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下,皇权之上
刘全一动不动地躺在渠边的草丛中,胸口的鲜血顺着草丛淌入龙首渠,蟋蟀爬上他的身躯,露水将他身上打湿。街上有武候骑使策马经过,蹄声和甲胄哗啦啦远去,又有求医问诊的百姓驾着牛车驶过,马鞭轻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街边槐树茂密的枝叶轻轻一动,一个蒙面人潜伏在树干上盯着斜坡下刘全的尸体。那人极有耐心,纹丝不动地看了一刻钟,才从树上跳下来,悄然到了尸体旁。他伸出手指去探刘全的颈部脉搏,刚俯下身,忽然刘全手臂一抬,雪亮的横刀压在了他的脖颈上,那人的身子顿时僵硬了。刘全劈手扯下他的蒙面巾,赫然便是贾正。
“原来是你!”刘全叹息道。他知道贾正刀法惊人,乃是不良人署的高手,丝毫不敢大意,用刀死死地压住他的脖颈,慢慢起身。
贾正也随着他的刀势慢慢起身,问道:“什么意思?”
“不良人署的内谍,原来是你!”刘全道。
贾正忽然一笑,趁着他身子将要站直的刹那,猛然往前一冲,撞入刘全怀中,将他狠狠扑倒在地。两人咕噜噜顺着草坡滚入龙首渠。翻滚之中,贾正身子压住刘全的胳膊,在肘窝狠狠一击,刘全横刀脱手。待得两人踉跄着从水渠边爬起身,贾正已经抽刀在手,抵住了刘全的咽喉。
“玩刀,你不行。”贾正冷笑道,“你装死设局,是为了诱我上钩?”
“没错。”刘全坦然道。
贾正心中一沉:“是少卿的计谋?你被他刺了一刀,是配合他做局?”
“当然。”刘全道。
“可惜你武功不精,我杀了你,没有人知道我来过。”贾正淡淡说道,手一翻,横刀便要刺穿刘全的咽喉。
猛然间黑暗中“嗡”的一声响,似是弓弦震动,贾正知道不好,反手格挡,却已然迟了,一支利箭破空而至,“噗”的一声穿透他手臂。贾正闷哼一声,横刀跌落在地。
隆庆坊的坊墙上探出两条人影,其中一人竟然是王玄策。另一人持弓搭箭,正是曹宝鼎。贾正顿时脸如死灰,知道逃走无益,便托着右臂从龙首渠里爬上来。
这坊墙的墙基有丈许之宽,却并不甚高,只有六七尺。王玄策等人翻上坊墙,跳到下面的排水沟边,然后跨过排水沟来到街上。
贾正右臂上还插着箭矢,鲜血淋漓,他笑道:“见过少卿。”
王玄策神色复杂:“日后你这胳膊还能不能使刀?”
“伤着了大筋,估计是废了。”贾正笑了笑,浑不在意。
王玄策的眼眶瞬间便红了:“可惜你这身本事了,老贾!”
“没什么可惜的,”贾正有些感慨,“早在贞观十四年我便该死了。我在高昌城杀死十七位同袍,然后逃回长安自首。朝廷判了我斩监候,若不是少卿暗中相护,我熬不到侯君集垮台的那一天。”
“侯君集纵兵抢掠高昌,军纪败坏,朝廷里也是多有不满。那些高昌国的百姓本是孤悬西域的汉人,你为了保护他们敢于得罪上官,我是极为佩服的。”王玄策道,“回护你,便是回护我大唐的良知。”
刘全在一旁听着,略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这贾正当年是军中的校尉,贞观十四年侯君集攻灭高昌国之后纵兵抢掠,顿时军纪大坏,那些骄兵悍卒挨家挨户杀人劫掠。高昌国虽然地处西域,却是汉人国家,同文同种,贾正为了保护一户高昌人家与军中同僚起了冲突,他扬言要告发众人,上官便想将他灭口,却不料被他一人连杀十七人。
贾正当即逃回长安向朝廷告发侯君集。皇帝震怒,将侯君集下狱治罪,但他毕竟刚立下灭国之功,后来经岑文本求情,便将他释放了。只是贾正可就不好处置了,多方权衡之下判了斩监候。在王玄策的暗中回护下,贾正在狱中熬了两年,两年后侯君集参与太子谋反被诛,王玄策帮贾正翻案,带到不良人署任用。
贾正笑道:“少卿,你先是救了我性命,又让我肆意痛快地多活了八九年,喝了那许多杯中烈酒,杀了那许多盗寇贼匪,这份恩义我一直不知该如何报答。”
“说什么报答。”王玄策心中难过,“我这些年宦海沉浮,年龄越大,心肠便越硬,唯独对老兄弟,心肠却是越来越软。为何你我不能善始善终?”
