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仙婆子,是大学暑假。正是野菌下山的时节,我妈妈说我可怜,在外头都没有菌子吃,如今回来了,要好好炒几顿来吃。我跟着我妈妈去到东街,看见四围山上的山民采了各式各样的菌子,都摆在路边卖着呢。最多的是鸡 ,占了最阔的地盘,有紧紧箍着尚未开伞的,也有大朵大朵绽开了的。箍着的最鲜嫩,卖得最贵,开了伞的就便宜了。还有各色的牛肝菌、松毛菌、一窝羊菌、野香菌,还有少少的松茸。松茸都有虫洞,或是开裂了。我问我妈妈,怎么松茸这么少,是不是往年挖多了,松茸都断子绝孙了。我妈妈说,如今沧城的松茸都出口,卖给外国人去赚钱了。
菌子旁边是卖红辣椒和花椒的。花椒仿佛专为了配菌子而生,趁着菌子下山,也就下了树来,香得人头晕。一个卖花椒的人,四围几米远,空气好像还是麻的。人们买了菌,就在旁边抓一把花椒,沧城人相信,鲜菌必得要这样的花椒来配才好。
仙婆子就站在她的铺子门口。我瞧见她,才发觉她已经很老了,皱纹像核桃壳,但下巴还是翘翘的。瞧见我们,她大声地跟我妈妈打招呼,仿佛没有认出我。等认出来,仙婆子拍着手笑,说:“哎呀,多好。”
我妈妈站下,与仙婆子闲聊起来,一讲就讲个没完没了。我在旁边玩了一会儿手机,看了一会儿小说,这两个女人竟还没有讲完。我失了耐心,扯我妈:“再不走,好的都卖完了。”
仙婆子就瞧着我笑:“大学生了,听不得我们讲白话。”见我确实是不耐烦,仙婆子说:“没得事,不要急,最好的鸡 还没有到呢。”
我说:“都几点了,还没有到?”
仙婆子不搭理我,却回身到铺子里翻找,出来时塞给我一个小土瓶子,瓶口用红纸封着。
“仙婆婆以后帮不到你了,你是大学生了。”仙婆子说,“这个酒你拿起。”
我莫名其妙:“我不喝酒。”
仙婆子说:“小时候爱吃我的果子酒,现在倒说不喝酒。”说着她又笑起来,“你不吃也可以。”
我更奇怪了:“那要做什么,仙婆婆?”
仙婆子说:“这个酒是好酒,以后你遇到事情了,有人来帮你,你就把酒给人家做谢礼。你放心,仙婆婆的酒是好的,是可以做谢礼的,不是随随便便的。”
我妈妈也笑了:“她怎么能天天随身带着瓶酒走来走去呢。”
仙婆子说:“你就拿去,合适的时候,酒自然会在。”
我支支吾吾,不很愿意收。我妈妈说:“你收着,仙婆婆的东西有神通的。”
于是我便收下了。我妈妈说:“你要听话哦,不要自己偷喝了。”
仙婆子说:“哎呀,人家是大学生了,你莫这价管她。这个酒自然有去处,如果是别个喝了,自然是别个帮了她,如果是她自己喝了,那就是她帮了自己了,你莫管。”
我妈妈哎哎地答应,我也哎哎地答应,心里觉得有一点高兴,也觉得仙婆子有一点好。
收了人家的东西,我有点不好意思,想再聊一聊,仙婆子却一拍手:“好了,鸡 到了,你们去。”
我回头看,果然瞧见一个人头上顶着片荷叶,背着个篮子往这头走,篮子上也盖着荷叶呢。我妈妈跑去拦住那人,那人说:“我是有鸡 ,但是秤忘记带了。”
我妈妈说:“你先把鸡 拿出来我瞧,好的话我就都要了,免得你还要过去那头摆摊。”
那人便把背篮放下,取出一袋极好的鸡 来,菌伞小小的,全都紧紧地箍着。菌柄长长的,干干净净的,红泥下瞧得出嫩嫩的白。
我妈妈讲了价,借了别个的秤,秤了鸡 。卖鸡 的人高兴得很,说今日运气好呢,卖得真是快,给你们便宜一点吧。
仙婆子死的情况,别个不晓得,我觉得我是晓得的。
那时候我即将毕业,日日忙着参加各种校招会,去各处面试,还要忙着写论文。论文倒是好说,写一半抄一半,老师也不十分为难我。但是找工作有点费力气的,外面的城市太大,学校又在郊外,随便去哪里都要倒几趟公交车,我穿着新买的高跟鞋站在罐头一般的车里,脚掌痛得仿佛刀割。而招聘会的人也多得让我咋舌,好似同时几万人挤在一个场馆里,所有的人都大汗淋漓,所有的人都满是焦心。
