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回到沧城,先是在生产队上帮忙,苦一口饭吃,也没有什么。后来,她就成了仙婆子。
起初大家还不晓得,但是渐渐地就有人找她算命看事,说她有些灵通。
不过问起来呢,谁也不明说什么,毕竟都是封建糟粕。大家只说她可怜,一个被土匪糟蹋坏了的女人,没家没业的,也没有人敢要。女人们跟她在一起,不过就是讲讲话,散散心。
怎么个“灵通”呢?说是有一回有个小孩子差不多已经死了,家人背着上山,遇着她在捡粪,硬是拦下来,说小孩子有老祖公护佑,肯定养得活。小孩家人把小孩子抱回去,最后竟然真个养活了。
还说,有户人家总倒霉,悄悄托人看了事,说要迁一个断了香火不晓得多少年的远房老祖公的祖坟才好。可一坡子古坟几乎都平了,也没有个字好叫人辨认。主人家正不晓得如何是好,仙婆子砍柴过路,就指出了那老祖公的坟墓,还说你们挖吧,老祖公有大礼给你们。主人家犹犹豫豫地刨开那坟,果真挖出几块碧玉,其中有一块,价值连城。
怎么个价值连城?说是那玉放在水里,一盆水都变绿了。后来那户人家为了这几块玉的分配大打出手,几兄弟几乎断绝往来,还差点被抓起来,说他们侵占国家财产。一家人似乎更加倒霉,坟也是白迁了。但这事怪不得仙婆子,也赖不着她什么。
反正仙婆子的名声是渐渐地大了。哪个女人都想找她讲讲话,哪个都能同她讲上一箩筐。但仙婆子好似跟哪个女人都没有什么交情,讲完了也就完了。大概是晓得太多秘密,也会叫人害怕吧。女人们遇着了事,与她说一说,事情过了走开去,也就忘记了。
独独有一个打糕粑粑的老太婆,跟仙婆子处得好,就连死的时候,也算是仙婆子给她送的终。我小时候也认得她,喊她表爷爷。其实她也不是谁的爷爷,只是我妈妈喊她表爸,我也依着这么喊罢了。这老太婆没了牙,下巴显得很短。满脸的皱纹,满脸的斑,一张脸没有空闲的地方,到处都是黑黑的。
但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慈眉善目的,亲人得很。
表爷爷是一个斋姑娘,以往沧城穷人家里孩子多了养不活,排行大的姐姐常常就给留在家里吃斋,不出去嫁人。等年纪大了,由侄儿男女们养活,再为了尊重她为家庭的劳苦,就不把她当女人了,而是当作男人,喊作爸,喊作爷爷。
这个表爷爷是吃斋念佛的,我小时候常常在东街的街子望见她。她拎着一个塑料皮编的篮子,微微驼着背,拖着脚走路,毛边底的布鞋跟都拖秃了。她买了瓜果菜蔬,把篮子提在背后,一个摊一个摊地走过去。
路过卖蜂饼的,她瞧着蜂饼里密密麻麻蠕动不已的蜂蛹,说:“阿弥陀佛,造孽造孽。”
路过洗蚕茧的,她瞧着人家把蚕茧扯在竹撑上,说:“阿弥陀佛,造孽造孽。”
路过杀黄鳝的,她瞧着人家把黄鳝钉在木板上,手上几下就洗刷好一条肉,说:“阿弥陀佛,造孽造孽。”
路过卖泥鳅和红脸龟的,她就买几个,回家路上丢进踏脚河里。人家跟她说这丢下去怕是活不成,冲到下游就死了。她只当听不见。
反正她有钱买,那就随她去。
表爷爷住的屋,按理来说不是她的,是她侄儿的。只是侄儿一家早就去了省城,倒剩下她一个人住这大屋享福了。她把屋子租了几间出去,也有侄儿给她寄钱,钱应该是不缺,但她闲不下来,整日在屋里打糕粑粑。
沧城的糕粑粑就是米糕,是一层层大米粉撒了蒸出来的,半拃高,中间一层用红纸泡水染出来的红颜色,顶上还有一层红糖。这种糕做得又糙又实在,哪怕是刚蒸出软和的时候,也是噎脖子,等凉了硬了就更吃不成,我是很不爱的。但偏偏沧城的习俗里,红白喜事都兴端一盘这糕,说是寓意“高”。又因为是蒸出来的,小孩子吃了不怕上火,大人带小孩子去吃酒,不准小孩吃糖,就给小孩塞糕粑粑吃。
年轻的时候,表爷爷自己打糕粑粑,后来年纪大了打不动了,就花钱买了个电磨,仍旧要打。打好的糕粑粑放在蒸屉里,有人来拿了去卖,卖完了又给她结钱。也有办红白喜事的,一屉一屉地订。
她当年就是靠打糕粑粑把她弟弟妹妹拉扯大的,后来又靠打糕粑粑,帮着供侄儿侄女读书。说起她,沧城就没有人不敬佩的,说也就是时代不一样了,不然这样的女人放在以前,是必定要给她立个牌坊的。
她极善良,杀生的事情是一样也不做,荤腥的菜是一口也不吃,不好的话是一句也不说。有一回她肚子不安逸,别个喊她去县医院打个B超瞧一瞧。到了医院,医生问她要做什么,她死也讲不出来,竟然就这么回去了,检查也不做了。
沧城人晓得她有点钱,遇着了过不去的事情,就爱去找她诉苦。她也不管人家说的真不真,反正只要她给得出来,多少都要给点的。
如果说沧城对仙婆子是又敬又怕又鄙夷,对表爷爷的感情就单纯得很,就是敬了。她们两个年纪都大,都没得男人,也没得子女,应该是最好的老姐妹才对。两个人常常一起坐在仙婆子铺子门口讲话,但听她们讲话最好笑了,几句话就要吵架的,仙婆子喊表爷爷“死老太婆”,表爷爷喊仙婆子“老变婆”。
“活人的生意难做得很,说几句不高兴了还要跟老娘吵架,还是死人生意好做。”仙婆子说,边说边折纸锞子。
“你那个嘴巴,一点规矩都没有的,那个字是可以随便讲的吗?”表爷爷说,也是边说边帮仙婆子折纸锞子。
“我嘴脏,什么都讲得!你嘴干净,干净得牙齿都没有,我是男人我就跟你亲嘴。”仙婆子说。
“造孽造孽!你这个老变婆,要下地狱了。”表爷爷说。
“下地狱好啊,就跟现在一样坐在这里,还可以晒太阳。你旁边就坐着一个鬼在晒太阳,你看不见!”仙婆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表爷爷又气又慌张,拿纸锞子丢仙婆子,轻飘飘的。
表爷爷和仙婆子不见面的时候,两个关系就好。两个人一个是算命的,一个是拜佛的,周围都常有心里苦闷的人跟她们讲话。两个人都有讲不下去的时候,就让人家去找对方讲。
仙婆子给人家看命,看来看去,人家实在接受不了自己怎么就是这个命了,仙婆子就跟人家说:“你去找那个打糕粑粑的死老太婆,你去跟她吃吃斋去,你跟我哭死了也没有用,你的命也不是我给你定。”
表爷爷耐心好一些,人家讲什么,她也有一套喊人家行善积德的道理摆着。若道理实在没得用,吃斋也吃不下去了,她就跟人家说:“你要么去找东街算命的老变婆看看,说不定你真是命里注定有什么。”
这两头都讲不下去的人不多,反正人无论如何总会给自己找个听得过去的借口。赖别个不行就赖自己,赖自己不行就赖命运。实在讲不通那就没办法了,自己回去哭一场。
不过,见了面这两个人就不好了,讲什么都会吵起来。
仙婆子在门口熬油茶吃,往里头加了腊猪油,表爷爷就讲话了:“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要为自己身后想一想,莫再天天吃荤了,初一十五还是要吃个素。”
仙婆子就说:“我又不是一天吃一头猪!”
仙婆子给人家算命,躲在屋子里头嘀嘀咕咕地。客人走了,表爷爷就讲话了:“做人不要跟这些神神怪怪搅在一起,伤你自己的命。”
仙婆子就说:“我跟它们混好一点,你死了到地下才有熟人帮衬。”
仙婆子跟人家讲自己做伢子时如何命苦,表爷爷也要讲话:“一辈子遇着的灾都是为了还债的,你苦完了,下辈子就好了。”
仙婆子就说:“我看你就是这辈子太好过了,下辈子该你命苦。”
表爷爷一啰唆,仙婆子就拿话顶她肋巴骨,顶得表爷爷翻白眼。
不过也不光是表爷爷啰唆,仙婆子嘴巴也贱得很的,只是表爷爷没得她顶人的本事。
表爷爷说人家杀猪的造孽,仙婆子就说:“那是人家猪在还债,关你什么事。”
表爷爷买红脸龟去放生,仙婆子就说:“正好了,这个龟下辈子还债,给你当男人。”
表爷爷讲自己行善积德一辈子,仙婆子说:“那你也没得什么好报,牌坊也没得一架,造孽造孽。”
表爷爷被仙婆子气得瞪眼,想骂回去又觉得自己造孽,只得念佛,说自己不跟伢子计较。有时候仙婆子看表爷爷是真的不高兴了,又去哄她:“哎哟,你跟我一般见识吗?你是真好命的人,有人想你一辈子还想不够,死了都要等着你,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价无人疼的,莫生气了。”
表爷爷又羞又急,不准仙婆子再说,但偏生就给她哄好了,骂一句“嘴巴坏得很”,也就过去了。
旁边听她们瞎白话的人,只当仙婆子是胡说。其实仙婆子没有胡说,表爷爷自然也晓得她不是胡说。因此也更晓得,仙婆子给人算命不全是吓唬骗人,她是真的能跟神神怪怪搅在一起的。
这表爷爷的死亡,算得上沧城的一个范本。又体面,又清爽。要不是瞎了几年眼睛就更好了,沧城老人家都巴不得跟她一样呢。
说是有一天早上鸡叫,表爷爷醒来,觉得这鸡今日发瘟,天分明还是黑的。她想多睡一阵,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表爷爷的侄儿给她安了大电视,就放在床脚边,表爷爷摸黑开灯,灯也不亮,又去开电视,听见声音,却瞧不着影。
从此表爷爷就瞎了。
表爷爷的侄儿要接她去省城享福,说如今眼睛坏掉了,自己生活是不行的,但表爷爷就是不肯去。表爷爷对自己眼瞎这件事,好像看得很淡,说是自己造的孽,应该的。
表爷爷眼睛瞎了,倒也不影响日常生活,毕竟她在那屋里生活了一辈子,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不用眼睛看也晓得。但她从此不能再做糕粑粑,也不再上街了。隔一日,仙婆子去瞧她一回,帮她买些菜蔬送去,有时候也帮她做点麻烦的菜,冰在冰箱里面。
仙婆子这般照顾表爷爷,但算菜钱还是一分一厘地算,表爷爷把钱拿错了,仙婆子就骂:“你不要仗着眼瞎就欺负人哦,你这个哪里是十块!明明是五块!”
