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的毒酒,太史局的吊索
景娘在法云寺后安置的密巢紧邻水渠,老翁夫妇带着她和长孙大器穿过后院便到了渠边。渠上有舟,登舟之后,老翁撑着船篙无声无息地划过水面,片刻间便到了坊墙下的水闸处。早等在此处的一名本坊武候,拿着钥匙升起闸门,小舟便离开了宣平坊。
显然,这条路线早已经布置得周密至极。
更令人吃惊的是,小舟穿过街道之后便进了西边的永宁坊。长孙大器当然知道她和王玄策的宅邸便在永宁坊,她竟然以小舟穿街过巷,将密巢和家宅连接了起来。
长孙大器禁不住暗暗心惊,这女人的心计也忒了得!
到了自家所在的永宁坊,景娘安置妥帖,弃舟上岸,便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也就是在此时,车夫禀告了贾正自杀的经过。景娘一阵失神,却没说什么,带着长孙大器登上马车,一声鞭响,马车向北出了永宁坊,沿着宽阔的兴安门大街直奔东宫。
一路上景娘和长孙大器都默默地坐着,一言不发。进入东宫的左永福门外,李义府和太子卫率府的马策正候着二人。马策将长孙大器带去医治,长孙大器才禁不住悲从中来,向景娘深深一拜:“大器无能,将太师的亲兵全给折了,请爻姬娘子代我向太师请罪,请赐大器一死!”
太师便是长孙无忌。他曾任太子太师,这是他最为自得的官职,身边亲近之人也喜欢称呼他为太师。
景娘的黄金朱雀面具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眸子与珠钻一同闪耀着光华,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微微点头,便随着李义府走进重楼叠影之中。
李义府带着景娘向崇贤殿走去,低声道:“今夜你们在法云寺的厮杀,已经惊动了不少人。”
“嗯。”景娘低低应了一声。
“赵国公也来了。”李义府道。
景娘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跟着李义府穿过崇贤馆的庭院,走进崇贤殿。太子和长孙无忌正在讲筵上候着,看着景娘盈盈拜倒,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阴沉。长孙无忌道:“我那些部曲都死光了?”
“爻姬无能,请殿下和赵国公责罚。”景娘道,“长孙大器托我向太师请罪,肯请赐死。”
长孙无忌叹息:“这些人追随我十多年了,都是隋末时我那些部曲的子侄,他们跟着我征过高句丽,打过安市城,出生入死,战功赫赫,没想到一夜之间全死在了法云寺!”
“阿舅节哀。”李治劝道。
长孙无忌摇摇头:“殿下无须自责。高句丽只是癣疥之疾,尚且战死了几万人,《秘记》动摇的是国本,只要国本能稳,莫说我这十几名部曲,便是再死个十万百万他们也无怨无悔!况且我们的对手是王玄策,多少帝王将相都被他杀得身毁国灭,我们想对付他,哪有不付出代价的道理?”
李治沉默了片刻:“爻姬,摘掉面具。”
景娘迟疑片刻,伸手摘掉面具,一张绝美无双的面孔流淌在灯烛之下。长孙无忌诧异地看了看她,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李治。李治低声道:“阿舅,爻姬姓薛,是中舍人薛寅之女。”
“薛寅两子一女,他的女儿……”长孙无忌顿时变了脸色,“薛寅之女那岂不是……岂不是……”
景娘淡淡地道:“妾身正是玄策之妻。”
长孙无忌半晌没有说话,在大殿中灯烛的照耀下,整张脸阴晴不定。他本以为爻姬用面具遮脸是为了掩饰东宫女官的身份,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真正身份竟然如此惊人!
李治急忙解释:“阿舅,我并不是有意对您隐瞒,只是爻姬的身份特别,是朝廷四品官员之妻,我要用她须得掩人耳目。”
“为何一定要用她?”长孙无忌问道。
李治苦笑:“贞观十七年我被册封之时,阿爷征召了一批朝廷官员的亲眷担任女官,为我充实东宫,爻姬便是那时入东宫做了女官。但爻姬与普通女官不同,她早年偶然得遇异人传授了一份秘卷,学得了前隋经学大师刘焯的大衍占卜诀,各种杂占术数,无不精通。这些年为我占卜问卦,无有不中,因此我才赐给她‘爻姬’之名。”
长孙无忌悚然动容:“刘焯的大衍占诀?这东西竟然传下来了?”