有一天傍晚,我站在从城里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入了冬了,夕阳不带一丝温度,从车窗外射进来,直直地照着我的眼睛。我的妆已经花了,满脸油光,口干舌燥,口红怕也早就落光。这里的太阳与沧城是如此不一样,这么凉,却像一个黄澄澄的鸡蛋黄,天边是被雾霾氤着的模模糊糊的高楼和烟囱。沧城的太阳便不是这样,永远很烫,永远是白色的,永远是刺目的,是不能直视的。在沧城的太阳面前,我只能低下头去。
我妈妈给我打电话来,我一只手拉着拉环,一只手挂着沉重的包接电话。我妈妈先是讲了一堆鸡零狗碎的,讲我爸爸生意做不成,赔了些钱,转让给别个了;又讲我弟弟初中都没毕业,就倒反天罡,跟别个早恋;最后,我妈妈说:“忘记跟你讲,仙婆子死了,叫人拿毒药闹死了,沧城的人都讲翻天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好公交车里有人打架,说是有流氓偷摸女孩子,叫人逮住了,几个见义勇为的人按了他在地下打,旁边人全都惊呼着避开,留下中间打架的战场。每个人都穿着厚重,像一口口滚圆笨重的钟在乱撞。我只觉得人流涌向我,踩向我,碾过我。我差点摔倒,只得紧紧挂在拉环上。
公交车照样开着,车里打成一团,我挂在拉环上,感觉自己像一根浮萍,拉环是我细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根。有人惊呼,有人大骂,有人求饶。而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仙婆子给我的那瓶酒,我自然是不会随身带着它,只放在行李箱里,始终没有拿出来。
只是如今仙婆子死了,我童年的属于沧城的鬼魅幻梦仿佛就此醒来。夕阳照着我的脸,冰凉得像刀刃的寒光。可我感觉脸很烫,好似喝了酒一般。一夜宿醉,大梦一场,醒来时我挂在这里,脚掌刺痛,手肘早已扯酸。有人喊司机把车开到派出所去,我无暇思考去了派出所我还能不能顺利回到学校,回到宿舍,回到我临时的床。我只是一根浮萍,挂在细细的根上。
等终于闹完,那偷摸女孩子的流氓被按到派出所,几个打架的都下去了,还下去了两个证人,我寻得一个空位,赶紧坐下来,偷偷把脚蹭出鞋子一点点,好放松已经被捆扎得出血的脚趾。我重新给我妈妈打电话过去,我妈妈说已经在打麻将了。
“挂了挂了,没得什么事情,以后再讲。”我妈妈说。
我说:“仙婆子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妈妈已经把电话挂了。我靠在椅背上,瞧着夕阳落下去,又想到我的沧城。在沧城,太阳落后很久,天色也是亮的。东边天变成深蓝色,西边天也有一抹明亮的淡黄。而在这里,太阳落了,天就黑了。我突然感觉嘴里充满果子酒的清甜。那酸甜如此明显,在我舌尖浪涛一般来来回回。
我下了车,走进北方荒凉的冬夜。这里天黑得早,沉沉的夜空又低又矮,像一口锅。快要下雪了吧,落叶铺天盖地,仿佛天地都被撕裂成了一片一片,枯干了,踩在上面,发出嚓嚓的很好听的声音。我突然很想很想找人讲话,讲一讲我记忆里的仙婆子。不,我并不伤心。伤心什么呢?仙婆子死了跟我有什么相干呢?但我很想很想,找个人讲一讲那个神奇的老太婆,她认识奇怪的药草和菌菇,认识许多含着一眼热泪的人。她晓得最好的鸡 什么时候到,晓得哪样药治哪样病。她晓得人活得苦,只是不晓得这样的苦要到何时啊,才算尽头。