表爷爷就笑,叫仙婆子自己拿。仙婆子拿了钱,还会逗表爷爷:“其实这个是十块,但我说是五块,就便宜我了。”
表爷爷倒不跟仙婆子计较的。
就这样过了几年,有天一大早,该仙婆子往表爷爷家去了。平日这个时候,她就要到菜市场去买菜。今日她却没有动,也没有开自己的铺子门,只是搬了个凳子,在门口坐着。
过路的说:“仙婆婆,你不去买菜?”
仙婆子说:“买屁吃了,你们斋婆婆死了,我等人都起床了,再喊着一起去埋她!”
过路的被吓一大跳,忙问是不是真的,问仙婆子如何晓得,见仙婆子不答,过路的赶忙喊了几个人去表爷爷家,果真喊不开门。等把门砸开,表爷爷果真死在铺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跟睡着了似的。
仙婆子喊的年轻人也都到了,一群人有的给表爷爷的侄儿打电话,有的忙着喊殡仪馆借个棺材,有的跑到街道办去打招呼,给表爷爷办个灵堂。
到写讣闻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不晓得表爷爷名字怎么写。大家不敢自作主张翻表爷爷的箱子找证件,只好去电话问表爷爷的侄儿,侄儿竟也是说不清。
有人想起什么,说去堂屋里找找表爷爷家的族谱,表爷爷是斋女,名字要入族谱的。一伙人又哄地去找,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有人又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沧城的族谱早就毁得差不多了。
最后还是等表爷爷的侄儿连滚带爬地赶回来,匍在表爷爷跟前哭了好大一气。哭完了,才翻出了表爷爷的身份证。表爷爷身份证上的样子要年轻一些,眼睛也还是亮亮的。
表爷爷死了,她的房子就空下来。如今出租的楼房也多,再没人去租那旧屋。表爷爷的侄儿处理完后事,拿一把大锁把房子锁了,便回省城去,留下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周围的房子越起越高,家家都是白墙的砖房了,只有最后这一座土夯房站在这里,好似越发矮了。屋子一日日落灰,瓦片上长出大朵大朵的石莲,还长出厚厚的苔藓。仔细瞧一瞧,苔藓也会开花呢,一朵朵小小的,竖得高高的,像大头的娃娃伸着脖子,瞧瞧有没有主人,有没有租客。
表爷爷认识仙婆子的时候,两个都还年轻。仙婆子从打鹰山上下来不久,脸上已经有风吹出的皱纹了,但肩膀细弱,看去像个小孩。表爷爷已经做了许多年斋姑娘,领着弟弟的小孩坐在家门口玩,望见仙婆子走过来了,一瘸一拐地。
“我坐坐。”仙婆子一点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表爷爷家的门槛上。表爷爷瞧见她腿上几个小洞子,往外淌着血。
“啊哟,你这是蛇咬的!”表爷爷说。
“我晓得是蛇咬的,你们这里的蛇,比打鹰山上的还坏些。”仙婆子说。
“莫坐着了,赶忙去卫生院瞧医生。”表爷爷说。
“医生有屁用,我已经吃了草药了。”仙婆子说。
表爷爷瞧这个女人虽然疼得皱鼻子,却一脸无所谓,一点不怕似的,心里称奇。表爷爷觉得自己应该帮点忙,又不晓得能帮什么,只得进屋端一碗水给仙婆子吃。
仙婆子吃着水,瞧着表爷爷,笑了。表爷爷给她笑得发毛,问她她又不讲。笑了半天,仙婆子说:“你这个斋姑娘也不怎么正宗嘛。”
这话又把表爷爷吓了一跳。沧城的斋姑娘打扮与其他妇人无异,初见的人,如何晓得她是斋姑娘?大概是以往听别个讲的。
“娃娃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表爷爷说。
“我晓得。”仙婆子说。
“那你说什么我不正宗?你乱讲别个的话,有报应的。”表爷爷不高兴了。在沧城,斋姑娘贞洁最是要紧,事关一家人的脸面。表爷爷说:“我兄弟凶恶得很。”
仙婆子又笑了:“我瞧见有个男人尾着你呢。”
这个女人原来是个疯子。表爷爷想着,心里突然就怜悯起来,念了几声佛。
“妹妹,你家是哪条街的,我送你回去嘛。”表爷爷说。
“啧,说了不信呢。”仙婆子说,“他不也是给蛇咬了,才遇上你的吗?”
表爷爷愣在原地。
到我长大的时候,人家说起沧城的斋姑娘,都说她们是旧社会的牺牲品,是封建遗留。但我妈妈跟我说,沧城大半的斋姑娘,分明都是自愿的。我说那是她们的思想被旧社会禁锢了,不能算是自愿。
我妈妈说,别个不讲,你表爷爷肯定是自愿的。
从表爷爷有记忆开始,自己就是在领娃娃的,先是领大弟弟和二弟弟,后来二弟弟死了,又领上两个妹妹,后来妹妹也死了,又有新的弟弟妹妹生出来。家里弟弟妹妹一大串,养活的却没有几个。妈妈不是在怀孕,就是在生产,等终于停歇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像一头发了瘟病的牲畜,呼哧呼哧,躺在铺上只晓得喘,下体拖出一大堆暗红的内脏。一屋子都是血腥腐烂的臭气,每到下午日头起来,苍蝇像吃死尸一样吃她的母亲。
表爷爷对于成亲生子的恐惧,早在那时候就种下了。妈妈弥留那几天,表爷爷给她端饭,她已经吃不进去,声音细若游丝,还在问最小的婴儿肚饿了没有,哭叫了没有。
表爷爷说喂过了米汤,妈妈说这不够吃,要表爷爷把小孩子抱来喂奶。她那油尽灯枯一身烂肉,哪里吸得出奶来。小孩子吮了半日乳头,什么也没有吮出来,失了耐心,狠咬一口,咬得妈妈直着脖子瞪眼。表爷爷把小孩子扯开,瞧见妈妈乳头上掀起小小的半块红肉,慢慢地洇出血。
“妈妈你莫心疼了,我喂米汤也是一样的。”表爷爷边哭边说。
“可怜了你也是个女儿,往后嫁了人,妈妈的苦你还要再吃一遍。”妈妈摸着表爷爷的头,把她鬓角的头发捋到耳后。
有一天清晨,表爷爷起床伺候,发现妈妈已经死在铺里。头天夜里,表爷爷确实听见微弱细碎的哭声,但实在太困,没有起得床来。不想一夜之隔,妈妈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下身拖出的内脏被老鼠啃得血呲呼啦,烂肉零零碎碎,撒了半个铺。
妈妈眼睛没闭拢,脸上木木地没有表情。
自己是怎么长大的,表爷爷没有什么印象,反正每天都是带着一群小孩子,掏鸟蛋做游戏,打糕粑粑,耕地插秧,烧火拾粪。日子过得热闹极了,尾在旁边的,有自家弟妹,也有邻居小孩。身边的小孩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总归是打打闹闹,哭哭啼啼。
等表爷爷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曾经带过的小孩有的死了,有的念书去了,有的去走马帮,有的嫁人了,总之大家都不是小孩了,都去过各自的日子,跟表爷爷也少了来往。而看看自己,好像被时间忘记了,永远在做同样的活路。
倒也没有全然忘记,因为个子已经长高了,年岁过了二十了。
虽然仍旧吃不太饱,但表爷爷的身体在发育。腰身不能屈服地高挺起来,胸脯上总是贴着补丁。她妈妈在这个年纪,已经把她和大弟弟都生出来了。大概是现实的年岁实在让大人们无法不面对这个问题,表爷爷的终身大事总算被拿出来讲一讲了。
“大姐,”表爷爷的父亲依着小孩子们这么喊她,“米粮山有人来提亲,要讨你过去。”
表爷爷不讲话,父亲也不瞧她,自顾自往下讲,手指头在茶杯上“叩叩叩”地磕。
“他家条件不好,礼钱也拿不出多少,做爹的实在是看不上,我们家的条件也可怜,但让你去吃那个苦,做爹的也不放心。”
“我不嫁人,我做斋姑娘。”表爷爷说。
父亲倒是一愣,没想到这个女儿如此痛快。
“倒也不是非要你留在家里做斋姑娘,你如今也大了,跟你一起玩的丫头们都已经领娃娃了,做爹的要为你终身考虑。但是米粮山走起来又远,做爹的不能放心。”父亲说。
“我不想嫁,我嫁了家里事情怎么办。”表爷爷说。
父亲见女儿如此懂事,竟有些感动了,一时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你懂事,做爹的心头高兴,但是你终身大事也合该考虑。要不然你看看隔壁家的桶匠,他家女人先前死了,你要是嫁给他,离得家里近,倒也还能照顾家里。”父亲说,试试探探地。
