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的五娘子
御史台和太史局的命案几乎在发生的第一时间就被报送到了东宫崇贤殿,李治、长孙无忌全都惊骇不已。他们虽然身处众生之巅,对大唐百姓是宛如神灵一般的存在,但此时脸上却露出无穷无尽的恐惧。
“把《秘记》拿来。”李治嗓音嘶哑。
景娘从层层叠叠的书架暗格中取出一卷临摹的《秘记》,跪坐在太子面前,将其轻轻在书案上展开。第一幅谶图上,无头将军李君羡托着自己的头颅居中而立,左侧是邱凌喝了毒酒倒毙在地,右侧是员道信悬梁而挂。
李治呆滞地看着,整个人因为恐惧而绷紧:“癸亥!今夜正是癸亥!今夜的结局跟谶语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长孙无忌心中也是惊惧翻滚,今夜的结局证实了《秘记》中第一谶语的准确性,也便连带印证了最后一谶的准确性——“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可以说,今夜这一幕对李治将是个摧毁性的打击。
长孙无忌厉声问道:“爻姬,今夜是你安排他们二人到衙署宿直的?”
景娘低声道:“是,请容许妾身禀告详情。”
长孙无忌道:“讲!”
“五月十八日那晚,刘全从地狱中带回这卷《秘记》,陛下便请了玄奘、李淳风、尹文操等人来解谶,当时众人都推脱无解。但妾身知道,玄奘或许没有解出来,李淳风和尹文操却一定解出了第一谶!”景娘道。
“为何?”长孙无忌有些诧异。
“玄奘是僧人,又长年不在大唐,对朝廷规制和人事并不熟悉,”景娘道,“但李淳风和尹文操却不同,他们熟悉朝廷的各种内幕,又精通占卜,因此第一谶并不难解。妾身奉太子之命造访玄都观,果然从尹文操口中逼问出了真相,谶图上之人便是李君羡、员道信、邱凌。太子和妾身立时推断出,这谶图就是针对太子而来!那暗中的对手想要让员道信和邱凌应谶,向世人证明《秘记》的准确性!”
“嘿!”长孙无忌咬牙道,“用心何其歹毒!”
“赵国公所料不差。晌午时分,那袁守诚在东宫占出大逆不道的占辞之后,妾身更确定了《秘记》就是针对太子而来。”景娘道。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袁守诚这厮若非被人利用,便是那幕后之人的同党!你劫走他之后如何处置的?”
“将他关押在一处秘密场所,太子希望他向朝廷自首,说自己是受人指使,借占卜来污蔑太子。”景娘道。
长孙无忌点头不已,显然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他招供了吗?”
“目前还没有。”景娘道,“只说自己利欲熏心,为了超越袁天纲,想占一桩震惊世人的大卦。”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这等小人物迟早会屈服,并没什么好担心的:“景娘,你觉得指使他的人是谁?”
“便看太子需要是谁,或者看我们查出的人是谁。”景娘看了李治一眼,“所以,袁守诚这把刀妾身并不急用,只是引刀半出,看谁是该斩之人,就让他攀咬谁!”
长孙无忌露出赞赏之色:“殿下,你这位女官了不得,干练通透。”
李治面露得色,景娘继续道:“妾身继续说《秘记》谶语之事,从尹文操口中得知邱凌和员道信的身份之后,妾身便判断第一谶的核心目的其实是要完成这两场死亡。玄策的思路应该跟我一致,他想从李淳风那里得到真相,李淳风极为机敏,自然不会吐露给他,于是便借口宿直躲进了太史局。我受他启发,也安排邱凌和员道信进皇城躲避。因为按照谶语,他二人今夜是必须死的,在皇城内毕竟安全一些。我本以为会有人来暗杀他们,却没想到玄策竟然明火执仗闯入皇城,逼得他们自裁。”
“也就是说,第一谶之所以最终完成,你家郎君王玄策出力最大。”长孙无忌冷冷一笑,“而且还主导了全程。”
景娘浑身颤抖,跪伏在地:“太子殿下、赵国公,玄策绝不会是那幕后的主使者!”
