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距离过于遥远,我始终无法清晰地捕捉到欧秀金面部表情的任何细节。不知道她听见陈爝的推理后是什么反应。她会生气吗,还是会惊讶?我看不清。不过她并没有像田育民那样气急败坏地反驳。相反,她展现了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沉静与自持。她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哪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她还是像一座雕塑般纹丝不动。
陈爝走近盛岳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众人道:“其实盛队从很早就注意到欧秀金所经营的蝴蝶庄有问题。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且不说耿道成教授和耿书明他们,但凡来到刀岗村,想对传说中的滇南虫国进行考察的学者们,几乎都没有好下场。比如沪东大学的高谦平教授,在上海遭遇车祸离世;又比如川东大学的汪敬贤教授,在前几天于赤山遭遇了不测。仿佛有一股力量,一直阻碍着滇南虫国的考古研究。所以当川东大学的耿道成教授在刀岗村遇害后,盛队就改变了调查方向,他带领刑侦大队收集了不少关于高谦平教授意外的资料,结合汪敬贤教授的案件,经过深入调查,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民间组织。这个民间组织,主要成员几乎都是刀岗村的村民,但不是全部,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受到组织的影响,甚至改变了信仰,不再信奉神木庙里的神树‘告乎’,而是转投虫神磐胡门下,自愿成为‘虫卫’。而‘虫卫’的职责,就是不让外人打扰虫神的遗迹。因为对他们来说,一旦遗迹被人挖掘,他们就失去了祭拜虫神的神殿,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圣地’!”
“住口!”终于,站在远处一言不发的欧秀金怒吼起来,旋即又低声说道,“不要再说了……”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我想,欧秀金自己也知道,真相一旦被揭露出来,任何谎言都无法再将其掩盖。虫卫们拼了命想守护的地方,终有一天会被世人所知。
“虫卫们以虫符作为信物,便于相互联络。所谓虫符,就是一枚金属徽章,上面雕刻着虫神磐胡的模样。欧秀金作为虫卫的主脑,手下有不少得力干将,比如潜伏在汪敬贤教授考察队中的苗族青年波金栗,也就是你们村民口中的‘阿威’,以及刚才准备将我和韩晋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那位青年,他的名字叫林剑,也是你们村里人。欧秀金意识到我和韩晋在这里长时间逗留,难免会发现他们的秘密,便想尽办法撵走我们。可即便杀死了耿书明,也没吓退我和韩晋,这是她没有想到的。盛队三番五次地想劝我们离开,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虫卫的存在,担心我们的安全。而且丁瑶的参与,也让她十分头疼。对于虫卫的事情,丁瑶应该一无所知。或许欧秀金知道自己女儿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非常抵触,所以暂时没有拉她入伙。”
当陈爝说出阿威和林剑这两个名字的时候,村民们再次沸腾起来,嘈杂的议论声中,不时还能听见几声叹息。那些发出嗟叹的村民,恐怕与这两位年轻人交情不浅。不过他们应该也没想到,这两位看似人畜无害的青年,竟然信奉上古时期的邪神。是的,当我听了席静在赤山洞穴的经历后,那位虫神磐胡在我的眼中,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邪神!
“我在广南县彩云楼私房菜包厢里捡到的虫符,正是向导波金栗落下的。但我来到蝴蝶庄后,虫符又神奇地丢失了。现在想来,就是被欧秀金偷偷拿走。至于这枚虫符最后为何又会在落在耿书明手里,我想或许是欧秀金利用这个信物,将他引诱进了神木庙。不过具体她是如何操作的,在此我也无法知晓。对了,顺便说一句,除了波金栗和林剑,还有五位信奉虫神磐胡的虫卫,因涉嫌协助杀人,已经被警方逮捕,目前正待在公安局接受审问。至于欧秀金的女儿丁瑶,也已经被警方解救出来。在我与韩晋前往广南县的时候,她被她母亲迷晕后,藏在了蝴蝶庄的地下储物间。让丁瑶暂时消失,可以保护她不受牵连,让林剑更方便地处理掉我和韩晋。怎么样,欧秀金女士,对于我说的话,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欧秀金从远处朝陈爝走来,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不过她的眼神丝毫不怯,直视陈爝,整个人显得十分笃定,仿佛那位虫神磐胡仍在护佑她一般。
“你真的很可怜。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其实你一无所知。”欧秀金的声音起了变化,那声音不再是我们于蝴蝶庄听过的那般温柔,而是悄然间染上了一丝阴鸷。
我告诉自己,她原来就是这样,在蝴蝶庄是她伪装出来的样子。
“作为刀岗村唯一的民宿,你经营蝴蝶庄的目的,就是为了暗中阻止前来调查滇南虫国的学者及网络上的好事者。外人来到刀岗村,只能入住蝴蝶庄。往来的住客基本上都在你的监视之下。一旦发现有人是为了滇南虫国而来,你就会想方设法地吓走他们。如果不能将他们吓退,打消继续探寻滇南虫国的念头,你就会利用其他手段,将他们杀害。沪东大学的高谦平教授,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陈爝边摇头边说话,脸上尽是失望的神色。
欧秀金在距陈爝十米处停下了脚步。此刻,现场的警察无不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人人都绷紧了神经,盛队更是警觉地将手掌悄悄移向了腰间的手枪。他将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枪柄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在场的刑警们眼神中充满了戒备,生怕欧秀金身上还藏匿着未知的凶器,会对毫无防备的陈爝发动突如其来的攻击。
“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我不会做任何辩解。”
欧秀金双手前伸,示意让警方上手铐,从表情来看,她似乎毫不害怕,一副引颈就义的姿态,甚至连起初的愤怒都消散殆尽。
我上前对她说道:“金姐,即便不是陈爝,你们也已经被警方盯上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何会对这么久远的神祇产生兴趣?而且据我所知,这个古国的历史和遗迹,可以追溯至春秋战国,总不见得两千多年以来,刀岗村一直有人信奉虫神磐胡吧?”