我有点后悔,怎么没有抓紧机会,叫仙婆子看一看我的命,问问她我什么时候可以找到工作,问她我该去哪里垒一个窝,好让我的妈妈跟着我享福。可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应当去问谁,去跟谁学。那么多的人,连自己的路要如何走都不知道。谁会晓得别人的路要怎么走?我多么想问问仙婆子,说,你帮我看看未来吧,帮我看一看。
她也不一定是真会看吧,可能都是封建迷信骗人的。但我想她一定知道如何讲一篇话,可能是关于上辈子造的孽,或是要偿还祖先的债,再或是天意如此,都让我听了放下心来,让我像所有找过她的女人一样,抹干眼泪,平平安安地回家去。
但我终究是没有人可以讲。宿舍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同寝室的同学有的找到了实习,到城里去租房了,有的跟男朋友出去住了。我路过低年级的楼层,听着别人的寝室里打打闹闹,传出放视频的、放音乐的、尖叫的、大笑的声音,回到我自己的寝室,打开一盏空落落的灯。四张床上,也只有我的还放着寝具。
我翻出行李箱里的那瓶酒,红纸仍然封着口。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土陶瓶,外面刷着粗糙的釉。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开木塞,闻见果子酒酸甜的浓香。
我想,仙婆子也没说这酒给谁喝啊。
我想,仙婆子说了,合适的时候,这酒就会在。此时我很想喝,它正好在,不就是合适的时候吗?我只喝一点点,别的留着做礼物送人,难道不行吗?仙婆子也没说不能分着喝。
那么,现在的我,就想跟未来的不知道是谁,一起分着喝一口。
我用马克杯倒了一杯底的酒出来,颜色鲜红如血。是桑果酒吗?可是闻一闻也不像,那么是五味子?也不对,五味子没有这么红。在日光灯照射下,酒液泛着妖艳的红光,简直像里面有星辰在闪。
我把酒端起来,装模作样地对着虚空说:“谢谢你了,虽然不晓得你是谁,要如何帮我,但是我敬你!”
酒一入口,是我记忆中的浓甜。是葡萄,是桑果,是五味子,是块菌,是海棠,是青梅,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东西。看来这仙婆子学会调酒了,这不就是沧城版本的鸡尾酒?
酒一落胃,我的身体呼啦啦地热起来。没错了,仙婆子的果子酒就是这样,喝着酸甜,其实性子极烈。
喝完了一杯底,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底。这么烈的酒,谁也喝不下多少,我要是叫帮我的人全喝了,岂不是要把人家灌醉?不好不好,我再喝一些。
“仙婆婆,这杯敬你!”我把酒端起来对着虚空,“你要是真有神通,肯定晓得我今天就要吃酒,你莫怪我嘴馋!”
我觉得头有点晕,头皮像有一百只蜂在叮,但是并不痛,只是酥酥的。我手有些软了,但仍是一口喝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底。
“这杯敬谁不晓得,管他。”我还未把酒端起来,却听见有人敲门。大概是宿管阿姨吧,可这也奇怪,宿管一般不管我们这些将要毕业的学生,管管低年级的也就罢了,如今来要做什么。
我要站起来开门,却发现腿软得很,有些站不住,而门框却奇异地扭曲起来,旋转起来,旋转成了一个圆形的幽深的洞,仙婆子从门洞里走出来。
仙婆子一巴掌拍掉我手上的酒:“你喝起来没有完了是不是?小娃娃家,吃酒变憨包,你不晓得吗?”
