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听我妈妈说过不少仙婆子的闲话。
说仙婆子小时候,是很漂亮的。你看着她瘦啊,其实结实得很,胳膊上面肉团团的,在山上跑起来,比麂子还快。
我说你乱讲,你没有见过,怎么晓得。
我妈妈说:“我小时候是见过她的。”
可是这话不真。仙婆子小时候,我妈妈还在她妈妈的腿肚包里转筋,都没有被生出来。
我妈妈说:“她回沧城的时候我见过,那时候她还年轻的。”
我说:“可是那时候你还是个婴儿呢,你怎么记得?”
我妈妈就有点不高兴了,问我:“你听不听?不听滚出去。”
话是这样说的。但仙婆子小时候到底什么样,那确实没有人讲得清,毕竟瞧过的人都死完了。但她回沧城的时候是什么模样,还有很多人记得。
仙婆子刚回沧城的时候,住在东街一个宅子里。那以前是糕点铺,后来糕点铺没有了,屋里住了好几户人家。仙婆子住进原本临街的铺面,没有窗,倒有一个老大的门脸,只能用木板子钉上,于是屋里不见光,偏又吵闹得很。一大早自当路上有了人,里头就吵得睡不成觉。
仙婆子是解放军送过来的,说是救下山的伢子,男式的军装穿在身上空荡荡地摆,一脸的皴,头发都搓成毡子了。邻屋的人望着可怜,一户户翻箱倒柜,拣能用的东西给她送了来。有干部送来铺盖和粮食,还送来一些钱和两套蓝布新衣裳。邻屋送来些旧木板,给仙婆子搭了个铺;又送来两个豁口的瓷碗,一个坐歪了的草墩,一个旧搪瓷脸盆,还有一个油茶罐。
仙婆子也不客气,人家送东西来,她手一指,也不去接,就让人家搁在地上。人家送来两个烧洋芋,她坐在草墩上,抓着就撕了往嘴里塞,噎得伸脖子。
邻屋的女人看她身上脏,要打水帮她洗。仙婆子肩膀一扭,便自顾自去井边打水。她把衣裳一脱,往桶里挼了两把,便当作毛巾擦洗起光胴胴的身子来。院坝里的女人们被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撵着自家的男人回屋里去。男人回头要看,被女人喝骂止住。女人闩上了门,却悲从中来,跟自己的男人说:“你瞧瞧,多好的姑娘啊!狗日的土匪,狗日的旧社会!”
回到沧城的时候,仙婆子三十几岁,虽然面貌粗陋,但看着仍然像个小孩子,一举一动,像个小马鹿般跳脱。她洗净了身子,不知道上哪里摸了个剪子,把鸡窝般的头发一把剪去,虽乱七八糟像马啃的一般,但好歹也清爽干净了。看仙婆子穿整齐后,坐在院坝中间太阳地里掏耳朵,女人们才又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又小心翼翼地问她话。
“妹妹,你从哪里回来的?”一个女人问。
“打鹰山。”仙婆子说,仍旧歪着脑壳掏耳朵。
打鹰山那样大,像天神立在大地上的屏风。仙婆子这话在沧城女人听来,跟“我从天上来”也差不多,反正都不晓得是哪里。
“你的家里头人还在不?”一个女人问。
“死完了,一老早就给土匪打死了。”仙婆子说。她的袖子卷起,露出胳臂上的刺青来,歪歪扭扭,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像一团青黑的蚯蚓,趴在胳臂上。
女人们望见刺青,又听她这么讲,便开始掉泪,咒骂一阵旧社会。一个女人又问:“你喊个什么名呢?”
“水仙。”仙婆子说,“邱水仙。”
一个婆娘猛地一拍大腿:“老天爷哎!你是水仙?天哎,你是邱大夫家的水仙!”
另一个近几年才嫁过来的女人说:“邱大夫是哪个?”
认出仙婆子的女人已经哭起来了:“天哎,我们还以为你们一家都死了!谁晓得你竟回得来!造孽啊!”
女人们叽叽喳喳,讲起往事——
“邱大夫那价好的人啊!”一个女人说。
“死得惨啊!”一个女人说。
“你又没有见过,你怎么晓得怎么死的。”一个女人说。
“给土匪抓了去,能得好死?”一个女人说,“我听见讲土匪会吃人,也不杀,也不剐,活捆了烧。撒了辣子面,拿刀子搲肉来吃了,人还没死透呢。”
“莫瞎讲了,人家水仙听着伤心。”
女人们讲不下去,只得哭作一团。
而仙婆子仍旧掏耳朵,只当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似的。她头发晾干了便回屋,剩下一群女人,仍旧在太阳地里坐着,叹一阵,哭一阵。
仙婆子进屋了,于是她们又开始讲。
仙婆子被抓走的前些年,父亲带着她和妹妹住在沧城西北头的观音箐里,开一个药铺,也给人把脉。观音箐是一条箐的名字,也是一座庙的名字。打鹰山余音袅袅的末端和正要徐徐展开的蚂蟥山在这里擦肩而过,留下一条又深又长的箐。传说,明朝皇帝来这里屯兵的时候遇着土人造反,杀了不晓得多少土人,尸首堆在箐里,几乎把箐填平。于是这里变成个鬼地,尸首也不腐烂,堆积如同山石一般,弥漫出浓雾般的瘴气,碰着便会全身烂掉。
箐外驻扎的兵夜夜听得鬼哭,哪里还敢屯田种地。鬼气罩得久了,坝子四围的河溪统统断了流,挖井挖下去几丈深也不见一滴水,大概是连龙王爷都被吓跑了。
最后,是一个赤脚老太婆进到箐里,把脚往山石上一踩,就是一个老深的脚印。老太婆踩出一长串脚印,走出箐,往东边去。哪晓得,那些堆了几年不腐的尸首,竟淅沥沥地化成了清水,沿着老太婆的脚印,流出箐,往东边去了,淌成贯穿沧城的踏脚河。
当兵的这才晓得,这老太婆是来度人的观音。尸首没了,鬼气散了,龙王爷回来了,地下水又汩汩往外淌。当兵的这才放下心来,熔了皇帝的刀剑,打成锄头和镰刀,开始种地盖屋建城墙,娶当地女人做老婆,生一堆一堆的孩子,建了如今的沧城出来。于是箐便有了名字,喊个观音箐。观音箐的水是沧城最甜的。
为了感念观音的慈悲,沧城人在箐里盖了个庙,也喊个观音箐,箐里有个观音像,深深嵌刻在石壁上。观音箐一年四季香火不断,尤其是从除夕到十五,四围乡坝的人都要来烧香。人太多,跪下去可能就要被踩翻,几乎是连头都磕不成了。于是就有庙祝当上了指挥,时辰一到,把人放进去,大家找个地方站好,便再也不挪动了。先进的挨观音像近,后进的挨观音像远。密密匝匝,蜂群一般,整个观音箐香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只晓得流泪。当然了,有多少人是借着这香烟的由头好好淌一淌眼泪,那也说不定。
等庙祝大喊:“跪——”
大家就一起往下跪,把头在石板铺的地上砸得咣咣作响。
仙婆子回沧城的时候,观音箐已见不得如此面貌。泥塑的神像都给砸烂了,磕头的人是没有了。毕竟那阵子搞不得封建迷信,只剩下那个刻进山壁上的观音像,竟是出了奇的坚硬,砸也砸不烂,那就算了。观音箐空落下来,只住着几个脑子出了问题的疯人。有两个疯人,过去是有脸面的人物,住在庙里竟还讲究,每日把观音像擦干净了,还摘些野花供在那里。这也算得牛鬼蛇神封建迷信,不过疯都疯了,就由他们去。
总之,仙婆子回沧城的时候,观音箐没得什么人了。但她当年被捉走的时候,观音箐还是相当热闹。
那时候,仙婆子还被喊作水仙,有个妹妹喊作木仙,还有个爹喊作邱大夫。一家人住在观音箐外面的土房里,开着个药铺。
有人问邱大夫,这观音箐毕竟离城远,住这老远的又不方便生活,又不方便做生意,怎不搬进城里去。邱大夫就说,这治病救人讲个缘分,挨着观音开药铺,观音让他救哪个,他便救哪个。
其实水仙晓得,她爹把铺子开在此处,捡了观音的便宜。来观音箐拜的,有多少是求财求子求姻缘的,这个不晓得,但也有好多人就是病了来求平安的。人见了观音像,香烟升起来,便坐着呜呜地哭一阵。眼泪淌干了,话也讲完了,人被烟子熏得晕头转向,昏头昏脑地出来,抬头就看见个药铺。
这不就是观音给你指的路?