“当然不可能!”陈爝抢在欧秀金前对我说道,“刀岗村有村民发现滇南虫国的遗迹,说起来可能也不会超过四十年。”
“才四十年?”我惊呼起来。这时间也太短了吧?
但我察觉到,陈爝说这句话时,欧秀金的神色开始起了变化,从开始的从容不迫,变得非常紧张,她的双眼深处,渐渐凝聚起难以言喻的强烈恨意。
至此我才意识到,陈爝或许戳到了她的要害。
“欧秀金女士,说你是虫卫的首脑也许并不准确,你应该是主要执行人。真正的首脑另有其人。”陈爝并不惧怕她的眼神,淡然且意味深长地对她说道。随后把脸转向我:“韩晋,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曾去拜访丁瑶的外祖母,那位有‘蛊药婆’之称的老奶奶。丁瑶告诉我们,她的外祖母年轻时曾是‘赤脚医生’,为了找寻草药,便和几位医生一同进入深山。可是,与蛊药婆同行的医生们全都失踪了,最后只有年轻的蛊药婆活着回来。对这些医生的遭遇,蛊药婆却闭口不谈。回到刀岗村之后,蛊药婆从事起了巫媪这个职业,替村民占卜吉凶。值得注意的是,我曾经请教过她,与她对话的神明是不是树神‘告乎’,从她含糊其辞的态度来看,大概率不是。那么,会是谁呢?
“我们不妨做个大胆的推测。四十年前,蛊药婆和乡村医生们闯入的地方,正是汪敬贤教授带队考察的赤山洞穴。然而在洞穴内,她们遭遇了许多困难,导致许多人直接死亡。不过,蛊药婆也因此见到了滇南虫国的遗迹,见到了那些岩画和雕像,也见到了虫神磐胡。她认为,自己是在虫神磐胡的庇护下逃离了赤山。于是,年轻的蛊药婆变成了虫神虔诚的信徒,并利用自己巫媪的特殊身份,开始筛选虫卫。她觉得自己有义务要保护滇南虫国的遗迹,甚至有可能,她认为自己也是滇南虫国的后人。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这固然是很可笑的,因为随着气候战争等因素,数千年来,人类不断迁徙,刀岗村的村民也大多都是外来者,属于两千年前西南古国后裔的概率其实非常之小。不过对于一个一生都在这座村寨的老人来说,会有这样的认知也并不奇怪。
“所以,顺理成章的,欧秀金女士就接替了她母亲蛊药婆的重任,成为虫卫,守卫滇南虫国的遗址。我认为,欧秀金女士对丁瑶老师在外工作、不愿回村的事情,持反对意见,大概率也是希望丁瑶老师能够继承这份责任。外祖母去世后,欧秀金女士会担任新的蛊药婆,而丁瑶老师,则是她期盼的下一代。世世代代守卫虫神遗迹,日夜祭拜,变成了她们这个家族的使命。想想也让人热血沸腾,是吧?可是你们的使命,在我这里,这就是一个笑话。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上古邪神,妄想脱胎换骨成为‘虫仙’而犯下的累累血债,欧秀金女士,您和您那位年迈的老母亲,不仅十分愚蠢,而且罪不可赦!”
陈爝最后一句话的分量很重,这足以说明他内心的愤怒。正如他所言,为了一个早已被时代洪流冲刷至遗忘边缘的邪神,竟有人真的煽动并组织无辜的村民,犯下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这一切听起来如同荒诞不经的剧本,却真实得让人心痛,足以让闻者扼腕叹息。不知丁瑶老师知道这一切后,会不会情绪崩溃,痛哭流涕。当她得知这一切,当她意识到自己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竟然与这一系列恐怖的杀人事件有着紧密的联系,甚至可能是罪魁祸首时,那份冲击该是何等的剧烈?最亲的人竟是杀人犯,普通人恐怕都无法承受这样的真相,我不禁忧虑起丁瑶老师的反应。
“虫神会宽恕我,虫神也会惩罚你!”欧秀金女士用近乎诅咒般的言语刺激陈爝。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陈爝高高仰起头,丝毫不惧她的威胁,“如果你所信仰的是这般邪恶的神祇,那么,我愿意和他为敌,一直战斗下去!”
最后这句话,陈爝说得异常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