“因为每个人啊,总有些债要还。”贾正道。
“你所欠之人便是那朱雀面具女子吧?”王玄策道,“她能在东市占铺狙击我,想来也是你暗中通风报信。说出她的身份和下落,我放你离开。”
“既然欠了她,又怎么能出卖她?”贾正苦笑,“少卿当知我的为人。”
“那为何要背叛我?”王玄策愤然怒吼,两眼已是泪水满眶,“难道我对你便薄情寡义了吗?”见他黯然不答,王玄策更是恼怒,“你不说,难道我便找不到她了?”
就在这时,只见西南方向骤然升起一支旗火。那旗火似乎距离极远,无声无息地升上长安城的夜空,又无声无息地绽放。花开两枝,十字交叉。
贾正的脸色变了:“不良人署的旗火信号?那里是……宣平坊?”
“是宣平坊吗?”王玄策眺望着旗火烟花,淡淡道,“看来杜行敏找到她了!”
“你……你怎么做到的?”贾正满脸惊骇。
“很简单,方才与刘旅帅长谈之后,我既然知道南阳公主与那朱雀面具女子毫无关系,那刘旅帅自然也与她无关。于是我便请刘旅帅配合我演了一出戏,我一刀杀了他,将他抛下桥去。如果我身边有那朱雀面具女子的卧底,便一定会把这件突发大事通报于她。”王玄策道,“回到东署之后,我只需要盯着看谁离开,谁便有嫌疑。”
贾正哑然半晌:“原来你派人跟踪了许老三。”
“没错。”王玄策道,“杜行敏亲自跟踪许老三去了。但许老三只是东署的仆役,职位低下,指使他的人定然还在东署。这个人派出许老三之后,肯定越想越迷惑,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杀了刘全?刘全真的死了吗?万一自己送给朱雀面具女子的是个假消息呢?他越想越不解,越想越不安,所以必定会来确认一番。”
贾正苦笑不已:“少卿,你真是拿捏住了我的心思。没错,我所思所想确实如你所言,这一脚踏进你的局里,着实不冤!”
“杜行敏已经开始围捕那女子,这一夜她在劫难逃。老贾,说出她的身份吧,给我一个放你离开的理由!”王玄策已经近乎哀求,“老贾,不管欠了她什么你都尽力了!你胳膊已废,好生找个去处安度余生吧,从此你我相忘于江湖。”
贾正含笑望着王玄策,眼中泪水流淌:“少卿,这个人你是抓不住的,别费心思了。但是有你这句话啊,我虽死无憾了。我欠的这个人,情分太重,重逾泰山,我这条命贱,这辈子都还不起。对不住了,少卿!”
话音未落,贾正从胳膊中拔出利箭,反手刺入了自己的咽喉。
王玄策大叫一声,扑上去想要夺他的箭,但这支箭已经从咽喉戳透到后颈,贾正喉头咕嘟嘟冒出鲜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悲哀地望着王玄策,眼中泪水流淌。片刻之后,贾正的身体在王玄策怀中慢慢冰凉,眼角的泪也已经干涸。
王玄策将贾正的尸体放在街边,脱掉深绯色的官服盖在他的身上,然后面无表情地起身:“走,我们去宣平坊会会她!”