邱大夫医术如何,水仙不十分清楚,但他肯定是个好人。邱大夫的药卖得不便宜,但他也不贪,看得了就看,看不了就让人家出去。遇着穷人家讲价,邱大夫说,药不讲价,你若是没钱,就送你了。一般人家也不好意思真收,真是实在困难的也就收了,邱大夫好好地给人家包了药,送出门去。
邱大夫的病人有看好的,也有看不好的。但是看不好只能说明老天不想要你病好,说明你心不够诚,那也没得话讲,回去怪自己。
水仙自小便跟着她爹上山采药,在以农为本的沧城,她一家像看老天爷眼色的巫人。今天出去有没有药,是天意。有的多还是少,是天意。毒药还是良药,是天意。有些药长在悬崖绝壁,能不能采得回来,也是天意。不过这个天意不是对着水仙,而是对着病人。如果采到了什么药,正好来了病人要用,那就是天意救命。病人来了没有药,那就算了。
甚至,采到毒药也是天意。人有时候病得苦恼,就赌气般说:“邱大夫,你搞点草乌来我吃了算了。”
偏偏有时候,真就有头天刚采来的草乌。邱大夫就真个问人家:“这个有,你真要?”
人又犹豫了,嗫嚅半天,最终还是走出门去。
水仙就问她爹:“天意都给了,他怎么不吃?”
邱大夫说:“这是老天爷觉得他可以死,但他还想活。”
邱大夫告诉水仙,这天上地下,人是最愚钝蠢笨的东西。无论是老虎狗熊,还是鸟雀鸡犬,所有的动物,都晓得天地恩慈,不消哪个去教,就认得哪些草有毒,哪些草是药。你看那些动物病了,自己也晓得去找药来吃,而人病了,非得跟着动物学不可。
再有,动物们都晓得自己的生死。生下来,就活着,该飞的去飞,该吼叫的吼叫,该做食的就去给别的动物吃。动物要死了,也不消哪个教,自己晓得天意。猫狗知道自己要死,就走出门去。老鹰知道自己要死,就一直往云里飞。虎豹知道自己要死,就去金沙江边悬崖上等死了,身体变得轻飘飘,风一吹,就吹到江里,随着水去了。
只有人不晓得生死,生下来不晓得要做什么,只能看别人怎么活着,自己也怎么活着。天意要他死了,他也不晓得,还硬着脖子想要活。其实活着干吗呢,那也不知道。
这样的话,邱大夫跟水仙说,也跟病人说,仿佛这就是他人生最相信的道理。可是当他一家子被土匪捆了,拴在马尾巴上往打鹰山走的时候,他却突然不认了。
“爹,天意是不是要我们死?”水仙说。
“莫瞎讲,天意要我们死,先前就死了,哪里拖到这时候。”邱大夫说。
“你不是说,人要死时,自己也不晓得。”水仙说。
“莫多嘴。”邱大夫说。
水仙一家人是在一个冬天被抓上打鹰山的。过去,冬天也常有土匪下山打劫。冬日山里没了粮食,离他们最近的鱼米之乡沧城就成了粮仓。土匪下山,什么都抢,金银自是不提,还有锅碗瓢盆、牛羊猪鸡,能带走的通通带走,带不走的就地杀了吃掉,吃不成的就砸掉。人他们也抢,抢上山去做伢子,也就是奴隶。男的给他们做活做到死,女的就生小孩,生的小孩也是伢子,仍旧做活做到死。
沧城人对于跑土匪有着丰富的经验。一听说消息,家家就收拣不多的细软,一溜烟跑完了,乡下有亲戚的去乡下亲戚家,认识大户的就钻进大户家。衙门忙着调兵去外面打日本人,还要忙着调遣马帮运枪支货物去前线,大概也管不动这许多事。等终于调好兵撵杀过来,土匪早已经吃饱喝足,扭头回了打鹰山。
衙门也不大追,反正追上了也没有多少东西,还要费劲打一仗,万一兵给打死了怎么办。这年头的兵有一个是一个,何苦损失一趟。所以搞到后来,土匪便和沧城人有了默契。下山来,吱哇吼叫,吃喝一场,掉头就跑。衙门派兵叫嚷,假意追上一通,也便回来了。
偏这一回,土匪下山换了路走。他们没有走距离沧城最近的路,偏偏走了观音箐。大半夜的,观音箐没有人烧香,土匪们出了箐口,迎头就进了邱大夫的药店。
水仙原本带着妹妹木仙在里屋睡觉,只听得外头一阵砸门声,又听邱大夫着急忙慌地喊“来了来了”,接着就是翻箱倒柜,乒零乓啷。等她穿好衣裳出来灶屋里看,邱大夫已经给捆了,低头坐在灶跟前,一声不响。灶台上煮了一锅水,七八个衣衫褴褛背着枪的男人,正在杀鸡的杀鸡,倒米的倒米。
水仙把铺上仍旧睡觉的木仙摇醒来,给她穿好衣裳,把一个布娃娃塞在木仙怀里,然后出来伸手让人家捆了,跟邱大夫坐在一起。
“爹,我们是不是要死了?”水仙问。
“莫说话。”邱大夫说。
“天意怎样讲?”水仙说。
“莫说话,他们等会儿就走了。”邱大夫说。
木仙本来睡得梦梦冲冲,不晓得在做什么。待她睁了眼,望见那几个鬼一样的土匪,立时吓得放声哭起来。邱大夫赶忙去哄,奈何给捆了,只能嘴里不停地“嘘——”
一个土匪走过来,捏一把木仙糊满了眼泪鼻涕的小脸,笑了笑。水仙只当他是个好人,没想到他一个耳光就甩在木仙脸上,把个小丫头打得晕头转向,哭声哽在嗓子里。
屋里又安静了,只剩下灶火噼里啪啦地响。土匪煮了鸡,用锣锅焖了饭,还在灶洞里烧了几个洋芋。几个土匪摸到了邱大夫的药房,发现了他泡的药酒,高兴得哈哈大笑,搬到灶屋里来。几个土匪于是坐在地上,一阵大嚼。
“他们要吃酒了。”水仙说。
“让他们吃。”邱大夫说。
“吃不得。”水仙说。
“这是天意。”邱大夫说。
邱大夫说完,闭上眼睛,平心静气,仿佛睡着了一般安稳。
土匪开了一坛子酒,倒出来,颜色青紫。水仙松一口气,是桑果酒。
土匪又开一坛子酒,倒出来,颜色红黄。水仙松一口气,是五味子酒。
土匪又开一坛子酒,倒出来,颜色墨黑。水仙忍不住了,大喊起来:“莫喝!喝不得!”
只听邱大夫长长叹了一口气。领头的土匪端着酒,望着水仙走过来。
“你说什么?”土匪说。
“这酒喝不得。”水仙说,声音颤抖。
“为什么?”土匪说。
水仙吓得只会发抖,土匪已经逼上来,扯住了水仙的头发。
“有毒。”邱大夫说,声音仍然平平静静,却像是泄了气了。
“这是草乌酒。”邱大夫说。
土匪回头喊住他的同伙,把酒泼在地上。他放开水仙,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仍旧回去吃肉。水仙不晓得什么时候哭了起来,泪水淌了一脸。
“爹,我是不是坏了事了。”水仙说。
“没得事,这是天意了。”邱大夫说,又闭上了眼睛。
到打鹰山这年,水仙十二岁,妹妹木仙只有八岁。上山第一天,木仙就死了。她也不是第一个死的,早在上山的路上,一同被抓的沧城人就死了几个。两个是试图逃跑被一枪打死的,一个是年纪大了的老太婆,实在饿得走不动了,被土匪一脚踢到了崖子下面。还有一个女的,小声哭了一路,眼看着土匪的寨子就在前面了,突然说:“死了也不能给土匪糟蹋。”
然后一头碰在山石上,碰死了。水仙觉得这还不如一早就碰死算了,如今倒是白走了一场山路。
木仙光是这几天的山路走下来就已经半死不活,又被送去土匪头子的木屋里,折腾了一宿,惨叫了一宿,不到天亮就安静了。
土匪倒是没碰水仙,只把她和邱大夫连着一同被抓的几个人,一起捆在羊圈里。水米不给,大家饿得头昏眼花,听着木仙哭号,水仙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水仙觉得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就问她爹:“这回是天意了?”