“我不去,他家三个娃娃,我去了就要带他家娃娃了,你怎么整。”表爷爷说。
父亲嗓子有些哽住,为这个女儿的懂事感到欣慰,简直有点感激了。想了一阵,他说:“那你的婚事,做爹的也不能不想。虽然沧城斋姑娘多,但是别个也要说做爹的小气,误了丫头终身。”
“我自己去讲嘛,我就是要留在家里头,我就不嫁,我就图我爹养着我。”表爷爷说。
于是事情就定下来了。来年大年初一,父亲请了年纪大的斋姑娘来家里,叫表爷爷跪在堂屋,把头发梳成已婚的样式,又在神明跟前发了誓,说这辈子吃斋念佛,远离男人,行善积德。父亲也庄重地发了誓,说只要活着,必定护着这个姑娘,家里再穷,也定要给她留一个屋。
大弟弟也被抓来跪着发了誓,说这一生一定养着大姐,往后哪怕大姐做不得活路了,或是娶了媳妇跟大姐处不拢,也绝不给大姐逐出门去。说自己以后的小孩,就是大姐的小孩,这辈子不得辜负的。
辜负了就不得好死。具体怎么算辜负那不晓得,但反正话是这么说的。
表爷爷做了斋姑娘,街坊隔壁议论了一阵。也有说她父亲心狠的,但表爷爷自己讲愿意,于是大家就说她这样也命好,免了女人本该受的罪,虽说斋姑娘活得都没有人气,但脸上是荣耀的。只要她能一直守住本分,将来名字能跟男人一样上族谱,说不定还能有个牌坊呢。
做斋姑娘,除了念经打坐,与平常妇人也没什么区别。仍旧是要做活的,仍旧领娃娃,只是杀鸡煮肉之类的事情不必做了。
日子久了,表爷爷搭伙了一个斋姊妹团,里头的人都是斋姑娘,常常一起聚着讲话,做饭吃。说是姊妹,其实里面老得要死的人也有,像表爷爷这样才做了斋姑娘的年轻姑娘也有,做祖孙都是不错的。大家各有母家,但有运气不好的,兄弟或是侄儿男女待得不好,就常常有眼泪要掉。别个就陪着,讲道理来劝,或是钱物上帮衬一把。也有书香人家的斋姑娘,教大家读书念经,也有教针线女红的。
跟斋姊妹坐在一起,表爷爷听了好些故事,大都是讲斋姑娘如何守节,最终得到牌坊的。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一个寡妇不愿再嫁,于是做了斋姑娘,十分本分。年老的时候村里要给她起牌坊,可是一切准备妥当,牌坊却无论如何立不起来,最后经菩萨点化,这斋姑娘才坦言相告,说虽然做了斋姑娘,但其实心里头一直记挂亡夫,想要下辈子与他再做夫妻。
这样就不能说是真正守节的斋姑娘,自然牌坊立不起来,一辈子斋就白吃了。
还有一个故事这么说,一个女子从小立志做斋姑娘,心思笃定,从未与男人有来往,但年老时起牌坊,也是立不起来。后来这斋姑娘犹豫良久,终于说出自己曾有一次见着家里公鸡与母鸡踩蛋,心里动了一下,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下。话刚说出口,那头的牌坊就立起来了。
这样的斋姑娘虽然心意动过,但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坦然承认了,就算不得过错,这一辈子的斋就没有白吃。
这些故事不晓得流传了多久,也不晓得真假,但是听得多了,表爷爷也觉得男人这个东西实在可恶,但凡沾染就可能毁一生清白。有时候别个女人家里有个热乎男人靠着的,就跟表爷爷说:“女人还是要跟男人过,日子才有滋味。”表爷爷只当听不见,还觉得对方冒犯。若不是吃斋的人心思淡泊向善,就要跟人家骂起来了。
到我记事的那时候,表爷爷已经很老了,人又好,又勤快,一辈子没有沾染过男人和荤腥。若不是因为时代变了,再没有牌坊这一说,表爷爷本该是得个牌坊的。
但仙婆子就不这么觉得。她是沧城那群老太婆里最不贞洁的一个,自然也看不上牌坊,但如果非要说立牌坊,仙婆子觉得表爷爷的牌坊立不起来。她一这么说,表爷爷就要生气。
不过仙婆子的说法也有道理就是了。
那时候仙婆子还在打鹰山当伢子,而表爷爷还年轻着。虽然做了几年斋姑娘了,但因为没有生育,身子没有吃什么苦,还是鼓胀饱满,脸盘子也还是肉团团的。她的糕粑粑打得好,已经成了家里重要的收入。她每天带着几个大些的小孩子,推着一个独轮的木板车,车上放了糕粑粑,往四处去送。沧城人少,办不了太多的红白事,她就远远地走出城,往十里八乡去。
有一年春天,表爷爷领着小弟弟往西边去。天气还冷,豆苗还没有长高,田里稀稀拉拉的。野菜倒是长出来了,鲜嫩得很,若不是赶着做活,表爷爷就要停下来撆野菜了。麦蓝菜、蒂蒂菜、蒲公英,回去烫了,淋点香油,夹一坨麦酱,是最好吃的。
正走着,表爷爷望见豆田边有个人坐着,大概是在撆豆笋子吃。豆笋子是蚕豆的嫩苗,嚼起来脆嫩鲜甜,只是有股子生气。那人半坐着,身子都要匍在豆苗上了。
做惯了活路的人见不得糟蹋庄稼,表爷爷喊起来:“你是个羊吗,把人家地都要吃秃了。”
那人没有反应,仍旧匍着,肩膀耸动。表爷爷好了奇,凑过去看:“豆笋子再过一阵就结果了,你要吃也四处吃,莫按住一处。”
等凑到跟前,表爷爷着实被吓了一跳。只见这人十几岁长相,本该活跳跳的年纪,却一脸铁青。他撸起裤脚露出小腿来,肿得比大腿还粗些,上头两个大血洞,正往外滋着血呢。
斋姑娘本就见不得血,表爷爷只觉得眼前一黑,头都晕了去了。她赶忙扶住弟弟的肩膀,定一定神,再去望,她就晓得,这人是着蛇咬了。
“你家是哪里的?”表爷爷问,“赶紧走,瞧大夫去,你这是有毒的。”
倒是不消她讲,被蛇咬的人自己也晓得紧张,只瞧瞧他那血流不止的血洞子,还有筛糠一样抖的身子就晓得了。表爷爷伸手要去扶,又想起自己斋姑娘的身份,哪里碰得男人,赶忙推自己小弟弟:“赶忙扶上车,中毒了要命的。”
小弟弟年纪还小,哪里扶得起来。这人如烂泥一般,自己也不晓得使劲。大概也是使劲了的,只是实在无劲可使。表爷爷无法,总不能眼见着人死她跟前,只得暂且不管斋姑娘不斋姑娘,跟小弟弟两个连拖带扯,把那人拖上了木车。
表爷爷已经一手的血,在前襟上擦了。那人青个脸半天没有吭气,这阵倒是讲话了。他声音嗡嗡如蚊虫一般,咕噜咕噜也不晓得在讲什么,手抽搐着往那地下指。表爷爷才望见先前他坐的地方还有一个大皮袋,这时候了还不肯忘,非要带着,怕是人家的家当了。
表爷爷把皮袋拎起来,觉得重得要命。她想推车赶忙回沧城去,车如今也重得要命。血滴子沿着路一路往下滴,被灰尘一裹,圆溜溜地滚在那里,宝石珠子似的。那人在车上颠簸着,脖子垂了下去,脑壳随着颠簸晃啊晃的。
“今日要糟,死个人在车里头,太不吉利。”表爷爷想着。
“阿弥陀佛,菩萨望见的,我一见他就救了,救不回来并不是我的过错。”表爷爷又想着。
等推回沧城寻了大夫,这给蛇咬了的人已经不省人事。表爷爷的车上尽是血,装了糕粑粑的蒸笼也给血染了,糕粑粑也给血染了。今日的生意是做不成了,只怕还误了人家的喜事,不晓得如何交代了。
表爷爷又气又恼,也不晓得该往何处去。她又想留下来等着人救活了赔她的糕粑粑,又怕人死了染上晦气。等了半晌,小弟弟又说肚饿,闹了起来,要回家去。表爷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狠狠掐一把小弟弟的胳膊,他倒是闹得更大声了。
无法,表爷爷只得挑几块没有被血沾染的糕粑粑,又在大夫铺里寻了水,叫弟弟就着水吃了。
“大姐,我们再不回去,今天要挨骂了。”弟弟吃着糕说。
“这毕竟是一条命,我们是行善积德的人,你再催,打你嘴。”表爷爷说。
“这也不是我们咬的他!”弟弟说,“送他瞧大夫,还要如何了。”
“那谁赔我们糕粑粑?这么多,你来赔?”表爷爷说。
弟弟不讲话了。过了好一阵,弟弟说:“等他死了,我们能不能卖他行李赔钱?”
“造孽的话!”表爷爷又在弟弟胳膊上掐了一把。大夫把门帘一掀,出来了:“刚刚蛇咬那个,是谁家的人?”
表爷爷赶忙迎上去。大夫瞧她一眼:“又是你家的?你家到底有多少娃娃?”
“他好了?”表爷爷说,“不是我家的,是路上捡的。”
“哪里就好那么快。”大夫说,“不过能活命。你先领回家去,明日再来换药。这些药你带回去,熬给他吃。他不吃就用调羹撬他嘴,灌下去。”
“这要多少钱?”表爷爷说,“他不是我家的。”
“不是你家的难道是我家的?”大夫说,“赶紧地,领回去。”
“我不领!”表爷爷说,“不是我家的!”
