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濮有女,年十六,疾困不差。其闻滇之西有神祠,克山石为室,下有女神,自称禳喷。禳喷无形,状如地菌,近者生毛。夷女问曰:“能差我宿疾者,吾将重汝。”其夜,梦禳喷告之:“吾将佑汝。”自后疾渐差,遂立祠山下。
——南北朝 蔺正《异苑奇闻·禳喷祠》
1
拜访田英红后的第二天,我便答应了耿书明的邀请。
他很快回复了我,表示自己听到我愿意前往的消息很是高兴云云,还加了微信。耿书名的微信头像是一片绿色的树叶,名称用的是本名。当我告知还有同行者后,耿书名立刻询问是不是我的妻子,我和他说我还不曾婚娶,同行者的名字叫陈爝。耿书明非常惊愕,世界上还真存在这种怪人?不过他还是很爽快地给我们买了两张机票。
临行当天,我和陈爝起了个大早,先去一家广式茶楼吃了早点,然后提着行李直奔地铁站。原本我的朋友石敬周还说要来送我们去机场,谁知这家伙临时放我们鸽子。这种事他经常干,我们也习惯了。我们从打浦桥站上车,九号线换乘二号线,在浦东国际机场站下车。排队过了安检后,我们又在候机室休息了半小时。飞机起飞时是下午一点,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飞行,我们于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到达了文山砚山机场。
出了机场后,我们遇到了前来接机的耿书明。
耿书明戴着一副细边眼镜,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下面是洗得发白的宽松牛仔裤,也许是出汗太多,衬衫前胸处都泛起了白色的盐花。跟从前一样,耿书明身体瘦弱得像根竹竿,尤其是脖子特别长,加上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用几根筷子搭成的一样。唯一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发型,读书时他总是模仿港台明星的造型,留着一头长发,而现在则是一头干练的圆寸。
他见到我后,激动地小跑上前,和我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好久没见,你还是老样子啊!”我感慨道。
这话倒真不是奉承,他的模样确实和刚毕业时没有太大变化,这十几年的岁月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韩晋,你不也一样,还是那么帅!”
相比起来,耿书明的话明显言不由衷。
“你几时到这里的?”我问他。
“比你早到一个礼拜。两天前汪教授他们才来,就等你们了!”
我俩寒暄了好一阵,才发现各自身边都还站着一个人,于是忙相互介绍。
“这位是陈爝。”我指着身后的陈爝向耿书明介绍道。
“你好,我就是您口中那位不怎么讨喜的文学人物。”陈爝上前一步,与耿书明握手。
“我和韩晋开玩笑呢!他的小说中就属您最出彩!”耿书明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后指着身后那人道,“这位是我私人请的地陪,是当地人,名叫波金栗。”
那位名叫“波金栗”的男青年身材很结实,站在耿书明边上,身形宽了一倍。波金栗留着一头黑色的短发,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和浅褐色的皮肤,眉宇间透着一股坚毅,立体的五官相比耿书明英俊不少。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亨利汗衫,两条粗壮的胳膊从短袖中伸出,手臂的肌肉线条如同雕塑一般。
“您是少数民族吗?”我好奇地问。
“我是苗族人。”波金栗回答道。
波金栗虽然是少数民族,但他的普通话感觉比我还标准。
“看上去很年轻啊,您今年多大?”陈爝问道。
“二十一岁。”
“您是广南县人吗?”陈爝又问。
波金栗摇摇头。“我不是县里的,我的老家是刀岗村,就是广南县旧莫乡下辖的一个汉苗杂居自然村寨。这个村寨在各级行政地图上都是找不到的,那里其实是一座位于大山深处的聚居区,非常偏僻,人口也很少,只有一条隐蔽崎岖的山路能够抵达。”
“你是在刀岗村长大的吗?”
“是的。”
“村里人多不多?”
“现在不多了,很多年轻人都去了县里工作和生活,也有念书好的去了大城市读书。”
“那你现在是常住在广南县吗?”
“不是,我住昆明。我在昆明一家旅行社工作,这次是公司派我来当地陪的。耿先生想去刀岗村,我们经理知道我是那里人,就让我来负责这个工作。”
耿书明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在向我们炫耀他的好运气。
“你多久没回老家了?”这次轮到我发问了。
波金栗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回答说:“有一两年了吧。”
“家里父母会想念你吗?”