“未必吧?”李治淡淡地问道,“他是鸿胪寺少卿,一手打造出不良人署这个怪胎;他在碎叶城挑动西突厥内战,在于阗城剿灭欲谷设,他帮助吐蕃灭掉了女儿国,他带领七千人灭亡天竺;他查出了我三位兄长的内乱,让幕后主使者杨妃服毒自杀。你们虽然是夫妻,但这等将世上诸侯玩弄于掌中的枭雄,你能看透他?”
景娘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应对。
“爻姬,我只问你一句,”李治厉声道,“当王玄策和我反目,再不受我控制时,你会怎么做?”
景娘深深跪伏在地,颤声道:“景娘满门上下都是太子所赐,如果景娘背叛太子,有一分一毫的不忠,便请太子将给予我的一切全都拿走!景娘毫无怨言!”
“包括你那还在襁褓中的儿子,武骑尉,弥奴吗?”李治死死地盯着她。
景娘咬牙,颤声道:“满门上下俱是太子恩典,包括妾身,也包括弥奴。”
李治轻舒口气,似感欣慰。便在这时,李义府悄无声息地走进大殿,躬身道:“禀告殿下,王玄策撤出皇城,返回宅中。”
“返回宅中?”景娘吃惊,“哪个宅中?平康坊不良人署?”
“是永宁坊。”李义府道,“杜行敏、刘全带人回了不良人署,王玄策返回永宁坊您家去了。”
李治一怔,王玄策没有继续追查,回家了?难道是探出了深浅,想要罢手?但景娘的脸色却有些变了,急忙起身向李治告辞。李治顿时恍然,王玄策回到家中若是不见景娘,难保不会起疑心。
景娘来时所乘的马车不能入宫,还在东宫的左永福门外,李治嫌步行太慢,命内侍将自己的车辇赶来崇贤殿外,景娘登车,一声鞭响,车辇辚辚而去。到了左永福门,景娘又换了马车离开东宫。
马车上悬挂有左右武候府的旗帜,一路上巡街的武候府骑使纷纷施礼让行。到了永宁坊的西门外,坊内武候铺早就被景娘安插了心腹,马车刚到门前,坊门便悄无声息地开启,马车丝毫不曾停顿,长驱直入,坊门转瞬便又关闭,似乎从未开启过。
王宅位于十字街西北,大门开在十字街,乌头门,阀阅柱,恢宏肃穆,甲第深沉。景娘的马车并不走正门,而是拐进王宅与坊墙之间的窄巷,此处开有王宅的侧门。马车到了门口略略一停,车夫迅速下车,放下踏脚凳,掀开车帘,景娘缓步下车。她已经摘掉了黄金朱雀面具。
一声轻响,那马车便疾驰而去,转瞬消失在窄巷深处。这时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十几名仆妇和婢女掌着灯笼将景娘迎入宅中,这些仆妇和婢女手上捧着各式漆盒,漆盒中放着景娘的各种寝居之物,衣物、头饰、鞋袜,甚至有卸妆用的澡豆,助眠用的熏香炉。
两名婢女掌着灯笼在前引路,穿过重重的花树和亭台楼阁朝寝居的院落走去。景娘跟在她们身后,身边的仆妇各司其职,一人迅速脱掉她肩上的半臂和帔服,另一人立刻动手脱掉她身上的小袖短襦,随即又有人帮她脱掉长裙,等景娘只剩下贴身的亵衣,众人再为她穿上日常的睡袍。而另一组人则七手八脚,为她卸掉头上的金花钿、碧玉梳、金步摇等头饰,然后有人摘掉簪子,打散发髻。整个过程景娘一言不发,也不停步,众仆妇也是沉默无声,手上动作快捷。甚至还有人端着澡豆水为她洗掉胭脂面妆、唇妆和面饰,额头上的花钿也一片片地摘掉,用澡豆水轻轻擦拭干净。
这时景娘已经走进后宅,一行人快步疾走在厅堂楼阁之间。这些仆妇和婢女训练有素,所有人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卸妆之后有人帮她涂上面脂,还有一名婢女拿出一直捂着闷熏的熏香炉,在她身上均匀地撒上熏香。众人各司其职,每做完一个程序,就自行退下。就在景娘走进卧房的刹那,最后一名婢女奔跑到前面,跪伏在地上摆上木屐,景娘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略略一停顿,婢女脱掉她的鞋袜,帮她穿上木屐,然后无声无息地退入隔间。
