝,你须知今上不豫,怕是连今年都难过,太子之后自然便是皇帝,你又向何人效忠?”景娘一字一句,句句诛心,“你我初见之时,你说不愿受家室之累,也罢,我和弥奴你可以无须考虑,但是太子登基之后,你自己又何去何从?”
王玄策无言以对。他看着景娘却涌出一股难言的温柔,忽然便想起当年住在修行坊老宅时,那个戴着幂篱突然上门为自己做鲈鱼脍的女子,那一夜他们在庭院中醉倒,用铜箸击壤高歌。
第二次相见,她为自己送来了洛阳之林二百株,随后又生下了怀中的弥奴。可以说,自己眼前所拥有的一切皆是景娘所赐,若是没有遇见她,自己仍旧是孤身一人,满身疮痍。
“景娘,你胡说些什么?”王玄策温柔地道,“你和弥奴对我而言重如山岳。我出身于乱世,见惯了尸山血海,对这命运和世界从来不屑一顾,因为这世上让我体会到的只有失去,从来不曾拥有。可认识你之后,我今生便拥有了这世上最美妙之物,我心中的感恩无可言喻。”
景娘怔怔地望着他,终于泪流满面,哭道:“那你为何要得罪太子?你让我和弥奴在这长安、在这大唐如何立足?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吗?世人都赞你是忠臣良将,都是假的!你谁都不忠!不忠于大唐,不忠于皇帝,你只忠于你心中的信念和风骨!你是自在了,你让你的妻儿如何自处?你不是要带我们走吗?你能带我们逃出永宁坊,逃出长安城,可最终你能带我们去哪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你能做国之叛逆,逃到西域,让你儿子躲在匈奴人的毡帐里剃发文身,喝着腥膻的羊奶吗?那你心中的信念和风骨还在吗?”
王玄策眼眶通红,紧紧地抱着她,用袖子为她擦拭泪水。忽然他愣怔片刻,从景娘的袖子里摸出一截竹筒。那竹筒上有个盖子,下面却有截绳子。景娘看着这竹筒,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这是竹镝,一拽绳子,顶上竹盖便会弹射上高空,发出鸣镝般的锐响。”王玄策慢慢道,“是太子给你的吗?”
景娘点头:“李义府给的。”
“卫率府的兵马也来了吧?”王玄策左右四顾,“藏在街宅之中,就等你发出竹镝?”
景娘拿过竹镝丢在地上,用一块花砖狠狠地砸碎:“郎君,你走吧。”
王玄策叹息:“你不跟我走吗?”
“我和弥奴便留在家中。若你逃脱在外,太子不会为难我们的,若是你被捉,我们一家三口便死在一处又有何妨?”景娘道。
王玄策无可奈何,忽又问道:“你在闺中时,家中是否有一名婢女,名唤绿蝶?”
景娘脸色变了,勉强道:“是有此人,已经死去许久了……郎君,快走!快走!”
王玄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突然又抓住景娘的手,低声道:“咱们这座大宅是当初一位高官所建,太子赐宅之后,我曾用不良人的手段详细勘察,发现有一处密道,入口在池沼院的凉亭之中。你将凉亭的八角石桌左扭三分,右扭二分,能打开一条地道,出口在坊内北曲十字街一座普通民宅。我在那民宅里安置有马车,有专人值守,如果事态紧急,你便带着弥奴迅速离开!”
景娘愕然片刻,这才知道他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王玄策悄然没入花树,消失不见。
景娘沉默良久,才将弥奴递给两名奶娘,让她们回屋去,然后对着影壁墙外淡淡说道:“他已经走了,你何必躲躲藏藏不敢见人?”
片刻之后,只见杜行敏从影壁墙后转了出来,而他手中却用衣带勒着青桃的脖子,挟持着她一起来到庭院中。青桃似乎被勒了许久,脸色都有些发青肿胀,呼吸困难。
“放了她!”景娘厉声道。
杜行敏冷笑一声,拿出一物抛给景娘,却是一把竹镝:“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这婢女就拽响了竹镝,卫率府的兵马早冲进来将你和少卿都绑了去!”
景娘看着手中的竹镝,问青桃:“你是太子的人?”
“我们都是太子的人。”青桃挣扎着说道。
景娘摇头不已,杜行敏见状,顿时手中用力,青桃呼吸一滞,无力地挣扎片刻,气绝而亡。杜行敏又勒了片刻才将尸体丢在地上,冷笑道:“大娘子,看来太子也并不如何信任你啊!”
“只是少年心机罢了。”景娘淡淡道,“他怕的不是我,而是玄策。”
“大娘子,少卿对你一片赤诚,你却如此待他,属下替他不值!”杜行敏道。
“方才我们的话你也听见了,我可有一字虚言?”景娘问道,“不如杜大郎你来替我做个选择,我是让他得罪太子,还是让他投效太子?”
杜行敏哑口无言,却叹息道:“所以你就让他刺王杀驾,背负叛逆之名,连整个不良人署也被查抄?大娘子,你这招未免太过歹毒了!”
“原来杜大郎是来讨公道的。”景娘冷笑。
“不敢。”杜行敏道,“想来听听大娘子如何巧言善辩,文过饰非。”
“《贞观律》曰,谋反及大逆者,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六以下,及母子妻妾,没官。”景娘从容道,“哪怕我心肠再歹毒,但我是他的妻子,弥奴是他的儿子,你觉得我会让自己和弥奴连坐?”
