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堆满了各种菜肴,其中大部分我闻所未闻,不由为自己的浅见寡识而感到汗颜。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那碟五彩饭,由紫红黄白黑五种颜色组成,真是五彩缤纷,鲜艳诱人。还有那锅岜夯鸡,陈爝还特意询问了耿书明“岜夯”这两个字怎么写,结果他也不知道,最后还是波金栗告诉了我们。他说“岜夯鸡”是壮族独有的一道美味佳肴,而“岜夯”在壮语中的意思就是酸汤,是用红青菜或野菜制作的。
“这家餐厅的老板是壮族人吗?”我对这家彩云楼的店主产生了好奇。
“不是,其实这家餐厅是融合菜,比如这道。”波金栗指着桌上的汽锅鸡介绍说,“严格来说这道菜是建水县的一道特色名菜,但这儿也有卖,都属于滇菜。”
“明白了。”我拿起玻璃茶杯,又问道,“那这又是什么饮料?”
这杯淡褐色的饮料喝起来十分清新可口,感觉像是某种茶水,但味道却和我喝过的所有茶水都不太一样。
“这是我们刀岗村特产的虫茶。”
我没听清波金栗说了什么,于是又厚着脸皮再问了一遍。
“虫茶。”为了让我能听清,波金栗故意放慢了语速,“昆虫的虫,茶水的茶。”
“难道是用昆虫的尸体做成的茶叶?”席静也加入了对话。
看来她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
“当然不是。虫茶的制作流程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先将上好的茶叶收集起来,放置在阴暗通风的地方发酵,再利用茶叶散发的香气,吸引米缟螟等昆虫来产卵。待幼虫孵化后,会食用这些茶叶,随后排出分泌物,即虫屎。将筛检收集到的虫屎,去除杂质,高温杀菌,虫茶就制作完成了。饮用的时候冲入热水就行了。”波金栗认真地回答道。
“我可以理解为虫屎茶吗?”我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以这么说。我们老家有一句话,叫早上不吃虫茶,晚上走路打斜。可见这种茶水在我老家有多么受欢迎。”
“这也太神奇了!”我放下了玻璃杯。
神奇归神奇,恐怕我以后都不会再尝试了。
陈爝倒是毫不在意,一边夸赞人类创意之无限,一边又喝了好几口。不过这家伙确实什么都敢尝试。他最爱的猫屎咖啡与这杯虫茶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在刀岗村出生,有没有听说过虫神的传说呢?”
我这句话原本只想询问波金栗,没想到此话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似乎大家都在等待波金栗的答案。可还未等到波金栗回答,汪敬贤教授却先开了口。
“他是不可能听说过虫神传说的,从目前的资料来看,滇南虫国最早可追溯至秦汉,灭于姑缯。姑缯是存在于汉昭帝时期的西南少数民族政权,距今有两千多年,怎么可能还会在民间口口相传呢?就算有传下来的,也都是一鳞半爪,不成体系的。”
“那依汪教授的看法,当代云南的神话传说中,有没有疑似从虫神传说演变来的呢?”陈爝发问道。
谈到自己熟悉的领域,汪敬贤的话也多了起来。
“根据我的研究,云南少数民族中仍保留了许多动物崇拜的习俗,而且各民族所崇拜的动物对象都和本民族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生活条件密切相关。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种动物崇拜的观念及其表现形式。”
“喔?”陈爝不由自主地挑起单边眉毛,这是他对某件事产生兴趣时常会做出的表情,“哪三种?”
“第一种类型是认为某种动物有恩于人类,为感激这种动物的恩德而祭祀崇拜它。第二种是祈求动物供给食物,甚至包括被崇拜的动物本身,这类动物主要是可以食用的山中野兽或人工豢养的家畜。第三种类型是认为某种动物是他们的亲族,他们身上具有这类动物的某种习性和精神气质,从而作为本族的亲族来崇拜。”
“亲族崇拜?”