宣平坊,杜行敏正对法云寺展开突袭。
法云寺是一座尼寺,位于宣平坊的西南角,规模并不大,但是在坊墙上开有寺门,夜晚出入无须经过坊门,相对便利。这恐怕也是那朱雀面具女子把此处当作落脚点的一个考量。
王玄策深知此人手眼通天,生怕情报泄露,便和杜行敏反复做了筹划。先是调来十辆马车,命令六十多名好手全部披上甲胄,带上横刀和弓弩,列队上车之后将门窗钉死,防范泄密,然后在东署的庭院里静静等待。
等跟踪许老三的不良人传来位置之后,十辆马车扬鞭奋蹄,直扑宣平坊。杜行敏把不良人分为五组,自己带队走寺庙正门,其他三组从各个入口突进,还有一组搭了梯子登上大殿的房顶和墙头,发现有人外逃立即射杀。可以说寺中之人已经插翅难飞。
从山门走向大雄宝殿的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杜行敏等人杂沓的脚步声和甲片的碰撞声,但在寺庙的后院,双方已经接战。初时是一声声闷响,随后刀剑碰撞声、甲胄震响声、死伤者的惨叫声瞬间鼎沸,长安之夜就仿佛一张平整的锦帛被骤然撕裂。
杜行敏等人并没有着急支援,众人每经过一处便点一盏灯笼挂上,照得庭院里亮如白昼。从大殿顶上看,整座寺庙就像持续不断被点亮一般,随着不良人的推进,光明很快从外围向着最黑暗的区域蔓延。
在法云寺北的角门,长孙大器率领手下正在与四名不良人殊死搏杀,他的部下都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精锐老兵,本以为能轻易杀出包围,不料这些不良人人人披甲,顿时被杀得惨不忍睹。
爻姬沉默地站在树影下,将自己的脸深深地隐藏在黑暗中。看着四周越来越多的灯笼,她起初不知何意,但随即便感觉到了棘手——她的黄金面具雕饰繁复,极容易反光,只要有一丝光亮照上便会熠熠生辉。杜行敏在大殿和围墙顶上埋伏有人手,只要看见反光便吹哨示警。
爻姬知道,这是王玄策为了捕获自己设下的阳谋,就是赌她不敢摘掉面具!如今夜色漆黑,她也无法戴上幂篱,只好被动应对,命铁面人三三一组,试图搅乱对方的部署,自己在长孙大器等人的保护下分散突围。但她的面具过于耀眼,在寺庙中转来绕去都被阻截了回来,腾挪的范围越来越小。
这时门前巷道里尸横遍地,长孙大器将手中短刀贴着甲胄的缝隙刺杀了最后一名不良人,自己也受伤不轻,跌坐在了地上。爻姬静静地走出黑暗,长孙大器用刀撑着地面,挣扎着站起身,推开角门,便是一愣。
杜行敏和四名不良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手中端着弩箭瞄准他们。
“大娘子,属下尽力了!”长孙大器惨笑一声,举起横刀便要冲杀过去。
杜行敏举起手臂,慢慢地往下挥。
四名不良人手指用力,正要扣下弩机。
刹那间爻姬伸出纤纤手指,拨开了长孙大器的横刀,静静地走到了杜行敏面前,面具上的珠钻之光映照着她的目光,灼灼其华。
“摘掉面具,饶你不死。”杜行敏淡淡道。
爻姬沉默地摘掉面具,轻声道:“杜大郎你真是好手段!”
杜行敏看见她的面容,如遭雷轰电击一般,整个人都呆滞了:“薛薛……薛娘子?怎么会是你?”
眼前的面孔雍容华贵,端庄绝艳,平日里再熟悉不过,赫然是王玄策的妻子,薛景娘!