卧房中有婢女,名曰青桃,听到脚步声,急忙拉开内室门,景娘款款走入,已经是一副酣梦初醒、尤带倦容的贵妇人模样。
“郎君呢?”景娘低声问。
“已进内院,马上便到。”青桃道,“奴婢请罪,未能及时为大娘子暖和锦衾,里面还未热。”
景娘沉吟片刻,走到侧间。弥奴正在小床上酣睡,一名奶娘守在一旁打瞌睡,见大娘子进来,奶娘瞬间惊醒,跪下来请罪。景娘摆摆手,半躺在弥奴身边,轻轻抚摩着孩子稚嫩的面颊,眼神迷离。
这时,堂屋外响起王玄策的脚步声,景娘这才迎了出去。透过竹帘月影,只见王玄策风尘仆仆,面容疲惫,细细一想,十九日那晚他被内侍传旨叫走,如今已经两日不曾回家。仅仅两日,无论朝廷还是王家,风云震荡,时事星移,有多少人和多少事都变了模样。自己能稳住这个家吗?景娘想来,也禁不住一声叹息。
王玄策穿庭过院走到廊下,先是脱掉靴子,待要进门,忽然拼命揉戳自己的面颊,将脸上紧绷的肌肉揉按松弛,又扯着嘴角往上拉。折腾片刻,阴郁疲惫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轻松笑意。
无他,方才在太史局之时他的情绪绷到了极致,整个人几乎要崩塌。包括杜行敏和刘全等人,所有人都对那深不可测的命运充满了恐惧——调查《秘记》整整两日,最终完成了《秘记》谶语的竟然是自己!
众人已经两日两夜未曾休息,再也支撑不住,王玄策只好命他们回东署休憩。他也满怀着疲惫惶恐回到宅中,只想抛开烦扰纷争,在妻儿身边睡他个天昏地暗。
王玄策的举动都被景娘看在眼里,但她没有作声,只是沉默地看着。夫妻俩隔着竹帘,仿佛隔开了山川大海,阴阳世界。
王玄策并不知道景娘在帘后窥视,他推门而入,看见景娘顿时一怔,小心翼翼地道:“怎的还未休息?是我吵醒你了吗?”
“不曾。方才弥奴哭闹,我去哄了哄。”景娘轻声道,看着他疲惫憔悴的模样,有些心疼,走过来帮他脱掉外袍。青桃端过铜盆,帮他洗漱,王玄策拧了拧毛巾,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毛孔和肌肤这才真正舒展开来,畅快松弛。
忽然景娘闻了闻袍子:“怎的有血腥味?你与人厮杀了吗?”
王玄策干笑一声:“办了一桩小案子,一个小蟊贼拒捕。”
景娘冷笑:“什么样的小案需要你这个鸿胪寺少卿出手?”
王玄策一怔,这才想起景娘并不知道自己检校不良人署,更不知道自己与各方势力鏖战厮杀,险死还生。他知道自己的妻子聪颖过人,顿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解释。
景娘去他外袍的蹀躞带上一阵翻找,从算袋里掏出了不良帅的鱼符,拿到他面前:“你又做了不良帅?”
王玄策顿时蔫了:“只是检校,检校……办完案子便会交卸的。”
景娘没再说话,为他更换内衣。青桃端来木盆倒了洗脚水,景娘遣开青桃,亲自为他洗脚,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王玄策惴惴不安。等洗完脚,景娘命青桃端走木盆,给他换上木屐,带着他走进弥奴的室内。
奶娘微微施礼,转身退了出去。
王玄策坐在床边,轻轻俯下身倾听弥奴平稳甜美的呼吸声,刚满月的婴儿,似乎整个身体都散发着香味,一时间王玄策整个人都融化了。这时,景娘把不良帅鱼符放在弥奴枕边,王玄策僵住了。
“贞观十七年,你破获废太子谋反案之后,陛下为什么让你交卸了职司?”景娘平缓地说道,“因为陛下的三个儿子,经你的手死掉了两个!因为皇家被你亲眼见到了太多的不堪和黑暗!陛下为了保你,才将你调离不良人署,先是送文成公主去了吐蕃,又寻玄奘法师到了天竺。这其实就是放逐。陛下或许动过杀念,却念你有大功劳,想要君臣相得,才在他平复心境之后召你回朝做了鸿胪寺少卿,成了堂堂正正的朝臣。郎君,当年你的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啊!”