他们这些生于隋朝之人,对刘焯的大名简直如雷贯耳,因为刘焯便相当于那时的李淳风。他与李淳风一样,虽然精通杂占术数,却认为这是旁门左道,他们走的是天文、历算这种大道,志在编写历书。他的《皇极历》将历法的精确性推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李淳风的《麟德历》也只是站在他的肩膀上才取得了这等成就。
但刘焯此人却有一个大毛病,以为自己的学问奇货可居,凡是向他求教之人都必须奉送金银财帛做束脩。如果束脩不够丰厚,他就虚以应付,因此他名声极差,几度被罢官,甚至遭到充军发配,最终病死于家乡,那些秘卷也流散殆尽。没想到,他最玄异的大衍占卜诀竟然传了下来!
景娘向长孙无忌解释:“当年传授我的异人说,他在开皇年间想拿五千两黄金来求刘焯的大衍占卜诀,却遭到刘焯的拒绝。大业年间他去河北看望刘焯,此人僵卧孤村,老病将死,他便拿十袋稻米给换了来。我幼年时在一座道观破解了几篇算学灯谜,而这灯谜正是那异人写的,他挂灯出谜,是想寻找算学方面有天分之人,后来他便传给我刘焯秘卷,教了我大衍占卜诀。”
长孙无忌感慨万千,也不知是为刘焯秘卷而叹息,还是为大衍占卜诀后继有人而庆幸。一时间大殿内一片沉默。
“爻姬,”长孙无忌沉声道,“虽然你曾经是太子女官,但如今已经嫁入外官,且还是四品诰命夫人,尊荣显贵。若是对付旁人我自然不怀疑你的忠心,但如今是要对付你的郎君夫婿,生死搏杀,刀刀见血,你会为了太子与夫君为敌吗?”
景娘平静地道:“爻姬自幼便入了东宫陪伴太子殿下,这些年明刀暗箭,风风雨雨,都是爻姬陪着太子一起熬过来的。虽然如今嫁了人,但夫妻之情再大,总大不过君臣之义。且爻姬学的是阴阳术数,讲的便是趋吉避凶,顺从天命。天命在太子,爻姬岂敢逆天而行?”
李治心有不忍,劝解道:“阿舅,爻姬说得没错,这些年我辛苦艰难,栗栗危惧,都是爻姬陪着我熬过来的。我们君臣相得,从无疑心。爻姬嫁人之后,我也是因为她的情面才对王玄策广施恩德,不但赐他大宅钱帛,还越级恩荫他的儿子,我相信到那退无可退之时,爻姬定能劝服王玄策归顺我们这边。”
“殿下英明。”长孙无忌最终点头,“这果然是一步好棋!”
就在这时,李义府轻手轻脚地走进大殿,低声禀奏:“殿下,刚收到消息,王玄策要夜闯皇城!”
景娘脸色顿时变了,李治也浑身一僵,手上用力,“啪”的一声,一根上好的狼毫应声折断。
时辰已过亥时,接近三更。整座长安城陷入沉睡,不良人署的大队人马手持灯笼火把来到常乐坊,将武候铺的人叫醒。武候们一看是不良人署,睡眼惺忪地依照程序索要文书,杨秉为了应付宵禁,早用大印盖了一沓的文书,抽出一张递了过去。武候们面面相觑,苦笑着打开坊门。
众人来到李宅的乌头门外,仍然是日间的那名阍者迎了出来,一问,才知道李淳风今夜到太史局宿直去了。王玄策顿时怔住了。
宿直便是去宫禁中值夜班。每个衙门都会根据官员名单造册,制成宿直簿,按名单轮流宿直,一轮五日,吃住都在衙门,连宰相都躲不过去。朝廷的官员对宿直厌烦透顶,因为宿直期间不能离开宫禁,晚上值班通宵,白天还要上朝,连续五日五夜下来,铁打的身子也要脱层皮。
黄昏宵禁时李淳风尚在宅中,怎么忽然就去宿直了?
王玄策又问阍者李淳风离开宅子的时间,果然是自己前脚刚走,他便牵了匹马疾驰而去。王玄策冷笑不已:“原来李淳风算到我会再来,居然躲到皇城去了!”
刘全不解:“少卿,你怎么猜出他在躲你?”
“我离开他家的时候第二通暮鼓即将结束,再有一刻就要宵禁,他须得策马狂奔,才能在夜禁前赶到皇城。”王玄策道,“你刚刚做官有所不知,违反宿直的处罚是颇为严厉的,应直不直,应宿不宿,各笞二十。若点不到者,一点笞十。也就是说,没去宿直,或者迟到了,都要挨板子。李淳风真要宿直,绝不会掐着点的。”
王玄策兜转马头便走,众人急忙跟上。
出了常乐坊便是东市的东门,王玄策却不进东市,径直往北。杜行敏急忙驱马追了上去,问道:“少卿,您要去哪儿?”