一旁的长孙大器和四名不良人虽然没见过景娘,但见到杜行敏的反应,听到这姓氏,哪还有不明白的,一个个都目瞪口呆。谁也料不到,和王玄策生死搏杀数日的爻姬竟然便是王玄策夫人!众人都有些如坠梦中的感觉,纷纷放下武器。
“大娘子,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杜行敏低声问道。
“要在这里说吗?”景娘笑道。
这时寺庙里仍然在激烈搏杀,死伤者的惨呼声远远地传来。杜行敏思忖片刻,留下两名不良人守住角门,带着景娘和长孙大器拐入一条街曲。两名不良人持着弓弩盯紧了长孙大器,杜行敏带着景娘来到偏僻处,拱手告罪道:“大娘子多有得罪,但诸多疑问还要请您明示!”
景娘毫不避讳,径直道:“我为太子效命!”
“是因为薛中舍人吗?”杜行敏对此并不意外,景娘的父亲薛寅是东宫中舍人,王玄策的家族也多有仰仗薛寅在东宫的势力。
“不止如此,我亦是东宫的宫官。”景娘道,“自贞观十七年太子被册封,我便在他身边服侍,嫁给玄策之后虽然离开了东宫,但太子对我依赖甚深,一旦有事仍会召我回宫效力。”
杜行敏当然知道她说的宫官乃是宫中的职事女官,朝廷中一些高官显贵往往喜欢将女儿送入东宫和诸皇子的府中做女官,到了皇子们的婚配之年,选上妃嫔的概率便会大增。薛寅身为东宫的中舍人,将女儿送入东宫想必便是这打算,只是不知为何景娘未能选上,才出宫嫁人。
嫁给王玄策之后,景娘便不再是宫中的女官,而是堂堂四品诰命夫人,太子再要召她入宫可就有些不便了,不但有损太子的私德,还有损王玄策的颜面,因此景娘才终日戴着面具。
这些只是在脑子里略略一转,杜行敏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顿时苦笑不已:“这几天与我们相斗的原来是大娘子,怪不得少卿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您。可笑,我们还以为天下真有如此神奇的占卜术。”
他们第一次是在袁氏占铺遭到阻击,那次毫无疑问是贾正通风报信,将景娘引了过来。
第二次是王玄策带着袁守诚反向跳上漕船,却在黄渠上被景娘堵了个正着。真相其实更为简单,王玄策的行事逻辑能骗得了丘行恭,哪能瞒得过他的枕边人?
第三次是他去找李淳风,又被景娘料中,让长孙大器阻拦他,自己先一步见到了李淳风。王玄策一直好奇爻姬跟李淳风说了些什么,其实景娘什么话都不消说,只需将面具摘下,李淳风见是王玄策的娘子,哪还肯趟他们家的浑水?
景娘笑了笑:“占卜术确实有,但占算的是权谋、人心、利益、信息等诸多汇总,将它们因明推理,格物致知,这才能捕捉到一丝高邈难测的天意。”
“天意?”杜行敏沉声道,“这么说,确实是太子在与我们为敌?”
“错了,是你们在与太子为敌。”景娘叹了口气,“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秘记》的谶语一出来,任谁都看得出来它的目标便是扳倒太子!这是一场大旋涡、大风暴!我答应帮太子,便是因为这件事将玄策卷了进来,我必须将他摘出去,五月十九那晚若是让我抓了袁天纲或者袁守诚,这件事早便结束了,可笑你们居然如此卖命!却不知你们越卖力,脖子上的绞索便会越紧,直到活生生将你们绞死!玄策保护袁守诚闯出东宫之后,我已经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
景娘黯然神伤,眉目间忧虑重重。
杜行敏苦笑不已,他当然相信景娘是为了救王玄策,可一系列不可抗拒的大势,竟然将她和王玄策推上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杜行敏叹道:“大娘子,你在黄渠上劫走袁守诚,也将少卿逼到了绝境啊!少卿丢了钦犯,那是要连坐的!”