我大为惊讶,不晓得她是人是鬼。仔细瞧瞧,却是清清楚楚的,花白的发丝根根分明,脸上又是笑,又是带着火气。我一时被吓得发了呆,酒泼我一身,竟也不晓得擦了。
“瞧什么瞧?你是喝得二麻了,自己发梦了。”仙婆子说。
“我妈妈说……”我舌头有点大,话也说不清了。
“是了是了,我死了,我他妈的,终于死了。”仙婆子说。
“那你来做什么?”我说。我想起自己正在偷酒喝,有点尴尬起来,“我只是尝一尝,我不喝完。”
仙婆子不理我,却研究起寝室里的暖气片来。她把手放到暖气片上试探着,嘴里啧啧地叹:“哎哟,还有这价好的东西,你们这代人真是享福了。”
我实在不晓得招待鬼要怎么招待,要给她倒杯水吗?还是端个凳子给她坐?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思考了好一阵,感觉脑子像夹了榫卯,扭不动了。
“你吃水不吃?”我说。
仙婆子看我一眼,叹了口气:“跟你说了,我死了。”
我总算是反应过来一点,又害怕,又有点难过,有点想哭了:“那你是来瞧我?陪我讲话吗?我正想找人讲话的。”
仙婆子说:“话是可以讲,但你跟我有什么相干?”
我又蒙了,奓着嘴要哭:“那你来做什么?”
仙婆子说:“跟你说我死了!你是在自己发梦!你喝多二麻了!小姑娘一个,喝起酒来不晓得停呢!”
“不过也不赖你,谁叫我的酒好呢?”仙婆子仍旧把手放在暖气上,狡黠地一笑,“是不是好喝得很?沧城泡酒的,谁泡得过我呢?”
仙婆子说,那天下午,她一早就把店门锁了。
店里要紧的东西,她早已经收拾完毕。多年前的信早已经烧掉,瓷器也砸掉了。难得的药,她一包一包封起来写上名字,先前街子天的时候,该送谁都已经送掉了。泡好的酒,她也一瓶一瓶装了,该给谁都已经给掉了。
店里只剩下些瓶瓶罐罐、杯杯盏盏、纸钱锞子,还有寻常草药,都是不值价的,往后谁用得着就取去,用不着当垃圾扔了也不可惜的。
仙婆子出门,到菜市场。在卖熟肉的摊子上买了一只猪耳朵,叫老板切了条。买了一坨牛肉,也叫老板切片。羊蹄看上去炖得 ,仙婆子想买一只,但想了一想,又算了。
仙婆子把这些东西揣在一边衣兜里,另一边的兜里是一瓶酒。她往城外的蚂蟥山走过去,这里连着打鹰山的尾巴,矮矮的,比起打鹰山来,更像是一条土坡,像一条扁平扭曲的蚂蟥。这里是沧城人的坟山,许多人的祖坟都在这里,从祖宗的祖宗、祖宗,到父母,到儿孙,都埋在这里。沾了坟山的光,蚂蟥山还有许多老树留着,大多是好几百年的古柏,黑黝黝的树干,长得刀削斧砍的,树上拴了红布,底下有香烟燃过的灰烬,被当作家神供着。
仙婆子身子仍然是直苗苗的,脚步也算轻快。但她毕竟年纪太大,即便是爬这不算高的蚂蟥山,也喘得厉害,走几步,就歇下来,扶着腰。
仙婆子路过许多人家的坟山,有高家的,也有陈家的,还有许多别的人家。一辈一辈的沧城人,由高到低,静静地望着。此时不是扫坟的时候,山野里空荡荡的,只有空寂的鸟鸣。风吹过远处的松林,吹起漫长的波涛般的响,唰啦啦,叮铃铃。
沧城人为了扫坟方便,都愿意把坟山选在矮处。仙婆子越往高处走,坟就越少,只有大片大片的柏树林。几百年的高大柏树零星长着几棵,别处都是柏子撒下新长的小树,不过一人高。仙婆子随手扯了柏叶在手上搓着,轻轻嗅着那气味,柏树的味道是很香的。
仙婆子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往山下望去,看见沧城像一个巨大的棋盘,笔直的四条街延伸开去,小小的巷子把沧城划分成一格又一格,把人们框在里面。现如今这棋盘看起来有些乱,有高高低低的楼,也大了许多了,但棋盘的格局是没有变的。
跟仙婆子小时候是一样的,跟五百年前也是一样的。
蚂蟥山顶,是沧城的公墓。说是公墓,其实只是一片粗粗整修过的平坦的阳坡,政府用来安置一些没得家人的鳏寡孤独,平日里其实也是没有人料理的。
沧城人讲究落叶归根,但凡生前有办法的人,都会尽力叫自己埋进祖坟山,所以这里埋的人很少,只在边上有一排小小的坟茔。仙婆子一个一个地瞧那些墓碑,都是水泥浇的,薄薄一块,贴着瓷砖。上头有的有名字,也写着生卒年月,有的连名字也没有,只有“张氏”“刘氏”,甚至有两个“无名氏”。仙婆子想要拔掉坟头的草,拔了几下,又觉得手生痛,便也罢了。
仙婆子说:“欸,这草会开花呢。那我不拔了,给你们留着吧。”
歇了一阵,仙婆子选了个有树荫的地界,绕着走了一圈。
“五步,七步,够了。”仙婆子说,“够了,我就在这里了。”
选定了地方,仙婆子坐下来,掏出衣兜里的酒肉。装牛肉的塑料袋不晓得何时破了,漏了一点汤汁在衣兜里,仙婆子骂了一声:“我特意穿的新衣!现在搞脏了!”