“我知道。”王玄策想起当年生死一发,也不禁心有余悸。他握着景娘的手,看着酣睡的婴儿,眼前险些便是南柯一梦。
“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要去沾染这不良人署?”景娘恬淡的神情终于变了,“贞观二年,陛下想要对突厥人用兵,为了肃清长安内外的番谍,这才命你创立了不良人署。可是贞观十七年,废太子承乾、汉王李元昌、驸马都尉杜荷、吏部尚书侯君集、玄武门中郎将李安俨,十余名皇亲国戚、文臣武将谋反,陛下竟然一无所知。这之后不良人早不是当年的军国利器,它变成了陛下的一双眼,一把刀……”景娘顿了顿没有明说,“你是朝廷名将之选,将来便如那卫国公李靖一般出将入相,何必做这神憎鬼厌的勾当?”
王玄策叹息着,景娘说得分毫不错,仅仅一日,他便彻底得罪了左右武候府、左右监门卫、御史台、太史局,更别说太子一系。
“太子派人找你了吗?”王玄策看似随口问道。
景娘心中一跳,没想到自己的郎君如此敏锐,她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太子为何派人找我?难道你办的案子与太子有关?”
这回轮到王玄策狼狈了,急忙道:“无关!无关!这不前两日太子恩荫了弥奴一个武骑尉嘛,我想着咱们该入宫谢恩,但又想着这是陛下诏旨恩典的,感谢太子似乎并不妥当,故此才问你。”
“确实不便拜谢太子,我托阿爷私下向太子谢恩便是。”景娘说完,急忙把话题拉了回来,“你莫跟我打岔,且说你这不良帅该怎么处置?”
“娘子放心,这次我只是检校不良人署,随时可以交卸。”王玄策慨然道,“明日我便去辞了这职司。”
景娘一怔:“当真?”
“当真!”王玄策信誓旦旦。
景娘当然知道《秘记》所担的干系,丝毫不相信他能交卸掉,一时有些狐疑。但方才王玄策似乎起了疑心,她又不好再逼迫,思忖片刻,刚想再探几句口风,却见王玄策发出呼噜声。他疲累已极,竟然躺在弥奴身边睡着了。
弥奴刚满月,婴儿肥正浓,但父子俩的脸型已经有了些许相似,景娘痴痴地看着,这就是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她对这个男人忽然心疼无比,轻轻伏在王玄策身边,一家三口就这么并排躺在一起,沉入乱梦之中。
王玄策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一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连震天响的街鼓都没听到。洗漱完毕,他便到饭堂陪同洛阳王氏的耆老们用膳。这些耆老从洛阳远道而来祝贺弥奴满月之喜,景娘特意安排他们多住几日,赏一赏长安盛景。
用完膳,王玄策返回后宅。景娘和奶娘正带着弥奴在庭院中晒黄疸,他逗弄了一会儿弥奴,命青桃取来崭新的深绯色圆领袍衫,戴上进贤冠,扣上十一銙蹀躞金带,郑重其事。
景娘不禁怔住:“郎君,这是要作甚?”
王玄策笑道:“去东宫拜见太子。”
景娘心中便是一突,面上却不动声色:“所为何事?”