“那你救他做什么?”大夫说,“好歹是一条命,亏你还是个斋姑娘。”
表爷爷就这么稀里糊涂把那挨了蛇咬的人拖上车,稀里糊涂地回家去。他沉重的皮袋表爷爷未曾打开过,心里满是害怕。
万一这人袋子里是一包石头,根本无法赔钱怎么办。
万一这人死在家里怎么办。
造孽造孽。阿弥陀佛。
万一父亲不准他进门怎么办?
万一父亲给他扔出来,他岂不是要死在路上?
就这么想着,表爷爷把那人推回了家。一院坝的小孩子瞧见都围过来瞧稀奇,对着那人又是血又是泥的腿吱哇怪叫。
一个小孩去翻皮袋,被表爷爷喝住了。
父亲也过来瞧,瞧见那比他儿子还小许多的人脸色惨白像死人一般,拿手在鼻子底下探了探。
“爹,这个人应当有钱,你瞧他衣裳,也不像个要饭的。”表爷爷说。
“先推进去,推进去再讲。”父亲说。
这倒是大大地让表爷爷意外了。父亲一辈子安分守己,最怕惹是非,如今倒是不怕有人死在屋里。表爷爷迟迟疑疑,倒是父亲催她:“这也是没得办法,如今世道乱,你是个斋姑娘,合该要做这些事情。”
也不晓得为什么,听了父亲这个话,表爷爷心里头的怕一瞬间就消失了。她也不再想赔钱的事情,也不再想这个人会不会死,心里充满济世救人的豪迈了。
就像斋姊妹团里那些姐姐讲的,做斋姑娘行善积德,何况这可是活生生的一条命。
在表爷爷家住了一个月以后,这人算是好全了。
这个时候,表爷爷晓得了他是一个西边过来的皮匠,只有十六岁,刚刚学成了手艺,离了师傅,往沧城过来,打算谋一份生路,没想到还没到沧城,就给蛇咬了。
“吃豆子,蛇咬。”小皮匠说。他不大会讲汉人的话,讲得磕磕绊绊。
“你活该,谁叫你偷人家东西吃。”表爷爷说,咯咯咯地笑。
“肚饿。”小皮匠说,“阿姐救,谢谢阿姐。”
“来沧城你走了多久?”表爷爷说。看小皮匠没太听懂,她又说:“我问你,你来,走了几天?”
小皮匠低头去想,过了一阵,抬头很高兴地说:“二十八天!”
“你走了二十八天?你从天上下来的?”表爷爷十分惊讶,毕竟西边的几个城都不过十天八天的脚程。
“二十八天,谢谢阿姐!阿姐好,二十八天。”小皮匠说。
表爷爷这才晓得他听拐了话,以为在问他住到如今有几天。讲不通,只得算了。
小皮匠那个大皮袋已经打开来,叫所有小孩子都玩了一圈了,表爷爷又一样一样追回来给他放回去。有很沉重的砧子、剪子、刀子、锥子,也有很粗的麻线,确实是个皮匠的样子。还有些零碎的钱币,小皮匠通通塞给了表爷爷,表爷爷也不推辞,毕竟他在这里住着,吃饭,吃茶,哪样不要钱。
何况还救了他一命呢。
虽然吃食简陋,但小皮匠伤好全了,还吃胖了些,露出原本小孩子的样貌来。他长得黑黑的,鼻梁子高,两个眼睛亮得要命,一看就不是沧城人,但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齿,倒是跟所有小孩都一样的。
“阿姐,吃好。”表爷爷做饭,小皮匠尾在旁边烧火,这么说。
“吃好!阿姐!”表爷爷给小皮匠吃糕粑粑,他也这么说。
于是表爷爷便晓得他这是说“好吃”呢,就教他:“好吃,你说,好吃。”
“好吃,阿姐好吃东西。”小皮匠说。
“你才是东西!”表爷爷就笑。
小皮匠跟小弟弟住一个屋,都是没长大的小男孩,如今倒是玩在一处了。虽然语言不通,但小皮匠很快学会了沧城男孩子的逗猫打狗,连玩牌也学会了。他手艺好,会做很漂亮的弹弓,成了带着一帮小孩子打鸟的头目。有一回小皮匠领着一群小孩子打来一大堆鸟,在院坝里烧着吃,吃得嘴巴漆黑。
“阿姐!吃!好吃东西!”望见表爷爷回来,小皮匠几乎是弹跳起来,拿了烧好的鸟就要塞给表爷爷。几个小孩子阻拦不及,眼睁睁望见烧鸟被小皮匠冒冒失失地杵在表爷爷脸上,表爷爷脸也黑了。
这可是大大地冒犯了表爷爷。虽然她也知道,小皮匠不晓得斋姑娘不食荤腥,但她仍然大大地生气起来,一把推开小皮匠,又端一盆水,把小孩子们烧鸟的火堆给打灭了。她瞧见那堆死鸟里竟还有几只未来得及拔毛的燕子,更是气急败坏,眼泪都掉下来。
“你滚!”表爷爷说,“你走出去。”
“阿姐,好吃。”小皮匠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目瞪口呆,愣愣地说。几个小孩也被吓得不敢讲话。
“我救你是行善积德,如今你倒是杀起生来了,你还叫我吃,你造孽。”表爷爷眼泪啪啪地掉。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小皮匠没有坏心,但毕竟做斋姑娘这么多年,哪里受过这委屈。
“阿姐,阿姐。”小皮匠根本不晓得表爷爷到底哭什么,想要去擦表爷爷的眼泪,手伸出去半截又缩回来。手爪子不晓得如何放,小皮匠干脆跟着哭起来了。
一帮小孩看他哭,倒是忘记了表爷爷的怒火似的,纷纷笑起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男孩子哭得鼻涕过河的。瞧他哭得厉害,肩膀都耸动起来,表爷爷又气又好笑,心想这个小孩子怕是没有断奶,竟然就一个人出来讨活路,也是可怜。想来今日之事也不能怪他,毕竟自己也没有真的吃下鸟肉去,那便算了吧。
表爷爷拿出手巾给小皮匠擦眼泪,小皮匠抓着表爷爷的手巾一角,嘴里哇哇地仍旧是哭。表爷爷没有瞧过男人哭成这副样子,心里跟着酸楚,倒是只能拉着他的手,喊他莫哭莫哭,阿姐不骂了。
“阿姐,阿姐。”小皮匠说着,嘴里又叽里咕噜地讲他的家乡话,也不晓得在讲什么。
“你以后,不准,打燕子!”表爷爷说,“阿姐吃素,阿姐不吃。”
小皮匠听不懂似的,仍旧是哭。
表爷爷又说:“打鸟,生气!”
这回小皮匠听懂了。他立刻点头,拉着表爷爷的手叽里咕噜一气,又扭头把死鸟撸了一堆,扔出去了。
表爷爷想拦他,毕竟虽然自己不吃荤腥,但弟弟妹妹们是吃的,扔了也是浪费,还怪心疼。但小皮匠动作飞快,已经扔了。小皮匠抓着表爷爷的手往自己脸上拍,边拍边说:“阿姐,不打鸟,你打,你打。”
表爷爷已经笑出来了。
那以后小皮匠再不打燕子,别的鸟也不打。别的小孩举着弹弓喊他出去,小皮匠一脸正色地摆手不去。表爷爷心里欣慰,心想若是每个弟弟都这般听话就好了。
表爷爷瞧小皮匠淘气,领他去斋姊妹团里听人家讲经。斋姊妹团里不能有成年男人,但小孩子是不怕的。老少姊妹们望这小皮匠长得俊秀,人又腼腆不会讲话,都觉得好玩,这个掐一掐耳朵,那个胳肢他一把,逗着小皮匠玩。瞧小皮匠害羞红了脸,就更是笑得不得了。
“小娃娃,你阿姐好不好?她救了你一命。”斋姊妹们说。
“阿姐好,阿姐美。”小皮匠说。
斋姊妹们就笑话小皮匠,说表爷爷积了大德,要有好报。也说小皮匠这么乖,以后也要行善的。
小皮匠确实是乖,自打在铺里头能坐起来,他的手就没有闲着,把屋子里头的几样旧皮具都拣来补了。小皮匠的手艺细,一瞧就是给马帮做惯了活的,皮绳编得细如棉线,把表爷爷父亲一顶炸了线的旧皮帽缝补得细细密密,倒是比新的还要结实了。
一个秃了毛变了形的熊皮筒子也给小皮匠拿来补。这筒子皮太硬,以往表爷爷父亲想补,实在补不动,扔了又实在可惜。如今也给小皮匠修起来了,用锥子戳得一头是汗。表爷爷父亲瞧小皮匠手巧,喊了些街坊隔壁来补皮具,小皮匠也不讲话,也不问人家给不给钱,只把东西接过来就补。东家拿个皮马袋,西家拿个皮筒靴,南家拿个皮坐垫,北家拿个毛大衣,都是不晓得闲了多久的老物件,有给虫咬了的,有硬得跟木板子一样的,通通拿来修了。
街坊隔壁要给钱,表爷爷父亲倒是不客气,替小皮匠回绝了,说都是自家人,还没开门做生意,没有收钱的道理。街坊隔壁不好意思,就送些家里吃食过来。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毕竟时日艰难,只是送些粮油米面,自家的瓜果糕点。但这也叫小皮匠十分高兴,果子拣红的,糕点拣酥软的,包在皮袋里,尽是要留给表爷爷。
“你阿姐吃不得这个!”表爷爷父亲瞧他把一块猪油和面做的水酥饼藏在皮袋里,哭笑不得。这小孩子懂事讲礼节,待女儿好,做父亲的自然也高兴,但女儿回来瞧见只怕又要生气了。
“这个是猪油酥出来的!荤腥的你懂不懂?荤腥,猪油,她一个斋姑娘你叫她吃什么水酥饼!”表爷爷父亲说。
小皮匠傻愣愣地望着,以为这老头要抢吃,不敢不给,只得犹犹豫豫把水酥饼掏出来,给表爷爷父亲递过去。老头又给他推回来。
“我不吃,我是叫你自己吃。你吃!你,吃!”表爷爷父亲恨不得手脚并用给他比画。
“阿姐吃,好吃东西。”小皮匠笑起来,脸盘子都亮了似的。
“你阿姐不吃!嗨!憨包娃娃!”表爷爷父亲气得掉头走掉,“叫她回来骂你!”