“太史局。”王玄策笑道,“他莫不是以为这便能躲得掉我?”
杜行敏脸色变了:“少卿,太史局在皇城里呢。”
“我当然知道,在我鸿胪寺的北面,一街之隔。”王玄策若无其事。
“可是……已经宵禁,我们是进不去的!”杜行敏提醒道。
“事在人为。”王玄策淡淡地说着,驱马疾驰。
杜行敏有些无奈,他颇为认同景娘的看法,万分不愿王玄策对《秘记》案追得太紧,涉入太深,却又无法左右他的决定,只好跟着并辔而行。一行人很快便到了皇城的东门,景风门。
皇城各门是监门卫负责值守,今日轮值的中郎将名为沈丘,见大队人马持着灯笼火把过来,当即喝令止步。王玄策和杜行敏上前递上自己的门籍。所谓门籍,便是官吏人等出入宫禁的凭证,是一块竹牒,记录了此人的姓名、官爵。一份自己持有,一份放在监门卫备案,入宫的时候两份门籍勘验核对。沈丘命人掌来灯笼,只见门籍上面写着:“官籍,鸿胪寺少卿,王玄策。”
沈丘一皱眉:“王少卿要去宿直?今夜已经误了应卯的时辰!”
“无非是一顿板子而已,”王玄策笑道,“明日我自然会去领受。”
沈丘冷笑:“王少卿,你在鸿胪寺早就没了职司,鸿胪寺的宿直簿中根本没有你的名字,哪还需要你来宿直!”
王玄策悚然一惊,深深地望着他:“看来将军对我挺熟悉啊?你我素不相识,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沈丘一怔,有些恼羞成怒:“赶紧走!若是再骚扰喧哗,拿下问罪!”
王玄策冷笑:“李淳风来皇城躲我,看来是有所安排……不对,他是太史令,指使不动监门卫……是那朱雀面具女子吗?她是直接找的你,还是找了监门卫将军张阿难?”
沈丘愕然片刻,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王玄策观察着他的表情,恍然道:“原来是张阿难!”
仰头看着巍峨的宫墙,王玄策倒吸一口冷气,忽然感受到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张阿难是贞观朝唯一执掌兵权的宦官,当年在秦王幕府时便追随李世民,屡立战功,封汶江县侯,如今任左监门卫将军。他能替皇帝守卫宫城,自然是皇帝一等一的心腹之人,今夜居然帮着朱雀面具女子阻挠自己办案,也就是说,他其实在皇帝和太子之间选择了后者!
杜行敏低声劝道:“少卿,回去吧。”
王玄策缓缓摇头:“对太子而言,张阿难是绝佳的一张牌。朱雀面具女子不惜亮出这张底牌也要阻挠我见到李淳风,到底是为什么?”
杜行敏勉强笑笑:“李淳风又跑不掉,明日再来不迟。”
“不对,不对。”王玄策心中有如惊涛骇浪一般,他整理着思绪,“那朱雀面具女子也知道,明日皇城开启之后我随时都能见到李淳风,可她偏偏不让我在今夜见到他,哪怕把张阿难这张牌打出去牺牲掉也在所不惜!今夜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杜行敏欲言又止,刘全却脱口而出:“少卿,莫不是谶图上那三人就要死在今夜?”
王玄策和杜行敏都是一怔,脸色立刻凝重起来。《秘记》第一谶的谶语是:“癸亥。娘子年五五,青龙杀玄武。一日丧几命,北向问鸿胪。”
癸亥便是今日。今晚只要还没过子时,都是癸亥日。
“北向问鸿胪……原来是这个意思!”王玄策喃喃道,“鸿胪所指的并不是我,而是李淳风!”
刘全诧异:“李淳风和鸿胪寺有什么关系?”
杜行敏也明白了,苦涩地摇头:“他本人和鸿胪寺没有关系,但他是太史令,太史局的位置就在鸿胪寺北面。这句谶语是个倒置句,应该是鸿胪向北问!”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阻止我与李淳风见面了!”王玄策叹道,“因为李淳风或许破解了这条谶语!”
王玄策走到沈丘身边,亲热地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了城墙的暗影处。沈丘以为他要说什么秘密,忽然肋下一痛,一把短刀贴着甲胄披膊下的缝隙,刺进了他的肋骨之间。
“莫要喊叫。”王玄策握着刀,声音平稳,毫无起伏,“你既然知道我,就当知道我正在办什么案子。这是陛下和太子之间的角力,无论你还是张阿难参与其中皆不明智。但我能理解张阿难的难处,他毕竟是皇室家奴,无论老主还是少主他都不敢得罪,所以我给他一个借口。”
“什么借口?”沈丘是张阿难的心腹,当然知道上官的艰难处境,强忍着疼痛问道。
“就说我持刀挟持了你,自己闯入皇城,与张阿难无关。你看如何?”王玄策平静地道,“你若是答应,最多落个失职之罪,若是不答应,我一刀杀了你闯进去。张阿难依附太子的秘密便会大白于天下。”
沈丘愕然愣住:“可是你持械私闯皇城,却是死罪!”