“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奶奶一个人带大的,不过就在前年,奶奶也生病走了。所以我才打算离开刀岗村,出来闯一闯。”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十分惭愧,连忙向他道歉:“不好意思!”
他倒是无所谓,笑着摆了摆手。
“你就不打算回去了吗?”
“还是会回去探望一下村里人,还有我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们。说实话,我还挺想念他们的。不过,村里……”波金栗欲言又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这半截话却吊起了我的兴趣,于是忙问道:“村里怎么了?”
然而,还未等波金栗回答,耿书明却抢先说道:“好了,为什么站在这里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现在开车去广南县吧,汪敬贤教授他们还在等我们呢!你们肚子难道不饿吗?”
话是没错,由于只吃了早餐,我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耿书明把我们领到停车场,上了一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由波金栗驾驶。耿书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我和陈爝则被安排在了后排。
我与耿书明许久不见,就在车上聊起了过往。和所有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话题不外乎是某某的小孩已经念小学了、某某开公司亏得血本无归、某某结婚没多久就外遇之类无聊的八卦。陈爝已在我边上打起了呼噜。话题转到这次刀岗村之行后,耿书明的情绪明显低落不少,不知是因为过于思念伯父耿道成,还是担心这次的调查会碰壁。
耿书明对我说:“韩晋,这次你能来帮我,真的很感谢。”
“都是老同学,客气什么。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调查案件的水平更是一塌糊涂,多数是帮不上什么忙,不添乱已经很好啦!”我故意装得很谦虚。
谁知耿书明有点不解风情,并没有因此而对我说“其实你很棒”之类的话,而是顺势说道:“没关系,毕竟你把陈爝先生带来了!小说里他可是名侦探啊!”
“确……确实,他破案的时候运气不错。”我只能硬着头皮和他一同夸奖陈爝。
耿书明叹息道:“我想过了,即使这次我们失败而归,也算我为伯父做过些什么了。将来百年之后见到他老人家,我也问心无愧。”
他这话的逻辑我不是很懂。可能我最近受陈爝的影响,变成了一个结果论者,对这种浪漫想法不太能理解。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耿书明去一趟刀岗村,也未必全是为了做做形式,或许还隐藏着一些我不知道的动机。想到这里,我又开始自责起来。像这种阴谋论的思维方式都是陈爝灌输给我的,原本心善的我已经被他变成了一个多疑的小人。
车子行驶了一个半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广南县。时间是六点半左右。
耿书明订了一家当地的私房菜,叫彩云楼私房菜,据说味道不错。我们四人到达饭店时,汪敬贤教授一行人还未到,于是我们便先进包厢等待。包厢里是圆桌,我们围着桌子坐下。整个餐厅的装修非常有特色,以木质结构为主,辅以一些草叶、花卉等天然装饰,包厢一侧是阳台,从我们这边可以眺望远处的群山。只可惜窗外暮色沉沉,眼看就要天黑,我从小就有种错觉,原本雾云缭绕的青山,一到夜里,就会变成匍匐在暗处的巨兽,遥遥凝视着我们所在的方向,令人隐隐感到莫名的压迫感。
我头一次来广南县,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非常好奇,不自主地东张西望起来。
耿书明对陈爝很有兴趣,一坐下就问个不停,从陈爝的日常工作到他的成长经历,陈爝回答得十分简短,了解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敷衍了事。波金栗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发一言。比起话痨耿书明,我对这位苗族小伙倒是很有好感。
七点钟左右,我们听到包厢门外一阵喧哗,过不多时,敲门声便响起。随后包厢大门被人从外推开,门后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容。耿书明见了他,立刻起身上前问候。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就是渝南大学的考古学教授汪敬贤。见状,我和陈爝也站起来和汪敬贤教授握手,虚情假意地向他问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考古田野工作做得太多,他脸上密密麻麻如刀刻般的皱纹,让五十岁的他看上去起码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不过他的造型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按理说像他这个岁数的教授不太会留那样的长发。汪敬贤的头发有多长,脑后的头发长度大约垂到肩膀,前额的刘海儿也很浓密,几乎遮住了他的眉毛。他这一头灰白色的长发配上那张皱纹密集的面孔,至少对我来说效果十分惊悚。相比奇怪的发型,他穿着打扮相对正常一些,戴着一副眼镜,身上披着米色针织开衫,里面是一件领子发黄的白衬衫,衬衫的袖口卷起,边缘也有些泛黄。看来这件衬衫有些年头了。