景娘恼怒:“我在东宫时便让李义府提醒过他,太子给了我们家一个长安县尉、一个崇贤馆生、一个武骑尉,难道抵不过一个相师吗?他怎么做的?用《十思疏》来讽谏太子,然后闯出了东宫!我让丘行恭拿着太子的诏令问他要人,多好的一个台阶,皇帝不会责怪他的!他怎么做的?和丘行恭在大街上杀得血流成河!若非他执迷不悟,我犯得上劫走人犯?还连坐?我宁愿让他连坐,也不能让他得罪太子!”
景娘越说越生气,若是王玄策在场,她定会拿笤帚捶死他。
“袁守诚呢?”杜行敏苦笑道,“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景娘道,“此人我还有大用,待得时机恰当,他必须出来还太子一个清白!这是唯一能缓和玄策与太子矛盾的方法!”
杜行敏呆呆地看着景娘,总算明白了这几日的内幕。
这时法云寺的杀声彻底平息,显然那些铁面人已经被彻底消灭,长孙大器黯然神伤,抱着头蹲坐在街角,痛苦不堪。寺北的角门忽然传来呼喝声,似乎有不良人从寺庙内搜索到了门口,被门口值守的两名不良人给堵了回去:“贼帅有令,此门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
“杜大郎,玄策只怕快到了。你若想拿我,便绑了我去见他。”景娘说道。
杜行敏苦笑:“属下不敢。且请大娘子稍待,少卿片刻间就到。”
“他来了又如何处置?”景娘问道。
杜行敏顿时愕然,左右一想,脸色变了。王玄策能拿他娘子怎么办?绑了交给朝廷自然是万万不能的。私放了景娘?若是皇帝在不良人署安插有密谍,得出的结论就是王玄策背弃了自己,投靠了太子!
“那咱们三人私下计较一番,想个周全的主意如何?”杜行敏左思右想,说道。
景娘笑道:“你这主意若是可行,我和玄策夫妻二人早就在内宅计较完了,何必咱们三人一起?”
杜行敏闹了个大红脸。
“《秘记》案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夫妻二人只要敢联手糊弄,不管计划得如何妥帖,只要有一丝破绽被人揪到把柄,便是既得罪太子,又得罪皇帝!”景娘冷笑中隐约带着一丝恐惧,“我甚至怀疑……怀疑……”
她迟疑半晌,脸上惊惧不安。
杜行敏好奇,低声道:“怀疑什么?”
景娘一咬牙:“怀疑玄策是陛下磨砺太子的一把刀!”
杜行敏悚然动容,瞬间便汗流浃背。
“五月十九那晚,长孙无忌曾对太子言道,刘全从泥犁狱中带回《秘记》之后,陛下拔脚便去翠微宫避暑,诏令太子监国,其用意就是要让太子来处置《秘记》一案,看看他处置突发事件的手段。”景娘缓缓道,“既然放手交给太子处置,却又钦点了玄策插手,这用意很难猜吗?”
杜行敏点头:“所以,少卿的一举一动陛下都盯着呢,这是他磨砺太子的刀,他绝不会允许少卿投靠太子。”
“所以,我只能做那刀与磨刀石之间的一层水,既不能让石折断了刀,又不能让刀斩断了石。”景娘道,“局势便是如此,恳请杜大郎相助!”
杜行敏叹息道:“贾正也是被你这般劝服的吧?”
“没错。你们都是玄策的心腹兄弟,我夫妻和弥奴三人的性命便交托给你们了!”景娘盈盈一拜。
杜行敏急忙将她搀扶起来:“大娘子折杀我了。却不知这种日子我们要熬到什么时候?”
景娘目光灼灼,声音却更加低了:“皇帝不豫,什么时候太子即位,什么时候才算结束。所以,我们决不能让玄策把太子得罪狠了,否则太子即位之日,便是我王家覆灭之时!”
杜行敏半晌不语。这时法云寺北角门的方向传来嘈杂的声音,甲胄碰撞,脚步杂沓,把守角门的两名不良人大声道:“参见少卿!”
