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城的秋天最好,四围乡坝的稻田都黄了,金灿灿,亮闪闪的,像晚霞落在了地上。清早的时候寻一个山头爬上去看,大片金黄的田野,比天更空旷。雾气升起来,山与田地相连的地方都被罩了纱,就跟做梦一般。房屋都是青瓦白墙,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堆在田野里,像白云堆在晚霞的幕布上。沧城坐在幕布中间,方方正正,四条大路整齐地伸展开,沧城规矩得像一张棋盘。踏脚河穿城而过,像楚河汉界,清清爽爽。
秋天里,沧城的老先生就写诗了。别个念不通,他们就说这是赞美丰收,赞美沧城是滇西北粮仓。种地的人也高兴,收谷子打谷子要开始了,累是累,忙是忙,但瞧着大捆的谷子收起来,心里很喜欢。小孩子更高兴,水田里养的鲫鱼肥了,都是吃虫子和稻谷长肥的,肚皮也泛着黄黄的光。
平日里,水田是禁止小孩子靠近的地方,都怕小孩落下去,扑一身泥浆不说,还毁了庄稼,此时却是全然开放了。小孩子穿个衬裤,或是什么也不穿,下田里去摸鱼。水底泥浆黏稠厚重又冰冷,一踩就陷下去,仿佛要沉没似的,但小孩子也不怕,连滚带爬地。鲫鱼灵活,但田里行道逼仄,水又放走了许多,鲫鱼也只能连滚带爬在那浅水里滚,滚得慢的就被小孩子捉了去,滚得快的,被几个小孩子包围了,也要捉去的。
捉了的鲫鱼,一筐一筐金光闪闪地送到生产队,又分到各家各户。日子艰难,这鲫鱼算家养也得,算野生也得,反正是许久不得见的荤腥。有小孩子等不得大人煮饭,就刮洗烧烤着吃起来,吃得嘴脸黢黑,心满意足。
麻拐和青蛙也在田里呱呱地叫。它们叫嚷了一整个夏天了,晓得能叫的日子不多,趁着这沸反盈天,更是要努力地叫嚷。
秋天连劳改队都是高兴的。劳改队有犯人刑期满了,就转为生产员留在劳改队的农场。秋日农忙,生产员就有假期回家去住上半个月,等回队的时候,总是带了家里吃食的。于是整个农场都打起牙祭,这个也分得一口,那个也分得一口。
陈敬先不懂农事,无甚可忙,放假纯粹就是休息。如今他住在沧城西边的高家坝,秋天踏脚河水浅,他就领着两个女儿,陈团结和陈前进,往观音箐去,找踏脚河的源头。他怕遇着往日的熟人,不肯直穿沧城,而是沿着城外的山脚走。林子密密匝匝,鸟叫显得很悠远,阳光落下来也是星星点点的,没有热气。溪水潺潺地从山石缝里往外淌,溪里尽是青黑色的卵石。陈敬先领着两个丫头挑着精致的拣回去,磨了刻章。
陈敬先劳改的农场在金沙江边上,距离沧城近百里地。金沙江此时也到了枯水期,夏天浩大的土黄色江水逐渐变蓝变瘦,要一直延续到来年春雨时节。在农场的时候,陈敬先也去江边拣卵石,只是那卵石质地粗糙,单单是磨平都十分不易,刻章更是不得,一下刀就崩得面目全非。如今回到沧城,观音箐有质地细密的石头可拣,陈敬先就拣个不歇,父女三个常常一拣便去了半日。
其实刻章也没有用处,大多数刻了就给两个丫头去玩罢了,偶有刻得满意的,陈敬先才留下来。如今就算有人前来求字,也不过是要写讣闻,记礼账,实在用不上他盖章。陈敬先有时候心里不甘,替人写了喜联,就悄悄拣个角落,盖一个红印,再怎么仔细瞧,也瞧不出来。
拣了一背篼石头,陈敬先和两个丫头回家去。两个丫头是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瘦骨嶙峋,头上梳了一模一样的两条辫子,走在前面追追打打,在山石间蹦跳,把辫子甩得像是飞起来了。陈敬先背着沉重的背篼,紧撵不上,怕两个丫头跌绊,只得大喊:“老大!老二!”
他尽力地喊了,只是声音不十分大,两个丫头自是不听。陈敬先便站定了,猛吸一口气,大喊:“陈团结!陈前进!”
不到万不得已,陈敬先不喊两个丫头的大名。倒不是如此显得生疏,而是他着实不爱这两个名字。记得当初两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他拿出一张纸给他媳妇金凤去选,得意扬扬地,纸上写了他冥思苦想的名字。
金凤不识字,他就念给金凤听。先念了“静之”和“逸之”,金凤听不明白,陈敬先解释半天,金凤倒是笑了:“什么意思我不晓得,我听着像‘一只’,是一只猪了。”
陈敬先十分扫兴,又思索许久,最后想出“晴耕”和“雨读”,说是寄托他的志向。不想金凤听了讲:“什么志向了,如今我们家只要好生过活,莫招惹麻烦。”
陈敬先说晴耕雨读就是好生过活,好生过活正是他的志向,金凤仍是不依。最后金凤自作主张,给孩子起名团结和前进,旁人都讲好,说比陈敬先想的名字更进步。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陈敬先不说什么,只是自己平日里是不叫的。待丫头大些懂事了,陈敬先有一回从农场回来,喊了她们说起个表字,两个丫头也不十分愿意。
“女孩子家家,团结团结、前进前进的,总是不够文雅。”陈敬先说。
“爸爸,如今你那套过时,女孩子怎么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团结说。
“不必改名,只是另起个表字,以往古人都有表字。”陈敬先说。
“古人还要裹脚呢,这都是封建糟粕。”前进说。
此事便这么罢了。
陈敬先回来,金凤是很高兴的,虽然正是活路多的时候,但她宁可得罪人,也要放弃一些活路,回家来守着陈敬先和两个女儿。只是夫妻两个别离久了,没有什么话讲,客人似的。
金凤就找话来讲:“我存了一块火腿,晚上蒸了你吃?”
陈敬先磨他的石头,也不搭腔。金凤再问,陈敬先就点一点头。
金凤不甘心,说:“你在队上伙食不好,给你补一补。”
陈敬先仍旧不抬头,只磨他的石头。
金凤说:“不过如今家里伙食也没有多好,怕是你在队上还要好些。”
“我听讲你们队上待你们这价读过书的人是很好的,是不是了?”金凤问。
“你们读书人的命就是好,去哪里都得尊重的,也不做重活。”金凤说。
“你们队上三日得吃一顿肉是不是?”金凤问。
陈敬先停下手里的活:“你听哪个讲的胡说八道了。”
“我听见是这么讲的,说你们做出的东西好得很,国家给奖励,你们吃得很好……”
金凤没有讲完,陈敬先就打断了她:“胡说八道,少学人乱讲。”
陈敬先照样磨他的石头。
傍晚,团结和前进两个在晒场跟一群娃娃跳舞,唱歌唱得震天动地的,天黑也不回来。金凤先是出去喊,实在喊不听,便拿了竹条子出去作势要打,仍然是不听。
金凤腿短,撵是撵不上的,气得金凤乱骂,倒叫围观的旁人责备起来,说金凤不支持女儿学习进步。好不容易两个丫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金凤叫她们洗脚睡觉,她两个倒是在院坝里演起戏来,团结当李铁梅,前进当李玉和。过一阵换过来,团结当李玉和,前进当李铁梅。
闹到夜深,两个丫头脚也不洗,就这么睡了。金凤听得内外安静下来,只听见旁边牛棚里的牛时不时哞一声,便放下针线,洗了脚,又用毛巾擦洗了身子,爬到铺上,瞧见陈敬先已经睡了,听见他发出轻微的鼾声来。
“敬先。”金凤钻进被窝,身子紧紧贴着陈敬先。
陈敬先不作声,仍是睡着。
金凤伸手过去,抚摸陈敬先的脸,另一个手探进陈敬先的背心,摸到他的肚子,又摸上他一根根突出的肋骨。陈敬先仍旧不动,还不耐烦地叹一口气。
“敬先。”金凤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想了一想,她抓起陈敬先的手,放在自己干瘪的胸脯上。陈敬先猛地一震,接着手上一挣,背转身去,把被窝扯出一个空当。风灌进来,把光着的金凤冷得汗毛一竖。
“累了,明日吧。”陈敬先说。
陈敬先和金凤的婚事,在沧城人眼里看来没有什么特别,跟每一家都一样,吵吵闹闹的,反正也能过几十年。只有金凤自己跟别个讲起来,总是骂骂咧咧,说是孽债。
其实良缘也好,孽债也罢,总之是她自己求来的,好坏赖不得别个。
陈敬先家老祖公原本是外乡人,为了修铁路来的沧城,做个小官。只是到陈敬先父亲这一代,官已经没的做,一家人靠着祖宗田产过活,田产一年比一年少,官宦人家的架子仍旧不肯丢。陈敬先很小就听讲,说他的母亲和奶奶有一回去收租,正逢上灾年,两个女人瞧佃户家家难过,一路摘下自己的钗环,叫佃户拿去应急。到后来两个人都没有能摘的首饰了,竟把多穿的衣裳裤裙也脱下来,给佃户的女人。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陈家老爷这么跟陈敬先解释,“别的先不讲,读书人家要修身,要懂诗书,识礼仪。自己活得下去,就莫为难别个,你妈妈和你奶奶做得好,没有丢陈家的脸。”
等陈敬先大了,读旧书看着是越发没有用处,想上新学,又没有什么门路。陈家老爷托人卖掉几张祖传的古画,又托人给他在省城军队里找了个文书的事做,倒是轻省,只是时局动荡,前途也是难说。好在陈敬先所在的部队头子算是有点眼光,没过几年就起了义,保住了一伙兄弟的命。回到沧城,陈敬先跟着马帮走过两趟,走得皮开肉绽,实在吃不得那个苦,也琢磨不了生意的人情世故,走完两趟也就罢了。
只是等陈敬先回家不过两年,家里田产也没有了。陈家本就人丁单薄,老人又一个接一个离世。家里原本还有些金石字画,为了丧礼一样紧一样地卖了。陈敬先倒是也有点冲闯,开了个文书铺子。沧城虽然读书人家不少,但像他一样笔墨功夫好的也不多,陈敬先给人家写标语,画墙画,画戏班子的背景幕布,画广告牌子。极小的事情他也做,写讣闻喜联,写家书,竟也活得不赖。
苦了些钱,陈敬先干脆找了两个人合伙,三人一起买了个照相机,开起照相馆来。沧城从没有照相馆,这便是第一个了,乡下人虽然没有什么钱,也愿意攒上一笔,来望这西洋镜。照相馆的背景都是陈敬先自己画的,有亭台楼阁,也有嫦娥奔月。其实照片洗出来都是黑白的,但陈敬先非要画得五颜六色的。一伙乡下的泥脚杆哪里见过这等美景,都要啧啧称奇,站在那嫦娥跟前个个都像被捆扎了手脚,倒是被那美嫦娥衬得像一群土鸡了。陈敬先喊他们做个笑脸,那是死也做不出来,个个都瞪圆了眼睛。
洗出来的照片难看得很,陈敬先就自己给相片染色,倒是把这些泥脚杆染得个个明眸皓齿,粉白红润的,比本人漂亮一百倍了。
这么一折腾,陈敬先便混到了三十岁。原本想着苦了钱好娶妻,没有想到沧城渐渐又有话讲起来,说陈敬先做过反动派,家里又是地主,不能托靠。陈敬先也问了几个媒人,有的杳无音信,有的寻了一久,说他成分不好,愿嫁的姑娘只是没有。
金凤就是这时候主动寻上门的。
金凤的爹,就是曾经带着陈敬先走马帮的马锅头。金凤原本也有两个兄弟,一个走马帮在西边遇上战火死了,另一个往南边去,就这么出了国,从此杳无音信,金凤便成了独女。身在马帮家,金凤从小听家里人讲一句话:“好马不驮空背篓,好女不找马锅头,好马好骡金不换,穷家穷路赶马人。”
金凤的爹是一个走马帮几十年的老马锅头了,瞧过的小伙儿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平日里他最是吹嘘自己赶马人的身份,说这世上的好汉,过去排名次,第一是上战场的,第二就是走马帮的。到了后来,第一第二也不分了,走马帮不比上战场好混,都是铁打出的汉子。何况他们上战场的物资周转,不也得靠着马帮给他们驮吗。
“没有我们马帮,他们打得动谁?”金凤爹说。
金凤爹是一个运气很好的赶马人,最初赶马的时候,他跟着别的马锅头运送的是千百年来的老几样——茶叶、皮毛、药材,搭着些沧城的粉丝啊,红糖啊,粮食啊,那都是短途的货。
沧城这个地方,像一汪山峦之间的深潭,四面的水都往里流淌。东南西北的马帮都往这里来,东西南北的赶马人都讲不同的话。走到沧城,北地来的马帮嫌热,南边来的马帮嫌冷,而且大家都讲不通话了。于是大部分马帮就此停住,把货就地卖掉,重新买了新的,扭头回去了。金凤爹脑子灵活,做了这多年马帮,哪里的话都会讲,样样话都讲得来,他的货敢往北边走,也敢往南边走。而那些不敢走的马帮,就送给金凤爹算不清的好活路。
后来等金凤爹自己当了马锅头,更赶上了马帮的好时候。茶叶算得油水好的,但还有油水更好的鸦片和军火。运这些东西,是把命挂在马铃子上,一路有的是虎视眈眈的盗匪。但金凤爹胆子大,力气大,偏还心细如发,遇到过好几台子祸事,虽说也留下几处伤,还瘸了一条腿,但把命是抢了下来。他不仅没死,还带出一支又忠心又能干的马帮,苦了好些钱,在沧城起了大宅院。
“高崖万丈深,拦不住虎胆熊心赶马人。江河百里阔,吓不退走南闯北赶马哥。”金凤爹这么说。在沧城,他是出了名的讲义气,只消听说哪个赶马人遇着难事,他即便是贴上自家也要帮人家一把。哪个家里有好后生想跟着走马帮,他只要瞧着人家诚恳,也就义不容辞一般,要带人家上路的。即便后生吃不得苦,走不下去,他也说敢走一趟就是好汉,不会瞧不起人家。
至于坑骗嫖赌、打砸斗殴之类赶马人常见的毛病,金凤爹自然也有,那些不必提。
不过到了自家姑娘的婚事,金凤爹倒像是转了性了。此时他年纪大了,被腿伤日日折磨,早就回家养闲。大概是没有了马锅头的身份,金凤爹就说不找赶马的,赶马的找不得。
金凤问她爹,你自己就是马锅头,你如今说赶马的找不得?
金凤爹说:“三十晚上吃喜酒,大年初一就出门。好女嫁了赶马人,独生独死无人疼。”
金凤说:“你不是说赶马人是铁打的好汉。”
金凤爹说:“铁汉遇路女,不记自家门!赶马的在外头做些什么你晓得?”
金凤说:“爸爸你在外头做什么?”
金凤爹就嘿嘿地笑。
其实倒是不必金凤爹反对,金凤自己也不愿找赶马人。以往找马帮,不过是图男人能苦钱,现如今终于太平了,赶马人也都回来搞生产,仅有的那几支马帮属于农场和生产队,驮什么也苦不出富贵。再说金凤自小瞧着马帮长大,赶马人如何生活她瞧得明明白白。要做铁汉不容易,大概是铁人怕生锈,于是洗不得澡,反正金凤觉得赶马的人都臭得要命,她自己的爹也臭得要命。屋子里进来一个赶马人,半日都是马汗臭味散不尽。
再说了,从小眼见着那么多小伙跟着自家爹来来去去,有的去时好好的,回来就成了独腿的残疾。有的白生生一个嫩小伙,走几趟马帮面皮黑红了不说,讲话也难听起来,做事也奸猾起来,倒好像不是去苦钱,是去专门学坏一般。再有的,去的时候活生生讲着话,回来时就是一坛子灰了。
金凤心里有个影,来自她见过几回的陈敬先。那时候她年纪还小,瞧见马帮里来了个白皮白面的俊小伙。小伙一身崭新的行头,连裹腿布也是新崭崭的,一瞧就晓得是第一回走马帮才买的家什。瞧见金凤,他低下头不看,只清清淡淡地笑,一点也没有赶马人的轻浮风流。金凤爹教小伙打行李,那行李里竟有几本书,金凤爹嘲讽地把书丢开一边,小伙还恋恋不舍似的。
临出发,金凤爹穿着羊皮褂,腰里插着皮鞭和打锣的锤,声如洪钟地对着一伙赶马人喊话。这些话金凤也听得许多遍了,不过就是要如何打起精神,如何小心行路,如何严守规矩。金凤爹交代了又交代,说此行再不许偷偷喝酒,赶马好比打仗,打仗喝酒,那是不要命了。谁要喝酒,先想想自己有几个脑壳。
金凤爹讲到第三遍,那白面小伙轻声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明明是顶嘴的话,却把大家都说笑了。赶马人不懂意思,只觉得这小伙可笑得很。金凤也不懂意思,偷偷问她爹。
“他们读书人,是这样的。”金凤爹说,“你管他呢。”
金凤不管,金凤只是觉得念得实在好听,比她爹的顺口溜好听。
后来金凤晓得,这小伙名叫陈敬先,是父亲朋友家的子弟,世代读书的人家。金凤想着,读书人果真是不同,长得也好看,看着也不臭,金凤暗暗替他担怕,怕回不来,也怕回来却搞坏了。后来听讲陈敬先又不走马帮了,父亲叹息说毕竟是读书人家出身,吃不了苦,而金凤却暗自高兴,想着如此的人,本就不该在马帮里给糟蹋的。
如今已是新社会,政府号召说终身大事要自己做主。再说马帮男人都在外苦,家里都是女人当,也就不当金凤是个娇女看待。说到婚事,金凤爹跟金凤商量。
赶马人找不得,那就找个手艺人。金凤爹说:“大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
金凤摇头,说手艺人走南闯北,跟找马帮的一样。
金凤爹说:“找个开店的,开饭店酒店的跟我们最好,知根知底,随便问随便有。”
金凤摇头,说如今新社会了,往后开店的如何也难说。
金凤爹说:“别的行当你爹我也不认识。”
金凤说:“有没有读书人?”