等表爷爷回来,别的点心自然已经一点不剩,叫弟弟妹妹们搜刮得干干净净。只有小皮匠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捧了块水酥饼来,脸上笑得像个烂柿花。
然而表爷爷没有生气,倒是笑了,把饼子接过去。水酥饼一碰就碎,小皮匠把手心里的残渣拍在自己嘴里:“好吃,阿姐,阿姐吃!”
“阿姐不能吃。”表爷爷说。她捧了水酥饼细细地瞧,闻见饼子甜甜的气色。瞧了一阵,把饼子又塞回小皮匠手里。
小皮匠眼皮垂下去。
“阿姐谢谢你。”表爷爷说,“阿姐晓得是好吃东西,但阿姐是斋姑娘,不吃这个。”表爷爷慢慢地讲,小皮匠努力地听。
“阿姐,吃这个,不行。”表爷爷边讲边比画,“吃了,啊……”表爷爷做了一个手卡脖子的动作,于是小皮匠听懂了。
“阿姐,中毒?”小皮匠说。
表爷爷笑:“对,对,你吃,阿姐不吃,阿姐吃了会中毒。”
晚上,表爷爷正要睡觉,听得窗户叩叩地响。她出门去瞧,望见窗台上放了一个碎皮子缝的花燕子,正匍在那里,像要飞起来呢。
表爷爷把燕子放在枕头边上,想着小皮匠这个小孩子,真是乖呢,若真是自家弟弟多好啊。
关于小皮匠的闲话,表爷爷是从别人嘴巴里听来的,她自己倒是一点没察觉。
那阵子,小皮匠已经到沧城快要一年了,沧城话都会讲许多了。表爷爷父亲瞧他手艺好,替他在街上找了个小门面,做起皮匠生意来。小皮匠仍旧跟弟弟住在一个屋,饭也仍旧在家吃。苦来的钱,小皮匠除去买料子过房租,还给小孩子们买点心,剩的通通交给表爷爷父亲,老头乐呵呵地接着,说要叫阿姐给他做好吃东西。
这小皮匠看着傻,其实是灵巧的一个人,只是语言不大通罢了。遇上街子天,他就去东街找马帮,推销他做的皮马具,也顺路买马帮从北边带来的皮料和工具。他的手艺好,做的皮具精美又结实,马帮爱买。若是遇上家乡来的赶马人,小皮匠的嘴巴就关不住,叽里咕噜,吱吱哇哇讲家乡话,恨不得唱起来了。
但当赶马人们指着西边山,问他何时回家去,小皮匠就把头摇得飞快,还把裤脚子撸起来叫人家瞧那蛇咬的伤,如今已经好全了,剩下两个旧痕,眼睛似的。
街坊隔壁有闲话起来,说小皮匠想到表爷爷家做女婿。
先是给表爷爷家送米的婆娘说的,她说,她瞧小皮匠长得俊秀,逗他问:“留在我们沧城找媳妇了吧?”
也不晓得小皮匠听没听懂,只是笑。
送米的婆娘说:“你爹娘给你说媳妇不?”
小皮匠说:“爹娘没有,有师傅。”
送米的婆娘说:“你师傅给你说媳妇不?”
小皮匠说:“我自己说。”
送米的婆娘笑:“自己说,你还怪能干。那你去我家上门不?我家有个侄女,大房子给你住。”
小皮匠还是笑。再问,小皮匠就说:“我不去,我跟阿姐住。”
这算什么话呢?他跟这阿姐说白了也就非亲非故。
还有东街钉马掌的瘸子,他说小皮匠一个猫崽子,想什么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小皮匠去卖皮具,瘸子问他:“你卖了钱要做什么呀?”
小皮匠笑眯眯地,说:“我卖钱给阿姐。”
瘸子问:“男人苦钱是要给媳妇的,阿姐是你媳妇?”
小皮匠就害羞地低头不搭腔了。他未必心里没得鬼啊!没得鬼怎么不敢搭腔?
大家都觉得好笑,这十几岁的小娃娃,瞧上妖精都不奇怪,他偏生瞧上一个大他那许多的斋姑娘。亏他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又是外乡人,要不然放在以前,给打死了都活该。
讲闲话的人多了,表爷爷父亲就坐不住,心里头矛盾得很。小皮匠想什么他多少也瞧得出,但自家姑娘想什么却不十分明白。想来想去,还是要跟自家姑娘说明了,免得闹出什么事情来讲不清楚。
“你晓得别个怎么讲你不?”有一天表爷爷送了糕粑粑回来,父亲把她喊在堂屋。堂屋墙上挂着族谱,两个人在族谱下对着坐。
“不晓得,怎么讲?”表爷爷说。
“人家讲,你跟那小皮匠相好!”父亲说。眼看姑娘变了脸,父亲赶紧又补上:“做爹的当然晓得没有,但是别个都说他看上你。”
“别个是别个,你是我爹,你乱讲我清白?”表爷爷说,感觉手指头麻起来,声音颤颤巍巍。
“我不是乱讲你清白,做爹的晓得你清白,我家的姑娘没有不清白的。”父亲说。
“我是斋姑娘,我打不得人,但是你听见了你就该打回去。”表爷爷说。
“其实留你做斋姑娘,做爹的心里头也难过。”父亲说,“要不是家里头事多,做爹的也不忍心你一辈子吃斋。”
表爷爷说:“不与你相干。”
父亲说:“这个娃崽子做爹的其实瞧得上,人也勤快,还会苦钱。若是当年不做斋姑娘,多等几年,未必现在……”
表爷爷打断,说:“你在讲什么话了,我是斋姑娘,听得这话?他才几岁啊?”
父亲说:“是小你多些,但是人家做童养媳,男人是在背上背大的,不也照样做夫妻。”
表爷爷脸膛涨得通红,眼泪掉下来。父亲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做爹的不是那个意思,如今你已经是斋姑娘了,除非你自己愿意,不然没有还俗的道理。爹只是说,缘分这个事情也是怪。”
“什么缘分!我跟那娃娃没有缘分!”表爷爷带着哭腔说。
“是没有,是没有。既然没有,就离他远些。”父亲赶忙说,“做斋姑娘好,你瞧这族谱,往后要写你名字的。”
表爷爷抹着眼泪站起来。父亲在背后叹一声:“唉,不晓得他以后去哪家做女婿。”
表爷爷哭出声音,回头骂一句:“把他撵出去,爱去哪家去哪家!”便回自己屋去了。
晚上,小皮匠回来,照旧是没来得及放下他的皮袋就冲到表爷爷的屋,大喊:“阿姐!”
表爷爷在屋里不吭气。小皮匠又喊,表爷爷骂道:“莫喊我!你走!离我远些!”
小皮匠捧着几块素饼,傻愣愣地站着。几个小孩子尾着他,眼巴巴地瞧。小皮匠不敢再喊,只得把饼子给几个小孩分了,垂头丧气地回屋去了。
撵出去自然是不会的,表爷爷父亲还打算继续收小皮匠远超过该有的房钱和饭钱。要离远也无法离得多远,只能表爷爷自己扯开些。吃饭的时候,小皮匠刚刚在桌边坐下,表爷爷就端着碗出去了,站在院坝里吃。小皮匠犹犹豫豫地夹了菜,挪到表爷爷跟前把菜夹给她,表爷爷连菜带饭往鸡食盒里一泼。
造孽啊,浪费了。表爷爷想,但也无法了,总不能再吃他夹的菜。
平日里,表爷爷在灶屋里打糕粑粑,小皮匠总是尾在旁边帮忙,帮着递东西,帮着把捣乱的小孩子吆开。这阵子小皮匠再要进屋,表爷爷就不准了。
“出去,脏!比猪还脏!”小皮匠一只脚刚刚进屋,表爷爷就骂开了。
小皮匠便不敢进,只扒着门,伸着脑壳往里头瞧。表爷爷走过来,小皮匠以为要与他说话,正要笑,表爷爷把门在他鼻子跟前“砰”一声关上了。
就连搬糕粑粑上车,也不要小皮匠帮忙。表爷爷架好了车,指挥弟弟把蒸笼一屉屉抬上车。小皮匠要来帮忙,还未伸手,表爷爷就骂:“不准动!脏死了!脏得没人吃!”
小皮匠送的那个燕子,如今看着也嫌碍眼了。表爷爷想丢出去,又觉得怪可惜,也许以后可以留着给小孩子玩,于是收在衣服箱子里,反正再不想看见。
她自然晓得小皮匠委屈,怕是根本不明白为什么阿姐就翻了脸,也怕是人家根本没得那心思,给外头的闲人乱讲罢了。表爷爷瞧着小皮匠一日瘦过一日,一日阴沉过一日。他总是默默地站在远处瞧着她,望过去,就望见他汪着一包眼泪。但表爷爷刚刚要替他难过,又立刻告诫自己:“管他有没有心思,管他是真是假,反正外头不能有闲话。”
闲话讲来讲去就摆脱不了,这斋姑娘还做不做了?
小皮匠这副模样,表爷爷只当瞧不见,弟弟们倒是难过了。以往日日领着他们在外面野的小皮匠,如今也不领他们野了。以往日日苦了钱给他们买点心的,如今也不买了。毕竟这么长久相处,都跟小皮匠处出了感情,瞧着他坐在那里发呆,待着待着就垂下头抹眼泪。还是个小男孩细高瘦长的模样,脊背就跟扛着千斤重的担子似的,也是叫人看不下去。
“兄弟,你莫憨,我大姐是斋姑娘。”大弟弟如今长大,是娶了妻、有了两个孩子的人了,自然承担起劝慰小皮匠的担子,“斋姑娘不兴嫁人,一辈子也不嫁。”
小皮匠垂着头,就跟听不懂似的。
“你才几岁,以后苦了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大弟弟说。
“我不要。”小皮匠赌气似的说。
“要不要由你,但是我大姐你肯定要不起。”大弟弟说。
“我能苦钱。”小皮匠说。
“晓得你能苦钱。”大弟弟说,“你才几岁?我大姐几岁了?”