“不私闯又如何?难道你愿意放我入城?”王玄策问道。
沈丘哑然,怜悯地看了他片刻,苦笑道:“再狠一些。”
王玄策不解其意,沈丘低声道:“捅狠一些,等你入城后,我去请示张将军,失血过多昏迷在半路,如此便能多给你两个时辰。否则你哪怕闯进去,监门卫随即追捕,你根本到不了太史局。”
“谢了。”王玄策口中说着,手一紧,短刀深深刺入沈丘体内。他闷哼一声,顿时脸色煞白。
王玄策揽着他的肩膀,半扶着他来到城门口。
沈丘大声道:“命你的人卸掉甲胄,上缴弓弩,着即入城。”
进皇城不能披甲持弩是应有的规矩,王玄策命不良人卸甲。有监门卫的校尉觉得不妥,过来提醒,却被沈丘呵斥了回去。那校尉只好高声喊道:“亥时一刻,奉命开城!城门启——”
监门卫卒轰隆隆地打开城门,王玄策率领人马鱼贯而入。
沈丘命人关上城门,强忍着疼痛和失血的眩晕,在城门簿上签署画押之后,便策马朝东边张阿难的宅邸方向疾驰而去。黑暗的街衢上空无一人,槐叶扶疏,沈丘看了看路边的排水沟,叹道:“但愿明日能拾回一命!”
他猛然一拍马臀,那战马奋蹄疾驰,自己一头栽下马背,跌进沟渠之中。他身上穿着五六十斤重的甲胄,连受伤带这么一摔,立时真正昏迷了过去。
太史局在皇城的西边,王玄策带领人马穿城而过,马蹄滚滚。两侧都是衙署,里面都有官员宿直,长夜寂寞无聊,不少官员都跑到衙门口瞧新鲜,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指指点点。
到了太史局门外,李淳风见他敢追来皇城,便也不再抗拒,命小吏将他们迎了进来。王玄策、刘全和杜行敏来到二堂,李淳风正在堂上调制一座漏刻。漏,指漏水的壶。刻,是带有刻度的箭。漏刻便是此时通用的受水型计时装置。堂上这座乃是李淳风近些年研制出来的四级漏刻,比之前的多增加了一只平水壶进行分流,能使水位保持恒定,流水均匀,计时更为精确。
李淳风穿着粗布短衣,拿着斧凿正在忙碌,看见王玄策等人进来,禁不住苦笑:“王少卿,何苦呢?”
刘全和杜行敏不动声色地将各处搜查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王玄策这才来到李淳风身边,好奇地看着这座漏刻:“这东西很少见。”
“当然,连指挥宵禁的承天门都没有漏刻。”李淳风道,“长安城的报时都由太史局管理。每日到了五更二点,由太史局派员给承天门的城门郎送去鼓契,承天门开始击鼓,各城坊门开启。到了日入前五刻,太史局又送去所牌,城门郎击宵禁鼓,各城坊门关闭。可以说,你脚下所站的地方乃是大唐朝的计时中枢。”
“时不我待,长话短说吧。”王玄策把那张纸头递过去,李淳风接过来看了一眼,瞳孔顿时一缩。
“唐中弱,有女武代王。这条占辞、这个笔迹,李令不陌生吧?”王玄策问道。
李淳风沉默半晌:“王少卿名不虚传,没错,这句占辞是我写的。”
“时间呢?”王玄策问。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五日。”李淳风道。
“正是因为你写出了这句占辞,陛下才让你秘密征召袁天纲进京,给太子的妃嫔看相。”王玄策感慨万千,为了这句话,他历尽艰辛,不但得罪了太子,更与丘行恭厮杀一场,折损了数条人命,这才从袁守诚口中挖出只鳞片羽的线索,“可是,袁天纲来到长安之后,陛下却迟迟没有安排他进东宫,但是他奉了密诏,也不敢到处走动,便一直滞留在袁守诚的占铺。”
李淳风专心摆弄着漏刻,淡淡道:“既然你都了解清楚了,何必来找我?”
“我找你只为解一个疑惑。”王玄策一字一句,“去年七月,袁天纲被召到长安之后,陛下为什么会改变主意,没让他去东宫看相?”