邱大夫说:“天意要你死,一早就死了。”
又过了一天,土匪扔进圈里几个烧洋芋。邱大夫说:“你看,天意。”洋芋落在羊粪上,但几个人仍是背着手,狗一般跪着啃了那洋芋,被噎得直翻白眼。一个瘦得像鬼一样的秃头伢子拿了烧得通红的针进来,还有一瓶子不晓得什么东西做的黑汁,要给众人刺青盖印,证明他们是这个寨子的财产。邱大夫乖乖把手伸了去。
“怪好的。”邱大夫说,“戳了印,我们就是伢子了。他们不杀伢子的,你瞧,天意叫我们活着。”
“只是可怜木仙。”邱大夫说。他眉头微微皱着,胳臂上爬上一团黑蚯蚓。
水仙也乖乖把手伸了去,只觉得火烧在胳臂上,但也不觉得有多疼。她心里坠着好重的一兜眼泪,想要为木仙哭一场。可水仙也有点放下心去,毕竟她和父亲,都还能活着。
可过了不到一年,邱大夫也死了。死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像曾经当大夫的时候那样干净体面。不到一年的犁地、砍柴、饥饿、寒冷和殴打,把他变得跟别的伢子没有任何不同,黑瘦得像只鬼了。半夜里,水仙听见他呼哧乱喘,胸腔里发出吭吭的轰鸣,倒像是里头有个吹火筒。水仙凑过去。
“天意到了。”邱大夫说。
“莫乱讲,天意要你死,一早就死了。”水仙说。
“如果土匪要糟蹋你,你怎么办?”邱大夫说。
“我一头碰死,得不得?”水仙说。
邱大夫艰难地摇头,把水仙的耳朵扯到自己跟前。水仙闻到邱大夫嘴里发出来腐烂的臭气。
“不得,不得,你就忍着。”邱大夫说,“过一阵,他们就走了。”
“我忍不了呢?”水仙说。
“天意让你活,你就忍得了。”邱大夫说,“我想过了,当初你为什么把他们喊住,这是天意,天意要让他们活。”
“你喊了,你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就不会杀你,这也是天意,天意也要你活。”邱大夫说。
“我不晓得怎么活。”水仙眼泪滴下来,落在邱大夫脸上。
“不晓得,你就学,学羊子,学鸡,学老鹰。”邱大夫说。
“人就是蠢钝,但是也聪明,有人就跟人学,没有人,你就跟天学。”
水仙觉得这话实在伤心,就想讲点高兴的话:“土匪才蠢呢,你记不记得,以往你说把火腿藏在灶灰里埋着,来吃白饭的人就看不着,土匪来抢也找不着。”
“记得。”邱大夫说。
“他们真个就没找着我家的火腿呀。”水仙说。
邱大夫就笑了,笑得阴惨惨的,胸腔里咯咯作响。水仙晓得,再不赶忙讲话就来不及了。水仙发现,自己对于人间好似一无所知,自己是如何长大的她不晓得,父亲是如何长大的她也不晓得。她像是突然而然,一个光身被丢在这里,不晓得以前,也不晓得以后。
可是对一切都不晓得的时候,连问话都不知从何问起。水仙什么话也讲不出,只得陪着邱大夫笑起来。
笑完,邱大夫就死了。
打鹰山的日子过得快。春天来了,冬天又来,一年就过去了。刚上山时,每个伢子都分得一匹羊毛毡。邱大夫的那匹跟着他的尸首被烧掉了,水仙分的这匹就一年到头地披着。羊毛毡是黑色的,可能也不是黑色,可能是别的颜色,只不过水仙得着它时已经是这副模样罢了。
水仙要做的活路是放羊。这在打鹰山算不上是重活,大概像邱大夫说的那样,土匪记得水仙救过他们的命,对她有稍微的仁慈。跟水仙一起被抓上山的几个伢子,被分配去种洋芋和苦荞,吃的也是洋芋和苦荞,没过几年都死了。可能是累死的,可能是饿死的,也可能是逃跑被别的寨子抓住,认着刺青送回来,给打死的。谁知道呢。还有一个安排去给土匪太太做用人,因为太困睡着了,竟忘记给火塘添柴,让火熄灭了,犯了土匪的忌讳,当场给拖在门口,用棒棒打死了。
一同上山的沧城人都死了,给水仙刺青的秃头伢子也死了。到死,水仙也没跟他说上一句话,也不晓得他为何而死,总之是死了,只剩下水仙还活着。过去的记忆都没有用,以后的事情她管不了。只能先活着。
放羊的活计,看起来几乎是自由的了。带一条狗,撵着羊出去,便连着许多日都在山里头,也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管着。土匪好像一点也不怕水仙逃走,她也确实逃不走,这打鹰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有茂密的云杉、雪松、灌木,还有江河和悬崖,隔绝出一片生机勃勃的幽暗与死寂。循着路走,会遇到其他山寨的土匪,死路一条。不循着路走,会遇到猛兽,也是死路一条。
甚至,即便在规定的林地里放羊,水仙也见过狗熊叼羊。狗熊大概已经默默逡巡许久,趁人不备,便如泰山压顶一般猛扑过来,叼一只羊走。不过这样的事土匪是不计较的,狗熊叼羊不能算成放羊人的过错,再说他们也不如何数算羊的数目对不对,水仙只要当心自己不要被叼了去就是了。
除此之外,还有寒冷。打鹰山太高,人间的热乎一点也沾染不上,哪怕是六月里下起雨来,也把人冻得发抖。水仙有个问题想不明白,这里这么高,明明离太阳更近,怎么如此的冷?大概是日光也觉得此地凄凉,不肯将热度给来一点吧。
水仙原本穿的衣裳几乎烂成絮了。这羊毛毡白天是她的衣裳,夜里就是她的被褥,下雨时也能当个雨披来遮挡。时间久了,羊毛毡又硬又重,铁板一般,水仙扛着它走来走去,感觉自己像一个把房舍搭在背上的蜗牛。
打鹰山没有夏天,即便是有,也只意味着更多的风雨和冰雹。有那么几次,水仙蜷缩在羊毛毡里,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雨。水仙想着,羊有羊毛,熊有熊皮,偏只有人赤条条的。
水仙想,如果有一件熊皮做的衣裳,不晓得要多么暖和。
水仙又想,若是给熊吃进肚里去,不就穿上熊皮衣裳了吗。
这么想着,水仙一边发着抖,一边就笑起来。
打鹰山的天气变得多么快,前一阵日头还顶着,过一阵雨就下来了。再过一阵,云又散了去,就像锅灶上的水汽散得那么快,日头又照着了。于是水仙就把羊毛毡子和她零零碎碎的衣服脱下,平铺在森林间的草甸上晒着,一会儿就晒得发烫,再一会儿,就干了。
水仙就赤裸着身体,在暖乎乎的草甸上走。黑色的山羊个个有着黄黄的眼睛,方形的瞳孔,妖怪一般,静静地望着她。水仙也不怕,水仙觉得自己如此便跟森林是一伙的了,是天然的了,是自然而然生长在这里的了。
有时候,水仙赤条条的,带着狗在山坡上走,会望见远处过路的长长的马帮,丁零当啷的,马铃声老远都听得见。赶马人有时候也会望见她,对着她这边放枪,却从没有人寻过来望一眼的,可能以为她是一只山鬼。水仙想着,不晓得这些马帮从哪里来,也许是从沧城来,也许要往沧城去。但她从不奔过去求助,她晓得能过打鹰山的马帮都与土匪们有着契约,而水仙胳臂上的刺青明明白白地说明了她是谁的财产,赶马人即便是可怜她,也断不敢带她走的。
再说了,跟马帮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反正家人都已经没有了,去了哪里,还不都是如此的赤条条。
糟蹋自然也是要被糟蹋的。原本伺候土匪的女伢子死了一个,便轮到水仙。水仙赶着羊回来,土匪头子拿手一指,水仙就放下羊毛毡,往他的屋子里去。最初自然是要哭叫,土匪头子刚刚压上身来,水仙闻着那土匪身上刺鼻的汗臭、烟臭、羊膻臭以及所有这些气味混合发酵的臭,眼泪就被辣出来了。但次数多了,水仙闻惯了那气味,便也觉得还能活下去。
她由着土匪在身上摆弄,感觉自己是一只剥洗好了的羊,满身血水,正被开膛。眼睛却升起来,在屋子里巡视。她看见,这屋子由一根根整圆的粗木叠拼搭建,看似严丝合缝,其实每根圆木之间有窄窄的缝隙,魂能飘出去,风能吹进来。
她看见多年被烟火熏烤而吸饱了油脂的梁柱,看着黑漆漆的,其实有着深浅不一的印痕,如同天顶上深浅不一的云,有的像马,有的像虎,也有一块像人扭曲着喊叫的脸。她看见火塘上贴着的财神像,同样被火熏得焦黑。土匪也拜神呢?水仙想,哪个神要保佑土匪这样的恶人?但随即她又想通了,别的神保佑人可能还看个善恶,财神大概是不看的,财给好人,也给恶人,向来是这样的。
土匪完了事,挥手让水仙出去,水仙就捡起破烂的衣裤,也按例去捡火塘里烧着的食物,土匪不说什么。有时候捡两个洋芋,有时候捡一个苦荞饼子,有时候正好土匪杀了羊吃,她就捡一根羊骨头,啃着往外走。
外面下着雨。水仙赤裸着走进旷野。她曾经以为深夜的森林会很黑,其实不然。即便没有星月,天地也被不晓得哪里来的光线照得通明。若是来一个闪电,更是亮如白昼。雨水浇在水仙身上。她每走一步,便觉得原来的自己被冻成冰;再走一步,便又从冰里破出一个魂灵。
水仙往前走一百步,便是一百个水仙被冻在原地,一百个魂灵破冰而出。水仙往前走一千步,便是一千个水仙被冻在原地,又破冰而出一千个魂灵。
最后水仙走不动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得不能再轻。雨水洗净了她的身体,洗得一点汗臭、烟臭、羊膻臭都没有,她是一个重生了一千万遍的新魂灵了。头上的雨是冷的,但脚底的泥土却缓缓地、持续不断地向她的脚心传递着热气。水仙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不再是赤条条的了,而是穿上了雨水和流岚的衣裙。她跟这座山长在了一起,跟熊,跟羊,跟老鹰一样,是这座山的儿女了。
于是,水仙也不觉得自己是被糟蹋了。她不过就和这打鹰山别的东西一样,听从了天意。天意要打鹰山容纳所有的洁净与污秽,于是打鹰山容纳了。天意要狗吠叫,于是狗吠叫了。天意要羊子被吃,于是羊子被吃了。天意要水仙的肉身被占据,那就占据好了。
反正真正的水仙跟这雨水一样,悬在天地里,谁占据得了呢。她想起邱大夫死前的话,觉得果真有理,天意不要她死,别的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
水仙有时候想,自己这辈子大概回不去沧城了。
但她马上又想,大概她这一生原本就是要在打鹰山的,之前不过是从沧城回到打鹰山而已,如果说打鹰山不是她的家,那哪里都不会是了,毕竟打鹰山埋葬了她的妹妹和父亲。
水仙非得这么想不可,否则便没有办法活下去。在打鹰山,要活下去是那么难,万物都铆足了劲,见缝插针地活。但其实要活也不难,你没见那漫山遍野的兔子麂子呢,它们生来就是被吃的,也不耕种,也不收获,不也活得漫山遍野?