那也只能算了。仙婆子把塑料袋摊开,吃肉喝酒。她发现自己忘记带杯子,那就罢了,对着瓶子喝也是一样的。
喝了一口酒,仙婆子苦得皱着脸,咂起嘴来:“他妈的,我就该多带一瓶果子酒,哪个晓得这价苦。”
仙婆子赶忙大口吃肉,把苦味压下去,发出响亮的咀嚼声。仙婆子感觉有人在推她的背,回头一瞧,是她的小白羊。小白羊还是雪白雪白的,皮毛像云朵一般蓬松。它像是很生气似的,定定地望着仙婆子。
“哎哟,我的宝宝贝贝!”仙婆子伸手要摸,小白羊却扭头一躲。
“你莫生我的气了,”仙婆子说,“我晓得错了,是我把你忘记了。”
小白羊还是生气,还是瞪着仙婆子,两条后腿绷得直直的,像是打定主意要把仙婆子顶翻在地似的。仙婆子拣出一条猪耳朵递给小白羊:“你吃嘛,我真个错了。”
小白羊不肯吃,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哼。仙婆子说:“我今天本来想吃个羊蹄的,就是想着你,我才没有吃!你还生我的气!”
“你跟个畜生啰唆什么?”有人说话。仙婆子回头,看见她的父亲邱大夫坐在那里。这次他没有像个菌子似的半截埋在土里,而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穿着当年做大夫时候的衣裳,好好地坐着。
仙婆子已经太多年没有再见过她的父亲,突然一见,这老太婆竟也有些伤心。她使劲咽下嘴里的肉,定了定神:“我就晓得你会来。”
“你在做什么了,要喝草乌酒?”邱大夫说。他的女儿看上去比他还要老得多了。
仙婆子淡淡地说:“时间差不多了。”
邱大夫问:“老天同意不同意?”
仙婆子说:“同意了,上回政府组织体检也查出来病了,医不好的。”
邱大夫说:“有的人就算老天同意,他都不肯呢。”
仙婆子说:“要是晓得活着只剩下受罪,那就肯了。”
邱大夫便点点头:“也罢,老天同意,那就没什么的,就是天意到了。”
邱大夫扭头四处张望,嘴里呼唤:“木仙,木仙。”
仙婆子很惊讶:“木仙也来了?我再没见过她。”
邱大夫说:“在打鹰山的时候她怕,不肯出来的。我喊她来接你,她肯定要来。”
邱大夫又喊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只听见风声呼呼的,太阳光照得热热的。
邱大夫叹一口气笑起来:“罢了罢了,她没有长大,你是长大了的,不跟她计较罢,反正快要得见了,到时候见了再说。”
仙婆子和邱大夫不再说什么,两个一起抓猪耳朵吃。仙婆子说:“你不是不吃吗?你不是说吃狗屎和龙肉都是一样的。”
邱大夫就笑:“我来接我的丫头,陪我丫头吃一口怎么了。”
仙婆子瞧着这个比她年轻得多的父亲,自己觉得有点好笑,日后再见别个,别个怕不会晓得这是父亲与女儿,只怕以为是母亲和儿子了。
“爹。”仙婆子说,“我们往哪里去?”