这种观点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比如川滇边缘地区的普米族现今仍然崇拜蟾蜍,他们习惯称呼蟾蜍为‘波底阿扣’,普米族称舅舅为‘阿扣’,称蟾蜍为‘波底’,即尊称蟾蜍为舅父。”汪敬贤进一步向我们解释道,“他们崇拜蟾蜍的风俗常常表现在生活中。在普米山乡,每逢黄梅季节,淫雨霏霏,就常会有蟾蜍爬进他们的木垛房中,他们看见之后,就会认为是舅父来串门,不仅不驱赶,还恭敬之至,先要叩拜蟾蜍,向蟾蜍舅父问好,然后取出新鲜牛奶洒几滴在蟾蜍身上,表示献祭给蟾蜍舅父享用。接着还会在火塘上面点一炷香,以表示喜庆。此外,如果在农事生产中遇到蟾蜍,要小心翼翼地用锄板将之轻轻铲起,置于上方安全处,并喊一声‘蟾蜍舅舅,请居上位’。在行路之时见到蟾蜍,也要立刻避退下方,以示为舅父让道,毕恭毕敬,直至蟾蜍离开,方可再走。”汪敬贤讲到此处,歇息片刻,喝了口虫茶。
“关于昆虫的崇拜呢?”我追问道。
“也有。景颇族崇拜一种附在坟地上的小昆虫,他们认为,哪家人坟地上的小昆虫,就是哪家人的保护神。每逢年节,死者的亲眷上坟祭奠死者,都要祭祀附在坟上的小昆虫,祈求小昆虫庇佑家人平安顺利。”汪敬贤道。
“这也是人类充满想象力的一种表现啊!”陈爝又在感叹。
“我记得刀岗村有一个神木庙是不是?”汪敬贤问波金栗道。
“是的。据说是从前一棵神树的原址,后来神树为了拯救村庄而枯萎,于是村民自发建立了神木庙来纪念它。”波金栗答道。
“是了,在云南少数民族的原始宗教观念中,神树是村寨的守护神和诸种自然神祇居住的场所,所以自然成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物。因此,不容玷污或砍伐神树也就成为全体村寨成员共同恪守的戒律。村民不得任意砍伐神树,因为这些行为会亵渎神树,从而导致人畜患病。他们还认为神树支配着刮风下雨,砍伐神树会使天气反常,会危害人们生存和影响农作物生长。所以你看,几乎所有宗教崇拜行为都源自于人类对自然的畏惧。”
汪敬贤教授丰富的知识储备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对云南原始宗教如数家珍,说明在来之前做足了功课。
“别光聊天,吃菜啊!”耿书明见我们都不动筷子,便催促我们赶紧吃饭。
大家确实听汪敬贤教授谈论云南原始宗教的话题入迷,可以用“忘食”来形容,包括我和陈爝在内,对这些话题都格外感兴趣,希望他能再多说一些。于是我也顾不上耿书明的催促,又向汪敬贤提出了一个问题。
“刚才汪教授提到景颇族的坟地昆虫祭祀,但我觉得这并不是对于一种神明的崇拜。对比其他动物,似乎我们人类历史上的昆虫崇拜确实很少。不知道国外有没有类似的信仰呢?”
显然汪敬贤也聊到了兴头上,对着一桌佳肴已经没了胃口,完全沉溺在自己近期对于虫神的研究之中。他答道:“实际上,在全球各种文明的神话故事中,昆虫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比如南非布须曼人崇拜的具有变形能力的螳螂神。按照他们的神话传说,螳螂神授以他们重要的知识,而且还是全世界所有物种的祖先。在古埃及神话体系中,昆虫也显得尤为重要。他们对甲虫极为崇拜。在古埃及人看来,圣甲虫是他们生死轮回仪式的关键,创世神阿图姆与甲虫之间存在着联系。他们会把圣甲虫编入木乃伊的织物中,放在木乃伊的心脏位置。古埃及神话中还有一位神祇本身就是虫神,因为他的头部就是一只甲虫,名字叫凯布利。”
说完之后,汪敬贤甚至还拿出手机,给我们看“甲虫之神”凯布利的形象。
汪敬贤又接着说道:“我最近读了一篇论文,很有意思,在这里可以和各位分享一下作者的观点。不过这个观点可能比较耸人听闻,大家要有心理准备。”
这下他可把大家的胃口吊起来了,席静敦促汪教授快点讲,耿书明也不再劝大家吃饭,席上每个人都竖起耳朵,静听汪敬贤的“演讲”。
“龙最早可能是由昆虫演变而来的。”汪敬贤缓缓说道。
他的“暴论”让我十分惊讶。我听说过许多关于龙的起源的学说,有说是鳄鱼,有说是洞螈,也有说是蟒蛇,甚至有人认为是一种龙卷风,但却从未听人讲过龙可能是从昆虫演变来的。毕竟如此“高大上”的神物,怎么可能是我们口中常常贬低的“蝼蚁”呢?
我很期待他接下去还会提出哪些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