水仙就跟着它们学,学着怎么活下去。吃饱是容易的,只要跟着鸟雀和山鼠,漫山都是能吃的浆果。根茎和菌子也好认,羊愿意吃的就没有毒,羊不肯吃的,就得当心。泉水也好找,只要能跟住野兽的粪便和脚印。难的是身上发了病,明知道这打鹰山上全是草药,明知道也许一屁股坐下去就能坐到药,偏偏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哪种。
水仙有些懊恼,怪自己当年跟着邱大夫采药时不上心,不晓得多问几句,只顾着玩了。但她很快学会了跟着狗给自己医病,每当狗看着不安逸,水仙就细细地瞧,瞧它是皮肤溃烂,还是被蛇咬了,还是鼻子淌清涕,再跟住它,去瞧它给自己吃什么草。打鹰山有地气,打鹰山的动物也有灵性,做得了半个太医。水仙把狗吃过的草药记在脑袋里,下回自己生了一样的病,便跟着去吃,跟着去医。
日子久了,水仙觉得自己也做得了太医,可惜如今没得皇帝来请。她虽然瘦骨嶙峋,胸脯子贴在骨架上,刺出一条条的骨头来,但她终究是没有死,终究是活着。有时候她赶着羊子回去,蹲在那里烧洋芋吃,土匪头子看见她,倒像是见了鬼一般,眼睛里显出惊异来。大概是没想到这个伢子还活着,竟然还活着,竟然还在做活,竟然回来了。
惊异完了,土匪头子又把水仙喊进屋去折腾一番。水仙已经习惯了,水仙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土匪忙他自己的,水仙的魂灵可以升起来,飞出屋梁,飞上天空,看远远的翻卷的云。过了一阵,土匪让水仙走,她的肉身就走出来,继续烧她的洋芋,而魂灵也就落下来,回到身体里。
她开始觉得打鹰山是美丽的,开始学着鸟雀去欣赏打鹰山的日出与日落。清早天亮的时候,鸟雀叽叽喳喳地漫天叫着,抬头去看却又找不到在哪里,大概是鸟雀还未出窝,便已经开始庆祝新一个活着的黎明。而到傍晚,打鹰山漫天翻滚着金红色的晚霞,大群大群的黑老鸹铺天盖地盘旋,庆祝又是顺利活下来的一天。
即便打鹰山的夏日仍旧寒冷,仍旧狂风骤雨,但夏日还是水仙最喜欢的时候。漫山的野梨子、野杏子结出来了,黄的黄绿的绿。漫山的窝泡果熟了,红的红紫的紫。漫山的地莓也熟了,红的红白的白,像是老天爷给扎破了脚洒在地上的血珠子和泪滴子,吃起来酸甜极了。再别提到处冒出的菌子了,肥厚丰腴,简直如吃肉一般,让水仙可以在山上待个把月。
水仙最喜欢鸡 。这菌子根系极深,外面看着小小一朵,往下竟挖得出半米长的根来。挖着鸡 ,水仙是赶不赢去生火的,她的肠肚空乏惯了,见了鸡 ,便是洗也来不及洗,擦了泥便嚼了,滋味极甜,竟把水仙这许久未见过甜食的肠肚甜得仿佛漂浮起来,浑身冒冷汗。
各种颜色的牛肝菌,水仙也是喜欢的。牛肝菌肥壮,捡着大的,一朵竟也吃不完。遇着了,水仙就生一堆火,用树枝子串了掰碎的牛肝菌来烤,也是十分有趣味的。
别的林林总总,松毛菌、铜锣菌,各有各的滋味,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地盘。水仙熟悉了各种菌子出土的时间,也熟悉了地方,便撵着羊,一阵在山箐里,一阵在草甸上,一阵在云杉林中,一阵在悬崖边。菌子一轮轮地出,水仙一轮一轮地找。菌子出完,就是捡野板栗和野核桃的时候。这两种野果都有着十分坚硬的外壳,须舍得点力气,也须舍得点血泪,才能砸得开,吃着里面的肉。
等板栗也捡完,水仙就晓得,雨水要结束了,冬天也要来了。
冬天到来之前,水仙已经采集了许多菌子和板栗,还找着个山洞,刚刚够她一个人蜷在里面。水仙把菌子晒成干,藏在山洞里,又找机会偷了个瓦罐,也藏在山洞里。她生了火,把菌子干和板栗放在罐里煮,不时从板栗里剥出一个肥白的胖虫,那便是肉了,也一起煮进去。菌子遇了水,重新变得柔软饱满起来。水仙喝着汤,觉得十分温暖。
到大雪覆盖了打鹰山的时候,能吃的东西就很少了。土匪的寨子里有柿子树,结着火红火红的果,远处望过去,像天被打了几洞,漏着血孔似的。鸟雀叽叽喳喳地来吃,黑老鸹也哇哇地来吃。
水仙是不敢碰这些柿子的,但她又跟狗学会了捉兔子的活法。冬日白雪覆盖的草甸上,兔子脚印一串一串。一坨大雪球伏在那里,等兔子走近了,突然间便跳出一个水仙来,身手竟比兔子更灵活。兔子受了惊吓,才要跳进洞中,却发现洞口都已被堵死了。
天意就是要这兔子去做食物了,天意要水仙吃兔子,然后活下来。
冬天,土匪最爱下山抢粮抢人,也要防备着仇家前来抢粮抢人,便不大放任水仙出去。这也不是坏事,留在寨子里,总是有屋顶避一避风雪的。抢到了粮,寨子里就庆贺一番,杀羊吃酒。抢不到粮,寨子里便没了食物,仍旧杀羊吃酒。土匪杀了羊,总是有骨头给水仙啃一啃。即便被土匪折腾的时候多了些,但能活下去,水仙就满意。
她的魂灵在打鹰山上空飘飞,飞过碧蓝如丝缎的金沙江,飞过峰顶的皑皑白雪,飞过数不清的波浪一般的山峦,落在沧城的云端上。
有一年开春的时候,水仙见了两件奇事。
第一件,是她放的羊生了羔子。羊生羔子本是常事,但这群黑羊却生了个雪白雪白的羊羔出来,这是过去没有的。这小羔子颤抖着腿拼命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去找奶吃,白毛还是湿的,母羊回过头来舔。水仙望着喜欢极了,觉得美丽,眼泪都要掉下来。
第二件,是有一天水仙煮了菌子吃,躺在雪刚刚化尽的坡上晒着太阳,突然听见两个人讲话。
“雪化了,山鼠就出来了。”一个男人说。
“是了,你家是不是要有娃娃了。”一个女人说。
水仙吓了好大一跳,她丝毫没有发现身边何时来了人。她赤条条地蜷在那里,自己觉得有些害羞,头也不敢抬。
“你家也要有娃娃了吧。”男人说。
“化了雪,该有了。”女人说。
“要小心些,莫往南边去,那边的兔子都被人吃尽了。”男人说。
听得一阵扑棱棱地响,像是拍打翅膀。水仙抬头,望见一只鹰蹬着树梢飞远,却没见有人。她四下里张望,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一只狐狸在灌木下坐着。狐狸跟水仙对望了一阵,钻进灌木丛不见了。
水仙想不明白,只当自己做了梦。可是当她走下山坡,回到羊群中,却听得那群黑山羊也开始讲话了。
“她过来了。”一个羊子说。
“你管她。”另一个羊子说。
水仙受了好大的惊吓,不知自己是仍在做梦,还是通了山灵,听得懂鸟兽言语了。水仙被吓得头晕目眩,眼睁睁望着泥土里升起彩色的雾气来,雾气扭转凝聚,汇成了一个人坐在那里。水仙望着,竟是她爹邱大夫。
“你过来。”邱大夫说。他仍旧穿着死时的破衣烂衫,半个身子扎在土里,跟个菌子似的。
水仙愣愣地不敢动,不晓得真是她爹,还是山精野怪的陷阱。
“我喊你过来。”邱大夫说。见水仙仍旧不敢动,邱大夫只得十分费劲地把自己下半个身子拔出土来,坐到水仙身边。
“我喊你学着鸟兽活,你学没有?”邱大夫说。
“学了。”水仙说。
邱大夫上下打量水仙,水仙这才想起自己光胴胴,赤条条,赶忙坐下来抱着膝盖。邱大夫不屑地哼了一声。
“学了,还饿成这价?”邱大夫说。
“我活着呢。”水仙说。
“那倒是。”邱大夫点头同意,“但你还不晓得这山有多肥,这里有地气,鸟兽都滚圆。”
“先活着吧,别的以后再讲了。”邱大夫又说。
说完,邱大夫就不见了,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从此,水仙便听得懂鸟兽语,也看得见山灵了。有一阵子没看见,水仙就去吃菌子,菌子是她真正通往打鹰山的钥匙。
