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可以说我们的文化与神龙紧紧捆绑在一起。可在上古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汪敬贤讲到此处,略微停顿,观察我们的反应,见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便心满意足地讲了下去,“红山文化的‘玉猪龙’大家应该不陌生吧?俄罗斯学者阿尔金认为,红山‘猪龙’形象和猪没有关系,而是源自古人对昆虫幼虫的观察。这位学者与昆虫学家合作,确认了这些‘猪龙’实际上是模仿自叶蜂、金龟子等昆虫的幼虫。他更进一步推测,殷商玉龙形貌来源应该也和‘猪龙’相同。这个发现很厉害,某种程度上为中国龙的来源提供了总体的解释。”
“不过要说我们崇拜的龙是来源于昆虫的,我不太能接受。”我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植物体受到害虫或真菌的刺激,一部分组织畸形发育而形成的瘤状物。
“别着急,作者在这篇文章里还提出了几个证据来论证神龙源于昆虫的假说。”汪敬贤并没有因为我的打断而感到不快,继续说了下去,“城里人接触到昆虫的机会和种类都很有限,对于常见的蟑螂、苍蝇、蚊子等昆虫,多表现为厌恶,自然不会给予太多重视,更遑论将其神格化为崇拜对象。可是,对于长期生活在乡村的农民来说,昆虫则是其日常经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诗经》有云,“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昆虫对农民的重要性是超过野兽的,农民对昆虫的认识,也远较其他飞禽走兽来得丰富。毕竟农民不是猎人,不需要深入山林去狩猎,但在农作时却天天与昆虫打照面。农民不会轻视小昆虫,从不忽略它们的存在。农民害怕虫灾,比如我们刚才提到的叶蜂对农作物的伤害就很大,这类昆虫吃植物的叶和苗,雌性成虫能像锯子般把叶部组织锯开,拉伸叶皮,做出囊型的虫瘿 来产卵。以上我想说明的就是,人无法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古人也是如此,对于龙的想象一定是基于某样见过的事物。这点我相信大家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表示同意。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和龙有什么关联。
农民对于叶蜂感到恐惧,所以就要祭拜他?
“然而相似和熟悉还不足以确认古人的崇拜来源,关键的是昆虫拥有龙的核心神能,亦即昆虫能够羽化。”汪敬贤说道。
“羽化?”
这个词我最近常在修仙小说中读到。
“在大自然中,只有昆虫能自蛇体化为鸟形,亦只有昆虫能暂死而再生升天。古人知道,昆虫会暂死变蛹,再生羽化。对于身形虽小却具备伟大能力的昆虫,自然会产生敬畏之情。因此,古人将昆虫神化,形成了龙的形象与崇拜起源。自古以来,龙的信仰就和再生羽化之理想有关。其实,未羽化的幼虫亦可腾空如飞,比如吐出虫丝的毛虫,悬垂在空中的样子。虫丝极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们悬在空中随风摆动,感觉就像一条‘小龙’在天上飞舞的样子。在红山文化中,蝉、蚕、龙都是相类似的造型,代表的应该是同一系列的昆虫崇拜。而在后期的发展中,蚕与蝉等昆虫保留了具体原形,而龙先是涵盖了一切昆虫的形象,后又另外掺入其他动物的特征,成为另一种神奇莫测的样貌。”
陈爝打断汪敬贤道:“汪教授,不好意思。仅仅凭借这些就认定龙源于虫,还是太武断了吧?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证据呢?”
“证据嘛,”汪敬贤思索片刻,又道,“大自然中的幼虫还有一个特征,即尾巴上有带犬齿的假头或尾刺,像黄蜂、蜻蜓都是如此。这种双嘴的形状常常见于史前神龙的造型之中。如在商周礼器上随处可见双头夔龙、双嘴龙等,应该就是先民受到昆虫启发而创作的。当然啦,这也只是一家之言,刚才我见大家对昆虫崇拜有兴趣,便扯了点题外话。啰啰唆唆讲了这么多,还请各位见谅。”
话是这么讲,但从表情来看,汪敬贤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非常有趣!我们都很喜欢听!”席静表现得很兴奋。
相比坐她身边一言不发的曲欣妍,她的性格真的外向很多。
“汪教授和我们一起去刀岗村吗?”我随口一问。
“他们不和我们一起去刀岗村,我们兵分两路,汪教授团队直接从广南县去山里寻找滇南虫国的遗址。待有消息后,再来刀岗村与我们会合。”耿书明抢在汪敬贤之前回答道。
这使我内心又生出一个疑惑来,刀岗村附近一座又一座山,他们如何确定滇南虫国究竟在哪儿呢?于是我便问:“难道你们已经知道滇南虫国遗址的具体方位了?”