李淳风身子一僵,手中仍旧不停地凿着那支刻箭,好半晌才道:“王少卿以为是什么原因?”
“只有一个原因,”王玄策拿过占辞,“陛下不需要袁天纲了!因为他找到了这名女武!”
此言一出,堂上宛如响了一声霹雳,无论李淳风还是刘全、杜行敏,尽皆变色。李淳风厉声道:“王少卿,慎言!”
王玄策让刘全拿出《秘记》,轻轻展开第一幅谶图,摆在漏刻台上,指着谶图上那名无头的将军:“他便是李君羡,对吗?”
李淳风面无表情,杜行敏却浑身一颤,如醍醐灌顶一般串起了所有的线索。刘全不知李君羡是何人,正想问,却被杜行敏悄悄拽了一把。
王玄策知道刘全不解,便解释道:“娘子年五五,青龙杀玄武。这个娘子所指的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李君羡。李君羡乃是河北武安县人,隋末大乱之时投入瓦岗寨,李密被王世充击破之后,他与秦琼、程知节等人先是投了王世充,后来又投了陛下。陛下当时还是秦王,他追随陛下破宋金刚、讨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战功赫赫,忠心耿耿,被封为武连县公、左武卫将军。贞观十七年,玄武门守将李安俨跟随废太子承乾谋反,陛下便换了李大亮守卫玄武门。贞观十八年,李大亮病故,陛下便选了李君羡守卫玄武门——”
刘全失声道:“青龙杀玄武,原来是这个意思!”
“没错。我们也一直猜测玄武指的便是玄武门,但一直以为与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变有关,其实这个玄武指的是玄武门守将李君羡。”王玄策道,“去年七月七日,也就是太白昼见两日后,陛下在宫中设宴,与军中武将把酒言欢,席间陛下行了一个酒令,让众人说出自己的乳名。李君羡言道,自己乳名五娘子。陛下愕然大笑道:‘何物女子,如此勇猛!'”
“娘子年五五,原来是五娘子的意思。”刘全苦笑道。
“不,除了五娘子,还有武安县人、武连县公、左武卫将军、玄武门守将,加起来才是五武!”王玄策道,“五娘子是最致命的一击,让他应了女武之谶!”
刘全听得惊心动魄,杜行敏虽然知道李君羡谋反被杀,却不知道里面竟然牵涉如此可怕的真相,一时间也惊呆了。
“后来呢?”刘全问道。
“陛下既然确定了‘女武代王’之人便是李君羡,就没必要让袁天纲再去东宫看相,于是袁天纲滞留长安。至于李君羡……”王玄策顿了顿,“陛下将他调离长安,担任华州刺史。这些内情隐秘幽微,其中有大恐怖,除了像李令等人与闻,朝野之间一无所知,甚至连李君羡都懵懂不知,糊里糊涂就被贬谪到了华州。李君羡到了华州之后,对自己为何被贬百思不得其解,内心苦闷时便到处求神问卜。华州有一隐士名叫员道信,传闻他能辟谷数月,不饮不食,并且精通占卜。李君羡对他极为崇信,几次找他问卜,其间屏退所有人,占卜的内容也不为他人所知。此时台院一名侍御史突然得到奏报,说李君羡私自与妖人交通,图谋不轨,当即上本弹劾。七月十三日,李君羡被诛,籍没其家。除他本人被斩之外,他的父亲、十六岁以上的儿子皆被绞,十五岁以下的儿子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还有那些部曲、资财、田宅都被籍没入官。家族中的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这是去年震惊朝野的大惨案,也是王玄策灭亡天竺,回到长安之后遇到的第一桩大案,他印象极为深刻。李淳风微微一叹,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坐在漏刻台的一处隔板上,盯着烛影默默地出神。
“你既然已经查到了这种地步,又何必冒着生死闯进皇城来问我?”好半晌李淳风才说道,“仅仅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吗?”
王玄策摇摇头:“我看到你这句占辞时,便判断出了谶图上的无头将军是李君羡。之所以必须找到你,是因为在《秘记》中应谶的不是我,是你。一日丧几命,北向问鸿胪。这句话应该是鸿胪向北问。”
李淳风不由抬头朝南面看了看,隔着一条街,便是鸿胪寺的衙署,自己这太史局恰好在其北面,禁不住苦涩一笑:“王少卿这论断好生有趣。”
“这是打趣还是真相,李令你心中有数,所以你才躲到太史局宿直。”王玄策道,“但是我既然敢闯入皇城,你便再无半分转圜的余地,我只想问你一个真相,谶图上这名服毒酒自杀的六品文官,他到底是谁?这名自缢而死的平民百姓,他到底是谁?今夜子时,到底会发生什么大事?”