有一回,水仙听见两个人在水杉林里骂架。
“你老窝在何处也不晓得?跑我这里撒野了?”一个人说。
“有本事你把打鹰山圈成你家的,圈不成你就莫说话。”一个人说。
“没有规矩了?你要死。”一个人说。
“什么规矩?老子在南边活不下去,要死就带你一起。”一个人说。
两个人骂着骂着便没了下文,只有撕咬打斗的声音。水仙悄悄地摸过去瞧,望见两个黄麂,正各自龇着小尖牙在打架。黄麂十分灵敏,发现水仙在偷看,便扭头蹦着跳着,逃走了。
还有一回,水仙放下羊群去喝泉水。她正喝着,就听得人讲话。
“我要吃羊子,羊子好吃。”一个小孩的声音说。
“果子也好吃,吃果子。”一个女人说。
“要吃羊子,也要吃蜂子,蜂子也好吃。”小孩说。
“吃蜂子的时候还不到。”女人说。
水仙赶紧逃走,躲到高处,偷偷往下望。果然见一头黑熊,带着一只小熊,也来喝水了。黑熊似乎是闻到了水仙的气味,警觉地抬头东张西望,终于是没有望见水仙。
还有许多许多回,水仙听见头顶飞过的密密匝匝的鸟雀讲话。讲东边打仗,南边饿饭,什么鸟都被打了吃。以往人不打燕子,如今燕子也被打了吃,没有规矩了。
水仙不晓得外面发生着什么,外面的人到底如何,但她知道自己仍旧是活着,活得越来越热闹。她曾经觉得空寂一片的打鹰山,如今吵闹得非常,到处都在讲话,到处都在吵架,鸟兽的话简直比人的还要多。它们不耕种,也不收获,但见缝插针地要往下活,见缝插针地要使自己愉快起来,于是水仙也受到了感染。
还有许多回,水仙遇见了山里的魂灵,这便更加愉快了。鸟兽的话水仙听得懂,但水仙的话鸟兽仍旧听不懂,无法对话。而魂灵不一样,遇见了魂灵,水仙就坐下来,好好跟人家讲一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赤条条的,魂灵们大概也不在乎。
有一个年轻的军官,胸脯子上几个弹孔,血呲呼啦,怪吓人的。若是只瞧他的脸,虽有些血痕,但还是白净。他骑着他的大白马,只是没了精神,低头耸着肩膀,在山坳里一圈一圈地转。水仙去跟他搭话,问他往哪里去。军官说,找不到路了,没有路了,等找到路,就去找他的媳妇。
一个是给水仙刺青的伢子。水仙过去以为那是个男人,脑壳秃秃的,颜面黑黑的。等见了魂灵,才晓得是个女子,只是癞了脑壳,没有头发而已。她摘了许多花围在胸前,活像一件花衣裳了,这才显出女子的样貌来,每走一步,就落下几枝花。她高高地站在云杉树梢上,往北边望,也不晓得在望什么。
水仙想跟她讲话,她却飞快地躲藏,要么倏忽就不见了,要么一声也不吭地升到云杉树上去,像一只鹰站在那里。风吹了,花朵就落下来。水仙撵了好几次,她大概是被撵烦了,才气呼呼地望着水仙,张开嘴。水仙这才看见,她的舌头没有了,大概是一早被土匪割掉了。难怪不愿意讲话。
自然还有邱大夫,邱大夫来的时候没有定数,有时候连着几天都来,陪着水仙,有时候很久都不来。水仙找了吃的东西,若是邱大夫在,她便请邱大夫先吃。她记得,小时候每逢初一十五,邱大夫就要在晚饭前点根香,向着东南西北拜一拜,说要让先人和过路的鬼神先吃。如今邱大夫既是先人,也是鬼神,合该先吃。
邱大夫就不耐烦地摆手:“吃你的去,管我做什么。你给我龙肉还是羊屎,不都一样的。”
木仙倒是一次也没有见过。
打鹰山自己的魂灵也是有的,穿的衣裳都古里古怪,不晓得是哪朝哪代,也不晓得是哪族的人。他们在打鹰山逡巡太久,膝盖往下都长满了青苔。有一个老太婆的魂灵,只在潮气最盛的时候出来。出来了,就把贴着地皮的火草叶背面的绒絮搓下来,揉成线。一百片、一千片、一万片地那么揉,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山间拉出长长的、曲曲折折没有尽头的丝。
过路的魂灵也有,大都是沧城人,穿着破破烂烂的军服,有的单个走路,有的三五成群,要回沧城去。水仙拦住他们讲话,他们倒也不急,就站在那里讲,说是打仗打完了,回家去。也有的说不晓得打完没有,反正他的仗是打完了,要回家去。
就连山石老树都有魂灵,水仙过路的时候,会听见它们打呼的声音。但坐下来细细听,呼声又长又缓,没有尽头似的。半年前来,它们在打呼了。半年后再来,它们仍在梦中。大概对于它们来说,一天太短,一年太短,人的一生也太短了,一个过路的水仙就像倏忽而逝的流星子,哪值得它们睁一睁眼呢。
魂灵们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也有魂灵问水仙是哪家的姑娘,怎的跑到了打鹰山。水仙絮絮叨叨地讲,讲完了,魂灵啧啧地叹。
魂灵们都说:“活着吧,先活下来。”
水仙仍不懂得魂灵们的秘密,魂灵们自己也不懂得,没办法讲给她听。她不晓得为什么有的人死了有魂灵,有的人死了却没有。不晓得为什么有的魂灵晓得自己要往哪里去,有的又待在打鹰山没有路走。但水仙总之是不觉得孤独了,也不害怕死。她想着如果自己死了,不大愿意留在打鹰山转圈圈,但是要去哪里,又还不知道呢。
那就先活着吧,天晓得死了在哪里呢。
又有一年春天,雪才化了没多久,就有马帮过打鹰山了。水仙老早就听见了马铃响,也远远地看见马帮停在土匪寨子里。这也是常事罢了。
只是水仙撵羊回去的时候,突然被土匪头子喊住:“你莫出去了,有客。”
水仙正在场坝边生起一堆火取暖,一大群黑羊和她的宝贝小白羊围着她一起烤火,听见土匪讲话,一起抬头望着。土匪吐了口口水,走了。羊群立刻开始讲话,不过土匪也听不见就是了。
“糟了,有客了。”一个羊说。
“今日要杀哪个?”一个羊说。
“哪个胖杀哪个。”一个羊说。于是所有的羊都骚动起来,彼此打量着。几个胖的羊子惊慌地用蹄子踏着地,把被融雪浸湿的泥土踏得溅起来。剩下不胖的倒是安静了,舒了一口气似的。
结果胖的羊一个都没杀,杀的是一个老羊。水仙想着大概客人没那么尊贵,不值当杀个肥羊吧。剩下的羊见有别的羊替它们死了,皮子挂在门框上,都平静下来,安安稳稳地又去吃草了。
入夜,水仙走到山箐里,那里仍留着些残雪。水仙脱了衣裳,用冰雪细细地搓洗自己,黑漆漆的脚脖子也搓红了,沾着泥点的胸脯子也搓红了。她早已经晓得,用春天的溪水洗澡,还不如用冰雪。冰雪刚搓时冷,搓完了身体却会迅速地暖和起来。这道理也是狗和熊教给她的。
水仙搓干净自己,便披上她的羊毛毡子,往土匪待客的木屋去,在外头静静地等着。她听见屋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听见一群人喝酒,敲木头,大笑,也听见银钱的叮当声。水仙站了许久,冰雪赐予的热气几乎都要散尽了,喝酒的男人们才出来。咣当一声,水仙看见木门似乎是被一脚踢开,滚滚的热气从屋里冒出来。
土匪头子出来,望见站在那里冰雕一般的水仙,往一间木屋指了指,水仙便往那木屋里去,手脚抖得厉害。
木屋里早已有别的伢子进来生了火,烧得暖暖的,火塘边烤着几个洋芋,还煨着两个壶,一个里面是茶,一个是羊肉汤。水仙感觉一股热浪扑到身上,脸立刻便发了烫。她双脚仍旧僵硬着,但还是拼命拐到火塘边,颤抖着手指打开壶盖,找了羊肉汤,给自己倒了一碗,也不顾烫不烫了,吸溜吸溜地喝下去。
喝完了,水仙就真的暖和了。她舔净了碗,仍旧放回去,像是没用过的样子。
接着,水仙爬上木板搭的床,把自己裹在被褥里。被褥许久没有用过,有一股霉味,但如此柔软的触感对水仙已是难得,她把正一点点恢复知觉的脚趾在铺里搓来搓去,感受每一寸绵软。