小皮匠说:“阿姐不老。”
“比你老多了!”大弟弟说,“我大姐留在家,是要给家里做活路的,要给我领娃娃的。嫁了人,我家怎么办?未必你来我家做上门女婿啊?”
“嗯。”小皮匠说。
倒是把大弟弟逗笑了:“你嗯个屁。”
两个人讲不下去,只得呆坐在那里。小皮匠摸出一双皮靴子来,皮子鞣得软软的,针脚密密的,鞋帮上还雕了花,是两个燕子。大弟弟把靴子拿起来瞧,不消说,是给表爷爷做的。大弟弟叹一口气。
“你是真个喜欢我大姐啊?”大弟弟说。
“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小皮匠说。
大弟弟又笑了:“你怎么晓得她喜欢你了?”
小皮匠不讲话。
大弟弟把靴子带给表爷爷,说自己实在是无法,劝不动,他是真有心思。他瞧着自己大姐脸色,像是试探似的,说要不然就把他撵出去。
表爷爷说好啊,明日就撵。
大弟弟又说:“撵出去他肯定气死,那也不好,毕竟也是你自己救下来的一条人命。”
瞧表爷爷不讲话,大弟弟说:“他虽年纪小,但人实在是好的。”
表爷爷唾一口,把皮靴扔在床底下。
等大弟弟走了,表爷爷却又把靴子摸出来,细细瞧那手艺。小皮匠手艺是真的好,这靴子也是贵重,活这么大,她还从未穿过皮靴子呢,那鞋面子多么光滑,多么柔软,上面的燕子又多么好看。若是穿着这鞋去送糕粑粑,怕是走一百里地脚也不痛的。
晚上,又有人叩叩叩敲表爷爷的窗户。她晓得是小皮匠,只当听不见,还把灯吹了。
窗户仍旧叩叩叩。
眼看这个人今日若不把她敲出去,就不打算走,表爷爷只得对着窗外喊:“做什么?睡觉了!”
“阿姐!阿姐!”小皮匠的声音。
表爷爷不讲话了。她也像是赌气了,又不晓得气从何处来,大概是羞恼这个没有规矩的人,竟敢打斋姑娘的主意。小皮匠在外面小声喊,表爷爷就是一声不吭,等着看这个人要闹到何时去。听得小皮匠声音都带哭腔了,她感到心脏有一丝丝的疼,但也有点痛快。
也不晓得为什么。
喊了半晌,没有声音了,小皮匠走了。表爷爷又等了一阵,觉得有点空落,也松下一口气来,轻手轻脚地开门往外瞧。这个憨包娃崽子,怕是气哭了。
结果刚一开门,就瞧见小皮匠倚着墙坐在地上,抬起头来,一脸的眼泪。表爷爷反应不及,竟被他抱住了腿。
“阿姐……”小皮匠哇地哭起来。
表爷爷又羞又急,一时竟挣脱不开,又怕吵嚷起来叫人听见,那更是解释不清,只得捂了小皮匠的嘴,给他扯进屋里。
关了门,院坝里静悄悄的。
小皮匠看着像是要大哭一场,偏又给表爷爷那着急忙慌的样子吓住,自己捂了嘴,不敢叫哭声漏出来,只是肩膀仍然止不住地抽。此时已是冬天,他穿得单薄,不晓得是哭的还是冻的,哆哆嗦嗦的。
“你在闹什么!你晓得我是谁不!”表爷爷压低了声音。
“你是阿姐。”小皮匠哭眯了眼,也压低着声音。
“毛驴才是你阿姐!我何时是你阿姐!”表爷爷说。
小皮匠又要哭出来,表爷爷赶忙又去捂他的嘴,不想被他抓了手,按在那瘦瘦单单的胸脯子上。
“你是阿姐,阿姐,不要我。”小皮匠说。
“好好好,我是阿姐,你放开手!”表爷爷被小皮匠整得没法。
“阿姐,你要我,我会苦钱。”小皮匠说。
“我是斋姑娘啊!你这价赖在我屋,给别人瞧见要打死你!”表爷爷说。
“我不怕!打我!”小皮匠倒是英雄了起来。
“你不怕?给人晓得,还要打死我!”表爷爷说。
这回小皮匠怕了,自己收了手去,用袖子擦眼泪水。
“你莫闹了!回去睡觉。”表爷爷说。
小皮匠咽了咽口水,像是把哭泣憋回去似的。憋了半天,说:“阿姐,你做媳妇,我苦钱给你。”
表爷爷气笑了:“你疯啦?我是斋姑娘,我比你大得多!你是个小孩!”
小皮匠脑壳摇得飞起:“不是小孩,我大了,我苦钱。”
“你是哪里来的野人,一点规矩都不懂?”表爷爷说,“你们那里兴这样没规矩的?”
小皮匠说:“我们那里,喜欢你,就要你做媳妇,苦钱给你。”
“我比你大多了,不怕?”表爷爷说。
“不怕,我大了。”小皮匠说。
“斋姑娘,你不怕?”表爷爷说。
“没有斋姑娘,没有!”小皮匠说。
那真是倒反天罡。表爷爷想着,又说:“你师傅不同意呢?要打死你呢?”
“一起死。”小皮匠说。
表爷爷笑起来,这个小孩讲话真的一点规矩也没有:“憨包才跟你一起死。”
“真的,真的,”小皮匠见表爷爷笑,倒是着急了似的,“我们那里,一起死,你死了,我就死。不同意,就一起死。”
“呸!”表爷爷往地上唾了一口,心里念一句佛。这个小孩子讲的话她一句也未曾当真,但也被他这火冲冲的性子给惹得生了些感动。毕竟见多了小孩,表爷爷晓得小孩子都胡说八道,但再胡说,说的时候心里都是真的。
“你莫乱说,再说,阿姐生气。”表爷爷说。
“阿姐不生气,不生气。”小皮匠说。
“你出去,赶紧去睡觉!阿姐就不生气。”表爷爷说。
“阿姐,做媳妇。”小皮匠还是抽抽噎噎。
“你出去!我生气了!再也不理你了!”表爷爷说。
小皮匠这才屁滚尿流地逃出去,又恋恋不舍地在窗外小声喊了几声“阿姐”,院坝里才清净。
这个人确实不能留,表爷爷想着,再留着怕是要闹出事了,父亲再不愿意,也得撵出去。
小皮匠是两日后的一个早晨走的,跟表爷爷的大弟弟一起。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表爷爷说要撵小皮匠走,父亲很舍不得。一是舍不得小皮匠苦来的钱,二是觉得有点可惜,毕竟这年头世道乱,还俗的斋姑娘越发多,若是女儿能还俗,招了这小皮匠在身边,也是一个好劳力。
但父亲再怎么可惜,也怕再这样闹下去出事情。表爷爷千催万催,非要立时把小皮匠撵出去不可。父亲晓得女儿心思坚定,若是平白给人污了名声,性子一烈闹出人命可怎么得了,还让一家人抬不起头来,只得安排大弟弟,把小皮匠哄出去。
小皮匠什么也不晓得,出去的时候反倒是高高兴兴的。
大弟弟先是跟他说,不能继续住在家里,要出去寻个屋。小皮匠不解,大弟弟只得说,要娶媳妇,先得要有自己的屋,还要多多苦钱。
“住在别人家里,如何娶媳妇?”大弟弟说,“我跟你去找,帮你一起讲价。”
于是小皮匠像是恍然大悟,立刻高兴起来,拉着大弟弟就要出去找屋子。两个人连帽子也没有戴,只裹了件棉衣,就急慌慌地去了。
到了下午,这两个人还没有回来,父亲着了急,喊表爷爷出去问一声。
表爷爷不肯去,父亲只得派了小弟弟出去打听,瞧这两个人去了哪里,怕是蹲在谁家打牌吃酒去了。
小皮匠从没有吃酒的德行,表爷爷是晓得的,于是心里头也有点慌张起来。等了半日,该吃晚饭了,才听见大弟弟的媳妇在外面尖叫哭号起来。表爷爷赶忙撵出去瞧,只瞧见弟妹抱着还在吃奶的小孩子坐在地上哭,小弟弟讲,说大弟弟跟小皮匠两个人给当兵的捉去了。
“捉去干什么?他们犯了什么法?”表爷爷说。
“没有犯法,是捉兵丁,去打仗了。”小弟弟说。
“打什么仗?又打日本人了?”表爷爷说。
“日本人早就打完了,这回是打匪兵。”小弟弟说。
表爷爷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她扶着墙慢慢地蹲下,拼命消化这个消息。
“我家是交了税钱的啊,抓皮匠就算了,怎么连你哥哥也抓?”表爷爷说。
“我不晓得啊!抓了好些人,连街上的瘸子都给抓了去了,我今天是没有出门,不然我也给抓。”小弟弟带着哭腔说。
瘸子都给抓去,那是出了大事情了。想着这事,表爷爷又有力气了,她一把抓过小弟弟的手,又扯起地上的弟妹和小孩子,推着进屋去:“回去!回去!莫站在外面,回去等你哥哥的信。”
但大弟弟没有来信,小皮匠也没有。
沧城仍旧风平浪静,偶尔听得外面打仗的消息。表爷爷听人家讲外面打起仗来尸山血海的,心里害怕,回头来过日子竟觉得有些奇怪。照旧是做饭吃,照旧是苦钱,照旧是领娃娃,仿佛这打仗跟沧城毫无关系似的,仿佛这沧城是另外一个世界,莫名其妙就跟大弟弟隔绝了似的。
再想一想,哪里是毫无关系,这战火可是把大弟弟都吃了,可是把小皮匠都吃了。
斋姊妹团是好久见不到一回,听说大家讨生活都不易。有相熟的斋姑娘还了俗,嫁人去了。表爷爷想想,觉得可以原谅,毕竟世道艰难,一个女人家若是娘家靠不住,再不找个男人依靠着,别说是吃斋,怕是命也没有了。有年纪大些的斋姊妹,说以前闹日本人的时候,外头不晓得糟蹋了多少女人,虽然沧城始终如一地没有战火,但打仗的事情谁讲得清,万一哪天战火就烧过来了呢,万一匪兵跟日本人一样呢?