金凤爹笑起来,说自己走南闯北,这世上一半人都见过,偏就不认识读书人。笑了一阵,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摸着下巴。
“说来读书人是好,毛病少,稳稳当当。”金凤爹说。
“你不是说不认识读书人。”金凤说。
“也有认识,还真合适,爸爸想起来一个人,说来你也见过,怕是不记得了,喊个陈敬先。”金凤爹说。
“不记得。”金凤说,心里已经笑开了。
“但他怕是不行吧。”金凤爹摸着下巴想了一想又说,“别个说他做过反动派,迟早要倒霉。”
“哪个能一辈子不倒霉?”金凤说。
“那也是的,你爹也倒过霉,过来了就是了。”金凤爹说,“读书人都是先生,能倒多大的霉?”
不过几日,金凤爹的媒人就找上了陈敬先的门。陈敬先的婚事在沧城媒人里头已经传开,晓得不好办,如今有姑娘家自愿,那是再好不过了。陈敬先的父亲先是高兴,后来听说是那金马锅的丫头,却犹犹豫豫的。
“赶马叔叔不是与你有交情?”陈敬先问。
“是有交情,但攀亲是另一回事,赶马的都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陈敬先父亲说。
“我见过他家宅子很大。”陈敬先说。
“我们是读书人家,不讲宅子大,只讲耕读传家。”陈敬先父亲说。
事情先给搁起来,陈敬先父亲也不同意,也不拒绝,单等着瞧还有没有别家可选。媒人来了几回,从秋天等到冬天,是沧城人办婚礼的时候了,仍旧没有个答复。金凤爹来瞧,陈敬先父亲也不肯见,只推说身子不好,要等一阵才做得回答。这一等就把金凤爹等死了,他心里大概晓得读书人家矜持,瞧自家瞧不上,又抵不过丫头非要找个读书人,只得爬上他那大宅的阁楼,去搬一条存了好几年的火腿,打算给陈家送去做个礼,想着好歹见了面,就好讲话。没想到腿伤又发,在梯子上没有站稳,滚了下来,当场就跌死了。
做主的人没有了,陈敬先心里头气馁得很,好不容易有女子家愿嫁,如今怕是又没有下文。问他父亲,父亲只是不吭声。父子两个参加了马锅头的葬礼,想帮点忙,又给冷风吹得缩手缩脚,只得愣站着,都不晓得要怎么办。
陈敬先万万没有想到,马帮家的千金哪里比读书人家的小姐,胆子大得很,规矩是一点也没有。又过了一阵,一晚有人咚咚敲门。
开了门,门外站着个小女子,穿着一件裁剪得紧紧的蓝布衣裳,矮矮胖胖,脸面被冷风吹得红粉粉的。
“你找哪个?”陈敬先问。
“我找陈大爹。”小女子瞪着眼,下巴抬得高高的,不瞧陈敬先,“你是陈敬先?我找你爹。”
陈敬先把小女子领进门去,觉得有些面熟,想了半天,想起这是马锅头丧礼上摔瓦盆的千金,不由得脸上一热,不晓得她要做什么。这小女子昂首挺胸地跟着陈敬先走,像是打了胜仗似的,等见着陈敬先父亲却突然变了个人,猛地往地上一跪,膝盖咚的一声,把个老头子吓得手脚乱抖,赶忙扶她起来。
“陈大爹,我是金马锅的丫头,我喊个金凤。”金凤哇哇号哭起来。
“好好,丫头,怎么了这是?”陈敬先和父亲都手足无措了。金凤紧紧揪着陈敬先父亲的棉衣袖子,连带着还扯住一点皮肉,老头又疼,又不敢讲。
“我爸爸说,他死了叫我来找大爹。”金凤仍旧是哭。
“叫你找我?”陈敬先父亲困惑极了,虽说跟马锅头有些交情,但哪里就到托孤的程度了?他在脑壳里把读过的书都过了一遍,也不曾记得有这样的事。
“我爸爸说了,我往后要靠陈大爹照应,陈大爹是读书人,最讲义气,不会不管的。”金凤讲着,又要往地上跪。
陈敬先父亲扶又扶不起,拖又拖不住,膝盖跟着金凤往下磕,几乎像是在扭打一般。陈敬先张着嘴巴瞧得稀奇,一时竟忘了扶。
“要管要管,大爹照应你,丫头你起来。”陈敬先父亲一团乱麻,只得先哄了再讲。
“我家有饭吃,大爹你莫怕,但是我一个丫头,又没有兄弟照应,不晓得以后怎么办。”金凤说。
“是了是了,可怜你了,你家里头还好不好?”陈敬先父亲满头大汗。
金凤却不接他的话:“我想着陈大爹多年没有见过我,我哪里就好意思找你。可是我爸爸说,你是读书人,最明事理,我不懂得的事情,就该问陈大爹。我家是有饭吃的,也有房子住,陈大爹不用担心。”
陈敬先父亲松下一口气,却又生出一股气来,气恼这马锅头好不懂事,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应承,怎么就跟丫头讲到这个份上了?现如今亲家未攀上,倒是好像成了这丫头的爹,还要给她未来指点迷津了。
陈敬先和父亲两个人连哄带骗,总算是给金凤哄好了,不哭了。陈敬先父亲拍胸脯保证,说不得叫她迷惑,定是要管的,以后怎么过,定要给指点的,金凤这才抹眼擦泪地回去了。
陈敬先送她出门,金凤又变成刚进门的样子,下巴抬得高高的,不看陈敬先。
陈敬先回屋,瞧着父亲木鸡一般愣在那里,眉头皱着,像是想不通似的。陈敬先自己也想不通,但觉得有些好笑,还有些高兴。
“啧!”陈敬先父亲大大地咂了一口,“这些赶马的,最会坑骗,有没有道理讲!”
陈敬先笑了,这个老马锅头坑骗人的伎俩他当年跟着走马帮的时候也见过,如今这件事,他倒觉得还好,虽说不讲规矩,但也没有坑骗什么。
陈敬先父亲想了半日,叹一口气:“要不然,你还是娶了她吧,人家父亲都托到我们家了。”
陈敬先心里一喜,嘴里仍是淡淡的:“不是说他们家商人重利轻别离?”
陈敬先父亲仍旧眉头紧皱:“是倒是,不过如今她父亲过世,想来她一个丫头,也不如何出门,也不晓得马帮那些龌龊,还是不错的。”
“嗯。”陈敬先说。
“我们是读书人家,人家托孤,我们没有不管的道理。”陈敬先父亲说。
“嗯。”陈敬先说。
“反正如今也没有别的合适人家,她再不识礼,你以后慢慢教吧。”陈敬先父亲说。
“嗯。”陈敬先说。
即便是后来闹得翻天覆地,陈敬先都说,他对金凤有心,也曾是一心想要待金凤好的。
只是这心被金凤自己给毁了罢了。
在婚事定下后的那段日子里,陈敬先幻想了许多关于金凤的事。他见过许多不同的女子,甚至也曾与女子紧紧倚靠着同榻而眠。陈敬先记忆里有一溪的杏花,在月光之下,像蝴蝶凋落了似的,像月亮打碎了似的。陈敬先不认为女子一定要知书识礼,甚至隐约觉得诗书对于女子的美也有着捆锁,把各种不同女子的面孔都变成了同一副模样,倒是不如天地间自生自长的好,苦难也不会磨灭她望见杏花的眼睛。
那双眼睛陈敬先从来不曾忘记,只是也不曾与人说过。他画奔月的嫦娥,便是照着那样的眼睛画的。可惜那眼睛的主人现在只怕是死了,只怕是消失了,就连面孔也有些模糊了。若是当年也有照相机,能给那一溪的杏花和那一双眼睛照下来就好了。
结婚证明已经办妥,礼都过完了,单等日子接金凤过来,陈敬先家挂起了喜联。喜联是父亲写,陈敬先就自己在窗上画些花样。红色的颜料,画了喜鹊登梅,也画了梅兰竹菊,当然了,标语也要板板正正写一些。大概是心里激动,陈敬先竟忘了留些白,给画得满满当当。邻居隔壁都说好看,陈敬先倒是觉得自己画得杂乱,画得俗了。
春日到了,陈敬先估摸着,城外的杏花开了几株,想带金凤去瞧一瞧。他特意选了个月圆的日子,陪金凤吃罢了饭,喊她同去。
“去做什么?”金凤咯咯咯地笑。
“你来瞧了就晓得。”陈敬先说。
这已是领了结婚证明的两个人,也算夫妻了,自然也无人管他们,陈敬先便领了金凤出门,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金凤走在前头,下巴昂得高高的,时不时地回头瞧陈敬先,她想着陈敬先怎么这么好看呢,瘦是瘦,走不了马帮的那种瘦,但他真是好看,眉眼低着,温温柔柔的,身上也不臭。
陈敬先在后面,每当金凤回头瞧他,他就把头一点,用眼神给金凤指路。
月亮亮得很,沧城的月亮比打鹰山的黄一些,像个硕大的灯泡挂在天顶上。杏花果真是开了,密密匝匝的,开成了一团云。虽说没有小溪,但花瓣被风吹落在地上更好看,竟是铺了一层,人都像站在云上了。陈敬先站在树下,心里头升起喜悦来。
“好看吗?”陈敬先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金凤给初春的风吹得牙齿打战,却不晓得已经到了目的地了。金凤问:“看什么?”
陈敬先不说话,闭着眼,感觉花瓣落在脸上。
金凤又说:“看什么?”
陈敬先一愣:“花啊,杏花开了,没看见吗?”
金凤咧嘴一笑:“好看!”又把陈敬先的心笑软了。
“我不爱这个。”金凤说。
“怎么不爱?”陈敬先一愣,“那你爱什么?”
“杏子不好吃,我爱吃梨,西边山的酥梨最好,我爸爸以前还给我带过一种黄皮梨,也好吃。”金凤说,“杏花有什么好看的。”
陈敬先的兴致几乎被一扫而空,他悻悻地哼了一声,冷笑起来。
金凤嘴里咝咝地吸气,不曾发觉陈敬先的笑比风还凉:“冷死了,你带我就看这个?”
陈敬先说:“就看这个。”
“看完没有?看完了赶紧走,冷死了。”金凤说。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不讲话,仍旧是一前一后地走。陈敬先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如今就想要问一问。
“你爸爸走这么多年马帮,应该有干兄弟吧?”陈敬先问。
“多,他在哪里都有几个干兄弟、干亲家。”金凤说着,咯咯咯就笑。
陈敬先没有说话,金凤又自己讲开了:“不过他那些干兄弟,在你们读书人看起来肯定觉得坏得很。我爹也是,马帮的人什么坏事不干!”
“马帮的人干什么坏事呢?”陈敬先说,“我也跟你爸爸走过马帮,我觉得他们很有义气。”
“你不懂,义气要看时候。”金凤说得高高兴兴,“涉及性命的事情他们最讲义气,但是如果没有性命的事,那就不讲了,还是苦钱要紧。”
陈敬先不说话了,金凤仍旧讲:“我听我爸爸跟我讲,先前好些年了,他有个熟人老爷托他帮卖几幅字画,值价得很,都是古董,讲好了卖完对半分的,你猜怎么样?”
“怎样?”
“结果哪里对半分,他卖的价钱十倍都不止!”
陈敬先心里一凉,想起当初为了自己办事,家里卖掉的那几幅古画。他不晓得这金马锅卖的是不是自家的画,不晓得自家卖画是不是托的马帮,但金凤这一通话却让他突然觉得受到了很大的蒙骗。
“谁家的画?”陈敬先问。
“那我不晓得。”金凤说,“反正他干兄弟多,都是这样。”
父亲说得果然没有错,商人重利。陈敬先想着,心里十分愤怒,仿佛自己突然变成了被蒙骗的卖主,而金凤变成了丧良心的赶马人。难怪这金马锅,死到临头要托孤,不敢托给干兄弟,要托给这没多少交情的读书人!只当读书人家诚实好欺瞒?
陈敬先冷笑:“所以你爸爸不敢把你托给他们,要托给我家?”
“那倒不是的。”金凤突然狡黠地笑起来,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很好笑的秘密似的,“我爸爸根本没有叫我来找你,是我自己瞎说的。”
陈敬先站住:“你瞎说什么?”
金凤绞着双手,扭头不看陈敬先,脸上却飞了红:“我说我爸爸把我托给你家,其实是我自己喜欢你才这么讲的,我瞎说的。”
陈敬先瞪着金凤。金凤偷瞧他一眼:“我一早就喜欢你了。”
陈敬先拳头握紧了,他不知道这个女子怎么会做这么没有脸皮的事,竟还敢大言不惭地讲出来。金凤仍然没有发现陈敬先压抑着情绪,只当他被自己的表白说害羞了。
“你爸爸一直病着,我爸爸又没有了,我怕你们忘记这件事,就想了这个法。”金凤说着,感觉凉风变成了热风,自己从脸红到耳,都是热的了,都是烫的了,“还好呢,我一说你们就想起来了。”
陈敬先沉默着,实实在在地感觉自己果真是受了蒙骗,父亲也受了蒙骗,自己一家都受了蒙骗。
这是什么人家的规矩?简直贱得像个妓女,还不知羞耻地讲这些话,她再是一点书没有读过,一个大字都不识,也该听过些道理吧?
“你这样讲话,是马帮家的传统吗?”陈敬先冷笑。
“是呀,喜欢你肯定要讲啊,不讲你可能就娶别个去了!”金凤还在笑。
陈敬先想起自己过去对这段婚姻、对这个女子的期待,觉得十分可笑。想起父亲对马帮家女子的嫌弃,又觉得果然是先见之明。不识礼节的女子如何算得上女子呢,与野人也差不多了。
陈敬先心里开始想,如何体面地把这结了一半的婚掐断。想了半天,却也想不出。金凤还是哝哝地表达自己的情意,讲得动情,竟来抓陈敬先的手了。
“以后不要再讲这些话。”陈敬先把手一挣,不叫金凤握着。
“过去你们家没有礼数教养,我跟我爹不知道。”陈敬先说,“以后好歹你是我面上的妻子,再不要说这些没有脸皮的话。”
金凤愣住了。
“你今日给我说的,我不会讲出去。往后你再不要跟别人提,莫给我家丢人。”陈敬先说。
陈敬先往前走去,留下金凤站在那里。月亮很圆,照得天地亮亮的,陈敬先的背影清清楚楚,脚步声显得分明。金凤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看出自己确实是做错了很大的事,蒙着脸哭了。
在陈团结和陈前进的记忆里,父母的感情一直都是不好的。母亲金凤话多,啰唆,且讲话难听。骂起人来完全不顾自己在做什么,在做活路,把东西丢下就骂,在吃饭,也不顾自己一嘴的食物,喷得一桌子都是。
相比起来,父亲陈敬先是一个很温和儒雅的人。他待孩子好,每年都要给两姊妹拍好几张相片,还用心地细细染了色,染得红白烂胖,倒比真人还好看了。他爱画这两姊妹,可以无中生有地画出许多东西来,于是两姊妹在他的画里就坐上了汽车,坐上了飞机。面对金凤的滥骂,陈敬先很少还嘴,只是听不见似的。有时候吃着饭,金凤骂起人来,把食物残渣喷在桌上,陈敬先一言不发,放下碗就回了书房。有几回,金凤撵到书房里去,把陈敬先在写的纸张扯得七零八落,嘴里叫嚷要离婚,陈敬先也是默默地不吭声,仍旧拿新的纸来写。金凤又哭又叫,发了疯了,但最后还是要把一地的纸张整理了,撕坏的拿去点火,完好的叠了重新放回去。
小孩子听母亲叫嚷着离婚,都害怕得很。等母亲气性撒完了,就偷偷去找父亲哭泣。陈敬先总是擦干她们的眼泪,说不要担心,爸爸妈妈哪里就会离婚呢,哪里就能如此不要脸皮。前进性子娇些,哄了也不依,陈敬先就画她的哭脸,画一个小孩子眼泪水乱飞,眼泪水倒比脸还要大,好笑得很,把两姊妹逗得笑。
两个小孩子都觉得父亲可怜得很,这么安静的一个人,偏偏落在泼妇手里。
后来照相馆被收归了沧城商店,陈敬先也果真因为历史问题去了劳改队。劳改队远在百里外的农场,农场靠着金沙江,种小麦、蔬菜和西瓜,还有一个自己的瓷器厂。陈敬先的信写回来,团结和前进就把信拿去请爷爷读。
陈敬先父亲读:“我如今所在,天朗气清,风光极美,颇有桃花源之风范,父亲无须过虑。”
两姊妹一边一个坐上祖父的大腿,要抢那信纸。陈敬先父亲把信高高举起不叫她们扯坏了。两姊妹喊:“爸爸有没有说我?有没有说?”