王玄策若无其事地系上横刀,笑道:“如今太子监国,我要交卸不良人署的差事,自然得面禀太子。娘子无须多想,且放宽心。”
景娘脸上笑着,从奶娘怀中接过了弥奴,抱着轻轻摇晃,淡淡道:“郎君早去早回。”
王玄策默默地看着儿子,心中一叹,转身离去。
景娘把孩子递给奶娘,一招手,青桃捧来一只算子筒,里面是一把象牙算筹。景娘拿着算筹在手之间飞舞,迅速起了一桩大卦。正反复演算间,忽然其中一根从指尖跌在了青石地面上,顿时折为两截。
景娘脸色难看起来,这时管家薛弘进来禀报:“大娘子,郎君骑了马往东宫去了。”
景娘转身回到内宅,片刻后,一身胡服装扮,头戴幂篱,离开了王宅,仍旧从西巷的侧门出来。昨夜那辆马车已经候在门前,景娘登车落帘,低声道:“东宫。”
一声鞭响,马车辚辚而去。
景娘沉默地坐在车上,看着帘外的景致。待得马车驶出永宁坊,两名骑士从后面策马追了上来,俯下身子对帘内低声道:“无人跟踪。”
景娘打开车厢内的一处暗格,里面赫然是那副黄金朱雀面具,辰时的日光透过车帘照射进来,流光溢彩。景娘面无表情地拿起,扣在了脸上。
东宫,李治在显德殿接见王玄策。
他看着跪伏在大殿中的王玄策,禁不住心神摇曳,这曾是他极为钦重的臣子。当年王玄策一战灭天竺,献俘长安,当观德楼前演奏起《秦王破阵乐》时,他整个人都似乎要沸腾燃烧一般,与有荣焉。
之后自己的女官爻姬嫁给王玄策,他更是倍觉亲近,一心笼络,想等继位之后君臣相得,携手开疆拓土,扫荡寰宇。可情势如何演变成了这般模样?
此人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他为何对《秘记》案如此执着?正是他的执着追查才使《秘记》谶图得以实现,这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被人利用?若是有意为之,他到底意欲何为?一连串的追问让李治悚惕惊惧,看着眼前的王玄策,心中更是复杂难言。
“王卿,你见我所为何事?”李治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
“五月十九,陛下诏命臣访查《秘记》一案,昨夜略有所得,因此特来向殿下禀奏。”王玄策道。
“说来听听。”李治笑道,声音却有些颤抖。
王玄策从自己追问李淳风,闯入皇城开始讲起。他声音平稳,毫无感情,似乎只是在办一桩与己无关的公案。
与此同时,景娘戴着面具走进后殿,此处与李治的坐榻隔着八扇木屏风,透过屏风间的缝隙,影影绰绰可见李治的身影。景娘沉默地在屏风后跪坐下来,王玄策的声音便在耳边回荡。
“所以,‘娘子年五五,青龙杀玄武’所指便是李君羡被诛一事。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初七,陛下宫中夜宴,得知李君羡小名五娘子,使得他应了‘女武代王’之谶。七月初八,陛下将李君羡调离玄武门,贬为华州刺史。七月初九,李君羡在华州访得隐士员道信替他占卜问卦。七月初十,侍御史邱凌上书弹劾李君羡与妖人交通,图谋不轨,陛下命三司会审。七月十二,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判其斩立决,籍没其家。七月十三,李君羡被诛。”王玄策道,“整个过程一环扣一环,连环缜密,间不容发,七日之内便要了李君羡的命。”
李治笑道:“这说明我大唐司法严整,官吏用命,有什么问题吗?”
“不。”王玄策摇头道,“这说明李君羡之死乃是有人设局,侍御史邱凌、华州员道信都是受人指使,甚至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都被人笼络收买,一步一步以国家法度置李君羡于死地。”
李治沉默地盯着王玄策,眼神慢慢凌厉起来,身子也不再颤抖,而是紧绷如铁,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慢慢道:“那么王卿认为,是谁要置李君羡于死地?谁又收买得了朝廷的三法司?”
屏风后的景娘忽然浑身颤抖,呼吸不稳,面具上的珠钻璀璨生辉,宛如金戈映日。大殿之内也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李治和王玄策互相凝视着,双方都知道,这一句话出口,便无可转圜,这一句话出口,便是天崩地裂。
王玄策道:“殿下应该再问一句,是谁能让陛下在夜宴时出个莫名其妙的酒令,让武官们讲自己的小名?”
“是谁!”李治紧紧咬着牙齿,似乎能听见牙齿崩断之声。
“自然便是殿下您!”王玄策一字一句道,“要杀李君羡的人,是您!”