李淳风摇头不已:“王少卿,你这都是臆测,并无证据。抱歉,下官一无所知。”
“我既然敢来问你,便不怕你否认。”王玄策将那份纸头递给杜行敏,“封入不良人署的官函之中,火漆封印,连夜送往终南山翠微宫。”
李淳风瞬间愕然,随即摇头哂笑:“这本来就是我写给陛下的占辞。”
不料王玄策又加了一句:“就说这是从那朱雀面具女子的案头截获的。”
李淳风的脸色顿时变了:“无耻!”
王玄策静静地望着他:“我并无一句虚言,句句属实。”
饶是李淳风学究天人,这会儿也无奈了。此物虽然是自己写给皇帝的,但如今到了朱雀面具女子的手上,其间的隐秘流转牵涉太子,自己福祸难料。更棘手的是,当时为了保密,这份占辞没有落款,那就只是一份普通的纸头,如果皇帝疑心是他另写了一份交给朱雀面具女子,自己又如何解释?
“王少卿,我送你一言,然后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如何?”李淳风最终妥协。
王玄策当即答应。
“北向问鸿胪指的并不是太史局。”李淳风说罢,转身便走进后堂。
“不是太史局是谁——”王玄策冷笑一声,忽然脸上变色,转头望着东边,“是御史台?”
鸿胪寺里面建有接待四夷使者的客馆,因此占地极大,它的正北并列有三家衙署,太史局、御史台和宗正寺,其中御史台居中。确切地说,鸿胪寺正北乃是御史台。
杜行敏缓缓道:“弹劾李君羡谋反之人是台院侍御史邱凌,从六品下,官服是双钏图案,深绿色。”
御史台分为三院,台院、殿院和察院。台院共有四名侍御史,邱凌排名第二,正式称呼为“知弹侍御史”,通俗称呼为第二侍御史。他的责权极大,除了日常的推鞫狱讼之外,最令同僚敬畏的便是风闻奏事,弹劾百官。他们的弹劾方式分为仗弹和上书弹,对地方上任职的官员一般用上书的方式弹劾,而对朝廷五品以上高官,则往往采用仗弹。
所谓仗弹,便是皇帝上朝,受弹劾的官员也身在朝班之时,侍御史头戴法冠,身穿法衣,当着皇帝的面喝令该官员出列受弹,到廊下待罪,然后当众诵读弹章,历数罪名,虽宰相亦不能免,皇帝更不能阻止。因此群臣百官见到侍御史戴法冠,穿法衣,无不两股战战,震恐不安。
王玄策率领大队人马来到御史台衙门,径直夺门而入,明火执仗,肆无忌惮。这就是不良人署的恐怖之处——他们一旦突破规则束缚,往日再威严肃穆的衙门也只是嗷嗷待宰的绵羊。哪怕第二日御史台能一纸弹劾解散不良人署,将所有人都捉拿下狱,乱棍打死,但今夜他们只能在不良人的阴影下颤抖。
王玄策来到值房拿出宿直簿翻看,果然今夜宿直之人便是邱凌。他冷笑一声,命不良人控制了整座御史台,不使走漏风声,自己径直来到台院。
整个御史台中只有一些宿直的文吏,谁也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众人等来到台院的宿直房。邱凌身穿法衣,头戴法冠,正威严地坐在书案后等着他们,手中品着一杯茗茶。
“邱御史被甲枕戈,看来早有准备啊!”王玄策笑着坐在他面前,一摆手,杨秉和孙尊礼立刻查阅四周书架上的文牍。
邱凌并不阻止,冷笑道:“乱臣贼子!”
“我是奉了皇命而来,这四个字恐怕并不贴切。”王玄策淡淡地说着,把宿直簿扔在他面前,“这簿子上,你的名字并不在宿直之列,是今夜新添加进去的。你们御史对于推鞫狱讼并不陌生,我也不想把手段用在你身上,说说吧,今夜是谁通知你来皇城宿直的?”
邱凌饮了口茶,又是一声冷笑:“乱臣贼子!”
王玄策也不理会,继续问道:“你去年七月弹劾华州刺史李君羡与妖人交通,图谋不轨,是谁指使的?”
邱凌仍旧是一声“乱臣贼子”。
王玄策拍案大怒:“你我谁是乱臣贼子,问之于己!你身为侍御史,执掌国家刑宪,却如提线木偶一般受人指使,诬陷忠臣,你还有什么脸面骂我?”