“有有有。”陈敬先父亲继续读,“大女最有胆气,要护住妹妹,勿受人欺凌。小女最巧,莫只顾爱娇,忘记进步。姊妹二人,皆是爸爸心中疼爱,切记不可枉费了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两姊妹听了就高兴得很,脸在信纸上蹭来蹭去,当成父亲那般亲热。
读信的时候,金凤也在旁边听。一封信念完了,金凤就问:“爸爸,信里头有没有说我啊?”
团结高兴地把她妈妈吆开:“没有!没有!说的是我和前进!”
陈敬先的信从来不提金凤,但陈敬先父亲写回信的时候,金凤是一定要坐在旁边一起写的。
“爸爸,你问他缺不缺棉衣和鞋子。”金凤说。
“他上回就说了,江边热得很,用不着棉衣。”陈敬先父亲说。
“你问他何时放假。”金凤说。
“他如今是劳改,不是出去玩,哪里能放假。”陈敬先父亲说。
“那你跟他说,他往日画的那些扇子和字画,都给我烧掉了。”金凤说。
“好。”陈敬先父亲说。
“不是我想烧,是如今非烧不可了,爸爸你说给他。”金凤说。
等陈敬先的信再来,金凤仍是站在旁边听。她想着烧画的事告诉了去,陈敬先必定要大大发怒的。没想到陈敬先对此事一句也不提,一句也不问。
“爸爸,你跟他说,他的画给烧掉了。”金凤说。
“已经说过了。”陈敬先父亲说。
“他没有问?”金凤说。
“没有。”陈敬先父亲说。
此时的金凤和陈敬先父亲,已经带着两个小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住到了沧城西边的高家坝。陈敬先父亲这个老头,这辈子想了许多种法子重振家业,叫陈敬先去当兵也好,去走马帮也好,都是出路。万万没想到,一把年纪了,祖产、田地、老屋都留不住,倒是要回土里去刨食了。
但他还是保留了读书人的体面。金凤呜呜地哭,说如今一家人也是跟劳改差不多。倒是陈敬先父亲,平平淡淡地说:“哭什么,人都在,一个都没有少。”
一家人就这么住进高家坝一户人家。主人家是牛工,家里喂着生产队的宝贝牛,牛棚旁边,就是金凤一家住的偏房。本就只有三间屋,金凤还非要留出一间小的,说给陈敬先和老父做书房用。剩下的两间,陈敬先父亲住一间,她领着两个丫头住一间,做饭就在屋外厦子。主人家是本分的庄稼人,起初只当金凤一家是坏地主,主人家虽不十分为难他们,但也冷冷的。恰好赶上新年,陈敬先父亲帮着在墙上写了对联,还领着主人家的小孩认字念语录,主人家便放了心,晓得是好人,平日里借柴借米的,也不推辞,还帮着金凤一起,教她种那自留地。
在乡下,小孩子倒是玩得很好。小孩子眼里没有成分,即便有,玩几天也就忘记了。团结和前进迅速在村里结交了一群伙伴,每日斗鸡打狗,沸反盈天,甚至自己在水塘子里学会了游泳,金凤听说的时候吓得冒冷汗,因为那水塘子旁边就是一片古旧的荒坟,据说是闹鬼的,会把游泳的人扯进塘底活活闷死。但小孩子是什么都不怕的,大雨把荒坟冲开,死人骨头滚出来,小孩子就拿了丢着玩,或是拿去吓唬大人。也有棺材板子冲出来,不晓得经历了多少年,竟也没有腐朽,小孩子就丢进水塘子去浮着,匍在上面游水。
金凤跟两个丫头讲闹鬼,那必然是要被反骂回来的,说她封建迷信。陈敬先父亲说对先人要有尊重,也被顶回来。两个小孩那么大点人,嘴巴伶俐得很。
陈敬先父亲无了法,只得苦笑,说也好也好,往后自己死了,棺材板子也叫小孩拿去游水,算是最后为娃娃们做件事。金凤听了也笑了。陈敬先父亲跟两个小孩说:“以后爷爷死了,你们拿我棺材板游水,爷爷就护着你们,不叫你们呛着。”
只是大人的生活就没有那么好过。陈敬先父亲年纪大了,专在家里领着两个丫头,已经累得死去活来,活路只有金凤一个人做。她个子小,手脚又笨,即便是把自己当男人使,苦来的也不够一家人吃。
金凤去苦活。自留地只有巴掌大,金凤又不会盘田,别人家的青菜白菜长得蓬蓬勃勃,她家的自留地长得跟陈敬先的泼墨画一般稀里糊涂。生产队的活路也难做,别个砍柴砍一背,金凤砍柴砍几根,倒把脸皮擦破了。别个拔草拔半日,金凤拔到天黑还拔不完。旁人不愿意沾惹这个地主婆,都瞧着她笑,也不肯帮一把,毕竟谁家的力气都值钱。金凤只得跟着笑,说自己确实脓包,马帮的丫头,读书人的媳妇,哪里学过盘田呢。
反正不管干到多晚,金凤也得自己干,无法指望别个哄着。金凤只能哄自己,马帮家的闺女没听说怕过什么,饭够吃就多吃,不够吃就少吃点。活路做不过来,那就等两个丫头长大点,再大点就能帮忙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金凤有了新活路。夏天还未到,倒是下了几场雨,房主人家牛棚里两个牛不晓得是淋雨着凉了还是累着了,一个紧一个咳嗽起来,主人去摸,发现两个牛体温烫得怕人,吓得惊叫。这牛是生产队的财产,交在人手里,出了过错是不得了的事。主人惊慌得很,金凤却沉稳得很,叫主人把专给牛留的谷子拿了一升炒熟了,混着醋喂下去。
主人说这怕是不得好,金凤说你等着瞧。
第二日,牛的烧退下去,主人仍是不放心,老远请了别村的兽医来瞧。兽医倒是说,头晚的方子给得好,如今自己再给方子,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
于是众人才晓得,金凤原来有这本事。金凤笑笑,说骡马常见的毛病自己都晓得一些,想来牛也差不多,今日试试,果然不错。众人十分高兴,说兽医难寻,以往都要老远去请,还未必请得及时。如今好了,自己村里有了。陈敬先父亲赶着众人高兴,说金凤当年是马帮家的姑娘,地里的事不见得熟,牲口的事倒是懂一些,往后遇着牛啊马的事情,只管喊金凤就是了。
金凤晓得这是陈敬先父亲怕她做活不行,招人嫌弃,替她讲讲话。没想到才过了两天,真个就有事情找上她。村里原本有两匹马搞运输,结果前日遇到落石,一匹马吓得乱奔,跌进沟里,连带着赶马人一起跌得半死不活。等村里发现不对,派人去寻,一人一马仍旧在沟里泡着。人抬回来,断一个脚,去了半条命,而马早就给卡死了。
剩下的一匹马就成了问题。
先是谁来养。养马不比养牛,牛性子好,马的性子却闹,万一不熟马匹的德性,出点事情,哪个也不想担待。然后是谁来赶。赶马费劲,又要有胆量,即便如今没有土匪,也没有猛兽了,但落石和风雨实在还是有的。能在土里刨出食来,哪个愿意去走这路,哪个愿意去断一条腿呢。
生产队的才讲这件事,金凤就晓得了意思。她回头去瞧陈敬先父亲,老头也晓得了意思,只是背过去不讲话。来人跟金凤讲,若是能去赶马,苦的工分顶得上两个金凤在地里,也是划算。若是金凤能去赶马,一家人的饭总就够吃了。
金凤听了心里高兴,却说,先瞧瞧马,瞧瞧再说吧。
金凤就这么成了高家坝最后一个女赶马。
金凤走在山路上,腿上裹着新绑腿,肩上披着旧皮夹。原本的赶马人把绑腿和皮夹都给了金凤,绑腿实在是絮了不能用,金凤便向生产队打了报告,要了新布,做了副新的。皮夹是羊皮的,虽然旧,虽然毛已经秃了大半,但挡个风雨也还要得。
金凤的长辫也请陈敬先父亲帮着剪去了。那辫子她留了许多年,甚至不记得是何时留的,大概出生后就没有剪过,长长地垂到大腿。金凤父亲曾经说,妹妹的长发为哥留,拴住哥哥常回头。父亲说,女孩子的长发是不兴剪的,赶马人在外面,想着妹妹想着家,想妹的脸蛋甜嘴巴,想着妹妹细腰杆,想着妹妹长头发。
但如今反正自己就是赶马人了,长发和美貌在山路上毫无用处,反添麻烦,不如一并去了的好,连带着所有女人的特征都去了才好。金凤穿着一身赶马的衣裳,感觉头发茬子戳着后脖颈,烈日像浓稠的蜂蜜,从头顶缓慢地淌下来,连带着她的面孔一同融化了,焦黄了。
这样子叫父亲瞧见,大概要笑话的,说这是哪里来的小赶马,个头还没有马高。但金凤又想,父亲大概也会说,这么一小个,也敢走马帮,果然是铁打的好汉,果然是他金马锅的丫头。
第一次赶马,村里怕金凤迷路,便派了两个人,跟着金凤翻过两座山,去了最近的镇子。这次过后,金凤去哪里就都是一个人了。说是赶马,跟以往的赶马也不一样了。以往的赶马,能走千山万水。如今的赶马,跨不过金沙江,翻不过打鹰山,不过就是驮一驮生产队的柴,往附近的村镇送一送信和针头线脑的零碎。一路上有零星的村子可以投宿吃饭,没有盗匪,也没有猛兽,只要避开落石,简直算得上坦途。
这样的路,父亲当年一定是看不上的。但牵着马走在山路上,金凤恍然感到,自己跟父亲走在了一起,走成了一路,仿佛百转千回想尽法子,仍然逃不过家族的遗传和诅咒。金凤觉得有些好笑:以往觉得赶马的人最脏最臭,如今脏臭的是自己了。以往一心想嫁读书人,不嫁赶马的,如今嫁是嫁了,结果读书人不晓得去了哪里,自己倒成了赶马的。
那小马很年轻,是一匹从未生育过的红色母马,性子十分活泼,怪不得别个怕它闹呢。虽然年轻,但小马显然已经走熟了路,比金凤倒是老练多了。它认得那些拦路的巨石上,每一个可以踏脚的凹槽,这每一个凹槽都是它的祖祖辈辈一蹄一蹄踏出来的,像一溜鬼神打磨出的阶梯。
金凤自小与骡马相熟,很快就跟小马好得不得了,玩在一堆了,小孩子似的。只是这马道不好走,有的地方乱石虚摆着,一脚踏去,人跌翻,石头也飞了。有的地方路又极窄,刚刚够一匹马小心翼翼地过,路边长着蓬草,踏过去却是空的,下面就是悬崖。金凤跟在小马屁股后面踩它的蹄印,撵得连滚带爬。小马瞧着这个新来的赶马人撵不上,大概也有些鄙夷,便淘气起来,故意跑向前去,急得金凤乱叫。待她气喘吁吁往前跑好长一路,眼泪都落下来,却望见小马又站在那路边等她,尾巴甩动,打着伶俐的响鼻。
金凤爱热闹,也爱娇。但人的忍耐力大概是没有尽头的,真的离开了人,与小马走在一起,与父亲走在一起,金凤比自己想的更快适应了,甚至觉出些自由。脚上长了血泡,那就不洗脚,伤口沾了水疼,不如臭着。土灰拍了一脸,那是不必在意的,不担心别个瞧见了说邋遢。大声放屁,吐口水,擤鼻涕,也是可以的,只当走在路上给自己找点动静热闹热闹。路上遇着别的赶马人,金凤就凑过去讲话,跟人家要水喝,也不觉得羞涩。路过村寨,老人家坐在村口讲闲话,金凤也愿意高高兴兴地过去听,听谁家婆婆虐待儿媳,谁家妯娌打架。她如今是赶马人,见过的世面比别个多,讲闲话的人就问她:“你见识广,见过这价的事没有?”金凤就跟别个讲起道理来,说这样的混账事情,天底下也未曾听闻。
别个附和,金凤更高兴起来,痛痛快快地一起骂。
独行在天地之间,金凤唯一觉得的不自由,就只有来月事的时候。金凤把几张草纸叠了垫在衬裤里,无奈走起山路来,那草纸总往裤腿里钻。金凤月事来得多,走几步屁股就一摊红印,湿乎乎地粘住了屁股,又过了一阵,血印混了泥灰干了,硬邦邦地戳着。
有一回被血洇湿的草纸从裤腿里掉出来,已经泡得稀烂,落在石头上。小马瞧着了,舌头卷进嘴里咀嚼起来,金凤大骂:“恶心死你个狗日的。”
想一想,金凤笑了:“你就当是开荤了。”
金凤身上的冷汗一阵又一阵,感觉一部分的自己化成血水流淌在山崖间。金凤说:“你现在吃我吧,以后,我也放你的血来吃。”
这当然是玩笑话,金凤把小马看得比自己金贵。她自己累了可以不歇,小马累了必定是要歇下喝水吃草的。她自己手脚破了用嘴抿一口就罢,小马咳嗽一声她紧张得不得了。
走在山路上,金凤唱起歌来。
“阿妹欸——山对山是箐沟沟,箐连箐是水长流,心对肝是哥和妹,妹等哥要到明年。”
金凤自己也不晓得唱对没有,总之记忆里,她的父亲仿佛是这么唱过。金凤的歌唱得孤单,没有马铃叮当作响,没有马锅头的锣,歌声就像一只掉队的雁。唱了几句,金凤觉得无趣,这歌声仿佛往天边唱过去了,是往江里丢进去了,连落水声都听不见。
金凤就觉得这一处有点难过,自己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却把父亲的歌声给遗落了。
日子逢二,是南边镇子的街子天,金凤就往南边去,一去一回要两天。
金凤听别个教的话,住在半路一个破败的马店里。说是马店,但如今也没有什么马帮了,只有各地方过路的人偶尔住一住,只剩下一排瓦片不全的破屋,马圈和巨大的上马石,仍旧摆在那里。店主是个老寡妇,坐在厦子上晒太阳。
第一次来,金凤走进去,瑟瑟缩缩拿出介绍信,粗着嗓门说要住一晚。老寡妇歪斜着眼睛,笑眯眯。金凤把脸上蒙的头巾扯开来,咳了一声,老寡妇还是斜着眼睛,笑眯眯。
金凤十分忐忑,不晓得对方是不是看出这一身赶马人的打扮之下是个女人,瞧她不起,还是自己进门哪里不合规矩。金凤的父亲早年走马帮,有一驮子的规矩要讲,如何行路,如何喊人,如何递东西,规矩比天都大,破了规矩的赶马人就要挨一鞭子。只是金凤过去不曾想过自己能用上,也不曾留心,如今只怕都忘了。
金凤又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
老寡妇仍是不答应。金凤觉得又羞惭又懊恼,恨不得把父亲的魂灵揪回来,好好问一遍赶马的礼仪。待她终于忍受不住,决定换一家投宿,或是连夜回家去也好,老寡妇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鼾声,仿佛马打响鼻一般,金凤才晓得她是睡着了。倒是稀奇,睡着了还瞪着眼睛。
金凤不敢喊她,只得蹲在旁边等。不晓得等了多久,太阳都落了,风凉下来,老寡妇才悠悠醒转,咂着嘴,瞧见院坝里的马,又扭头瞧见金凤。
“丫头,找人啊?”老寡妇说。
金凤吓了一跳,她一身遮得严实,是个标准的赶马人,哪里就瞧得出是个丫头呢。金凤点点头,把介绍信递过去。老寡妇摆摆手:“不识字。”
金凤也不识字,便把信又收起来。
金凤说:“我高家坝过来的。”
老寡妇说:“哦,赶马的,那你跟我住。”
金凤说:“有别个也在这里住吗?”
老寡妇说:“今日没有。但那些屋是给男人住的,女赶马跟我住这头。”
金凤心头一亮,像是找着了什么似的:“还有别的女赶马?”