“吁——”李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绷紧的身躯忽然松弛下来。图穷匕见,那便无须遮掩了。这一声轻吁听在景娘耳中,如同雷轰电闪,天塌地陷,她浑身颤抖着跌坐在地,目光中满是绝望和呆滞。
王玄策从袖中掏出三张纸头,毕恭毕敬地托在手中,呈送到李治的书案上。李治一一摆开,只见三张纸头上各写着一句谶语:
女主昌。
唐中弱,有女武代王。
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李治苦涩地笑着,指着第一张:“这是贞观八年太史令薛颐占断的。从此之后,女主的谶言就成为我大唐皇室的噩梦,不,准确来讲,是大唐太子的噩梦。因为阿娘早亡,阿爷英明神武,千古一帝,他自然不会认为女主能出现在自己的后宫,那便只能出现在太子的东宫。那时候太子还是我兄长承乾。东宫射殿前有一片广场,承乾很喜欢那块空地,他让奴婢们每五人成立一个部落,披上羊皮袄,编上辫子,穿上彩绸做的舞衣,爬竿舞剑。他还张设毡房做成尸帐,做一杆五狼头大纛,自己假扮成突然身亡的突厥可汗,看那些假扮成胡人的奴婢奔走号哭,以刀划伤面孔,血流满脸,在他的尸帐外策马奔绕。”
李治似乎沉入无边的往事,悲欢凄凉,滋味百般。
“他被废为庶民后,我搬进了东宫,那一年我十五岁。我刚住进东宫的时候经常去那片空地,翻来覆去琢磨一件事,承乾为什么对死亡如此热衷?如此渴望?王卿,他是败亡在你手中的,你说说看,他把自己当成死去的可汗,是想感受什么?”李治问道。
王玄策沉默良久:“他对死亡不是热衷,也不是渴望,而是恐惧。殿下,他恐惧死亡,害怕死亡,所以他想感受死亡的模样。”
“是啊!他被折磨得过于恐惧了,女主昌的谶语让他在朝野间备受质疑,不但引起四哥李泰的觊觎,连五哥李祐这种庶出皇子都敢虎视眈眈。所以你说得对,承乾是死于那种恐惧。”李治感慨道,“做了三个月太子之后,我便看懂了,因为我们都坐在同一座火山口上。这样说并不是阿爷不爱我们,阿娘只生了我们三兄弟,阿爷对我们三人都是疼爱至深。但最深沉的父爱也无法给一个太子带来安全感,正如再仁孝的太子也无法给一个皇帝带来安全感。因为寻常人家的儿子意味着传承,皇家的太子则意味着取代。从前隋到大唐,文帝的太子杨勇、炀帝的太子杨昭、高祖皇帝的太子建成、阿爷的太子承乾,可有一个太子能顺顺当当继位吗?全都败亡了!所以我时常到那射殿的广场上看一看兄长,我想在他的尸帐外,在这片尘土里,找一找那些奴婢为他流的泪、滴的血。我阿爷说,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我无人可鉴,只有兄长。”
李治说得很慢,很诚恳,真情流露,毫不掩饰,那股大悲凉震动人心,王玄策感同身受。他如今有了子嗣,考虑问题与以往似乎有了些许不同。当年被册封为太子时李治才十五岁,三位兄长李承乾、李泰、李祐为了争储,阴谋暗战,血雨腥风,最终同时败亡。便是在这种情势下,李治在群臣的争议和皇帝的疑虑中被扶上了太子之位,这个十五岁少年焉能不惶恐战栗,惊惧不安?
“所以,殿下从废太子身上借鉴到了什么?”王玄策问道。
“做一名好太子,我要至仁至孝,纯善好礼,不能有一丝瑕疵,不能沾半分恶浊,不能受人质疑,不能引人评议。所以……”李治凝望着他,微微笑道,“任何关于太子的流言蜚语都必须迅速扑杀。贞观八年,太白昼见,太史令薛颐占出的‘女主昌’毁灭了兄长承乾。去年七月甲申,也就是七月五日,再一次太白昼见。阿爷命李淳风占算,得出了这句占辞:‘唐中弱,有女武代王。'”
李治伸手指点着第二张纸,喃喃道:“它又来了!整个故事与贞观八年几乎一模一样,当年阿爷宣召袁天纲给承乾的后宫看相,这次阿爷又宣召袁天纲为我的后宫看相!这简直就是一场悖论——若是能找出女主,太子必然被废。若是找不出女主,外遭群臣非议,内有兄弟觊觎,结果一样是被废!进亦死,退亦死,那便殊死一搏!”