“我不曾受人指使!”邱凌大吼。
“你敢说你来宿直不是受人指使?”王玄策冷笑。
邱凌顿时哑然。
“李君羡赴任华州才三日,你便自称接到举告,上书弹劾他图谋不轨,两日之后他便被诛。你执掌刑宪,推鞫狱讼,你自问是办了一桩铁案吗?”王玄策怒斥。
邱凌无言可对,好半晌才将手中茶一饮而尽,失神道:“今日你冤我毁我谤我,他日我血秘藏三年,必化为碧。”
“这是要做苌弘?”王玄策嘲弄道。
这时杨秉捧着一摞文牍快步走到案头:“少卿,找到了邱御史的弹章和卷宗。”
“查!”王玄策冷冷道,“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十日!”
杨秉和孙尊礼都是积年老吏,老于文牍,侍御史办理的都是大案要案,一年到头也办不了几桩,很快便找到了“弹华州刺史李君羡图谋不轨事”的弹章和卷宗。弹章是公开的,朝野都能传抄,卷宗外人却看不到。杨秉一目十行,片刻间便将卷宗过目一遍,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如何?”王玄策问道。
杨秉将卷宗递给他,低声道:“举告李君羡之人……是员道信!”
王玄策顿时一怔,员道信即李君羡在华州访得的隐士,为其求卜问卦,占算吉凶,备受其信赖,怎么是他举告了李君羡?
“这是一个局,为的就是要杀李君羡,对吗?”王玄策把卷宗扔在了邱凌面前,“七月七日宫中夜宴,陛下得知李君羡的乳名。八日,李君羡被贬华州。十日,你上书弹劾李君羡图谋不轨。十三日,李君羡被诛。为了尽快杀他,你们不惜收买员道信,诱他在求卜问卦时犯忌,再由员道信举告。对吗?”
邱凌只是喝着茶,沉默不言。
杨秉将卷宗拿回来,展到最后一页:“少卿请继续看,员道信举告谋反有功,被赐了官身,现任太史局灵台郎。”
王玄策的脸色顿时变了,又是太史局!这太史局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忽听“噗”的一声响,邱凌呕出一口黑色的鲜血。众人大吃一惊,杜行敏劈手将他手中的茶杯夺了过来,闻了闻,喃喃道:“茶中有毒!”
王玄策掌过一盏灯,这才发现邱凌的脸上已经是一片青紫,呼吸急促,藏在袖中的双手轻轻抖动。邱凌浑身僵直麻木,艰难地笑了笑:“王少卿,自你闯进御史台我便知道今晚在劫难逃,这乌头汤,我喝了好几碗啦!”
“邱凌,你这是何苦?”王玄策痛心疾首。
“乱臣贼子这四个字并非说你,而是说我自己。”邱凌道,“我头戴獬豸冠,身穿法袍,手掌国家大法,堂堂正正,从不亏于私德,办李君羡这案子也是秉持一片公心,在为朝廷诛除奸邪!可是今日,陛下却命你来查我……”
“既然是出于公心,说明白便是,你又何必寻死?”王玄策叹道。
“只有一死,三年后我的血方能化碧。若是说了,我便真的是乱臣贼子啦!”邱凌苦涩一笑,呼吸越来越急促,浑身抽搐,王玄策扑过去救护,却被他狠狠抓住手腕,瞠目大吼道,“王少卿,陛下命你查案,为何没有给你诏旨?你和我其实并无区别!”
王玄策愕然怔住,呆呆地看着邱凌抽搐片刻,最终毙命。
众人沉默地看着,夏夜虫鸣和午夜寒凉阵阵袭来,宿直房内冷寂如冰。刘全从怀中取出《秘记》,拿到王玄策面前,第一幅谶图上那名官员虽然没有穿法冠法袍,但倒地毙命的姿势与旁边散落的杯壶,几无二致。
王玄策浑身颤抖,疯狂地奔跑出去。
王玄策、刘全、杜行敏率领不良人执着灯笼火把再度闯入太史局,揪着值房的吏员询问员道信,他果然是太史局的灵台郎!