杜行敏怔住,狐疑地看着景娘,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我曾跟你说过,玄策很可能是陛下拿来磨砺太子的一把刀,陛下并不会考虑自己驾崩、太子继位之后,玄策又该何以自处。他不去想,我却不得不想。”景娘道。
杜行敏思忖片刻:“大娘子的意思是——”
“我决不能让玄策和太子结仇!太子这个人的性情你也见识了,敏感,多疑,记仇,此时他能够忍辱负重,谦恭谨慎,但他登基之后必然会十倍百倍地报复玄策!无论玄策本人,还是我、弥奴,甚至整个王氏家族,他一个都不会放过!”景娘惶惧不安,甚至身体都在颤抖,“可事到如今,玄策已经越陷越深,若是他果真上了翠微宫,把太子的秘密告诉陛下,那他和太子之间便彻底反目,无可转圜!”
“所以你便指使不良人射杀北衙飞骑,箭射翠微宫?”杜行敏问道,“就是要阻止少卿面圣?你不觉得让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吗?”
景娘冷冷一笑:“那只是你们最粗浅的理解。玄策不能受太子忌恨,也不能遭陛下猜疑,觉得自己使唤不动这把刀了,这刀要投入太子的鞘中。怎么做?我只能将他这把刀给折断了!让他遭人所害,身败名裂!所以杜大郎,想要救他,就必须把他从陛下的布局中给解脱出来!哼,箭射翠微宫,我就不信陛下还敢用他!”
杜行敏这才明白景娘的深意,顿时目瞪口呆,刚听时觉得这女人简直疯了,但设身处地,却也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玄策是不是谋逆,陛下自然清楚,这把刀为他而折,他应该不会对玄策诛罚连坐。”景娘道,“至于太子那里,玄策再也无法追查《秘记》案,自然对他毫无威胁。而这些却是我大义灭亲,亲手所为,太子哪怕看我的薄面也不会对玄策太过刻薄。如此,尚能保全弥奴和王氏家族不受牵连。”
杜行敏听得惊心动魄,这位大娘子心计之深沉,谋划之精准,手段之决绝,当真是他平生仅见。
“那么……少卿呢?”杜行敏问道。
“掉入这新老皇帝交替的夹缝中,想要全身而退又怎么可能?”景娘幽幽长叹,“谋逆的罪名我已经筹划好了,那两名不良人的家中我也安排了线索,武候府将来会查获证据,证明这两人是受他人指使,故意箭射翠微宫,栽赃诬陷玄策。他虽然有过,却并非大过。只要太子肯谅解他,将来新皇登基,天下大赦,他便平安无恙了。”
“那这两名不良人呢?我这不良人署呢?”杜行敏咬牙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兄弟!正是忠于少卿,感恩少卿,他们才甘愿为之赴死!这等勇烈义士难道只是你手上的算筹,想怎么摆弄便怎么摆弄,想怎么丢弃便怎么丢弃吗?”
“杜大郎,这二人之死我甚是抱歉,只要能救玄策,我愿意做一切恶事,犯一切罪业。若有神明罚我,我死后愿入那泥犁狱中受千万劫的苦,总忏一切罪。”景娘平静地道,“唯有一桩,你需得感谢我。”
“哪一桩?”杜行敏见她立下如此毒咒,倒无法苛责,心中悲苦难言。
“你的不良人署,也被我从这新老皇帝交替的凶局之中给摘了出来!”景娘道,“若是不良人署追随玄策调查太子,越陷越深,等到太子登基,不良人署必然毁灭,你们所有人都有抄家灭族之祸。它今日被查抄,是让它中止了运作,连陛下都无法再动用它。这不是你们最佳的结果吗?”
杜行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大娘子,忽然打了个寒战,这女人竟然把权谋和人心算到了这等地步!
“《老子》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所以,废掉玄策的左膀右臂,也废掉皇帝对他的信任,让他成为废人。《孙子》曰:‘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我替他占算出来的唯一生机。”景娘道。
杜行敏完全无话可说。
这时一名婢女急匆匆地奔跑进来,禀告道:“大娘子,大郎君他去了安仁坊,当街带走了家翁!”
安仁坊乃是景娘娘家所在,婢女口中的家翁便是景娘的父亲,太子中舍人薛寅。景娘的脸色顿时变了,深深吸口气:“杜大郎,速走!”
杜行敏知道这位大娘子谋定后动,步步心机,她让自己走,便是非走不可,当即不再迟疑,转身奔向后花园。
待杜行敏的身影消失后,景娘定了定心神,拿出那支完好的竹镝,一拽尾部的绳子,“砰”的一声竹筒前段弹射向高空,发出尖锐的嘶鸣。片刻之后,马策率领大批兵马冲进王宅,弓上弦刀出鞘,将庭院团团围困。
马策率人闯了进来,看到地上青桃的尸体,顿时愣住:“大娘子,那叛贼呢?”
“他偷偷回来被青桃撞见,将其勒毙,已经逃走了。”景娘惶急地道,“他恨我举告,扬言要报复我阿爷,应该是去了安仁坊。”
马策一挥手,率领兵马哗啦啦冲了出去。这回不再隐藏,出了乌头门便敲响军中木柝,四周的宅院大门洞开,无数甲兵蜂拥而出,仿佛铁甲洪流般直扑安仁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