这样的事情,水仙已经很熟悉了。
外面的土匪和赶马人仍旧在大笑寒暄,不晓得哪个脑壳发瘟的,还放了一枪,枪声在深夜的打鹰山传开老远老远,然后是更远更远的回声。水仙听见他们讲,如今的烟土生意做不成了,枪支生意眼看也难,怕是还要做回原本的药材茶叶生意了。他们讲,开了春了,熊和狐狸多起来,明日里去打一打。
水仙几乎睡着时,木屋的门才被打开,一个人跺着脚进来。水仙闭着眼睛,听着动静。她也不害怕,毕竟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很熟悉。不过就是听着天意来,又听着天意去。
水仙听见进屋的人吸溜吸溜地吸着气,把厚重的毛皮衣服脱了扔在地上。大概有挎刀,砸在地上乓的一声响。然后是倒水的声音,吹气的声音,吞咽的声音。水仙想,不晓得他喝的是茶还是汤。
然后又是开门声,人出去了。水仙听见这人在门口撒尿,淅淅沥沥的水声,也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
然后人又进来。仍旧是吸气,仍旧是跺脚。然后脚步往床铺走过来,坐在床边脱鞋。重重的鞋被撂在地上。水仙蜷在被窝里,直到眼前一亮,被窝被掀开了,水仙听见一声惊骇:“我的妈哎!”
水仙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竟是出了奇地年轻,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罢了。想着赶马人向来风吹日晒显老相,那么十五六岁也有可能了。男人喝过酒,红着脸膛,眼睛瞪得老大,望着被窝里这个赤条条的女子,掀起被子的手就那么举在空中,不晓得缩回去。
水仙不说话,就这么望着,觉得有一点冷。男人也不说话,就这么望着。
过了半晌,水仙抬手去扯被子。男人仿佛被一棍子打醒,仿佛这被子烫手一般,往水仙身上扔回去。男人迅速地穿鞋,嘴里慌乱地解释:“走错了走错了,莫怪莫怪,我走错了。”
“沧城人?”水仙问。他的口音说得明明白白了。
男人仍旧是穿鞋,却因着慌乱,竟半日也套不上。听水仙讲话,他愣愣地回头看水仙,又赶忙把头扭过去:“嗯,嗯,沧城人,我走错了的。”
“没有错啊,你不是客吗?”水仙问。
“是了是了,走错了。”男人说着。他终于放弃把那厚重的鞋套上,干脆夹在腋下,连着衣服一同抱着,就要出门。
“你莫走!”水仙说,“你走了,我要给打死的。”
男人已经开了门,听了这话,愣在原地。风吹进来,火塘里的火给吹得倒下去。水仙又说:“你莫走啊。”
男人立了半日,像是在想什么道理似的。他终究把门关上,坐在火塘边穿鞋,这回倒是穿上了。
“你走了,我要给打死。”水仙说。
“你是伢子啊?”男人说。
“嗯。”水仙说,抬起手臂,给男人看。借着火光,男人看过来,顺便看到了水仙赤裸的半个身子,又赶忙把头扭回来,就跟烫眼睛似的。
“沧城人?”男人说。
“是。”水仙说。
“抢上来的?”男人说。
“是。”水仙说。
“谁家的?哪条街?”男人说。
水仙不说话了,她并不想在这张床上,这个地方,这个时刻,去认一个可能认识她爹的老乡。
见水仙不讲话,男人便也不讲。屋里只有火塘的噼啪声,还有壶里咕噜噜的水声。
“我把壶拿开吧,水烧干了难闻。”水仙说着,赤裸着下床,去端火塘边的壶。男人低着头,把身子扭过去不看她。
“你睡嘛。”男人说,他穿上了毛皮大衣,挎刀也挎上了。
“我睡火塘旁边。”男人说。
“不得,半夜有伢子来添柴,晓得你没睡铺里,也要打死我的。”水仙说。
又是半晌,两个人不讲话。男人倒了好几杯茶喝,才下定决心似的。
“那你睡里面。”男人说。水仙立刻挪了位置,把自己焐暖的地方让出来。男人却不看她,只脱了毛皮外衣,仍旧穿着厚厚的里衣,睡到铺上。水仙感觉他想尽力离自己远一点,无奈铺太窄,两人的胳膊仍是紧紧地靠着。
水仙把被子给他盖上。男人一动不动。
水仙拉住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男人仿佛摸着火炭,迅速地收回手,又背转身去,背对着水仙,仍旧一动不动。
水仙便也不再做什么,她躺下来,一夜便过去了。
第二日天不亮,水仙听见男人起身。她立刻起身,滚下铺来,替男人穿鞋。水仙仍旧是光着身子,男人任由她给自己穿了鞋,披了衣裳,只是眼睛垂下不看她。
“老爷,我们老爷会问你,我伺候得怎么样。”水仙说。
“我说你伺候得好嘛。”男人说,仍旧垂着眼。
“莫这样说。”水仙说。瑟缩了一下,她又说:“老爷没要我伺候。”
“那我怎么讲?说你伺候得不好?那你不是要被打死。”男人说。
“老爷就说,我们老爷好客呢。”水仙说着,把男人挎刀上的穗子摆整齐。
“晓得了。”男人说。
说完,男人往土匪待客的木屋走去吃茶,水仙裹上她的羊毛毡子,溜走了。她以为像过去的马帮一样,这伙人住一夜便走,不想他们竟不走,倒是一群人骑了马,真个跟着土匪打猎去了。
晚上,水仙又来了那个男人的屋。男人今日没有喝酒,说是打猎下来身上乏,天一黑便进了屋。水仙给他倒上茶。
“老爷今日去打猎。”水仙说。
“是,你们老爷熟悉山,带我们看一看。”男人说。
“打了什么呢?”水仙问。其实她早就晓得了,早就听过路的鸟雀讲,今日狸子家遭大灾。
“打了几个狐狸、野鸡,还有野兔子。”男人说。
水仙拿拨火棍在火塘里摆弄,男人撕一个洋芋烧焦了的皮,两人没了话讲,便早早地上了床。水仙仍旧是赤条条蜷在角落,男人仍旧是穿得板板正正硬躺着。
躺了不知道多久,伢子都已经进屋来,添了一道柴。水仙听见男人起来,在床脚摸鞋穿。水仙坐了起来。
“老爷睡不着吗?”水仙说。
“嗯。”男人说。
“我伺候老爷吧。”水仙说。
男人不答话,穿好了衣裳。
“你睡。我走走。”男人说。
水仙迅速地溜下床来,披上自己的羊毛毡:“我陪老爷去,夜里路不好走,我们老爷晓得我让你一个出去,要打死我的。”
男人不说什么,水仙便开了门,走在男人前面。
已是春天了,但三颗星仍旧在天上亮亮地挂着,跟三个整整齐齐的小灯笼似的。月亮下去了,看来已是后半夜。夜幕不是黑色,是深沉而悠远的蓝,宽阔而浩大的天河奔腾而来又席卷而去,像绸带似的,像云雾似的,像尘埃似的,像天上的城市似的。
“老爷瞧那些星星,你盯着它们瞧,就眼花。要假装看别的星星,再偷偷瞄你真要看的那个星星,倒是又能看清楚了,奇不奇怪,好像星星也怕羞了。”水仙说。
“你是没有看见月亮圆的时候,这山上亮得很,老远的地方有狐狸抓兔子都看得见的。”水仙说。
“打鹰山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冷,我看老爷打抖呢。”水仙说。
男人半天不讲话,只是跟在水仙后面走。这个伢子过的不晓得是什么日子,瘦得像一个骨架子了,而她自己好像竟不觉得,还絮絮叨叨地,说打鹰山好。
“你是哪家的丫头?”男人说。
水仙闭了口,不说话了。
“我喊个陈敬先,西街的,我二十二了,你呢?”男人说。
西街陈家,水仙是晓得的。陈家爷爷本是外省读书人,几十年前为修铁路来云南做官,不晓得什么原因留在了沧城。水仙还在沧城的时候,陈家是沧城喊得出名字的地主。每年大年初一,陈家的太太和老太太就要上观音箐烧香磕头,还要到邱大夫的药铺买当归党参,说爷爷年纪大了身子不好,要吃补药。如今是怎么了,陈家世代读书人,如今少爷竟亲自出来走马帮?