老寡妇说:“我的丫头就是女赶马。”
金凤十分高兴,还要讲话,老寡妇却指了屋门,叫她先去歇,说做好了饭再喊她。金凤自己带了苞谷粑粑,本想凑合吃吃罢了,不想竟有热饭吃,心里高兴,便不问什么,在木板床上歇了。
老寡妇煮了菜汤,还在火堆里烧了洋芋和板栗,又用火烧辣子舂了个蘸水。菜是牛皮菜,叶子肥硕饱满,老寡妇搲一碗汤递给金凤,金凤要推让,老寡妇说:“就这一个碗,你吃你的。”
金凤更不好意思吃,老寡妇说:“我就锅。”
老寡妇从锅里夹菜吃,金凤问:“你家女儿呢?给她留点饭。”
老寡妇头也不抬:“没有回来。”
金凤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老寡妇仍旧吃饭:“快了,你不管,你吃你的。”
月亮升起来,像个肿胀的水疱,红亮亮的。老寡妇喊金凤去睡觉,金凤睡一头,老寡妇睡一头。金凤憋不住想问问女赶马的事,说:“你女儿还不回来,真是辛苦。”
老寡妇蒙在被子里,声音嗡嗡的:“女人做什么不苦。”
金凤想了一想,说:“我是第一回赶马,不晓得规矩, 与我讲一讲。”
老寡妇说:“有什么规矩?怎么样能活,怎么样就是规矩。”
金凤想着老寡妇大概不愿意讲话,只好憋着。实在憋不住,又问:“你女儿去了哪里啦?”
老寡妇不答应,鼾声响起来。金凤无法,也只得睡了。
睡到半夜,金凤听得有人叩门,迷迷糊糊地,感觉被里一凉,老寡妇已经翻身起来,去开门。金凤听见老寡妇和一个女人讲话,听见女人喊“妈”,晓得是老寡妇女儿回来了。金凤又听见锅灶响,柴火噼啪,大概是老寡妇做饭给女儿吃。金凤想着,等一阵三个人睡不晓得要多么挤,那也好,可以问一问那个女赶马,讲一讲赶马的事情。
金凤想着,又睡着了。等她醒来,天光已亮,铺上仍是她与老寡妇,女赶马不晓得在哪里睡的。老寡妇鼾声细细密密,像一只老猫。
金凤起来解手,老寡妇也起了,仍旧是煮了牛皮菜汤。老寡妇说懒得做别的,这顿就不收钱吧。金凤拿出苞谷粑粑,与老寡妇分着吃了。
“我听见昨晚姐姐回来了。”金凤说。
老寡妇吃着饭,垂着眼睛不回答。
金凤想等一等,与那女赶马好好讲一讲话,可她等到日头都热了,也没有见着女赶马,大概头天累了没有起。金凤只得跟老寡妇道了别,牵着马去做事情。
这是街子天,但路上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四围山上下来的山民背了家里种的梨子和辣子来卖,也有些葛根,有些韭菜。金凤往生产队去,驮子里是信件和替百货公司送的杂货,接货的人瞧这新来的女赶马,觉得有些稀奇,说:“你们没有人了?派个女的,女的赶什么马。”
金凤说:“你们不也有女赶马?”
那人说:“以前是有,如今没有了。”
金凤说:“路上那马店不就有女赶马?”
那人说:“那也是的,那老婆子家丫头是女赶马,但早就已经死了。”
金凤说:“我听见她半夜还回来的,怎么就死了?”
那人说:“你怕是做梦做憨了。”
金凤做完了事情,又把回头的信放进驮子里。回程路上,她又去到马店,老寡妇在门外的菜园里锄地。瞧见金凤,老寡妇说:“回去啦?下回来你帮我带点菜去镇上卖吧。”
金凤说:“姐姐还没回来?”
老寡妇说:“还没回来。”
金凤说:“什么时候回来?”
老寡妇说:“快了。”
日子逢五,是西边的街子天,金凤就往西边去。西边的镇子靠得近,是一个被尖锐的山褶夹住的小坑,人们在坑里种桑树,在桑树下养蚕。若是鸟要飞过去,大概只要扇三下翅膀。只是这头的路太曲折,金凤走起来,无论如何要一天。
走得熟悉了,金凤开始觉得这样的山路很奇妙,人像一条船在溪里走,不能遇着人,也不能回过头。上山也好下山也好,非得转二十八个发卡弯不可。有时候金凤走在小路上,路两边都是灌木丛子筑的墙,金凤听见墙那头有人讲话,声音清清楚楚,金凤就跟人搭腔。
“老表往哪边去呢?”金凤说。
“我们往西边去。”那边的人说。
这便算了。虽然是同路,但金凤并不打算追上人家一路走,毕竟这山路上,即便听得见声音,要撵上也得半个钟头不可。
“老表往哪边去呢?”金凤说。
“我们往东边去。”那边的人说。
如果是这样,那金凤就晓得,很快会跟人家相遇了,于是金凤说:“我牵了马,等下子遇着了,烦老乡让一让。”
这里的豆花做得最好,金凤来了,想要就着干粮吃一碗。豆花甜咸都有,吃甜的,就给舀一勺底子的红糖,吃咸的,就自己放盐醋辣椒。金凤爱吃咸豆花,但如今糖是难得的,能吃一点就是一点。坐在那街心里吃豆花,金凤总能望见一个女人穿着一条旗袍过来买豆花,旗袍破得看不出原本的料子,几乎用补丁打满了,但还是干干净净的。
女人身子粗得很,肉皮子肿得透亮,有病似的。她看起来不年轻了,头发花白,手指头上缠着布条,是洗蚕茧惯了的模样。她袅袅娜娜的,表情像个小女孩一样害羞,端着个搪瓷口缸,娇娇地喊卖豆花的给她搲豆花,说不要汤,只要豆花,还要多加一点辣。
卖豆花的笑嘻嘻地边搲豆花边说:“二小姐又吃豆花。”
女人就羞涩地笑:“没得办法,我家那个爱吃豆花。”
女人走了。金凤问别个,怎么这年头还有人穿成这样,还喊二小姐?
别个说:“什么二小姐,疯子一个,你看不出来吗?”
金凤说看出来一点。
别个说:“当年她天天出来给她爹买豆花,叫一个过路的小军官瞧上了,装病在这里留了两个月,跟她好上了。”
金凤说:“当兵的有什么好的,动不动就要走。”
别个说:“说的就是,但人家是个搞文艺的,读书人,能说会道,她就瞧上了。”
金凤说:“那就不走了?”
别个说:“怎么不走,婚事才谈拢,喜酒都没办就走了。”
金凤说:“那她怎么办?”
别个说:“能怎么办?等来等去等疯了,到现在还在当她的二小姐。”
金凤说:“那她说她家那个爱吃豆花,是哪个?”
别个说:“跟你说了是疯子,疯子的话你还信。”
金凤吃着豆花,听别个笑话那女疯子,心里头有点难过。她想她自己就跟这二小姐也一样,爱上个读书人,结果倒了霉了。可是读书人的好处,泥脚杆就是不懂。金凤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二小姐,大概也要等,大概也是这么好骗。这么想着,金凤觉得二小姐可能没疯,也可能是金凤自己疯了,金凤就笑了。
后来金凤吃豆花,再遇着那女疯子,金凤就喊她:“二小姐。”
二小姐瞧一瞧金凤,不晓得她是谁,就害羞起来,眼神躲闪,浮肿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声音像小姑娘一般甜甜的:“哎,吃豆花啊。”
金凤说:“二小姐也吃豆花。”
二小姐又笑:“没办法,我家那个爱吃豆花。”
金凤点点头,二小姐认得这是个赶马人的模样,问金凤:“你回来啦?”
金凤又点点头。二小姐说:“外头的仗打完了没有啊?”
金凤说:“可能快要打完了。”
二小姐说:“就是,打好久了,该要打完了。”
二小姐嘟嘟囔囔地,突然抬起头来,想起什么似的,跟卖豆花的说:“帮我多搲一点,不要汤,就要豆花,多放一点辣。”
卖豆花的笑眯眯地收了钱,往搪瓷缸里搲豆花。二小姐说:“仗就要打完了。”
卖豆花的点头称是,说:“就是,打完了,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往东边去,就是沧城了。日子逢三或是逢八,就是沧城的街子天,金凤要去取信,也要代取百货公司的零碎。起初,金凤十分不愿意去,那里虽然曾经有她的家,但如今却将她撵了出来,回去了见着什么都是个伤心。但她也不得不去,即便不提做活的事,她也不得不去等陈敬先的信。
取信的时候,金凤就问了:“有没有我家的信啊?”
别个说没有,她就说:“哦,我就问一下。”
别个说有,她就说:“哦,那我先取了吧。”取了信,金凤揣在怀窝里,恨不得飞奔回去叫陈敬先的父亲念。她不认字,但她认得陈敬先的字,还觉得很漂亮。她晓得信里大概仍然没有她,但她想,也许这一封会有的。这一封没有,那么下一封里也许会有的。
沧城人大都彼此熟识,一开始见着这个赶马的,都以为是个陌生的脏臭汉子,没有认出是金凤。等认出了,都倒吸一口冷气。 姐姐们总被吓得猛地一把抓住金凤的手,惊叫起来,又想到这是个地主婆,如此亲近怕是不好,便讪讪地放了手。
非要等搞明白,如今金凤是个如假包换的赶马人了,勤快了,也进步了, 姐姐才放下心来,重新拉着金凤,呼天喊地地讲话。说金凤头发怎么剪掉了,说金凤晒得黑。长吁短叹一气,大家又说,如今这金凤,看着就好,看着就能干。
金凤家和陈敬先家原本的老屋,如今都分给几户农民住着,明明是合该的事,人家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像是占了金凤的好处。每当金凤过路,就喊金凤进去坐,去喝口水,去瞧瞧她家的屋子。
金凤不愿意进去,面上再怎么不当一回事,心里总是难过的。抵不住人家喊的次数多了,金凤只得进去坐。
“你瞧,这石榴树是你爸爸种的吧?长得多么好。”人家说。
“是我爷爷种的了。”金凤说。
“难怪了,我常常记得浇水,开花真是好看。”人家说。
“果子也甜,虽然小,但是甜呢。”金凤说。
“真是好。”人家说,“这阵子刷房子,才刷到你的屋。”
“不是我的屋,你莫这价讲。”金凤说。
“是了是了,我是说你家的房子盖得好呢。”人家说。
如此讲得多了,金凤便也不觉得难过,瞧着人家爱惜她的房子,心里反倒是有些高兴了,来来去去地,主动跟人家打招呼,开玩笑喊人家拿东西招待她。
沧城人瞧着这个金凤不是往日那个矮胖的小女孩,反倒是能干又泼辣,便知道她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大人,什么话都可以讲了。沧城没有什么稀奇,就算有,立刻就被各人嚼遍了,但等着金凤来了,再讲一遍,仿佛就又高兴了一回。
“哎哟金凤,你不晓得,出了新闻了。”别个瞧着金凤来,拉着就讲,“前几日有两个人跳踏脚河,你晓不晓得?”
金凤立刻也拉着人家的手,兴致勃勃:“还不晓得,怎么跳的!”
别个说得更高兴:“他两个下定了决心了,把脚捆在一处,结果不晓得是不是跳进河里就反悔,挣又挣不脱,两个明明是一起的,反倒是结仇了似的厮打起来,衣裤都扯落了!”
金凤大声唏嘘:“那最后活了没有?”
别个说:“一个都没有活,全都死了。”
两人边讲边叹气,有人过路,瞧见她俩讲得高兴,便也站了来一起讲。有人讲如今倒反天罡,男人在路上挨女人打,当爹的回家挨儿子打,做师傅的在堂上挨学生打。讲得绘声绘色——打人的如何咬了牙,如何变了脸,挨打的如何哭,如何哭都哭不出。几个人讲得高兴,就要啧啧地叹:“他们不会有好报的,瞧着就不是好东西了。”
沧城的稀奇讲完了,大家就喊金凤讲别处的稀奇,毕竟如今她是走南闯北的女赶马,即使走得也不算多远吧,那也比蹲在沧城哪里都去不得的女人们晓得的事情多。
金凤就讲:“那高家坝有个小孩子,年纪比我家丫头大不得几岁,能干得很。”
众人等着她继续讲,金凤偏偏不讲了。眼珠子绕着众人溜一圈,装模作样地。
金凤说:“他干了一台大事!”
金凤又不讲了,高高兴兴地瞧着别个等她。别个不耐烦,拍一把金凤的背,说不讲就算了,不听了。金凤才又讲。
“我们那里有好几家,都是下乡的,有个人蠢笨得很,平日里挨打也悄声。那小孩子瞧人家好欺负,居然偷了镪水放在门上,别个一进门,给淋了一头。”金凤说。
“那就怎么样?”众人问。
“怎么样?镪水是什么,你们在城里头怕是不晓得。厉害得很,把那人脸皮都烫平,耳朵都融化了一个!”金凤说。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说:“这是什么小孩子?你还说他能干。”
金凤说:“小小年纪,黑心烂肠,坏得流脓,还不能干?”
众人又是一阵叹息。
如此这般,金凤每次到了沧城,都载一驮子零碎,听一肚子闲话,怀窝里的信热腾腾的,从里到外都高兴起来。往回走,金凤便不觉得是被沧城撵出来的,还觉得沧城是她的家。
赶马也明显地改善了金凤一家的生活。过去金凤干活实在不成,只能算她小半个工。如今赶马,就是一个工了。陈敬先父亲虽然干不得什么活,但为了让金凤安心赶马,别个也给陈敬先父亲算小半个工,时不时帮忙写写画画,做做黑板报,也就是了。
团结和前进越发大起来,能帮着做些活路,金凤翻出箱子底的钱,去买了两个小猪,叫两姊妹养着。那钱还是当初到高家坝时政府给的安家费,一直不敢花,如今也光明正大有了好去处。两姊妹高兴得很,一天到晚得空就去打猪草。有米汤就混米汤,没有米汤就混点米糠豆糠,把两个小猪养得很好。到了年底杀猪,大的一个居然过了九十斤,上交到生产队。小的一个也有八十多斤,一家人小心翼翼地腌了肉,炼了猪油,煮了下水,吃得十分幸福。
日子就这么混着,马道就这么走着。金凤等啊,等啊,终于是把陈敬先等了回来。
信里一早倒也说了,刑期结束,可以回家。金凤一早腌的火腿和猪脖圈肉,不也就是为此准备的吗。可是陈敬先到底哪一天到家,金凤不晓得,只能一日一日地等着。等到后来,金凤突然觉得他晚点回来也好,等他的每一分钟,心里都是愉快的激动,晚几天回来,就能多愉快几天呢。
那日金凤驮了柴下山,把柴给别人家送了去。瞧见团结一阵风似的刮过来,喊:“妈妈,我爸爸回来了!”
金凤明明早晓得陈敬先要回,此时却仍然一阵头昏,激动得手脚瘫软,憋不住尿似的。她佯装镇定,闭着眼睛说:“回来就回来,你喊他进去歇。”
团结说:“他找不着门,被生产队的抓了去,说怕是坏人。”
金凤瞪圆了眼睛:“那你不好好讲!现在呢?”
团结说:“还在那里呢。”
金凤把马绳往旁人手里一塞,只忙得赢招呼一句“帮我拴住”,就飞奔了去,倒是把团结甩在后面一大截。跑了几步,金凤又慌张起来,不晓得这样乱跑难看不难看,便停下来,大喊团结。
团结撵上了,气喘吁吁,十分不满:“我是前进!你瞎啦!”
金凤忙不赢骂回去,扯着小孩的手,仍是跑。
对陈敬先来说,第一次回高家坝那天也很是难忘,也令他想了许多。劳改两年,陈敬先想通许多事,感觉过去放不下的许多如今都可以放下,过去拿不起的如今也可以拿起。他想,自己的命是好的,虽然走错了路,但活着。不仅活着,还有父亲,有媳妇,还有孩子。金凤是好的,团结和前进也是好的。无论如何,他并没有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总是有人在等他。
陈敬先抱着团结,跟生产队长讲着话,等着前进去喊金凤。他先是没有认出那个破衣烂衫的赶马人是谁。那人带着哭腔喊他“敬先”,他也只是一愣,不晓得怎么一个陌生人,喊他喊得这么亲热了。
等认出这竟然是金凤,陈敬先大大地惊讶了。短短两年时间不见,他如今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焦黄枯干的树根子,衣裳下摆烂成片片,身上散发出一股一股牛马的臭气。那双手就像狗爪一般,指甲缝里尽是黑泥,竟然还想来碰他。
这绝不是生活艰辛可以解释的。再艰辛,缝补衣裳的针线是有的,清洗身子的水是有的,何至于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金凤很快就鼻涕眼泪哭出一团,脸上稀乎乎仿佛裹了泥灰。陈敬先心里头同样塞满了心酸,也塞了不晓得什么东西,只是强忍着,扭过脸去不瞧她。
生产队长是个和气的汉子,起初瞧这个陌生人走走停停,怕是个坏人,等问明白身份也就不再为难,倒了水给陈敬先喝,还怪尊重。陈敬先跟队长谈得好好的,偏偏此时冒了这么个金凤出来,陈敬先感到无比羞惭,几乎在这地上站不下去。
好在队长瞧出陈敬先尴尬,赶忙喊他们回家去。金凤要拿陈敬先的行李,陈敬先说“不必”,自己提起来,跟着团结和前进出门来。金凤跟在陈敬先后头走,仍然是哭。
陈敬先说:“莫哭了,给人瞧见害羞。”
金凤就猛吸鼻子,手背在脸上乱抹。
陈敬先松一口气,仍旧是走。走着走着,金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的马!”