“所以,你便陷害李君羡?”王玄策问道。
李治嘲讽地一笑:“我宫中有一名女官,名曰爻姬,精通占卜术数,无不应验。她为我起大卦推演,我的一线生机就在李君羡身上。”
王玄策早就察觉到木屏风后有光芒闪动,果然这一句说出,屏风后那人似乎身子动了动,又是一阵珠光钻影。他终于笃定,这便是与自己暗中厮杀多日的黄金朱雀面具女子。
“谶语中只说是‘女武代王’,但‘女武’可不见得是女子,自古以来哪里有女子做皇帝的?”李治笑道,“所以也可以解释成与女子有关的武将!恰好爻姬探听出李君羡的小名便叫五娘子,这真是天意如此。他是武安县人,又是武连县公、左武卫将军、玄武门守将,还有谁比他更能应这女武之谶?我使了个计策,安排内侍谈论李君羡的小名故意被陛下听到。果然陛下便起了疑心,七月七日他在宫中夜宴武官,行了个酒令,让众人说出自己的小名。李君羡懵懂不知,果然说出自己小名五娘子。陛下虽有疑虑,却不忍无罪诛之,也不能再让他驻守玄武门,便将他贬到了华州做刺史。”
“李君羡已经替你受过了,何必要杀他?”王玄策黯然道。
“他不死,陛下便永远耿耿于怀,疑虑不安;只有他死了,才算解了谶,应了劫,盖棺论定,冰消瓦解。”李治说道,“所以爻姬便设局,将华山隐士员道信引至李君羡身边,诱他问卦占卜时犯忌。至于邱凌和三司,爻姬更是安排妥当,每一步都合乎法度,无可挑剔。”
王玄策默默地看着他,眼前的太子即便在讲这不堪之事,也是谦恭有礼,神情恳切,透着一股雍容华贵,至仁至孝。他低声道:“殿下,死的可不是李君羡一人,他的父亲和三个儿子全都被绞毙,幼子、妻妾、年逾七十的老母,三个女儿、两个兄弟都被官卖为奴。家族中的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徙三千里。”
李治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死去之人无法复生,等到来日,我自会善待他的家人。”
然后两人无话。好半晌,王玄策起身:“殿下,臣告退。”
“王卿,”李治道,“方才你我君臣问对,我对你可有丝毫隐瞒?”
“不曾。”
“可有半分伪饰?”。
“不曾。”
“我对你是否推诚相见?”
“是。”
“好,王卿回宅之后便好好想一想!”李治欣然道,“近日陛下不豫,我日夜忧叹,只怕将来有负陛下所托。我对你期许之高,是汉文帝之与周亚夫,汉武帝之与卫、霍,陛下之与李卫公,只望你我互不相负!”