“你几岁?”陈敬先又问了一遍。
水仙也不晓得自己几岁。她只晓得自己上山的时候十二岁,只晓得雪下了,雪化了,就是一年。但到底过了几年,水仙自己也记不清了。
看水仙仍旧不讲话,男人有些尴尬,只好打趣:“刚才你还话多,如今又不讲了。”
“陈老爷爷身体还好吗?”水仙说。
陈敬先便大为惊讶了,但他迅速整理了表情,说:“我就晓得,沧城的姑娘,跟我们家肯定是相识的。”
顿了一顿,陈敬先说:“我爷爷去年过世了。”
水仙不讲话。陈敬先又说:“如今世道乱得很,我家田庄也没有了。”
“怎么就没有了?老爷吸大烟?”水仙说。
陈敬先没有理会水仙这句极为无礼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奶奶也过世了,家里土地只剩一点点,读书也没有什么用。还好我爹有点积蓄,又认识大马锅头,就让他带我出来跑跑,可能还会发家。”
“我这是第一次走打鹰山,哪里晓得走马帮这么苦啊,在土匪寨子里倒是最舒服。”陈敬先说。
“你第一次走,还认得我们老爷。”水仙说。
“我哪里认得,都是跟着马锅头叔叔走,又给了过路钱。我要是自己走,那还不跟你一样,要给打死了。”陈敬先突然笑起来,仿佛自己说了很好笑的话。
“老爷成亲没有?”水仙说。
“没有。”陈敬先说。
“难怪。”水仙说。
此时两人已走到林子边上,只听林子里一阵翅膀扑腾作响,在寂静的夜里,声音大得怕人。然后是猫头鹰的“咔嗒咔嗒”。
“哎哟,吓死了,有猫头鹰。”陈敬先说,竟像个小孩子似的摸摸自己的胸口,又问水仙,“你吓着没有?”
“没有,我听见它讲话了。”水仙说。
“讲的什么?”陈敬先说。
“它说,哎哟妈欸,吓死了,有两个人!”水仙说。
陈敬先便笑了。借着星光,水仙看见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是一个不曾受过多少苦难的少年人。
“打鹰山到底哪里好?”陈敬先问。
“春天要到了,那边有一条溪,溪上尽是野杏树。杏树开了花,你是没有见过那个漂亮的。”水仙说。
第三日,陈敬先仍旧没有走。赶马人都是最赶时间的,能两天走完的路绝不走三天,如今这样磨蹭也是奇了。她望见土匪又带着这伙人去打猎了,陈敬先细细弱弱,骑在奔驰的马上,像一个小孩子东摇西晃,偏偏还高兴得很。水仙便想,果然带着个少爷,最长进的马帮,也胡闹起来。
夜晚,等寨子里的动静都停了,土匪从自己屋里传出呼噜声,两人便像故意捣乱的小孩子,偷偷钻出门,去看水仙提起的野杏树。森林里树木遮挡,比场坝里黑暗许多。水仙走在林子里,就跟走在平地上一样,便小心地注意着陈敬先,望着他要摔倒,就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磕磕绊绊,扶扶搀搀,走了许久,才走到溪水边。
陈敬先看见一溪的杏花,在暗夜里发着淡蓝色的光,像是反射着星光,也像是残留的白雪。花瓣落在溪水上,就像月亮打碎了,也像蝴蝶凋落了,顺着水就去了。
水仙蹲在溪边,捧起水来喝,花瓣也落在她乱七八糟的头发上,落在她厚厚的羊毛毡子上。陈敬先望着她像一只小野兽伏在那里,想着花瓣倒是不分贵贱,一视同仁,落在这小伢子身上,也落在他自己身上,落在溪水上,也落在泥土上。
陈敬先便感到深深的哀愁,仿佛他也是一个被抛弃的游子,又在这天地之间与另一个被抛弃的游子相遇了。到底是谁抛弃了他,陈敬先还不晓得,但他晓得这个伢子是真正被沧城抛弃了,流放了,自生自灭了。
但是杏花仍旧愿意落在她身上,就像杏花愿意落在他身上一样。陈敬先不能不觉得好看,不能不感到温柔。他竟念起古人的诗句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水仙想,这个人真是呆啊。
在土匪寨子住了三天,陈敬先跟着马帮走了,他们终于是不能不往前走了。为了饯行,土匪又杀了一个羊,这回杀的是胖的。
水仙爬到高处的山头去望着,望见赶马人收拾东西,把货物装在马背上,丁零当啷地,往更深的山谷走去。她望见陈敬先像个大少爷一样,也不帮忙,也不做活,由着别人牵出他的马,收拾他的东西,自己只顾东张西望。水仙笑起来,明明是个读书人,装什么赶马人呢。
头天夜里,陈敬先把挎刀递在水仙手上。
“山里野物多,你留着防个身。”陈敬先说。
“我用不到这个。”水仙说,“叫我们老爷看见也不行的。”
“那我给你个什么东西你能留?”陈敬先说。
水仙想不出。
“我跟你们老爷说你伺候得很好吧,就说我满意。”
“莫说莫说。”水仙说。
“你没有伺候我,但是我可以这么讲,叫他待你好点。”陈敬先说。
“要不得要不得,老爷听了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你一走,我就要给打死的。”水仙说。
陈敬先想不明白,也实在地犯了难,仿佛非要给水仙留下点什么似的,留不下,他便十分哀愁。
“那我给你个什么呢?”陈敬先说。
“莫留了,打鹰山的东西你都带不走,也不能留。”水仙说。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丫头?几岁了?”陈敬先说。
水仙仍旧不答,瞪着眼睛。
等了半日,陈敬先晓得自己得不着回答了。带着些恼怒,陈敬先说:“我管你叫什么。你记到心里头,我叫陈敬先,是沧城西街人。我下回来打鹰山,再来找你。若有机会你出了打鹰山,你来找我。”
“好。”水仙说着,心里觉得他可笑,也有点好玩。
“你记在心里头,莫要忘记了。”陈敬先说。
水仙自然不把这样的话当真,毕竟两个人非亲非故的,但偏偏又真的记在心里面了。
陈敬先走了,但在那个初春,陈敬先屋里的那三个夜晚是水仙最暖和的夜,暖得几乎不真实了,直叫水仙回忆了许多个日夜,又许多个秋冬。水仙常常回忆,那有点受潮的、带着霉味的被子,烧得烫人脸的火塘,喷香喷香的羊肉汤和洋芋。光是想一想,水仙就从耳朵后面热和起来。她还想起陈敬先像个木偶一般硬邦邦地躺在她身边装睡,非得躺得身子都麻了,才小心翼翼地挪动一下,生怕碰触着她。
这摆明了是一个读书读过了头的呆人,土匪奉上新鲜的女人也不懂得吃,哪里走得了那血淋淋汗涔涔的马帮。水仙想着陈家老爷的苦心只怕要白费,这人不如一直读书去算了,还能做个教书先生。
如果真有一天她离了打鹰山,要去找陈敬先吗?一个女伢子,去找一个没有任何交情的少爷,能做什么?能说什么?