原来是王玄策到了!只听王玄策问道:“那朱雀面具女子便是从此处逃走的?行敏哪里去了?”
一名不良人道:“是,少卿!贼帅带人追他们去了!”
声息渐近,王玄策似乎带了一群人疾奔而来。景娘毫不惊慌,只是沉默地望着杜行敏。
杜行敏长叹一声,抱拳长揖:“敢不为大娘子效命!”
这时街边一户人家的院门忽然开启,景娘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随后出来一对老夫妇,到街上将长孙大器搀扶进去,闩上房门,瞬间便悄无声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杜行敏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她的密巢边聊了半天,对这位大娘子的手段又是钦佩又是骇异。
这时王玄策、刘全、曹宝鼎等人疾行而来,急切道:“捉到人了吗?”
杜行敏苦笑着迎了上去:“少卿,属下无能,跟丢了。”
王玄策沉默不言,朝四周看了看,走到墙边捻起一撮土,拿到灯笼边看了看,土里沾了鲜血。杜行敏知道自己这个上官机敏过人,生怕他瞧出破绽,颇有些惴惴。所幸王玄策并未疑心他,喃喃道:“行敏,贾正死了……自杀。他为了保护朱雀面具女子,用一支箭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什么?”杜行敏几乎不敢置信,贾正居然会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我一开始以为他被胁迫或者收买,可他说,他欠这个人的情分太重,这辈子都还不清。”王玄策咬牙切齿,“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让他欠下如此情分的人,平日定然往来频繁!行敏,给我查!”
杜行敏在心中大吼:少卿,这个人就是你啊!是你的情分重逾泰山,贾正是为你而死的!
但他心中哪怕翻江倒海,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默默地点头。
这时右长史孙尊礼急匆匆奔跑过来,低声在王玄策耳边说了些什么。王玄策神情冷峻,让曹宝鼎等人继续搜捕,带着刘全和杜行敏赶回法云寺。
法云寺中灯火通明,所有女尼都被驱赶到大雄宝殿中,有专人审讯笔录。这场抓捕声势惊人,武候府和万年县也被惊动,派人来将那些尸体一一收拢,勘验。
王玄策随着孙尊礼来到观音院,只见院落之中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甚至房顶都有不良人持着弓弩逡巡,路上王玄策和杜行敏已经听了孙尊礼的简短汇报,知道这观音院便是那朱雀面具女子和铁面人日常盘踞的院落,如今看来只怕有了惊人的发现。
孙尊礼直接带三人来到一间厢房,房内布置得简单典雅,地毡上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摆着一卷《皇极历》和一卷《孙子算经》。旁边的食盒里盛着五色松花饼和一碗馄饨,那馄饨还冒着微微的热气,似乎主人夜读算经,略去便回。
杨秉正在房间内等着,王玄策劈头便问:“是不是有了袁守诚的下落?”
“并没搜到袁守诚的下落,倒是发现了这个。”杨秉将《皇极历》递给他,“少卿,你看看这个。”
杨秉帮他打开历书,拿出夹在其中的一张纸头:“这张纸原本就是夹在此处的。”
王玄策拿来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唐中弱,有女武代王。”
他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跪坐在书案后,拿起笔把《秘记》第七谶的谶语写在纸上:“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他将两句话摆在一起,推到众人面前。刘全反复比较,忍不住道:“王少卿,这句话似乎有些……有些不同,它是从《秘记》谶语中演化而来的吗?”
“不,”王玄策缓缓摇头,“它不是从《秘记》谶语中演化来的,可能《秘记》谶语是从它演化来的!”
众人都有些不解,王玄策又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女主昌。”然后道:“大家都知道,不管是找袁天纲也好,查《秘记》也好,我们的使命归根到底是要找到那名女主。而事情的缘起,便是在贞观八年,太史局观测到了太白昼现,太史令薛颐的这句占辞:女主昌!”
女主昌。
唐中弱,有女武代王。
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三张纸,三句话,并排放在一起,众人立刻看出了不同。杜行敏脱口而出:“一条比一条精准!”