“殿下误会了。”王玄策摇摇头,“臣并非回家,而是去终南山翠微宫。”
李治瞬间变色,便是屏风后的景娘也浑身一颤,目光中满是惊骇。
王玄策却是神情平静,慢慢道:“贞观二年,臣被陛下和魏文贞公从融州黄水县令简拔到了朝中,创建不良人署,做了第一任不良帅。起初,臣的职司是肃清长安番谍,无论是贞观三年李卫公灭东突厥,贞观九年破吐谷浑,还是贞观十四年侯君集灭高昌国,贞观十五年李世勣伐薛延陀,我都曾为国效命,出生入死。但是之后朝政内争频繁,陛下疑虑日深,所以臣开始刀口向内,做了不少有悖初衷之事,臣的娘子曾用四个字来评价:神憎鬼厌。”
李治一怔,不由想往屏风后看去,又急忙硬生生忍住。
屏风后的景娘轻轻一叹,眼神中满是伤感,却又有一缕柔情。
“但臣从不后悔做过这些事情,因为我在铲除奸顽,革除积弊!我们这些从隋末的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人,对那场乱世怀有噩梦般的恐惧,仅仅十二年,四千六百万百姓便死掉了三千六百多万,只剩下九百多万人!我华夏几乎亡国灭种!所以我们矢志不渝就是要建一个梦想中的大唐,政治清明,百姓安乐,上有圣主明君,下有官吏用命。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成功,但我知道怎样去称呼它,那便是——贞观!”王玄策的眼睛里有些湿润,脸上却浮起笑意,“《易经》中说,天地之道,贞观者也。贞,正也。观,示也。贞观,便是以正示人,如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而我们这些贞观之臣所担负的职责,便是澄清天下,恢宏正道。”
“所以呢?”李治咬着牙问道。
“李君羡虽然与我并不相熟,但我深知他也是这种贞观之臣。他最初投的是瓦岗,李密败亡之后,他与秦叔宝、程知节、裴仁基、王君可、单雄信、罗士信等人又投了王世充,之后他们厌恶王世充为人,便趁着陛下征讨王世充时,在两军阵前又投了陛下。为何他们这些人三番四次择主而投,世人却并无半分指责?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在那隋末乱世之中,他们这些人并不是在投机钻营,而是在寻找圣主明君,想要结束乱世,建那个梦中的家国。遇到陛下之后,李君羡战功赫赫,追随陛下破宋金刚、讨王世充、灭窦建德、擒刘黑闼,所到之处先登陷阵,勇猛无敌。贞观元年陛下刚刚登基,突厥人见朝政不稳,大举入侵,攻到了长安城外,渭水桥边。李君羡与尉迟敬德率领几百骑兵与突厥人激战咸阳,大破敌兵。颉利可汗这才与陛下立下盟约,退兵而走。当时陛下说:‘使皆如君羡者,虏何足忧!’
“李君羡的忠诚陛下也从不怀疑,玄武门中郎将李安俨谋反之后,陛下对玄武门守将审慎挑选,先是李大亮,之后是李君羡,如今则是薛仁贵。陛下对他毫无嫌猜,他则对陛下输肝剖胆。就是如此之人,竟然因为一句谶语就被殿下您构陷致死,满门抄灭。殿下,您杀的不是一个李君羡,您杀的是贞观之臣心中的天地之道!”
王玄策说罢,大殿里一片静默,李治死死地盯着他,胸中怒气升腾。屏风后的景娘默默地叹息着,情势竟然比自己占算的还要坏,间不容发,无可转圜。
“所以呢?”李治重复了一句。
“臣受皇命侦缉《秘记》案,职司所在,不敢不尽忠职守,所以要去翠微宫向陛下秉明案情,然后请辞。请殿下恩准。”王玄策道。
李治木雕泥塑一般,喃喃道:“何必问我?我不准,你便不去吗?”
王玄策没有说话,举手作揖,转身离去。李治沉默无声,呆呆地看着他消失在大殿尽头,直到背影被阳光吞噬,胸中一口气这才排遣出来,发出一声狼嚎似的怒吼。
景娘急忙绕过屏风奔跑进来,惶恐不安地跪伏在书案前:“殿下息怒……殿下……”
李治怒不可遏,抓起书案上的一把碧玉镇尺劈手掷向景娘,“当”的一声响,正砸在朱雀面具上,这一下甚重,连面具上的黄金鸟羽都歪折了,珠钻崩碎,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四处乱飞。景娘一声闷哼,却不敢动弹,仍旧跪伏于地,面具下滴滴答答地渗出了鲜血,想是头脸被砸破了。
“你都听见了!我看错了此人!”李治咬牙切齿。
“妾身也看错了他,”景娘苦涩难言,“原来我一直都不曾真正了解他。”
“他如今要去翠微宫,你有何应对之策?”李治问道。
“妾身立刻安排人手阻截。”景娘道。
“阻截?”李治面皮抽搐着笑了笑,“很好!我静候佳音!”
景娘心中一颤,她对李治的熟悉甚至超出他本人。她知道,李治已经对王玄策动了杀念,更对自己有了些许不满。她又该何去何从?
[9] 《新唐书本纪第二》:贞观二十二年七月甲申,太白昼见。壬辰,杀华州刺史李君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