陈敬先和两个丫头站着看金凤,金凤站着看陈敬先。
金凤说:“我的马还在别人家。”
陈敬先说:“那你去。”
金凤还是不动,嘴巴撇着,眼睛里汪着一包眼泪。
陈敬先说:“辛苦你,我回去等你。”
金凤便大哭起来,号叫声怕是半个村子都要听见了。她先是抹着眼泪走路,后来竟跑了起来,哭声跟着脚步,一颠一颠地。
陈敬先终于瞧见了如今的家,瞧见了自己的父亲,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但毕竟是父亲。陈敬先跟父亲对坐着,讲了讲这一路如何,老头子掉了几滴眼泪水,领他去看房间。说是金凤给他留的书房,如今书是没有,却堆满了金凤不晓得哪里捡来的柴草和烂木板。陈敬先父亲说:“她一早想打扫的,只是天天赶马没得空,莫怪她。”
陈敬先说:“不会。”
陈敬先也瞧见了房主人,跟人家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陈敬先又被两个丫头领着去瞧新买来养的小猪,然后去瞧主人家的牛。
瞧完这一大圈,其实也没瞧见什么。金凤牵着马回来,已经不哭了,陈敬先又瞧了瞧马。陈敬先从行李里掏出些钱递给父亲,又掏出几个白瓷的钵头。一个钵头上画了五彩的雄鸡,一个钵头上画了红色的梅花,还有一个钵头上画了黑色的竹子。
金凤说:“你们安置还给这些。”
陈敬先说:“是我自己买的。”
金凤说:“饭都吃不饱,你买这个做什么,我看你是富贵了。”
陈敬先说:“是我自己画的。”
团结和前进把钵头抢过去瞧,大声夸赞画得好。陈敬先父亲也接过去瞧,说如今会画瓷了,画瓷好,比画画有用,多门手艺。金凤也接过去瞧,手指头在画上摸来摸去,那画一点凹凸都没有,倒不像画上去的,像是从那白瓷里长出来的。
金凤说:“画这个有什么用,高家坝又没有瓷厂,你还不如留着钱,以后再买头猪呢。”
陈敬先不说话。金凤说:“我们杀了猪,火腿和脖圈肉都给你留着,晚上就煮给你吃。”
第二日,金凤不得不出去赶马。金凤一路心猿意马,怕陈敬先在这乡下待得难过,怕他不习惯,也怕他遭人欺负。心里想着事情,脚下走路就不稳,差点滑了脚落在沟里。可是等金凤晚上回来,却发现陈敬先好好的,正在院坝里坐着瞧两个丫头跳忠字舞。
“你们唱得不对,跑调了。”陈敬先说,“要这么唱。”
两个丫头就跟着唱,还有一群村里的小孩子,都围着一起唱。
瞧见金凤回来,团结和前进立刻叽叽喳喳汇报起来,说今日带着爸爸做了好些事。
“做了什么事呢?”金凤问。
“我们读了课本,重新画了黑板报,还帮几家人写了信。”团结说。
“你没有看见,我爸爸画得特别好,没有一个人不说画得好。”前进说,“你不晓得!”
金凤把马放进圈里,松开了绳索。心里也像是松开了什么绳索,觉得从脚底心有一股暖流汩汩地往上冒。她怎么会不晓得呢,若是不晓得,怎么会嫁给陈敬先呢。金凤放下心来,觉得陈敬先如此也很好,留在高家坝,也会有事情做,而且是他喜欢的事情。
金凤觉得有许多事情想做。她想立刻把书房打扫一番,把那些柴草木板拿出去,整理好了放在厦子上烧柴。书房要干干净净地打扫出来,再理出一床铺,往后,她跟陈敬先就住那里。金凤想去讨一些报纸,把墙壁好好地糊一糊,多讨一些,多的可以留着让陈敬先练字。
金凤想,屋子距离牛棚太近,冬日还好,夏日总是臭。屋子不能长腿走开,那就种一墙沿的月季花好了。到了夏天,花也开得旺的时候,牛圈再臭,也给花香压过去了。金凤还想,过一阵,还可以去买几只鸡养着。鸡会自己刨食,只要小心不要弄丢了,那就比养猪更容易。等鸡大了,就可以下蛋,不说每天一个,隔几日能给陈敬先煮一个也好,瞧他那模样,比原先还要瘦,背后看去,那瘦高瘦高的简直像个少年。
金凤又想,自己长久赶马也不是一回事,到处跑来跑去,家里都顾不上了,还是应当学习田里的活路,留在家里,就可以留在陈敬先身边。金凤还想,说不定陈敬先可以当个会计,就算不行,说不定也可以做些地里的活,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高兴。
金凤想了好多好多事情,越想,就越高兴,心窝里头就越热。日子是越来越好的,有粮食吃,有钱用,有活路干,有丫头,有陈敬先,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小孩,说不定还会有个儿子。可是高兴着,金凤又想起她的小马来。若是不再赶马,那这小马总是要交到别人手里了,不晓得别个待它会不会如她一般好呢。
“那也没得办法。”金凤想,“各人总是走各人的路,马也是了。”
于是金凤劳动起来,回来就请了假,开始收拾屋。屋子小,摆一张床就十分勉强,再摆不得桌椅。但是那没有关系,金凤想着,往那墙上钉一块木板,陈敬先坐在床上,就能当桌子用了,不耽误读书。这屋跟团结、前进的屋之间没有墙,只有木板隔断开。金凤想,这怕是不隔音,两个丫头吵闹起来,大概会吵到陈敬先睡觉的。
那也没有关系,一家人全都好好活着,全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陈敬先和两个丫头瞧着金凤像一只斗鸡,屋里屋外冲进冲出,不晓得她要做什么。等看出来她是在收拾屋子,团结和前进十分不满:“我们要跟爸爸睡的,不要分屋。”
金凤头也不抬,仍旧打扫:“你们大了,不能再跟大人一起睡,这两日你们不挤吗?我都落下铺去了。”
团结和前进又哼又闹,金凤只当听不见。再哼,金凤就骂起来。陈敬先沉默了半天,后来听金凤骂得难听,终于忍不住了似的。
陈敬先说:“莫收了,我以后不住这里。”
金凤说:“两个丫头大了,哪里能一起睡。”
陈敬先说:“我要回去农场的。”
金凤抬起头来,不可思议似的:“你不是放出来了?”
陈敬先说:“是,我现在是农场的生产员,还是要回去的。”
金凤说:“放出来了,凭什么还回去?”
陈敬先叹一口气,说:“信里早就讲过的,你是不是不瞧我的信。”
金凤不解,还觉得委屈。陈敬先的信,她何曾放过一封?哪一封她没有尾着细细听,只恨自己背不下来呢?她隐约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说刑满后就成为生产员,可她哪里晓得做生产员还是在劳改队呢?那跟劳改有什么区别呢?
“那要多久才出来呢?”金凤问。这才刚刚出来,又要回去,那她的等待都是放屁吗?都是牛屎吗?金凤觉得愤怒,仿佛受了很大的欺骗。
“这个就不一定,生产员有假期,假期我就出来了。”陈敬先说。
“一年一回?”金凤问。
“不一定,有事情就可以请假。”陈敬先说。
那还好,没有想的那么坏。反正可以回来,那就当陈敬先是去走马帮了吧,去走很远很远的马道,好在还可以活着回来。金凤眼泪悬在眼泡里,鼓胀胀的像一只病蚕,一碰,就要破了。
“那你多回来,家里头日子也不好过,团结、前进只听你的话,要你回来管。”金凤哽着嗓子说。
“嗯。”陈敬先说。
两个人再没有话讲,金凤不晓得还要不要继续做活,愣了一阵,也无法可想,只得又收拾起来,只是手里头没得力气了。沉默一阵,金凤觉得心里的气仍旧是过不去。
这气不能对陈敬先发,他转眼又要走了。也不能对两个丫头发,发了陈敬先又要来护。当然更不能对陈敬先父亲发了,自打儿子回来,这个老头像是松下了一口气,一瞬间就变得垂垂老矣,坐在门口打瞌睡,像一只要死的秃鹰。
金凤只能对着自己发。于是她骂起来。
金凤说:“什么狗屄里养出来的东西,还当自己是王侯家的小姐,要嫁读书公子?如今嫁一个劳改犯,嫁一个反动派。”
金凤说:“猪狗不如的粪草,嫁了人了,就是把命给了人家,给人拿去吃干抹净,死了也没有人问的。”
金凤说:“上辈子是杀了你老祖公了,是尿在你老祖公坟头了,是烧了你家祖庙,这辈子来偿还。”
金凤说:“命贱啊,我的命贱。”
陈敬先喊着两个丫头,走开去看牛,金凤跪在新摆的床板上死命地擦。这床是旧板子拼的,裹着泥灰和蛛网,一折腾,灰尘就腾地飞舞起来,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屋子里像是起了好大的雾。金凤在雾里跪着,边擦边骂。
陈敬先父亲坐在屋外晒太阳,什么都不晓得,什么都听不见似的。灰尘呛着他,他就咳几声。陈敬先父亲一声不吭。
水仙是从打糕粑粑的斋姑娘嘴里听说金凤这个人的。别个说:“那个女人不好惹。”
水仙就笑:“怎么个不好惹呢?”
斋姑娘说:“她是女赶马!这年头居然还有女赶马。”
水仙又笑:“我怎么会惹她。”
斋姑娘说:“反正告诉你了。”
水仙并不觉得自己会招惹金凤,毕竟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她也不怕招惹了金凤就如何,毕竟自己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是死了千百次的人,怕一个女子做什么。
但水仙也对金凤有了些好奇。街子天的时候,她特意来街上瞧金凤,瞧见了,就蹲在远处望一望。她瞧见金凤牵着小马,穿着那赶马人的破衣烂衫,头发乱蓬蓬地堆在头顶,树枝子似的。若是只看脸面,简直分不清是男是女,非得要听她开口讲话了,才听出这是一个女赶马。
金凤声音又尖又脆,跟谁讲话,都像着急要走似的,也像无所谓似的。
“有没得信?”金凤走过来,还在邮电局外就喊,“有没有高家坝的信?有没有我家的?”
走到缝纫社,金凤大声喊:“哪个是惠卿 !有布带来喊你做衣裳!赶忙赶忙!”
缝纫社的惠卿一颠一颠地跑出来,接了布,记了账。金凤在旁边大声喊:“你回去再记啊!耽搁我时间,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
惠卿就笑,说不慌不慌。
金凤走到凉粉摊,对着卖凉粉的二妈喊:“你们城里头的人过得好啊!吃凉粉了!”
卖凉粉的二妈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对着金凤也喊:“你进来吃,老娘亲自喂你!”
金凤就说:“不敢劳你大驾!”
二妈就说:“马锅头的大小姐,你有什么不敢!”
两个人讲着,就笑了,过路的人也跟着笑,水仙远远瞧着,也跟着笑。
有时候金凤会买凉粉,她不当场吃,而是要装起来带走。她的马驮子里装着一只白瓷的钵头,掏出来,装一坨凉粉,照旧放回驮子去。
金凤说:“难得进城,我们再命贱也是要吃凉粉的。”
二妈帮她切好凉粉装上,说:“凉粉贱了,配不上你的高头大马玉钵头!”
金凤说:“今天凉粉确实贱,怎么这么面,怕是昨天的?”
二妈说:“打烂你的嘴壳!老娘的凉粉没有剩下的时候。”
金凤装好了凉粉,过了钱,说:“走了走了!吃稀奇去。”
二妈说:“再不要来了,我给你磕头!”
众人又笑了。水仙也笑,晓得那钵头是陈敬先画的,心里头软了一下。
水仙想问一问金凤的事。给陈敬先写信的时候,她想问一问。伏在陈敬先胸脯上的时候,她也想问一问。
但最终是没有问。
水仙自小认得几个字,如今为了给陈敬先写信,便学得更努力些。她给陈敬先写信,陈敬先一封不落地回她,还不时寄来些杯盘碗盏,说是他自己画的,请水仙鉴赏。陈敬先在劳改队,虽然成了生产员,已经不能再算劳改犯,但来往的信件农场仍旧是要先检查一遍的。水仙每次收到信,都是被拆开过的模样,想必陈敬先也是如此。两个人的信于是写得轻巧,也不署名,只讲些日常话也就是了。
水仙的信这样说:“嫩苞谷可以吃了,但是要粮票去换,又不饱肚肠,舍不得吃。我今日下决心换了几个,又磨成了浆,打了粑粑,吃着很甜,像是吃糖。”
等陈敬先来信的时候,里头就夹了粮票。水仙晓得陈敬先一月有三十斤粮票,一个大男人怕是刚刚够吃。但陈敬先信里说:“我如今身子健壮,工作也省力。粮票总用不完,寄予卿卿,只管吃饱,莫想着节省,反是浪费。”
水仙的信里这样说:“我以前最恨打鹰山,现如今瞧着北头,望见打鹰山,倒是觉得好了。”
等陈敬先来信的时候,里头就夹了张小纸,画了火柴盒一般大的一幅小画,画上是一树杏花,一条清溪。陈敬先信里说:“卿卿莫念过往,只望前路。前路美好,如春夜杏花盛开。”
水仙的信里这样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小,后来还怕你认不得我,好在你是认得的。”
陈敬先再来信的时候,里头夹了张干的红叶,上面写着“困顿之交,终生不忘”。
陈敬先晓得水仙读书少,写信向来简单,好让水仙看懂,但有时候水仙仍然是看不懂。看不懂也没有办法,也不敢拿给别个去帮忙看。水仙仔仔细细地把信叠好,收进一个铁盒,铁盒塞到枕套里。各样瓷器她拿来用,用不上的就当作摆设,摆在屋里。
水仙跟陈敬先的事情,唯一晓得的人是打糕粑粑的斋姑娘。她心里头觉得不妥,却也不愿意说给别人去造口业,就只是劝水仙:“这个人不好啊!坐过牢啊,何况他还有家人,怎么就跟你好呢。”
水仙说:“我晓得他不好!你放心,我也不是真心。”
斋姑娘说:“那你图什么,这价胡闹。”
水仙说:“他给我寄粮票,不吃白不吃。”
斋姑娘说:“那你还他什么?”
水仙说:“还个屁,他也不是真心。”
斋姑娘说:“你晓得他不真心?”
水仙说:“只是因为他当年在打鹰山上可怜过我,如今也是可怜我罢了。”
斋姑娘叹一口气:“你比我会讲,我不晓得怎么说。”
水仙说:“不吃白不吃,他愿意上这个当,就是天意。”
斋姑娘说:“你骗我就骗我,莫骗你个人。”
水仙跟陈敬先重遇的第一年,陈敬先就偷着回来瞧了水仙两次。
一次是金凤托人写信去,说陈敬先父亲怕是不好,喊他回来瞧。陈敬先拿信请了假,但还是没撵上瞧父亲最后一眼。住了三日,送了父亲上山,上的也不是祖坟,只是在高家坝后头的山上一埋就了事。金凤跟陈敬先讲起往日开玩笑,老头子还说棺材板子冲出来给孙女匍着游水,可见老头子心宽,不是怕死的人。金凤是想宽慰陈敬先,陈敬先却不笑,说我们是有礼的人家,这种混账玩笑莫要开了。
其实陈敬先的假期还有,但他说是没有了,回了沧城来,趁着黑去找了水仙。水仙住的房子还有别家住着,两人怕给人听见,都不敢讲话。
倒也好,即便没有别家挨着,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反倒尴尬。
两个人起先点了灯的,后来觉得一直亮着叫人注意,就把灯熄了,只在黑暗中对着瞧。一直到后半夜,沧城安静得像一口井了,水仙小声说:“别个都睡了,你在我这里歇了吧。”
陈敬先也说话,却发现这么久的沉默堵塞了喉咙。他清一清嗓子,说:“我不是特意来麻烦你,我父亲不在了,这次是回来办他后事。”
“哦。”水仙说。长久的沉默后,水仙又说:“节哀。”
陈敬先愣了。这个小女子就这么一句话,让他觉得有些荒凉,也觉得往日那些信里情浓,是不是都是假的。但他又想,这不能怪水仙。如果他是水仙,又能说什么呢,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句:节哀。
陈敬先说:“他年纪是大了,生老病死罢了,可惜的是回不来沧城了,无法落叶归根。”
水仙又不说话。她瞧着陈敬先,他比当年在打鹰山见着的时候瘦得多了,背有些佝着,显得人也矮了点。屋里头黑洞洞的,只有各样瓷器反射着淡淡的白光,像月光。水仙瞧不清陈敬先的脸,只觉得他与当年很不同了。水仙想起那时候,他明明是走马帮呢,却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晓得忧愁,也不晓得着急,遇着好玩的就去玩。
水仙说:“你在信里头说那多话,如今见着我就不说,是不是我难看了?”