“没错。”王玄策道,“师父给我讲过,从星占上而言,太白昼见预示着三种征兆,强臣、女主、改政易王。贞观八年那次占算出来的结果只说是女主昌,但其实模糊不清,指向不明,今晚发现的这条占辞就精准了许多。”
“唐中弱,有女武代王。”杜行敏念着,“少卿说得没错,精准之处有二:第一,算出了时间当在大唐的中期;第二,算出这名女主和武字有关。”
“还有第三条,这女主不只是昌……”王玄策满脸恐惧,缓缓道,“她不是像秦之宣太后、汉之吕后和窦太后、北魏冯太后那般架空皇帝,临朝摄政,她是要取代皇帝,改政易王!”
一言既出,满屋惊悚。一时间空气凝固,针落可闻,满世界只有灯芯火苗扑簌簌的燃烧声。
王玄策继续道:“这占辞已经精准到了这种地步,而刘全带回来的《秘记》则更进一步,不是模糊的唐中期,而是第三世就衰亡,女主的名号叫武王,取代了大唐天下!”
众人只觉额头汗如雨下,今夜所谈的内容哪怕泄露一句,所有人都得人头落地。
“咱们得找到她!”王玄策的嗓子都紧张得嘶哑了,“这个朱雀面具女子,还有写这张纸的人!咱们必须找到他们!”
杜行敏面无表情,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转头问道:“你们可看出什么眉目了吗?”
杨秉道:“方才我和孙长史仔细商量了,从这张纸能看出些东西。它是益州白麻纸,是朝廷官方用纸。其中皇宫和三省用的是黄麻纸,六部二十四司用的是白麻纸。益州向朝廷进贡用纸每年解送两批,这张纸不是今年的新纸,但也不旧,应当不超过三年。”
孙尊礼道:“少卿,这行字从书法上来看,笔力苍劲有力,圆转如意,应当是男人所写,年龄当过中年。”他拿着纸在灯火下端详,又在鼻尖轻轻嗅着,甚至用手指蘸了墨舔了舔,“所用的墨乃是自制的松烟墨,里面除了朱砂、麝香,还混有硫黄。”
刘全听得暗暗佩服,这不良人署真是奇人异士层出不穷,也不知道王玄策都是如何招揽的。
“还有吗?”王玄策问道。
“还有这本刘焯的《皇极历》。”杨秉知道王玄策、刘全、杜行敏未必听说过此人,便略略做了解释,“刘焯是隋时的经学大家,更是天文历算大家,编有《皇极历》,但这份历法在隋朝未被采用。到了本朝,李淳风正是依靠他的《皇极历》才造出一份新历。”
“又是天文历算!”王玄策忽然冷笑,“我知道《皇极历》中夹的占辞是谁写的了,李淳风!”
众人都愣住了,想了想,李淳风的太史局用的确实是益州白麻纸,他的年龄也符合孙尊礼的推断。
刘全问道:“王少卿,您怎么判断出来是李淳风?难道李淳风和那女子之间有什么瓜葛?”
“他俩之间并无瓜葛,”王玄策摇头,“李淳风这个占辞不是写给朱雀面具女子的,而是写给皇帝的!这条占辞当是写于去年,也就是贞观二十二年,因为那年李淳风接任了太史令,占算天象就是他的职责。那次便是他得出了这个占辞。所以皇帝才命他将袁天纲召至京城,要再次为太子的后宫看相!”
杨秉道:“少卿,这字迹是李淳风的吗?”
王玄策摇头:“他的字迹极少流传,我师父的大慈恩寺当收藏有他的信函,并不难找。我如此笃定是因为别的原因,来,你闻闻这墨里的朱砂和硫黄,除了他这种道士要随时写符纸辟邪,谁还会往墨里混合这种东西?”他冷笑着抓起刀,“上次用一句佛偈子打发了我,那就再去一趟常乐坊,看他还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