灵台郎是正七品下的官职,专司观测天象和气象,因为四时不同,便设置有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中官,这员道信便是秋官灵台郎。王玄策查了宿直簿,原本今夜并非他宿直,也是临时来为别人替直的。
灵台郎宿直并不在值房,他们负责观测天象,必须整夜都待在灵台。王玄策率人拥入后院,一推开门,便见到眼前的暗夜中耸立着一座巨大的观星台——通体为水磨青砖所建造,高四丈有余,顶上建有石室,两侧有台阶盘旋而上,庭院的地面上铺设有一座长达十多丈的石圭,俗称量天尺,为测量日影长短所用。
刘全和曹宝鼎带着不良人从左右廊道登上观星台,廊道很窄,左右皆是青砖墙壁,刚登上中途,众人愕然愣住,眼前居然是一堵墙壁。刘全觉得古怪,用横刀向前捅了捅,“叮”的一声,果然是实体墙。再左右一摸,也是实体墙。
“怪哉!没有路又如何上去?”刘全喃喃道。
一名不良人焦躁起来,朝着前面的墙壁一脚踹去,竟一脚踹空,“啊”的一声消失在墙壁间。众人又惊又怒,刘全伸手一摸,前面仍然是墙,正面面相觑之时,就听得不远处传来物体坠地声。
而在庭院中的王玄策等人也目瞪口呆,因为在他们看来,刘全等人正顺着廊道往上走,忽然一人对着旁边的虚空猛踹一脚,然后跌下了观星台!
正诧异间,曹宝鼎那队也出事了,就见曹宝鼎带领不良人纷纷爬上台阶旁的矮墙,像下饺子一般跳了下来,跌在地上惨叫哀号,爬不起身。所幸他们登上的台阶距离地面只有一丈多高,不至于摔死。
王玄策等人急忙冲过去,刚跑到观星台的阴影下,猛然间天空一沉,原本高邈深邃的星空竟然缓缓压在了人的头顶!星斗闪耀在眼前,云雾缭绕在身边,眼前忽然大光明,月亮大如磨盘向着众人的头顶逼压而来!
天塌了!
不良人们从未见过这等恐怖的景象,纷纷惊叫着挥舞横刀乱砍,搅得星斗滚动,云气动荡。伴着一声惨叫,一名不良人被旁边之人砍中,当场翻倒在地。
“不要动!是幻象!都不要动刀!”王玄策大叫,冲过去挡开众人的刀剑,但不少人已经彻底迷失,挥刀乱砍,被砍伤之人则更是恐怖,挥刀自保。庭院中乱作一团。
“道信,罢手吧!”忽然李淳风的声音似乎从天边传来,穿透云雾与星斗,“你是知天命之人,当知道他们是奉了谁的谕令。”
众人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一些,一个个持刀戒备,不敢乱动。
又有一个声音从天顶滚滚而来:“老夫不服!当初要杀李君羡的是天子,今日要追查此案的还是天子,凭什么他转念之间,老夫就该被碾为齑粉?”
声音虽然宏大,却充满悲怆凄惶,仿佛一尊即将陨灭的神灵。
李淳风的身影出现在了庭院的天幕之下,叹道:“天子一转念,便是天意;天子一开口,便是天命。你隐居华山,占风望气四十年,所谓的决算阴阳,趋吉避凶,不就在揣摩这些吗?去年你投其所好得了官身,从民间术士脱胎换骨成了朝廷的灵台郎,这趋避之间,有大利益,但也有大恐怖。去年你赢了,今夜你输了,又有什么不甘心的?”
员道信沉默良久:“太史令也有大恐怖?”
“便连屈子也发出《天问》之章,自古天意高难问,仰望浩渺高天,谁不畏惧?”李淳风道。
员道信发出宏大的叹息:“太史令笔参造化,学究天人,连你都逃不开这大恐怖,老夫认输便是。”
观星台上无声无息,员道信没有再说话,众人身边那座天幕和星斗也渐渐散去,庭院中重新恢复日常的夜色。李淳风朝王玄策点点头:“抱歉了,王少卿。请吧。”
“这是什么法术?”王玄策心有余悸。
“算不得什么法术,我太史局在这院子里设置了一座阴阳大阵,引下来二十八宿周天星辰,让它们按照赤道、黄道、白道运行,模仿周天星象,只是为了研究天象之时更直观罢了。”李淳风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玄策带着人登上台阶,走上观星台。
观星台顶上是一座石室,室内是一座铜铸的浑天黄道仪,果然便是庭院中那座天幕的实体缩微版,这是李淳风在古浑仪基础上改造而成的三重浑仪,不但可以测量太阳、月亮和恒星的位置,还能观测日月星辰在各自轨道上的运行,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王玄策觉得,庭院中那座幻境才真正是大手笔。
就在固定浑仪的架子上,一名六旬上下的老者悬挂在横梁上,身子随风摆动,已经自缢身亡。正是员道信。
王玄策等人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脑子里只浮现出那一幅谶图和一行谶语:“癸亥。娘子年五五,青龙杀玄武。一日丧几命,北向问鸿胪。”谁也没想到,这从地狱中带回来的《秘记》谶语,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完成。
“当当当——”,太史局的二堂中,司辰师敲响了铜钲开始报时:“子时正,甲子日!”
大唐进入了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甲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