陈敬先说:“你也不说话,我还当是我丑了。”
两个人就笑起来。这一笑,好似空气里的冰雪就融了。
深夜,水仙在陈敬先旁边睡下。陈敬先只脱了外套,木木地躺着。水仙想起来那许多年前,他两个也是这样木木地躺在一起的,陈敬先也是这般,衣衫裹得紧实。两个人都晓得对方没有睡着,却都假装睡着了。
挺了半晌,水仙挺得脖颈僵硬,听着屋子里安静,陈敬先一点声音都没有,怕不是死了?水仙于是伸手去探陈敬先的呼吸,却摸得一手湿,才晓得陈敬先一脸是泪。
水仙赶忙摸摸陈敬先的脸,像摸一只受伤的小兽,或是阖上什么死掉的牲畜仍旧瞪着的眼。陈敬先感受到那温柔,便一头埋在水仙的肩膀上。水仙感觉到这个男人哭得颤抖,像是压抑了很久很久的委屈,大概是哭父亲,也可能是哭他自己。水仙便叹息了,想起了她的小白羊,想起那个未曾出生的孩子,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想起她的妹妹。一瞬间,所有这些她曾疼爱过的魂灵都像是注入了陈敬先的身体。水仙像母亲那样紧紧搂住陈敬先,轻轻拍打着陈敬先的后背,感觉到陈敬先的眼泪洇湿了她的衣裳,洇进了她的身体,也洇入了她的魂灵,几乎把她淹没了。
过了好久,陈敬先自嘲一般小声说:“叫你笑话了。”
陈敬先说:“在打鹰山见着你,你是一个囚徒。如今反过来,我是一个囚徒。”
水仙叹道:“活在这世上的,谁不是个囚徒呢。你父亲倒是好,如今干净了。”
陈敬先像一个小孩子一般安静地听着,不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水仙想要安慰他,又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想,便坐起来,脱掉背心和衬裤,又来拉扯陈敬先的衣裳。
陈敬先呆愣着,不晓得水仙要做什么。也可能晓得,但仍然是吓着了。
“你先前不碰我,如今你也娶妻了,懂得人事的,想碰就碰吧。”水仙说着,把陈敬先的衣裳往脖子处扯。
陈敬先身子颤抖,赶忙坐起来按住:“不可以的。”
水仙说:“为什么?因为你娶妻了?”
陈敬先慌乱地说:“不是不是。”
水仙说:“那你不想要我?”
陈敬先更是慌乱,摇起头来。
水仙赤裸着瞧着陈敬先,陈敬先说:“我不是这种小人,不可乘人之危。”
水仙笑起来:“现在你才是劳改犯,我是好好的,你怎么乘人之危?要乘人之危,也是我乘人之危。”
陈敬先低下头去:“我也不想叫你可怜我。”
水仙说:“那你可怜可怜我吧。”
陈敬先坐在黑暗里,瞧着水仙两个眼睛通亮,像是自己发出光来似的。像一只野兽,也像一只妖鬼。陈敬先心跳如鼓,大口喘气,任由水仙脱掉了他的衣裳。
不晓得为什么,陈敬先突然想起那些旧时听的故事来。有赶考的书生遇上狐鬼,被吃了精魄;也有花妖引诱男人,用男人精气做养料,男人越是虚亏,花开得越是蓬勃;还有大蛇成精与男子成亲的,老鼠化作美人的。
陈敬先幼时听这些故事,只觉得荒诞迷信,如今却理解了。陈敬先想着,妖鬼又如何,自己毕竟帮过她,即便真是妖鬼,也是来报恩的。人世艰难如此,得过且过,得一时高兴,不如就撒开了手,享一时高兴罢。
过了几个月,金凤又托人写信,说丫头生病,家事无人料理,喊陈敬先请假回去。陈敬先果然又请了假,也寄了钱和粮票到高家坝,自己却并未回家,仍是回了沧城找水仙。
那之后,陈敬先一年总要回沧城一趟。秋收假期,他腾一半时间在高家坝,一半时间在沧城。平日里寻了机会,也是要回来的。
沧城人多眼杂,又大都熟悉,陈敬先不敢白日里走进去,只能趁着黑天。白日里,陈敬先躲在水仙的屋,读书写字,倒也无人察觉。到了黑夜,两个人却常常起了玩兴,偷摸跑出去胡闹。有时候在田坝里,有时候在城外树林。有一回两个人在收获后的稻田里滚,也不顾戳得刺痒,陈敬先用稻秆子铺出厚厚软软一层铺盖,把水仙放上去。
水仙躺在稻秆上,身子底下是死掉的植物留下的残躯,发出被折断的咯吱声。稻秆似乎还带点水汽,植物汁水爆开的清甜气息钻进水仙的鼻子里。水仙抱住满头大汗的陈敬先,望着眼前深蓝色点缀了闪烁繁星的天幕,一时间竟恍惚起来,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仿佛回到了打鹰山,回到了树林和草甸,回到了云层之上。黑老鸹大群大群地飞来,云翳般盘旋。风像唱戏似的,卷起遍地尘烟。水仙尖叫起来,觉得自己重新与大地长在一起,长成了一只天生地养的动物。
乌鸦散了,风也散了,两个人并排躺在田里嘻嘻地笑。夜空像一块幕布,低低地垂下来,越垂越近,近到鼻子尖上了。突然旁边传来响动,陈敬先只当是有人来了,吓得僵住。还未及反应,听见水仙说:“你是哪家的?往那头去吧,那头有耗子。”
陈敬先赶忙坐起来,瞧见一个东西的尾巴飞快地钻进草窠子,沿着田埂跑走了,不晓得是黄鼠狼,还是狸子或是野猫。
陈敬先说:“吓死我了,我以为有人。”
水仙说:“它也吓死了,是真的有人。”
陈敬先笑:“你怎么晓得呢。”
水仙说:“我是它长辈,它奶奶与我旧相识。”
陈敬先听着,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有趣,身上带着来自山野的活泼,像书里的山鬼。细细想来,她也没有什么好处,不通诗书,也不懂规矩礼教,还喜欢胡说八道,就算当年从山上带下她来,也不能成亲的。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居然让人着迷至此。
陈敬先这么想着,却说服了自己:总看好处的恩情,就不是真的恩情。真正的恩情大概就是如此,也不看她有没有好处,也不看她是不是好人。
陈敬先不是没有想过,水仙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跟他一个没有公民身份的生产员偷情。可能是想要钱吧,可能是想要粮票。但话说回来,水仙无亲无故,吃得了多少粮食?她养得活她自己。总不能是水仙自己生性淫浪吧?陈敬先不相信生性淫浪的女人会有那么亮的一对眼睛。想来想去,陈敬先想这个女人身上确有隐秘的放荡,更奇妙的是这放荡只对着他自己。
那原因就只能是打鹰山了,打鹰山让陈敬先对水仙有恩。陈敬先相信,当初那几夜温暖,那几顿饱餐,那一树杏花,足以叫人无所顾忌,叫人舍生忘死,叫人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一年又一年,两个人就这么把日子偷着过。一年到头紧赶慢赶,好似只为了等下一个秋天,再下一个秋天。陈敬先给水仙写信寄钱,从不告诉水仙说自己为此节衣缩食,甚至将一日三餐缩成了两餐。陈敬先只是说,如今工厂里设备又进步了,能做更好的碗碟了,但再好的碗碟要有灵气,也要靠他的一支笔。陈敬先说,现在他是师傅,手下带了十来号徒弟,都对他尊重得很,日常供应也不缺。陈敬先说,在这江边,能看见一年四季的水色,他瞧着水啊,心里头就知道要如何画。
在陈敬先心里,水仙是不能忧愁的。忧愁的事情,不该说给水仙听,说了她也不能懂,反会伤害那双小兽一般的眼睛。他自觉像一个父亲,想要把所有美好的事物给水仙,把水仙捧在手心里,揣在怀窝里。
陈敬先所谓“美好”的事物,绝不是钱和粮票,而是他的心、他的情意,还有他的画。陈敬先开始画瓷的时候,只能听命于人,别个叫他画什么,他只能画什么。后来他画的瓷器出彩,叫许多干部夸赞了,农场便不再如何辖制他,反是叫他放开了画。于是陈敬先便拾起了生疏多年的技艺,花鸟虫鱼,楼台山水,孩童美人。
当陈敬先画孩童的时候,他想象孩童的母亲,是水仙。当陈敬先画花果的时候,他想象那双摘来花果的手,是水仙。当陈敬先画美人的时候,每一个美人都有着水仙的脸。当陈敬先画山水的时候,山水间总藏着一丛水仙。
陈敬先无所不画,他笔下无处不是水仙。当他想起水仙,他就想起了打鹰山的蒙蒙大雾,想起了沧城广袤的田野,还有晨露流岚,晚霞明月。
至于那些不够好的事,那些贫瘠和缺乏,陈敬先写信告诉金凤。他知道自己从没有像喜爱水仙那般喜爱金凤,但自觉是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他从牙缝里省出的粮票,一半给水仙,另一半必定是给金凤。他把自己当成作品献给水仙,但这些作品得来的额外奖励,必定是给了金凤的。
陈敬先就这样把自己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劳改队的生产员,忍受着贫穷和羞辱,为妻儿的生计千辛万苦,一日比一日长出皱纹。另一半是走向打鹰山的少年,才华横溢,手握挎刀,可于风雪之中救人一命。
陈敬先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好的。他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成为一个普通人,回到人群中去,那要怎么样。到时候他非得在水仙和金凤之间选一个不可,要么心里痛快着粉身碎骨,要么平静安稳地像一株植物那样死去。
醒着的时候,陈敬先决定不去思考这件事。但在梦中,他常常面对如此境地。在陈敬先的梦里,常常左边是狼右边是虎,或左边是落石右边是悬崖,叫他不晓得如何是好。吓醒过来,陈敬先也晓得这梦从何而来,只得劝自己:罢了罢了,皇帝老爷也不见得有人待他真心。这辈子有两个女人如此死心塌地,也算是值了。
我小的时候,曾经听驿马巷的邻居们讲闲话,讲起仙婆子的污糟事。有说她胆子大不要命的,也有说她可怜的,一辈子总要得点好处,不然怎么活下去呢。
其实哪怕在很多年以后,仙婆子年纪已经很大了,甚至于已经死了,但当我想起她的时候,仍然是我小时候见到的她的样子。那时候她六十来岁,面皮子还是白净的,不像许多沧城老太婆那样一脸斑点。她常穿黑底碎花或白底碎花的的确良衬衣,领子卷着荷叶边,看着细瘦,但是也干净,也挺直。她待我们小孩子不怎么好,也不怎么亲切,跟我们说话,就像跟大人说话一样,但她的酒很好喝。有时候我们跟着大人出去,在她店门口讲话,一讲讲好久,小孩子不耐烦,要么扯着大人非要走,要么在地上滚。仙婆子就把我们领进去,说是吃糖,其实悄悄给我们倒一小杯果子酒。大人不准我们吃酒,说小孩子吃酒会变憨包。可我们看仙婆子神神秘秘给酒吃,就兴奋得很,仿佛因此就在大人的世界里有了一个秘密。有时候是梅子酒,香得要命;有时候是葡萄酒或桑果酒,甜甜的,好喝得很。小孩子喝了就发梦,脑壳里头自己放图画。这样一来,任凭大人要在那里讲多久的闲话,倒多久的是非,我们也不再闹了。
而陈敬先呢,是一位老先生。在我印象里,沧城过年前要组织一大堆先生在十字街给大家免费写春联,画门芯,这时他就出来了。有时候有人家办红白喜事,也请他帮忙写对联,或是记账。他好似从来不笑,总是紧紧地蹙眉,头发有些稀疏,也有些白了。他穿的总是半旧的中山装,哪怕是夏日也不会只穿衬衫就出门。别个说,他以前劳改,在沧城的瓷厂是了不起的师傅,或者说是大师吧,一直画了好多年,画了好多了不起的艺术品,现如今有些还摆在博物馆呢。后来他身份给恢复时,年纪也大了,带着家人回到沧城,就在文化馆上班,个个都喊他“陈老师”。我小时候县庆,沧城要搞一台子很热闹的活动,请了好多领导,还来了两个小明星,唱歌唱得多好的。那舞台上巨大的背景画就是陈敬先领着他的徒弟们,一起熬了好多天画出来的。
每隔几日,陈敬先都去仙婆子的药铺抓药,但除此之外两个人也不说什么。他家的菜,向来都是他老婆金凤在买,但他常常找仙婆子买药炖肉吃,有时候是当归,有时候是天麻。冬天他还买新鲜的草乌,黑漆漆的像乌鸦被砍断的脑壳,一个个都杵着嘴。有人说:“陈老师,这个怕是不敢随便吃。”陈敬先还没有讲话,仙婆子就说:“你照着我讲的方法煮,绝对吃不死,吃死了你找我。”
人家说:“吃死了就找不成你了。”
大家就笑,仙婆子也笑。总之就是沧城最常见的老人们一起讲话的样子,安安心心的,热热闹闹的。这两个人的事情,就只是“闲话”,偶尔给人讲一讲罢了。
但我妈说,之前有人抓搞破鞋的,差点给他们抓了去。不过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这一辈的小孩都不会晓得的。
话是这样说的。那阵子全国严打,沧城虽然是滇西北群山之间的小县城,也跟上了全国的步子,什么欺行霸市的、拦路打劫的、坑蒙拐骗的,全都被抓起来收拾。那时候的客运站就在十字街附近,每天都能瞧见有坏人被手铐铐在杆子上。坏人铐成一排,到了傍晚,警察就一个挨一个地撵着他们离开,像撵猪似的。
耍流氓的,搞破鞋的,也有人举报。就有人举报说仙婆子搞破鞋,搞破鞋好多年了。
跟谁搞的?跟文化馆的陈敬先。
别个说,陈老师怎么搞破鞋,人家多好的人。
举报的说,什么陈老师,就是个污糟人。
别个就说,你咬人之前,还是想想报应吧。
举报的人说,陈敬先一早就跟仙婆子不清白,他是国家干部,跟这样一个封建迷信的死老太婆乱搞,应该被抓起来。
别个问,证据呢?你看见他们乱搞的?
举报的人说:现如今是没有证据,但老早以前他们肯定搞过破鞋。这么多年仙婆子所用的杯盘碗盏,都是陈敬先画的,都有他的印。瓷厂的东西以往都要专门采购,仙婆子从不出沧城,她是从哪里弄来的呢?不就是姘头送的?
虽然搞破鞋的事情,放在哪个时候都不会少的,但随便什么时候发生了,大家还是喜闻乐见,细细来讲,一定要从中总结出什么道理来,好回家去实践,提防同等事情也发生在自己家。
有人说,这肯定是真的:“你们瞧瞧陈老师他老婆,一点女人样子都没有。不是我说,虽然仙婆子也不是个好人模样,但在她们两个女人中间选,哪个男的选那黑老雕啊?”
众人啧啧称是。
立刻有人跳出来反对,说不管是多早前的事,那都不可能,因为陈老师跟他老婆感情好得很。反对的人是邮局一个老职工,他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打包票说绝对没有那烂事:“当年陈老师跟他老婆的信,都是过我的手,过我的眼!陈老师对他老婆的好,你们一个都比不过!”
众人又啧啧称赞。
关于这件事的细节,有两个说法,都是关于陈敬先的老婆金凤。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金凤是一个相当难缠的老婆娘,按理来说,别个举报她男人搞破鞋,她应当第一个发怒才对。没想到,金凤确实发怒,怒的却是举报的人,说人家见不得她家日子好过,什么脏口流涎都咬过来了。
金凤是个女赶马,赶马人讲起话来没有礼节。陈敬先画了多少年瓷器,金凤就走了多少年马道。陈敬先越画越像个古代的君子,而金凤越走马道越像个粗鲁野人,见了人也不管认不认识,就要跟别个讲话。讲起话来也不管人家是泥脚杆还是没出阁的小丫头,满嘴污言秽语,不骂人就讲不下去似的。
遇着这样的金凤发怒,举报人自然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举报人不服气,说他们这么多年不清白,一直有人猜。
金凤说:“他是什么人我不晓得?老子天天跟他睡一个铺,比不上你一个狗养出来的明白?”
举报人说:“你不信就去问仙婆子,她敢不承认,就天打雷劈。”
金凤说:“问就问,问着不是,你就祖坟漏雨,天打雷劈!”
于是一群人簇拥着金凤去问仙婆子。金凤煞气腾腾,要债似的。到了仙婆子药铺门口,一群人谁都不敢先进,怕打起架来,瓶瓶罐罐乱丢,砸了头带了灾,就倒霉了。
金凤说:“怕个卵,你们站在外面,等我进去问她。”
一进仙婆子的门,望见仙婆子在那里泡酒。大颗大颗的块菌,水仙细细地擦干了,放进酒瓶子里。
一见金凤,水仙就笑,说:“金凤。”
金凤说:“你晓得我啊?”
仙婆子说:“晓得啊,你吃茶不吃?”
金凤说:“不吃了,敬先讲我的啊?”