“那就去吊死。”表爷爷和几个坚定的斋姑娘就这么说。吊死这件事,放在平日肯定是不行的,是违背了菩萨的,但若是真的遇上不做人的匪兵,菩萨也不能反对自己吊死的。
大弟弟给捉走,家里少一个劳力,表爷爷就更忙。忙着种地,打糕粑粑,还要忙着领弟弟妹妹,又帮着弟妹领小孩,念经都没得空念了。父亲年纪大,身体已经不好了,总是不停地咳,瞧着这个丫头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又担心儿子,又心疼丫头,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就淌眼泪。
“你弟弟也不晓得活着没有。”瞧见表爷爷跑进跑出的,父亲就伤心。
“不晓得就好了,不晓得就是活着。”表爷爷说。
“要是把小皮匠留在家里就好了,他们就不给捉去了。”父亲说。
表爷爷心里一酸,又有些气恼,仿佛父亲在责怪她。可是凭什么责怪她呢?她要撵小皮匠走,不也是为了一家人的脸面?
小弟弟和妹妹们也想念哥哥,想念小皮匠。他们的感情来得白,着急起来就哭给表爷爷看:“就是你非要把他撵出去!你去把他们找回来!”
表爷爷一时恼怒就说:“就是我撵的,我当初就不该救他!”
但一个人的时候,表爷爷自己也伤心,怀疑大弟弟和小皮匠给抓走真是她的罪过。若是真个留下小皮匠,现在是不是就一家齐全,小皮匠也免了受抓兵的灾?若是真的给他做了媳妇,现在是不是就像别个女人,有男人靠着,不必如此苦活?
可是表爷爷就是不想嫁人,就想好好做个斋姑娘,怎么就闯大祸了?
她是瞧着生产时挣扎的母亲长大的。别家的女人如何生养不好说,但自家母亲赤裸着下身,用布把掉出来的内脏包裹起来的模样她永远记得。那个屋子永远弥漫的血气和腥臭,她也不会忘记。
说回近的,即便是如今的弟妹,表爷爷也瞧在眼里。明明是清清爽爽一个姑娘,如今男人不见了,一个人领着两个娃娃一夜夜地哭,娃娃也哭,做母亲的也哭。即便表爷爷心疼她可怜,常常把娃娃抱了跟自己睡,好叫弟妹躲个安宁,那也是眼睛瞧得见的苍白和憔悴。早晓得要吃如此的苦,不如一开始就没有,一个人干干净净的。
也没有得罪谁,也没有吃白饭,也就是想安静活着,可是竟成了害人的罪魁。
表爷爷想到这里,觉得委屈,但她又仿佛没有资格委屈,毕竟那给捉去了的两个人,连帽子都没有戴一顶。如今天气越发冷下去,外头的风雪多么大,表爷爷没有见过,但她心里想出来的风雪,哪里的都不能比。
自从大儿子被捉了兵,父亲以泪洗面,不到一年就起不来床了。表爷爷就这么一个人拖着一家子,把日子过下去。有一天傍晚,父亲把表爷爷和小弟弟喊到床前。
“你这辈子是心定了要做斋姑娘了?”父亲说。
“是。”表爷爷说,“不然呢?”
父亲也不惊奇,说:“好,好,不必等年节了,明日就请个先生来,把你名字写上族谱去。”
父亲又伸手指着小弟弟,手指头抖啊抖的:“你要顾好你大姐,一辈子不准辜负。”
小弟弟点头,父亲又说:“以后若是有条件,一定要给你大姐起个牌坊,才对得起她。”
小弟弟又点头。瞧小儿子点了头,父亲不再说什么,吃了几口水,就死了,没看见女儿的名字写上族谱。
表爷爷心里头木木的,竟不觉得多么悲伤。她满心里都是事情,葬礼如何办,摆酒不摆酒,明日起来要请人写讣闻,还要去磕头。还有,明日还有一家糕粑粑要送,如今看来送不成了,要怎么整。
第二日天还未亮,呆坐一夜的表爷爷已经全然忘记要把名字写上族谱的事情。一屋的小孩子都还在睡觉,她让小弟弟做饭给大家吃,自己去找斋姊妹团,帮着一起办父亲的丧事。才走到巷子口,遇着两个过路的人,喜气洋洋的。
“现在是几时了?”表爷爷也不认识人家,张口就问。她向来靠天上的星子辨时间,但今日她抬不起头来。
“解放了!”过路人说。
“解放是几时?”表爷爷说。
“就是此时啊,就是今日,解放了!”过路人说。
在后来漫长而平稳的岁月里,表爷爷对许多人说:“世道难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平稳了,倒霉的人可能有好运,有好运的人也可能要倒霉。趁着时间,行善积德要紧。”
有人嘻嘻地笑,说我自私呢,行不了那多善事。
表爷爷就说:“哪个不自私呢,越发自私,越发要行善,行善积功德都是图自己,免得世道一变就倒霉。”
要单说倒霉,表爷爷真个不算倒霉的那一个。解放以后,就凭着家人给国民党抓壮丁这一条,表爷爷就是确定无疑的受害者,是该被照料的。她家的地原本就少,糊口要靠租种别家的地,现如今政府不仅有自留地给她分,还有许多的活计给她做,再加上弟弟妹妹长大起来,日子就比以前好过。
表爷爷并不晓得世上在发生着什么,只觉得眼里耳里都是新的了。走在街上,有人往墙上写字画画,好看得很,只是表爷爷也不认得字,并不晓得写的是什么。晚上有人在晒场开大会,喊大家都去听,讲的话,唱的歌,都听着很好,很热闹,只是表爷爷也没有文化,并不大听得明白要做什么。去卖糕粑粑,去买东西,人家喊她是“同志”,把表爷爷逗得好笑得很。这个称呼倒是很好,也不晓得是男的,也不晓得是女的,反正一律都是“同志”。以往,别个喊表爷爷作“大姐”,如今有了侄子辈,就喊她作“大爹”,这是个尊敬的喊法,只是表爷爷也觉得别扭,倒是不如都喊“同志”了,表爷爷很喜欢这个称呼,像是所有人都一样了似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斋姑娘也好,都是有着同样的志气。
只是有两件事情难得敷衍。一件是大弟弟媳妇着实不好。这个女人失去丈夫的时候,大儿才会讲话,小儿尚在襁褓,突然之间失去了依靠,就仿佛骨髓都给抽干了。即便如今进入新社会了,她一天也只晓得淌眼泪。表爷爷尽心尽力帮她领好娃娃,好叫她有所休憩,她却像脑子发瘟了一般变得不通情理。表爷爷把娃娃领走,她过一阵就慌张起来,四处找寻,像是怕娃娃不见了。她自己领着娃娃,却又疲倦惫懒,有时候娃娃哭几声,她倒像是招惹了她了,又骂又打的,把表爷爷气得喘气,却又心疼,不舍得教训她。
第二件事,是总有人来劝她还俗成家。斋姊妹团许久不见一回,如今倒是三五天就开会,有政府的干部来劝说,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如今到了新社会,不要为了旧时代的封建思想牺牲一辈子,要追求幸福,成家立业。斋姊妹团本就人少了些,大多又年纪大了实在也成不了家,表爷爷这样年纪还算轻的,就成日里给堵着开会。
“你苦死苦活,领大你弟弟的娃娃又如何?”劝她的干部说,“也不是你生的小孩。”
表爷爷嘴里说着都是一家,都是骨肉,心里头想着:“是自己生的又如何,我一早生娃娃生死了,娃娃与别家姓,与别家亲,又与我何干?”
表爷爷只是不动心,说家里弟弟妹妹还小,又有个寡妇带着娃娃,实在是要人帮衬。干部眼看劝不动,又不能强按她去成亲,只得算了,骂她一脑子封建思想,自己不把自己当个人看,只当成三从四德的奴隶了。
这也没有什么。表爷爷不大在意别个怎么讲,甚至隐隐有些庆幸,未被发觉她心里头藏着的私心。平心而论,表爷爷就是胆子小,不敢叫母亲过的日子往自己身上再过一遍,不敢叫弟妹过的日子往身上再过一遍。说她三从四德,分明是好事,即便如今别个说起这个词来都面带鄙夷,那也比说她自私自利的要好。
小孩子们长大了,新的小孩子又生出来。日子像个日子,家也像个家。即便有那么几年日子难过,家里小孩子嘴旺,份例的粮食吃完了,表爷爷就去预支,去借。借不到了,还可以打野菜,打瓜果。毕竟沧城土地出产好,饿不死人,日子平静安稳,也无甚可抱怨的。小皮匠送她的那双皮靴子,她一日也不曾穿过,如今翻出来还是新崭崭的,也去换了吃食。有的小孩子去读书,有的小孩子去跳舞,有的读了两年就去跳舞,有的跳了几年又回去读书,免不了操心得很。表爷爷瞧着身边的女人,都是一脚踏入凡尘,就免不了风风雨雨。表爷爷觉得还是一个人好,守着娘家的一个屋,一群人,清清净净。
她有时候也会讲起自己的大弟弟,给已经长大懂事的侄儿们听,说他们的父亲是多么敦厚诚恳的一个人,不幸死掉,都赖万恶的旧社会。她有时候也回忆起小皮匠,想那是多么能干可怜的一个小孩子,如今不晓得在哪里。
表爷爷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年纪越大,对于人活一趟到底为了什么,就越有了然于胸的自信。好像一点犹疑也没有,就相信人活一趟不过是一场等待,就像等着鸡叫,等着天亮。父亲也好,大弟弟也好,小皮匠也好,都是偶然遇到,大家彼此帮帮忙。有的缘分长些,有的缘分短些,那都不甚要紧。毕竟人家命定的事做完了,要走,你如何能拦?自己的事情没有做完,那就继续做,反正来都来了,也就来这一趟。
若不是遇着仙婆子,大概表爷爷就这么把岁月混下去,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所以当她遇着被蛇咬了的仙婆子,听她张口讲那莫名其妙的疯话,表爷爷很是吓了一跳的。
在后来两个人持续了几十年的交情里,表爷爷觉得仙婆子是相当难讲的一个人。你晓得她是个逃了命回来的伢子,要可怜她吧,她张嘴就开始讲土匪在铺里作弄女人的事情,把表爷爷听得捂耳朵。你要骂她不知羞吧,她说她是被强奸被虐待,叫你骂不出来。你听她讲那些封建迷信的鬼话,要骂她胡说八道,她倒是斜个眼睛,讲出话来吓得死人,叫你不信也不行。
“哎呀,乱七八糟的话,不要随便讲,有忌讳啊。”表爷爷说。
“我还忌讳?你一个斋姑娘,还不是跟一只鬼谈情说爱。”仙婆子说,“人家尾着你一步都不离啊!”