汪敬贤看了耿书明一眼道:“还是由我来说吧。其实在耿道成教授出事之前,他就邀请我一同参与滇南虫国的研究,因为在学术界我是少数支持他的人,所以他很信任我。他出事之前给我发过一封电子邮件,邮件里附带了几张影印图片。图片是几页被火燎过的纸张,纸上被人用铅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其中有非常精准的经纬度,联系周围的文字,几乎可以断定是高谦平教授的字迹,里面记录着滇南虫国遗址具体地点。我后来托朋友查了一下,方位是在刀岗村西面的一座山中。那座山被当地的老人称为赤山,基本上就是一座未被开发的荒山,距离刀岗村只有几十公里路程。”
我想起田英红曾经目睹高谦平教授将研究手稿付之一炬,看来部分资料还没有烧尽,其中一部分流落到了耿道成教授手中。至于高教授如何得知了滇南虫国遗址的经纬度,在他死后,这世界上恐怕再也没人能知道了。
汪敬贤接着说道:“这座赤山处于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山顶与山脚的海拔差很大,所以山中的气候差异也很大。由于山间气流的对冲对流的作用,这里的气候变化无常,山间会经常性地出现迷雾,让入山的人晕头转向,十分容易迷路。当地人也表示没事不会轻易上赤山,因为在山上经常会遇到古怪的事情。”
“有哪些古怪的事呢?”席静问道。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汪敬贤无奈地耸了耸肩,把手一摊,“不过赤山所在的区域属于喀斯特地貌,地形非常复杂,内部洞穴如同迷宫一般,其中还有暗河,对于普通的旅行者来说非常危险,需要携带专业的登山与野外生存设备,由专业的探险家带领才行。所以这次我们虽然精减了考察队的规模,但还是邀请了著名探险家兼职业攀岩运动员席静老师,还让旅行社给我们配了一位当地的向导。在这双重保险之下,我们才敢去登那座赤山。”
他口中的当地向导,应该指的就是波金栗。
席静笑道:“汪教授可抬举我了,我哪里是什么著名探险家啊,就是个业余登山爱好者而已。这次承蒙汪教授看得起,这么重要的遗迹发掘任务还带上了我。”
“这事我们私下进行,可不能声张,哈哈!”汪敬贤难得露出了笑容,随后又转过头对曲欣妍道,“小曲,你到现在都没讲过话,不要这么害羞,来谈一谈对这次发掘工作的看法。这次虽是我们自发的行为,可若是证实了滇南虫国的存在,那可是不得了的成就啊!”
曲欣妍被点名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很不情愿在大家面前发表看法。不过导师都开口了,一句话不说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便硬着头皮道:“我希望这次能够成功找到滇南虫国的遗迹,亲眼看到虫落氏生活过的痕迹,也就不枉此行了!”
酒过三巡,汪敬贤兴致越来越高,便一手拉着身边的耿书明一同站起来,手里拿着酒杯环视众人,口中道:“来,我们敬高谦平教授和耿道成教授一杯,希望他们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我们这次考察行动成功!为他们一雪前耻!”大家响应汪敬贤的号召,纷纷起身拿起手里的杯子,向两位故去的教授致敬。
陈爝在我耳边说道:“刚才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我不理解他想说什么。
“就是汪敬贤在说话的时候,感觉还有一个声音,但具体我也说不上来。”
看陈爝的表情,他似乎也不能确定。
“我看你是太累了!”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刚才除了听到汪敬贤说话外,我没有听见任何可疑的声音。在听力这方面我还是很有自信的。
“不过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陈爝依旧在我耳边啰唆个不停,“对了,你不是有个表妹在川东大学念大二吗?她认识不认识这位汪敬贤教授?”
“开什么玩笑,我表妹学的是工科,怎么会认得考古学教授?”
“打听一下总没错。”陈爝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一个领导在给下属下达任务。
按理说我可以完全不理会他这种荒谬的要求,不过想到被我拒绝后他恼羞成怒的样子,我还是决定明天给表妹发一段微信,询问一下。老读者都知道,并不是因为我怕陈爝,纯粹是因为我不想让他来烦我。
这顿饭从七点吃到了九点。酒足饭饱后,耿书明领着我们一行人离开了彩云楼私房菜,搭波金栗的商务车来到广南乐悦宾馆。办理完入住后,我和陈爝被安排到了三楼的客房。耿书明告诉我们,这家宾馆尽管有四层,但平时生意不好,只有二、三层营业。我们所有人都被安排在了三层,如果有事的话可以随时喊他。说完,他告诉了我他的房间号码。我们约好明天中午吃完饭就启程,不过去刀岗村的人只有我们三个。
从早上到现在一刻都没有停过,疲惫感充斥着我的全身。回到房间后,我把行李箱扔到床上,立刻去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热水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加快新陈代谢。洗完澡后果然精神清爽了不少。
我披上浴袍,穿好拖鞋,正打算看会儿电视时,门铃突然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