邱大夫喝了一口酒,苦得直吐舌头,骂了一声:“贼泡的酒啊,苦成这价。”
仙婆子笑起来,说草乌酒不就是这样,何况这可是打鹰山的草乌,泡了多年,当是开玩笑吗。她突然想起自己这一生命运的拐点,就是一坛草乌酒,便唏嘘起来,说:“当年我们就是因为这个草乌酒了。”
邱大夫说:“是了,因为草乌酒,你才得活命的。”
仙婆子觉得,这样说也有道理。她想起自己没有问完的话,便继续问:“爹,我们往哪里去?”
邱大夫眯着眼睛:“你问我,我问哪个?”
仙婆子十分不满:“你死了这么多年还不晓得?”
邱大夫仍旧眯着眼睛,像是十分中意这阳光似的。他打了个哈欠,说:“你活了那多年,搞清楚活着是怎么回事了?”
那也有理。仙婆子在人间这么多年,也没有搞明白人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人活着,要往哪里去。
邱大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地上站起来,拍一拍自己的屁股:“还有别个要跟你说话的,我走了。”
仙婆子说:“哪个?你就在这里听。”
但邱大夫已经不见了,留下一句袅袅的回音:“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莫烦着我。”
这回来的是陈敬先。与邱大夫不一样,陈敬先竟然变得十分年轻,瘦瘦高高的,穿着长衫,袖口干干净净,指甲上还沾着墨点。
距离仙婆子很远,陈敬先就站住了,他背着一只手,另一手握拳在胸前,对着仙婆子微微地点头。
仙婆子只觉得他的样子奇怪得很。
“你老婆呢?”仙婆子大声问。
陈敬先一时没有料到仙婆子的第一句话是问这个,愣怔了一下,又儒雅地笑起来:“水仙,好久没有见你,甚是挂念。”
“你老婆呢?”仙婆子又大声问。
陈敬先见这个老太婆按住了这个问题,脸有些僵了,但还是尽量淡淡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未曾见过她。”
“这价看来,还是给她离成了。”仙婆子说着,低头又吃她的牛肉。
“什么?”陈敬先有些莫名其妙,好像不晓得金凤死前一心一意要跟他离婚。
“你老婆死前大闹天宫,非要跟你离婚,你不晓得?”仙婆子说。瞧着陈敬先真是不晓得的样子,仙婆子说:“活着的时候离不成,如今看来死了是给她离成了。”
“果真?”陈敬先十分惊讶,脸上好似有些挂不住的样子。他想了一想:“这边与人间不同,我也只是瞧一瞧你,瞧一瞧就走……”
“我不赖着你。”仙婆子说,“我晓得与人间不同。”
“虽然不同,”陈敬先说,“但我是很怀念那时的。”
仙婆子说:“都过去了。”
陈敬先点点头,不知道如何再往下说了,只得理一理自己的长衫,说:“那么就如此罢。”
仙婆子头也不抬,仍旧吃肉喝酒,只是摆摆手。
又听得马蹄响,可是没有人来,只是一匹马。那马闲庭信步,低头嗅着蹄边的草,打了个响鼻。马抬起半个头来望着远处,仙婆子跟着望过去,看见阳光下明亮的广阔的沧城,沧城四围已收获过的露出了本色的田野,还有远处淡青色的,一层比一层远的山。
这画面很是怪异的,一匹血糊糊的大白马,站在山岗上,高高地昂起它优美的半个头,望着远方。仙婆子站起来抚摸马的脖子,泥点和干硬的血迹之下,它的毛皮像丝缎一般温柔。
大白马背上仍然有鞍子,马头上也笼着笼头,只是背上没有人了。仙婆子把笼头和马鞍解开,大白马卸下了束缚,十分惬意地甩了一甩头,甩出些血点,落在水仙脸上。仙婆子往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去玩!远远地去!”大白马便头也不回,往山下走去,隐没在山林之间。
仙婆子等了一阵,没有别的人过来了。仙婆子把剩下的肉碎都捏到手里,拍进嘴吃了。
“造孽啊!”仙婆子说,“肉都吃完了,酒还没喝几口,苦死我算了。”
仙婆子眯着眼睛,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猛地喝了一大口,苦得龇牙咧嘴,手指头到处乱抓,逮了一把柏树叶,放在嘴里嚼,又涩又辣,呛得呸呸地吐。
“狗日的!死都不得个好死!”仙婆子说,“哪个发明的这酒?等老娘过去了,我给你揪出来剐!杂种!”