表爷爷最怕仙婆子讲这事。她并不讶异小皮匠如今已是“一只鬼”,毕竟这多年了,她心里也有数。但她莫名其妙,这个小皮匠变成“一只鬼”了,还要来跟着自己,这是要做什么了?
仙婆子缠着表爷爷,讲小皮匠,表爷爷就半捂着耳朵。
“他说他没得人念,只有你念他咧!”仙婆子说。
“哪个念他!你莫乱说!”表爷爷说。
“他说你两个讲好的,一起死啊,你怎么不死?讲话啊!”仙婆子说。
“哪里有这事情,倒反天罡!”表爷爷说。
“他说你一直在等他,所以他也等你哦。啧,看不出来,你还怪有本事!”仙婆子说。
表爷爷被她烦得摇脑壳,喊她去别处骗人,自己不信这鬼话。仙婆子说:“他长得怪好看,你是不是为了他才做的斋姑娘?”
表爷爷觉得任凭仙婆子如此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于是憋一口气,故作夸张:“我是为了你这个老变婆!我心里头爱你哦!”
可是当仙婆子一段时日不说了,表爷爷又心里头好奇,又要找个借口去跟仙婆子讲话,讲着讲着就问:“你瞧见的当真是我家那个小皮匠?他尾着我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晒太阳他就晒太阳,你做什么他就瞧着。”仙婆子说。
“我做什么他都瞧着啊?”表爷爷说,脸膛子轰就红了。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偷看,他是个什么德行,只有你才晓得。”仙婆子哈哈大笑。
“不信你的鬼话。”表爷爷听了只觉得胸闷气短,羞得要命,赶忙回家去。
晚上睡觉到半夜,突然在梦里想起有人瞧着,表爷爷慌得吓醒了。就小皮匠那个胆大包天的德行,半夜里敢闯斋姑娘的屋,如今偷看怕也是做得出来。虽然不是叫人看了,但自己毕竟是个斋姑娘,叫鬼看了也不行啊,菩萨都晓得呢。
表爷爷只得坐起来念经,念却也念不清楚。她只得安慰自己:“小皮匠虽说不懂事不懂礼,但人是乖的,心是好的。”她对着黑沉沉的虚空,小声说:“你以后莫望着阿姐,阿姐是斋姑娘,阿姐害羞。”
讲是讲了,又不晓得小皮匠听没听见。表爷爷突然想起来什么,便起来点了灯,翻箱倒柜的,翻出那衣箱底下的花燕子。先前舍不得给小孩子玩,后来就忘记了它在这里。如今倒是好,瞧见花燕子就像确认了小皮匠的所在。
“你好好地在这里,莫望着阿姐。”表爷爷把花燕子放回衣箱里去,她觉得小皮匠应当是听见了,应当是会听话。关上衣箱,表爷爷感觉像是把小皮匠一起关在里面,瞧不着她了,于是舒了一口气,有些怨恨:“你待阿姐好,阿姐晓得,可是阿姐心头愿意一个人活,你是一点也不晓得的。”
她还有些怕,怕小皮匠真个如此等下去,耽误了他自己的时辰。万一哪天自己也下去了,见着小皮匠,怎么跟他讲?说你白等一场?表爷爷有些心软,又觉得非如此不可,实在是没有办法。那小皮匠心里头恨,怎么办?
想来想去,表爷爷只能想,到时候就跟小皮匠说,阿姐从来没叫你等着,阿姐只当你是小孩。他爱如何就如何,要恨也是随他。可是表爷爷又想,身边来来去去了那么多的小孩,都与自己有着相同的血脉,也都离她而去。唯一留在她身边不会走的小孩,竟是小皮匠,是她曾经要撵出去的,与她没有血脉联系的小皮匠呢。
日子如此过了好几年,有一回表爷爷从街上回来,若有所思,找了仙婆子,跟她讲:“我弟弟跟小皮匠,确实是死了。”
仙婆子一面洗衣裳,一面头也不抬:“我难道不晓得?”
“你听我讲。”表爷爷说,“有个人以往也是国民党反动派,后来起义的。我问他当时抓出去的壮丁怎么样,他说,去得早的做了官,可能窝藏在台湾了。去得晚的,若是没有起义,没有回来,那就是给镇压了,没有了。”
仙婆子说:“我会晓不得?一早就给你说了。”
“我就问他,解放头一年才被抓了去的呢,他说那肯定是没有了。”表爷爷仍旧自顾自讲话。仙婆子不理她,把一盆水往地上哗啦一泼,差点泼在表爷爷鞋子上。表爷爷跳着脚躲避,嘴里仍然是讲。
“我就问他,你怎么回来的呀。他说,他们当时一个部队都起义。我跟你讲,做人就是要识时务,分辨好赖。还有,他们家行善积德,当年他爷爷,他爹娘都是好人,修下福德了。”
仙婆子放下打水的桶子,在衣摆上擦手。
表爷爷说:“我家就是穷,我爹又不晓得事,不懂得一早行善,现在弟弟才回不来。”
仙婆子掐了腰,说:“我先前跟你讲那多,你是一句没有信吗?人要遇到些什么都是天意,天意不分好赖,跟行善有什么相干。”
表爷爷说:“不是不信你,是今日这个人也去过打仗,我想着我弟弟,心里头难过。”
“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他晓得的比我多?”仙婆子说。
“你不认得他,他去劳改的时候你还在打鹰山。”表爷爷说,“是西街陈家的子弟,名字喊个陈敬先。”
仙婆子听得这个名字,先是没有反应,只觉得有些耳熟。后来想起这人,倒是猛地一个趔趄,像是有人对着耳朵大吼一声似的,像是心果子给人捶了一拳似的。
“陈敬先?”仙婆子愣了半日,觉得嘴皮子麻了。表爷爷还在讲什么,只是听不见。
“你认得他?话讲来他是命苦,以往也是好人家子弟,如今在劳改队做生产员,比我们还不如的。”表爷爷说。
“为什么劳改?”仙婆子问,“他还在沧城?”
“他怎么不劳改?”表爷爷说,“给你讲了的嘛,他是国民党反动派。”
表爷爷觉得有些奇怪,看这个平日里什么都晓得,什么都不怕,天上地下就她最神通的仙婆子,忽就变了脸色,痴痴地不晓得想些什么。
“喂,老变婆。”表爷爷说。看仙婆子不搭腔,又喊:“怎么了,水仙?”
仙婆子定一定神,像是要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她又回身去打水,仍旧洗起衣裳来。表爷爷瞧她古怪,也蹲下一起帮着洗。两个人拿油皂果泡了水搓,搓出稀稀疏疏的泡。表爷爷洗净两件衣裳,瞧见仙婆子还在搓着那一件,眼睛里空落落的。
“莫搓了,干净了。”表爷爷说。
“再搓就搓烂了,造孽。”表爷爷说。
仙婆子仍旧不搭腔,还是痴了一样地搓洗。待表爷爷从她手里抢了衣裳出来,才瞧见衣裳上有血丝,仙婆子的手都磨破了。
表爷爷喊叫起来:“水仙,你怎么了?”她抓起仙婆子的手,瞧见那手指头给水泡得白皱了,皮子脱了一层。
“这个油皂果不好用,你搞点猪胰子给我。”仙婆子说。
“这阵子我哪里去给你搞猪胰子,你怕是发瘟了。”表爷爷说。
仙婆子听了,又低头洗衣裳。表爷爷赶忙拉了她起来:“老祖公,你莫闹了,我给你洗。”
仙婆子说:“你搞点猪胰子。”
表爷爷说:“是了老祖公,你坐着去,莫说猪胰子,洋胰子我也给你找。”
表爷爷瞧着水仙,一点不像往日里鬼精鬼怪的模样,反倒是木瞪瞪的。泡在盆里的手也不见得是她的手了,倒像个水碓,一下一下机械地杵着。表爷爷慌得很,水仙倒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了。她木瞪瞪地瞧着手里搓出的泡沫,一千个泡,就是一千个心结,就是一千轮明月,就是一千片花瓣。更多的,是打鹰山上千千万万个月光罩着的夜晚。
过了半日,水仙觉出表爷爷在摇晃她的肩膀,听见表爷爷说:“水仙,你怎么了?我说那劳改犯,你慌什么?”
水仙愣一愣神,仍是低头洗衣裳,说:“我慌什么,鬼晓得他是谁。”
表爷爷若有所思:“是一个劳改犯,一个女赶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