仙婆子说:“我瞧见你多少回了,何消他讲。吃一碗嘛,我的药茶,吃了好睡觉。”
金凤于是松一口气,又好像有点失落似的。她瞧着跟前这个仙婆子,年岁怕是差不多大,但是身子直苗苗的,不像她粗壮焦黑,走起路来罗圈腿,有点瘸似的。
金凤接过药茶,吃了一口说:“他不讲我啊?”
仙婆子说:“我没有问。”
那就没有事情了,仙婆子跟陈敬先肯定没有关系。金凤说要回家去,又想起什么,问仙婆子说:“那你怎么晓得我呢?”
仙婆子说:“别个都说我偷你男人,我怎么会不晓得你。这茶香不香?”
金凤说:“茶什么茶,你倒是胆子大,我还没有讲呢,你倒是敢提。”
仙婆子说:“我怕什么呢,你是好好的人。”
金凤于是讲不出话,她那么一个平日里跟谁骂架都不输的女赶马,此时倒是好端端的,干脆跟水仙一起用布擦块菌,帮着水仙放在瓶子里。
水仙说:“你莫恨他,就算我跟他搞破鞋,那也是我的过错。他是给我钱的,跟你不一样。”
金凤说:“你不要讲了。我恨不恨他,跟你也没得关系。”
外面等着一圈人,都等着瞧热闹,什么都没有瞧见,只听见两个女人安安生生,细细碎碎地讲话,反倒是莫名其妙了。过路的问他们在瞧什么,他们说:“没有瞧什么。”
一瓶子块菌酒泡完,金凤出来了。别个问她:“是不是真的?”
金凤说:“真你妈的脚啊。”
别个说:“我们也是听别个讲的。”
金凤说:“讲个屌,真的我会放过她?”
那倒是,一群人于是散了。
既然有人举报,也就真有人来调查一番。但连金凤自己都拍着胸脯说绝对没有,又有那邮政局的老职工做证人,指天指地帮忙担保,调查也就只能稀里糊涂的。最后就说,有没有的都只是人家私事,达不到破坏社会治安的程度。再说了,那都多早的事了,不必太过计较。举报人咬牙切齿,说他们如果没有偷情,那仙婆子肯定做过皮肉生意,给个杯子盘子,她就陪男人睡。说仙婆子是个伢子出身,被不知道多少男人搞过,做皮肉生意也是说得通。
仙婆子还有人讲一讲,而陈敬先没有什么事了,再也没人讲他。女的做皮肉生意关男的什么事,那是她自己堕落,不好牵扯上陈老师。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仙婆子仍旧在东街卖她的草药,卖她的金银纸锞子。陈敬先仍旧每日把门关上搞他的文化。每隔一阵,他仍旧去仙婆子铺子里买药,别个遇着,他就讲各种药膳如何炖煮吃了对身体好。
但这件事还有另一个说法,说这只是两个女人演戏,好保住她们的陈敬先,说金凤早八百年就知道这件事了。
她知道了还不把仙婆子活吃了啊?
那谁晓得了。
在这另一个说法的故事里,我们要先回到过去。
在这个说法里,先晓得对方的人不是水仙,而是金凤。逢三逢八,金凤就要到沧城去,把高家坝的信送到邮电局,然后把高家坝的信又带回去。她是不识字的,向来只能请别个挑拣了信递给她。但是有一日不晓得为什么,她突然认出信堆里还有一封信,是陈敬先的字迹。
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但陈敬先的字她相信自己一定认识,绝不会错的。
金凤拿起信,问别个:“这个信也是高家坝的吧?”
别个说:“不是。”
金凤没有说什么,却留了个心眼。趁着别个不当心,金凤把信揣在怀窝里。
出了邮电局,金凤怀窝里像揣着一块火炭。她牵着马,去了缝纫社,去了百货公司,去了十字街,买了凉粉。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再没有别的事了,金凤仍旧不回高家坝。
自打陈敬先劳改,往日的亲朋几乎都断了联系,这陈敬先写信给谁呢?莫非沧城还有不避嫌的亲朋,仍旧跟他写信?
金凤晓得偷信不好,但陈敬先瞒着自己跟别个写信难道就好了吗?
想来想去,金凤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须得晓得跟他写信的人是谁,以后也好多一个照应,也好对人家有个感激。”她把信封小心翼翼撕开,拿着里头的信又到了邮电局。
金凤找一个上班的,对着人家坐下来,掏出信。
“这是我男人写的信。”金凤说,“你帮我念一念。”
上班的接过去:“怎么不请你爹念了?”
金凤说:“他身上不好,我先听一听。”
上班的就念:“卿卿——”没有念完,上班的就笑。
金凤说:“你笑什么?什么青青?”
上班的说:“这种信你叫我念,你不害羞,我还害羞呢。”
念完了信,金凤谢过上班的,仍旧出来。她盯着信封上的地址和名字,盯了又盯,瞧了又瞧。这些字她不认识,但像是要把这些字硬刻在脑壳里。瞧了半天,金凤又把信悄悄塞回去,指头碾碎了一点凉粉,把信封勉强封上。她在街上转转悠悠,转了半日,遇着个戴眼镜看着像识字的,叫人家跟她讲信封上的地址,说是信拿错了,不是高家坝的,她现在要帮忙给送回去。
找着地方,一个房住的邻居跟金凤指了门。门没有上锁,金凤说要送信,推门就进。
没有人,水仙不在家,金凤一时就愣怔在那里。
自打听到信里的话开始,金凤的心像从云端往下坠,听见风的呼呼声,坠得她心果往喉咙冲,坠得她不知今夕何夕,眼前只有一个模模糊糊、天崩地裂的影。哪里有什么不避嫌的亲朋,哪里有什么照应?如今只有一个女妖精吐着信子,尾巴从陈敬先嘴里伸进去,像是要掏他的心,而陈敬先竟然用金凤从未听过的名字去称呼她:卿卿。
而自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竟然还在那深山之间牵着马,竟然还慢慢悠悠地走路,还在想着如何多苦一分钱,多种一分地。还在想着叫两个女儿多学几个字,叫老头多吃一口饭,好让陈敬先高兴。
金凤要发疯,要发怒,要发狂。管那女子是什么人,金凤要把所有对这世上的仇恨都淬进自己的牙齿和指甲,去咬断她的脖子,去扯断她的肠子,去放干她的血,去砸了她的魂魄,去要了她的命。
叫她不能超生,叫她魂飞魄散,叫她余生想起这一刻都害怕,叫她的魂灵到地下去讲冤情吧,讲她遭受了多大的磨难。
金凤是一个女赶马,女赶马怕什么?赶马的人九座大山一脚踏,九条江河一口吞。赶马的人,面对山崩都不怕,面对狮虎都不怕。
可她是一个女赶马,赶马人最懂得人心的道理。可怕的从来不是要谁的命,可怕的是要了心。
金凤想去举报,但立刻又按下了。她晓得这么做这女子就完了,但同样完了的,还有她的陈敬先。那女子会不会被浸猪笼先不管,陈敬先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凭什么呢。
金凤想,她也可以跪下来,跪下来求那女子,求她放过陈敬先,放过自己。金凤不只是个赶马人,也是一个女人,她可以流眼泪的,可以号哭,跟那女子好好讲讲自己的不容易,讲讲自己是如何年少时就认识的陈敬先,与陈敬先有着不能放下的情意,讲讲她为陈敬先生过孩子,生过两个孩子,为他父亲养老送终,为他熬干了半条命。她甚至可以打自己的脸,一直打到那女子满意,只求人家手下留情。
求求你,金凤这么想着,敬先是个读书人,他不懂事。
我家敬先对不起你。金凤想,他造了孽,我帮他补,只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你要什么,我都给。金凤还这么想,往后我们家的口粮分给你,钱也分给你。
求求你,不要让他再犯错,他已经是犯过错的人了。金凤想着,眼泪淌了一脸。
但是水仙不在,这一切想象中的对峙,都像一块巨石,往深渊落去,一点声响也没有就消失了。金凤泪眼蒙眬,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好好瞧一瞧这女子的屋子,金凤瞧见了自己的另一个家。
这个家里的陈设跟她家一样寒凉,但是摆着各样的杯子碟子,上面的画,金凤那么熟悉。每一幅画,都是陈敬先画的,每一个杯碟,都是陈敬先亲手拿过的。
金凤想起门外自己的马驮子里,也有这样一个钵头,上面也有陈敬先的画。她心里爱这钵头,但凡出来赶马都要带上,用它吃饭喝水,就跟陈敬先陪着一般。她只是不晓得,原来这钵头并非只为她带,也给别人带,这个别人,还被喊作卿卿。
金凤瞧见那些杯碟被安安稳稳地放在那里,每一个都干干净净,每一个下面,都垫了小巧的布垫,瞧得出是费了心的手工。就跟这些杯碟不是吃喝用的,倒是观赏用的一般。金凤瞧见一个盘子被竖起来,底下是简陋的木条搭的架子,盘子上画着青色鲤鱼。还有一个瓷瓶里灌了水,搁着一枝铁线莲。铁线莲也不是什么艳丽的花,放在这瓶子里,显得宁静,显得好看。金凤又落下泪来。所有先前想的大吵大闹,所有咬在牙间的辱骂和抿在舌间的恳求都不晓得什么时候烟消云散。
金凤几乎羞惭了。陈敬先给她的钵头,她倒没有这般对待。日日拿去装水装饭,大概也是糟蹋了。
金凤泄了气,感觉手脚绵软,背上出了一层虚汗。她脱了力,但还是小心地回转身,拉上门。金凤又找了邻居,说收信人不在,帮忙把信转一下吧。
如果不是因为陈敬先坐牢。如果不是因为她一家去了高家坝。如果不是因为她做了女赶马,她原本也可以这样好好对待陈敬先的每一个碗碟的。
金凤这么想着,不再做什么。赶着马,金凤回到她的高家坝。
从那以后,金凤听了许多许多的信。尤其是在陈敬先父亲过世以后,金凤便都来求着邮电局上班的人帮她念。有时候有一封信,有时候有两封,邮电局的人念得哈哈大笑。
“你家男人怎么这么好笑,差不多的事情,还讲两遍。”邮电局的人说。
“一封单给我的,一封还要给娃娃看,他要有分别的。”金凤说。
“那也是,你男人真是心细。”邮电局的人说,“要不是字一样,我都怀疑不是一个人写的。”
“他是心细。”金凤说着就笑。
邮电局的人说:“他对你有情有义,难怪你这样苦着等他。”
金凤说:“无法了,是我自己选的人,自当待他好一点。”
邮电局的人就点头,心里头也感动,推己及人,自己待媳妇就不够好。想来想去,越发觉得愧对了媳妇,自己媳妇明明比金凤漂亮呢。下了班,邮电局的人就去百货公司,买了几个好看的纽扣。回家的路上,再买一块豆腐,交给他的媳妇。
金凤自己也觉得很惊讶,除去听到第一封信时的震动,后来再听这些信,心里头竟然没有什么愤怒。
金凤的心跟着信走,跟着信快乐或是悲伤。信里说到一树杏花,金凤想起陈敬先带她看过的那杏花,仔细想来,果然是美。信里说到冬日的金沙江,蓝得像新染的布,像雨后的天幕,金凤就想起自己赶马的时候,也瞧过这样的景象。金凤想,他怎么这么会讲呢?若是叫我来说,我只会说,好蓝好蓝。
信上说:“卿卿身边没有我,日子过得苦。”金凤想,是的,是这样。
信上说:“我自知卑微,且是犯过错的人,竟有幸蒙卿垂爱。”金凤想,是的,是这样。
信上说:“我心之所想,卿卿必定明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金凤想,好的,好的,会是这样的。
金凤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旁观一场她没有加入的爱情。但更多时候,她却糊涂了,感觉那些信就是写给自己的。哪里会有别人比她更懂得陈敬先?哪里会有别人愿意如此等待他,如此珍贵他,如此爱他呢?
这世道是多么凉薄啊,没有别人了,再没有别人了。
可是这信一直来。
金凤原本也想过,这是两个人萍水相逢,胡闹一气,那么就罢了,装不知道罢了。没想到一年年春秋,信一直来,便说明那个叫水仙的女子,竟也一直在等。
这倒是叫金凤生出了许多感慨。
虽然有时候她也听不懂信里写的到底是什么,但金凤发现了,陈敬先这个王八蛋,写给水仙的信,跟写往家里的信是不同的。在写往家的信里,他像一块石头一样硬。但在给水仙的信里,他倒像一条流水了,活泼着,跳着,流淌着,是一个她没有见过的陈敬先。
这样也好啊。金凤想,这样也好,好歹有个人,能叫他开心些。
走在沧城街上,金凤见过好几次水仙。水仙不看她,大概也不认识她,更不会晓得有另一个女人已经知晓了她的全部。金凤偷偷瞧她,也听人讲过她是伢子的闲话。每次遇着水仙在,金凤就格外大声讲话,显得什么也不怕,显得她是富有的,是美满的,是打不死的。
金凤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水仙跟别个一起讲话,一起笑,金凤看见就想,就是这个人啊,瘦瘦的,可可怜怜的,是陈敬先正在喜欢的人。
金凤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也喜欢她,但金凤觉得,自己好像不恨了。那么,也就罢了吧,也就装不知道,人世如此艰难,就如此罢了。
陈敬先退休以后,到他死之前的那些年,过得是很舒服的。原本他是个劳改犯,但是运气好恢复了身份,又在文化馆工作了那些年,就拿起了退休金。沧城人大多是土里刨食,年轻的时候养下孩子来,老了跟着孩子吃,总是免不了要受气。像陈敬先这样吃国库粮的人,到哪里都体面,到哪里都得尊敬,沧城人很羡慕他。
团结和前进读书不是很成器,但也都算运气好,找的男人也都稳妥。一个跟着男人去了别市;一个留在沧城,也不多事。陈敬先跟金凤家原本的老房子没有拿回来,但是国家给他分了一处屋,在西街的街面上。有一年下大冰雹,打烂了好多沧城的房子,听说乡下还有马给打死了一匹。冰雹过后,大家就开始建新房子,陈敬先家也建了新房子,很漂亮的两层楼。
别人家起新房子,都是起砖房了,高高地盖上去,四层五层六层,就跟小孩子搭积木似的,地方越小,起得越高,一座座房子瘦瘦高高,站不稳似的。起完了还不算,还要在顶上用铁板或是胶合板再搭两间,也不晓得怎么住。大家都希望能把屋出租给外乡人,或是租给来做工的乡下人,也不管合不合规、安不安全了。但陈敬先家大概是人少住不了那许多,又不缺钱花,也可能是他确实是文化人讲究好看,房子只起了两层就不起了。明明也是砖房,但还盖了瓦片的顶,用木头蒙了面,看着像老画里的阁楼似的。
地方本来不大,陈敬先还留了很小的一个院子出来,在里面种竹子和梅花。听说也种过杏花,只是后来死了,也就罢了。
沧城人尊敬陈敬先,尤其是他年纪大了以后,还做许多好事。除了过年过节帮大家写对联画门芯,他还每年定期给沧城的小学校捐钱。倒是也不多,学校就拿出来发奖励,奖给考试第一名的小孩子。
而他的老婆金凤,就不大招人喜欢了。自从回到沧城,金凤不再赶马,但赶马时的德行大概是留在她身上去不掉了。金凤人长得矮,走路罗圈腿,总是摇摇摆摆仿佛瘸着,穿衣裳也不讲究,哪怕是新做的衣裳穿着,也像穿着赶马的皮夹一般邋里邋遢,跟陈敬先站在一起,倒不像是夫妻。
金凤讲起话来德行很差,别个说一件事,她就说:“我赶马的时候晓得另一件事,是这价的。”别个说一个人,她就说:“我赶马的时候遇见过另一个人,比你说的这个更厉害。”
别个说以前有什么规矩,金凤就说:“不是这价的,我来讲。”
别个说如今世道变了,金凤就说:“是你多想,照我说,还是那价。”
别个说陈老师人好,说金凤有福气,金凤就大声说:“你们不懂,读书人鬼架子多得很,我有个屁的福气!”
遇上跟人家起矛盾吵架,金凤就更惹人嫌了,一点亏都不吃,嘴里什么脏话都能骂,骂完了还要补上:“老娘赶马的时候你还在屙尿抠屁眼,你懂什么呢。”
金凤讲话吃不得亏,什么都要她最明白。别个不爱跟她讲话,背地里说:“赶过几年马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她倒像是万事通了。”
好在她大部分时候也不出来,就在家里守着陈敬先。
去过她家的人出来就说,陈老师家,连鸡都不敢出声。
每日里,陈敬先把自己关在二楼的书房,写写画画,无事再不出门。金凤一早起来,一边大声抱怨,一边把房子从上到下抹一遍。她一边做事一边骂陈敬先,说陈敬先写了字的纸到处晾,一个走廊晾得像野厕所,到处都是纸。她说陈敬先费水费电,大白天不晓得拉开窗帘,偏要拉拢窗帘转去开灯,简直是没有名堂。她说陈敬先屁用没有,一天到晚写那些东西,也没见有人来买呢。
陈敬先的书房是不让金凤进的,金凤就在门外骂。隔一阵子,陈敬先把画废了的纸抱一大堆出来,让金凤拿去厨房里擦油擦水。宣纸很吸水,但金凤也要骂,说陈敬先浪费钱。她从废纸里选出自己觉得好的,贴在厨房的墙壁上。
陈敬先见了,就笑她什么也不懂,好赖都分不明白。
“你要贴,我画了好的来贴,你拿这写废了的贴着做什么。”
金凤就大声说:“我贴在墙上挡油烟!油了一撕就完了,我的墙不比你这废纸金贵吗?”