“哎哟,你那个嘴!莫乱讲了!”有人拍着仙婆子的背,递过来一条手巾子。仙婆子眼泪鼻涕都被呛出来,一把扯过来。
“哪个害你了?又不是别个叫你吃的,是你自己要吃,还讲得那么难听。”皱着眉头的表爷爷说,仍然抚着仙婆子的背,眼睛亮亮的。
仙婆子擦净了脸,把手巾往表爷爷身上一丢:“你讲话好听,你怎么没成神仙呢!”
仙婆子一个脸红得要命,眼睛也红了,瞪着表爷爷。表爷爷扑哧笑起来,说:“你好端端的,自己倒要生一场气吗?”
仙婆子的眼睛更红了:“我当初还去送了你,你如今却不来接我。”
表爷爷赶忙说:“你莫哭,我这不是来了。”
仙婆子说:“这么晚才来,我吃得好苦的酒。”
表爷爷叹一口气:“要我说,你这么做还是不对。”
“哪个要你说。”仙婆子立刻打断了她,“你的小皮匠呢?哎哟,你不去找他,倒是有空来管我?”
这回轮到表爷爷脸红了,她嗫嚅着说:“你莫乱说,再没有的事情,莫乱说。”
“嗨呀,你莫再硬着了。”仙婆子说,“以前图名字上族谱,图牌坊,非要硬着。如今也没有族谱了,也没有牌坊了,连你也没有了,图着了什么?”
“我从来也不图那些!”表爷爷说着,挨着仙婆子坐下来,两个老太婆手牵着手。草皮暖暖的,日头快要下去了,远处有人在田坝里点起火,长长的青烟到了高处被风吹散,慢慢地在沧城上空笼起一层薄薄的纱幔。
“该点豆子了。”仙婆子说。
“过一阵就能吃麦蓝菜了,豆笋也快了。”表爷爷说。
“你只晓得吃草。”仙婆子撇了撇嘴。
“我不吃,我是想着,你原本还能吃一顿的。”表爷爷说。
“不吃了,心烦了。”仙婆子说。
“太阳要下去了。”表爷爷说,“你收拾收拾吧,我送你。”
白日尽了,我看见仙婆子站在山坡上,望着脚下的沧城。天气凉了,风吹过来,一股比一股吹得凶,把仙婆子鬓边的头发吹散开,叫她看起来像一株枝条飞散的枯柳树。鸟雀归巢,往蚂蟥山上来,叽叽喳喳地叫得凶,还有黑老鸹,哇哇地叫。
仙婆子对着鸟雀伸出手去,鸟雀在她头顶盘旋,像渐渐阴霾的云翳。
我最后一次见到仙婆子的场景,就是这个样子。我想我自小见过的人,都与仙婆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即便我与她交谈不多,缘分也算是深,她才叫我瞧见了真相。
后来我回到沧城,听见许多关于这件事的讨论。说仙婆子没有家属,政府把她埋在公墓,她倒是享了福了。说一早派出所里的人传出来话,让大家不要乱讲,沧城没有命案,她就是自杀,但大家只是不信。
为什么不信,人家就说,她那么大年纪了,没有想不开的事了,不会自杀。
但除此以外,也就没有道理可讲。总之说来说去,大家还是觉得命案比较激动,叫人想起许多诡秘的传说。自杀就没有意思,说起来也不好听。
我说我觉得她是自杀,别个就说,小屁娃娃,晓得个屁。那也是的,可能是我自己吃多了酒发梦,这我自己也不能确定。
但事情都过去了,事情里的人就像刮过沧城上空的风,卷起了几片树叶,掀起过一点涟漪。
对于沧城来说,她的事不会只是她的事,她的事关于沧城的好多年,那好多年里的好多人。在好多好多年里,沧城的人凭借这些隐秘的传说熟悉着她,也彼此熟悉。
沧城不能允许每个人都这么乏味地死去,就像大家也不能这么乏味地活着。
那也是对的。如果真的这么乏味,沧城以后的事情还有谁想讲呢?我以后的话,要讲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