汪敬贤教授缓步前行,其身后紧紧跟随着两位年轻女性,她们的年龄似乎都未及而立之年。其中一位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孩,以一种自信而清脆的嗓音自我介绍道:“各位好,我叫席静,是一名攀岩运动员。”
她这话让我挺意外的,尤其是“攀岩运动员”这个职业,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我此前从未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从事这个职业的人。不过看她的打扮,身上穿着成套的运动服,倒像是那么回事。她身材高挑,站姿笔挺,整个人精神气十足,与身材岣嵝的汪敬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在席静旁边,另一位女孩则显得温婉许多。她拥有一头柔顺的长发,轻轻垂落在肩头,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碎花连衣裙。与席静相比,她的身材略显娇小,目测只有一米五左右。自进入包厢以来,她便一直低着头,显得有些羞涩。
我主动迈步向前,以友善的姿态向她问好,试图缓解她可能的紧张情绪。“你好,我叫韩晋,是耿书明的大学同学。”
长发女孩听到我的问候,终于缓缓抬起头,轻声回应道:“各位老师好,我叫曲欣妍,是渝南大学考古研究院博士研究生,请多多指教。”说完,她还微微欠身,冲着我们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显得十分礼貌。
如果说席静给我的感觉是英姿飒爽,那么用小家碧玉来形容曲欣妍再适合不过了。
待汪敬贤、席静和曲欣妍三位依次落座之后,耿书明却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的眼神不时地向门外飘去,显得格外焦急。终于,他忍不住问汪敬贤道:“汪教授,曹教授他人呢?怎么没见他和你们一同前来?”
汪敬贤冷笑两声,并不回答。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紧张气氛。过了一会儿,耿书明也意识到自己问出去的这句话,仿佛抛进无底洞的石子,恐怕永远都听不见回应。
正当他无比尴尬时,席静出言替汪敬贤答了这个问题。
“曹仲健教授说身体不适,想在宾馆多休息休息,晚饭就不吃了。”
我和陈爝之后才知道,他们口中的“曹仲健”是渝南大学的考古学副教授,和汪敬贤是同事。但从刚才汪敬贤的反应来看,他们的关系并不融洽。
得到答案的耿书明表情顿时轻松下来,笑意即刻又回到了脸上,对大家道:“好了,那我去叫服务员上菜。各位慢慢聊。”说着便推开包厢大门走了出去。
“我听说您是推理小说家?”席静把头转向我。
“严格来说,是业余的小说家。我本职工作是初中的历史老师。”我微笑着回答道,语气中带着些许谦逊。
“好厉害!”席静的眼神中闪烁着敬佩的光芒。
“也没有啦!”我害羞地挠了挠头,不自觉地用了左手,脸颊上感觉有点发烫。
“韩老师,您也是左撇子吗?”席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兴奋地说道,“太巧了,我也是左撇子!在这里,好像只有我们俩是左撇子呢。您知道吗?都说左撇子的人思维独特,特别聪明!”
我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其实我不是。”
“看来我推理错了。”席静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后又道,“我很崇拜会写故事的人,您的想象力一定非常丰富吧?”
此时陈爝故意咳嗽一声,那轻微的声响中带着点戏谑,仿佛是在提醒我,不要因为别人的赞美就得意忘形。
“也不是,因为我很多故事都是从真实事件改编而来的,所以也不算完全虚构……”我只希望此时陈爝不要揭我老底。
“您知道民国时期有一种电影小说吗?”陈爝问席静。
席静摇了摇头。
“就是作家去看一部国外的电影,然后回家后靠记忆力把电影故事用文字记下来,再发表到杂志上。很多看不起电影的人就买杂志来看,在当时还挺风靡的。”
“你们知道这家餐厅的菜味道如何?我很期待啊!”
趁席静还没听明白陈爝话里的意思,我忙扯开话题。否则放任陈爝继续胡说八道,恐怕我“小说家”的名头都要保不住。
话音刚落,耿书明推门而入。
“上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