陈敬先就讪讪地,说那也拿画得好点的来贴,免得来个客人瞧见不好。
话是这么说,但陈敬先一直也没有画好的给金凤,金凤就仍旧自己选着贴。
金凤做了饭,就喊陈敬先来吃。金凤不上二楼,就在院坝里大声喊:“敬先!肿你的脖子了!”
活路做完了,金凤也絮叨满足了,就坐在那里看电视。她也不挑看什么,电视剧、戏曲,或者是广告吧,金凤都看,声音放得很小很小,但凡声音大一些,陈敬先就在楼上用挑画的木棍子咚咚地杵地。他倒是奇怪呢,电视的声音都嫌吵,金凤骂人的时候却一声不吭。
有时候陈敬先也跟金凤吵架,只是吵得不多。陈敬先还没有说什么,金凤就生气起来,就抹眼泪:“狗日的杂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还装读书人。我赶马走这么多路,也没有见过你这价的。”
陈敬先就不回嘴,由着她骂。金凤骂一阵也就罢了,再不罢,陈敬先就上楼去,把门关上,那金凤也就只能罢了。
讲实话,这样的日子,金凤应当满足了,但也属实是她并没有想到的。
金凤曾经想过,陈敬先回了沧城,也许就离开她,一心一意往水仙那边去一起过。如果是那样,金凤打算揉乱头发,与那两个人好好地打一场架,畅快淋漓地、心满意足地打一场架。打完了,也不管输赢吧,总之事情可以了了,就叫他们去一起过吧,金凤可以罢了。
但陈敬先也没有去找水仙。相反,自打他回到沧城,就不再跟水仙通信了。虽然时不时地也买药,也见面,但好像反而来往淡了。
金凤也曾经想过,等陈敬先回了沧城,对水仙的兴头减了,也许会浪子回头,一心一意,与自己一起过。如果是那样,金凤打算原谅他曾经所有的背叛和冷漠,畅快淋漓地、心满意足地与他把日子热热和和过下去。那事情也就了了,金凤没有什么别的心愿了。
但陈敬先也没有跟金凤热热和和,他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叫别个进去。金凤偶尔有正事要讲,他就开门站在门口听。金凤讲完了话,他也仍旧站着,身子把门挡着。但若是有人来求字求画,或是带小孩子来说跟着陈老师熏陶熏陶,他却请人家进去,把堆积如山的书啊纸啊搬开叫人家坐,边写写画画,边讲他的想法。这时候的陈敬先很热情,甚至允许小孩子爬上他的案台,握他的笔。陈敬先还喊金凤泡了茶端来,金凤放下茶,陈敬先就点点头,说:“你下去吧。”
陈敬先只在参加活动的时候才出门,要不就是去买药。陈敬先也不隐瞒自己去了哪里,金凤问,陈敬先就说:“去买药。”
“你妈的脚。”金凤心里说,“只是买药吗?”
但金凤没有问。金凤曾经有过邪恶的想法,想放些毒药一起炖给陈敬先吃,吃死了就说是水仙的药有毒,正好一箭双雕,叫这两个搞破鞋的一起死了。金凤想得很解气,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真叫她做,她一是不敢,二也不愿意。何必呢?何至于呢?凭什么叫这两个不要脸的人一起死了,倒剩下她一个呢?
陈敬先把药根丢给金凤,她就好好买肉回来煮,猪脚或是排骨。陈敬先牙齿痛了,松了,一颗一颗落了,金凤就把肉越炖越 , 得烂在锅里,跟药糊成一团。陈敬先嫌这菜难看不肯吃,说像狗屎,金凤就自己吃光。其实她的牙齿一直都好,并不爱吃 烂的食物,只是金凤想着:“这可是你的卿卿配的药膳,你不肯吃,就便宜我了。”
后来陈敬先中风病倒了,瘫在床上。听说他病得很重,差点没有救回来,是金凤喊他吃饭喊不答应,破天荒地进了他的书房,才瞧见他睡在地上。金凤像个疯子一样大叫大哭,喊了隔壁邻居把陈敬先送去医院。虽然命保住了,但陈敬先从此就瘫了,别说是站起来写字,就连说话也是不清楚了。
听说陈敬先瘫了以后,脾气变得很大。一个不能动也不好说话的人,脾气大又能如何呢?大概也不能如何。但陈敬先要逗金凤发火,是很有本事的。他只消不配合就足够把金凤折腾得死去活来。金凤要给他做饭,问他要吃什么,他瞪圆了眼睛瞧着。金凤跟他一阵手舞足蹈,整得就像金凤自己也说不清话一般,好不容易搞明白他要吃什么,金凤做了来,他却又咬紧牙关,只是不吃。
上厕所也是这样。金凤问他要不要屙屎,推他去厕所,他偏是不去。过了一阵,金凤闻见屎臭味,才发现他把屎屙在裤子里。金凤气得大骂,陈敬先却像听不见似的,跟他过去许多年一样,闭上眼睛。
金凤常常被这伺候陈敬先的活路折磨得哭,她的两个女儿也自有家事要管,不能如何帮忙料理,金凤哭完了就回去,给陈敬先擦口水,擦完了嘴的手帕子,又擦干自己的眼泪。
但奇妙的事情是,金凤在这日复一日的,没完没了的伺候中,竟察觉出一丝满足。这个男人终究是属于她了,是完完整整的,在她的身边,再也没有别人了。
只不过,有人来瞧陈敬先,感叹金凤难得,还是老辈人有情义,如果是现在的年轻人,只怕没得几个愿意这样伺候。金凤就冷哼,说:“我也不是有情义,我是图他退休金,他多活一天,我多领他一天退休金。”
别个就笑了,就像听见金凤说好笑的话似的。
仙婆子也来瞧过两回,都是跟别人一起来的,可能是怕金凤多心。仙婆子带了野蜂蜜,还带了自己晒干的野药,也不讲别的,只说陈老师有福气,又细细地教金凤这药如何吃。金凤笑着说:“你拿这些没得用,他好不了,不如你带些纸锞子给我,以后烧给他还有用些。”水仙就跟金凤一起笑了。
陈敬先瘫在铺上,瞧着这两个女人。
瘫在床上大半年,陈敬先一日比一日气息奄奄。起初还能挑三拣四跟金凤找麻烦,一会儿吃饭一会儿不吃饭,一会儿屙屎一会儿屙尿,把金凤气得冒火。后来渐渐地就真的不吃东西了,再后来也不屙屎了,也不喝水了。
眼瞧着,这个人是不好了,要走了。
有一日,陈敬先突然精神起来,先是喉咙里咯吱咯吱响,像要说什么,只是说不明白。金凤把水喂给他,他还真的喝了些,眼睛也亮了。
金凤晓得他要说话,就凑上去说:“敬先,你说什么?”
陈敬先紧闭着眼睛,一脸不耐烦。金凤说:“要书?”
陈敬先咯吱咯吱。金凤又说:“干什么?要吃东西?”
陈敬先咯吱咯吱。金凤又说:“你要死了吗?老鬼?”
金凤说:“你不要哇哇,有屁就放。你要找人?”
陈敬先睁开眼睛。金凤说:“找团结?前进?”
陈敬先闭上了眼睛。金凤说:“老东西,我知道你要找谁,你妈个屄。”
陈敬先又睁开眼睛,眼泪珠子滚下来,金凤也不替他擦。陈敬先定定地瞧着金凤,金凤背过身去,觉得后背给陈敬先瞧得先是发烫,然后就麻了。
“你怎么还不死?你赶紧死啊。”金凤说。
“赶紧去投胎,投胎当条狗,尾着你的卿卿。”金凤说。
“老狗贼,你下辈子不要带欠我了,你去找她过吧。”金凤说。
陈敬先死了。死的时候文化馆给他办了追悼会,好多单位送来花圈。追悼会上有个领导模样的人致辞,说陈老先生早年命运多舛,但他坚韧不拔,德艺双馨,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创作出了一大批艺术性极高的作品。
金凤站在台下听着,东张西望,发现水仙没有来。金凤想,可惜了,你也不来听一听。
在金凤原本的猜测里,水仙应当是要到的,即便不能以妻子的身份站在最前排,即便不能接受旁人的安慰,即便不能光明正大地哭一场,但水仙会到,会站在人群里默默地掉眼泪。到那个时候,金凤就会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走上台去,感谢所有人的到场,追忆陈敬先与她白头偕老的一生,用只有水仙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他最终是属于我的,你输了。”
可是水仙没有来。不仅没有来,追悼会结束后两个女儿扶着金凤回家去,金凤特意找借口绕到东街,发现水仙竟然还在开门做生意,还在那门口站着跟人哇哇地讲话——怎么?她竟然不关门闭户躲起来哭?
金凤还在使着力,却发现水仙早就不玩了。金凤认了输,走开去。
跟水仙和陈敬先纠缠的几十年里,金凤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对陈敬先那么痴心,还是把陈敬先也当成了一个奖品,奖给获胜的那个人。她甚至也不太想得起来自己当初到底为何痴心,就因为陈敬先是个读书人吗?这一个身份,真的就值当成为一个迷梦,让自己沉迷了这么多年?
那也就算了,可是闹了半天到最后,发现对手早就认了输,这叫金凤想起来就觉得扫兴:“早说啊,你早说你认输,那我也不费力气了。”
陈敬先死后,金凤终于进入他的书房,整理他成山成海的书籍和字画。书就罢了,反正金凤也看不懂,但金凤能看懂画啊,她发现,陈敬先总在画水仙花,摆在桌上的,坐在盆中的,倚在石头边的,总是水仙。他还总画女人,穿着古代人的衣裳,个个都是水仙的脸。
其实到底是不是水仙的脸,各人也有各人的看法,反正两个女儿都没瞧出画的是谁,但金凤很确定,这画的就是水仙,是年轻时候的水仙。
金凤还翻出了陈敬先的一沓信,整整齐齐收在饼干盒里,藏在书柜最底下。不消说,金凤就晓得,这一定是水仙寄给他的。陈敬先自从回了沧城,再不跟水仙通信,也不跟水仙如何来往了,但这些信他仍然好好保留着。鬼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女儿们想把信拆开瞧,被金凤拦住了。
“我们瞧瞧是谁写的。”团结说。
“不准瞧。”金凤说。
“怎么就不准瞧?我们念给你听。”前进说。
“不准念!”金凤说,“是我写的!”
团结和前进笑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写字了。金凤说,这都是你们爸爸当年劳改的时候,我托人帮忙写的,如今人不在了,就都烧了就是了。
女儿们想大概是母亲害羞,不好意思叫人瞧,于是不再坚持。金凤找来个粉笔,在院坝里画了一个大圈,留下了一个出口,是通往陈敬先那边的。然后金凤把所有这些信件、字画、书籍放在圈子里烧。信件字画烧得快,书却烧得很慢,总是烧几页,就熄灭了。
金凤骂道:“老狗贼!你的宝贝书都不要,还记挂这些粪草!”她把书撕开来烧,撕了半天手都痛了,眼看着还是一座书山,金凤就生了气,也不撕了,拨拉拨拉收起来,卖给捡废品的。原本满当当的一间书房,如此这般就空落下来,一干二净,就连陈敬先的气味都没有留下一点。
金凤曾经觉得陈敬先的书房味道很好闻,有一种陈旧的墨汁混合纸张的木香。现如今陈敬先没有了,甚至书都没有了,这书房还是很好闻,像是多年的墨纸香,已经沁入了墙壁。于是金凤发现,那只是书好闻,跟陈敬先一点关系也没有。早晓得如此,金凤觉得自己不如嫁个书柜,还非要绕一道弯,嫁给读书人,真是白白麻烦一辈子。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偶尔有几条狗,撵着猫跑过去,街上就响起汪汪的狗叫和回声。水仙生了火盆子,坐上一壶水,又煨一个洋芋、一个苹果,一起烤着。
金凤到了,坐下来。水仙把门关上,倒水给金凤喝:“这晚就不给你喝茶了,喝了茶不好睡觉。”
金凤说:“没得屁用,本来也睡不着。”
水仙递给她一包草药:“给你准备了这个,你回去煮肉吃,好睡觉。”
金凤觉得有点难过,陈敬先这辈子煮那多药吃,也没问过一次金凤要吃什么,如今倒是水仙管她。金凤还有点惊奇,也有点没好气:“你是真的有鬼眼睛?你怎么晓得我来?”
水仙说:“你来了我就晓得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金凤说:“那你晓不晓得,陈敬先那条老狗,死之前一心想见你。”
水仙笑着听她讲。
金凤说:“我就不让他见!我才不怕你两个恨我。”
金凤说:“怎么样,他是不是冤魂不散?他活该!”
金凤说:“你不要给我嬉皮笑脸!”
水仙还是笑,把金凤笑得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
金凤说:“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是跟你讲,你这辈子没得着他。他这辈子跟我过了,我也过够了。下辈子叫他跟你过吧,我让给你了。”
水仙说:“我才不跟他过。”
这倒是叫金凤没有想到。怎么,这个女人一生没有嫁人,难道不是为了陈敬先的缘故?金凤有些讶异,说:“他一辈子都记挂你呢,死前也只想见你。”
水仙说:“他才没有。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我下辈子不当女人了,我要去打鹰山当一棵树,去当个狸子,当一匹马,谁管得着我?”
金凤十分惊讶,没想到有人关于“下辈子”还有这样的决定。可她突然又觉得合理,是了,若是能选择当一棵树,她也想要做一棵树,若是可以选择,她甚至宁愿自己做一个彻头彻尾的赶马人。金凤突然想起自己赶马的那些时日,那时候自己顶着烈日和风雨,在崖上走,在坡上走,仿佛头顶荆棘,脚下却是刀刃。可是现在想来,那却是她成为一个女人之后,最自由自在的时光。一步一步地,晓得自己在往哪里走,也不指望什么,也不等待什么。
“你都不要,老娘更不要他了。”金凤说。
水仙还是笑:“不要也不行哦,他都死掉了哦。”
金凤说:“我往后是不给他烧纸的。”
水仙笑。金凤说:“我也不跟他埋在一起。”
水仙仍旧笑。金凤说:“老娘跟他离婚!”
金凤的这个决定让两个女儿大吃一惊,也惹来许多人非议和嘲笑。金凤非要逼着女儿去帮她打听,如何跟一个死掉的人离婚。两个女儿被她逼得脑壳痛,只得含羞带臊去打听,得来的结果都是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人都死了,闹什么闹。
金凤就自己去打听。她去街道办事处,没有说法。又去民政局,也没有说法。最后金凤守在县政府门口,出来一个看着像干部的人,金凤就冲上去:“领导,你帮我安排一下,我要离婚!”
被她逮住的人莫名其妙,瞧着这个老太婆一脸热切,也只好说:“那你跟你家老倌商量好就可以了。”
金凤说:“商量不成,他死了。”
人家就觉得这老太婆脑子发瘟,怕是专门来胡闹,也不再理她,甩开手就走了。金凤得不着说法,越发生气,也越发打定了主意要离。闹累了,金凤回家做饭吃,吃饱了,又来县政府堵门。
那阵子,县政府被金凤搅得乱七八糟,从门卫到县长,差不多都被她逮着问了一遍。县长刚被逮到的时候以为这老太太真有冤情,还认认真真听她讲了一阵,说老头一辈子待她冷冰冰,病得要死还在想着别的女人,写信都写给别的女人,都不写给她。县长也听得有些生气,还叫秘书记录一下看看怎么协调。结果听到最后才听明白,这老太太的男人已经死了,县长气得直瞪眼。
那阵子,只要金凤到了县政府门口,门卫就到处打招呼:“那老太婆又来了!”大家就都不走正门了,该翻墙的翻墙,该走侧门的就走侧门,反正都怕被金凤逮住。
金凤实在看着奇怪,实在叫人想不明白,于是沧城人就说,陈敬先和金凤两个人白头偕老一辈子,陈老师死了,金凤太伤心,所以发疯了。
发疯了就要离婚?
是啊!离了婚,陈老师就不是她男人,不是她男人,她就觉得没有丧偶,自然就不用伤心了。
沧城人是这么说的。
这么闹了好几个月,金凤大概是晓得没人能帮她的忙了,于是转而向神鬼求助。别个有这想法,就找仙婆子帮忙。金凤大概不肯找仙婆子,就去观音箐磕头,好像也没有什么结果,反正这件事就没有后续。
后来,金凤在去观音箐的路上,叫一个拖拉机给撞死了。她的女儿仍然把她跟陈敬先埋在一起,反正那墓地是一早就划好的,只等她埋进去。墓碑上,金凤的名字和陈敬先的名字列在一起,还有什么先考啊,先妣的,都是金凤不懂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