那如果真有一天,陈敬先自己找来呢?如果他来了,会不会跟土匪头子说,把这个伢子送给他呢?想着,水仙就觉得有些高兴,但她又觉得不能高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土匪若是不肯给,等陈敬先一走,她是一定要死的。
那万一呢?万一土匪真把她给了陈敬先,她要不要同他去呢?去哪里?做什么?水仙的思绪继续往前走,但是又无路可走。去给他做佃农?做用人?还是仍旧做伢子?那还不如留在打鹰山,打鹰山有鸟兽虫鱼,有山精野怪,还能缓解艰难与寂寞,若是到沧城里去做个伢子,那实在是不如死了的。
去沧城嫁给陈敬先,做他的老婆。这个想法水仙也有过那么一瞬间,但立刻就被她丢掉了,她不允许自己有胆量去想。若放在平时,水仙想起自己的肉体被人使用过,并不觉羞耻,不过就是依着天命,见缝插针,跟鸟兽一样往下活,鸟兽绝不羞耻。但给陈敬先做老婆的想法却让她十分痛苦,让她想起自己是个伢子,是半个野兽,是被众人骑跨、众人践踏的最低等的女奴。水仙要活下去,给陈敬先做老婆的事便是想都不能想。
水仙仍旧在山林里走,撵着她的羊,但她的心开始有一点酸楚,仿佛在等什么,又没有在等什么。
她最爱的小白羊长大了,是一个毛皮雪白顺滑的母羊,脾气很坏,日日与别的羊斗架,还生下了许多的小羊。小羊没有一个像它,都是黑色的。小白羊最依着水仙。在野外睡觉的时候,小白羊要么在水仙怀里给她搂着,要么在水仙脖子底下给她枕着。
水仙听小白羊讲话,常常听得笑起来。小白羊是一个得意扬扬的小魂灵,它才出生的时候,水仙怕它因着自己的颜色与别羊不同,心里难过。结果小白羊倒是十分得意,不时就喧嚷,说它是最特别最了不起的羊,给别的羊烦得要命。小白羊也十分护着水仙,不准任何羊顶撞她,因为小白羊认为水仙纯粹是它的物件,是属于它的,是归顺于它的,是别个不可以触碰的。虽然这样小孩子一般的霸道有时候也让水仙烦恼,但这样被确认的归属感也让水仙觉得安宁。确认小白羊属于她,确认她自己属于小白羊,确认打鹰山接纳了她的污秽,确认自己是活下来了,虽然也没什么道理,没有什么非如此不可,大概也只是水仙自己的想象,但也远比陈敬先那一句“你记在心里头”要来得稳妥多了。
其实水仙还见过陈敬先一次,是秋天的时候,陈敬先的马帮回来,又在寨子里住了一晚。但水仙没能跟他说上话,只远远地望见一眼罢了。土匪仍旧杀了一个羊招待,只是没有叫水仙伺候,这也是寻常事,毕竟寨子也不只有水仙一个伢子。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又有一年春天,水仙流产了一个孩子。她虽然没有见识,也没有人教她是怎么回事,但跟着打鹰山的鸟兽学了这么久,水仙晓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了不同的动静,有一个小孩子在里面生长。
水仙一点也没有惧怕的意思,她见过野兽怀胎,身体变得滚圆,她也见过羊子分娩,晓得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都是要受一番折磨才能过关的。但所有的鸟兽不都是如此,生下来,活下去,再生新的出来,新的再活下去。
水仙不害怕,自己生了个孩子,孩子长大了做伢子,这也没有什么,跟着鸟兽学,跟着牛羊学,跟着天地学,伢子也能活下去的,她水仙就是个例。但她还是忍不住觉得天地实在无聊,生这许多魂灵出来,大家都惜命,都不愿意死,却也只能将将就就地往下活,也不晓得为什么。
好像大家也不是活着,只是没死而已。你说这天地到底贪图什么,让万物都像完成任务一般活着,但到底是谁要布置这个任务,也没人说得清。
最后,水仙想,可能天地就贪图个热闹,贪图大家吃吃喝喝、蹦蹦跳跳、生生死死,就看着高兴。
水仙没有想要跟天地对着干,她小心地顾惜自己,尽可能叫自己少动弹,多吃东西。她也不贪玩,不再撵着羊子去老远的山上吃草,不再为了找魂灵讲话而吃那么多的菌,但她仍旧流产了。她像一只生产的羊一般跪在地上,凄厉地号叫,两腿间淌出鲜血来。一群羊围在她旁边,平静地望着她赤裸的身子跌跌滚滚,指甲把草皮抠通,抠出泥土来。小白羊也平静地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讲。
水仙晓得这是天意,天意要她的小孩不必降临,但她不晓得为什么。从始至终,她还没感受过哪怕一次胎动,一次都没有,小孩像做个梦似的来了,又走了。可能有些魂灵就是这样,来过就行了,做伢子就不必了。
失去了这个小孩,水仙也不气恼,也不悲伤。她也晓得,不是每个羊子都能平安生下。有的羊子生小羊了,不仅没生好,反而把母羊生死了,比起它们水仙还算幸运的。但她仍旧好奇,不晓得这样的小孩有没有魂灵。她便去吃菌,想要寻找自己掉落的小孩,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对于这个小孩,好像除了水仙一个人晓得,就再也没有别个在意了。
小白羊当然也晓得,它跟在翻滚的水仙旁边舔舐了流淌的血,应该记得这件事。别的羊大概连这件事都已经不记得了。那就算了。
水仙回沧城的时候,距离她上打鹰山的那一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沧城里像是什么都变了,变得叫人不认得了,钟鼓楼里比牛还粗的大铜钟给打碎了,观音箐没有人磕头了,城墙也给推成土坡了。
但那四条街,还有中间的十字街是一点也没有变的。
水仙是在一个黎明被解放军救下的,说是救下,其实当时水仙也没有什么危险,只是叫人家看着可怜罢了。头天夜里,水仙在山头上放羊,就听得山下枪声乱响。平日里有人放一枪,打鹰山里回声响得就跟放了一百枪一样。如今不晓得来了多少人,放了多少枪,于是回响出千万声枪响,打鹰山简直就乱了套了。老远的鸟雀都给惊得乱飞了,漫天的乌鸦也给惊得乱飞了,漫山的野兽也给惊得乱跑了。
刚开始,水仙以为是哪个寨子的土匪来打仗了,这样的事情以往也是有过的。可是枪声放了许多,竟一直不歇,水仙便慌张起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听来往鸟雀叫嚷得厉害,却也听不出什么。
水仙晓得自己在这个寨子能待这许多年,是有些运气的。如果寨子给劫了,换了土匪做头子,虽说伢子仍旧做伢子,但是否还能跟先前这般自由上山就不晓得。天快亮的时候,水仙偷偷摸回寨子看情况,老远就被人望见了。那人端着枪,喝令水仙站住。几个人跑过来,望见赤条条裹着个羊毛毡的水仙,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竟抹着眼泪来拉水仙。水仙屁股往地下坐,不叫他们拉,他们干脆把水仙架起来,架到了土匪待客的木屋里。
水仙想,这回不晓得谁要做老爷了,但事情总归是一样的,她乖乖地伺候,几个人都伺候,就能往下活。反正不管什么土匪都需要伢子,人家难道还杀她不成。
进屋一瞧,地上挤挤挨挨地睡了两排男人,穿着水仙没有见过的军装,不十分崭新了,但也算整齐。这些男人各个带着枪,有的打着呼噜了。
再一瞧,土匪头子血糊糊的尸体摆在角落里,脑壳也没了半个。旁边还有几个土匪的尸体也摆着,个个身上都有血洞子。还有几个不晓得死没死,捆了坐在那里,闭着眼睛睡着了似的。
于是水仙想起自己遇上土匪的那天,跟邱大夫和木仙也是如此这般,给捆了坐在那里。那天天意不要这些土匪死,让水仙拦住了他们喝草乌酒。若不是这样,若水仙那天没拦,大概他们早就死了,哪里要等到今天。
不过反正是天意,那就不必想它。
几个放哨的把水仙架到火塘边,又是倒水,又是给她递荞面饼子。两个男人还脱下自己的衣裳裤子,叫水仙换上。正说给她找个空屋去换,水仙把羊毛毡一扔,光胴胴地开始穿衣裳了,倒把几个男人羞得扭过头去。
水仙喝了水,吃了饼子,身子暖了,想着不晓得这些人什么时候办事。一个看着像当官的人拉个凳子就坐她对面,两个手比比画画地讲话。
“伢子?伢子?”男人表情十分夸张,手势也相当大,怕水仙听不懂似的。
水仙点头。
“我们,解放军,好人!”男人说,仍旧手舞足蹈。
水仙点头。
“你,”男人指着水仙,“家,哪里?”
水仙想了一想,男人大概以为水仙听不懂了,又手舞足蹈:“解放军,人民政府,送你回家!”
水仙明白了,这回来的是官兵,虽然不晓得到底是哪家的官,但反正是官兵来了,来送她回家的。
“沧城。”水仙说,“沧城观音箐。我爹和我妹妹死了,我是做伢子的。”
男人大概没想到面前这个野兽一般的女人竟然会说话,说得这么流利,还是标准的沧城汉人口音,倒是被吓了一跳。但他立刻高兴起来,拉着水仙的手:“好哇,好哇!同志不要怕,我们解放了,解放好多年了,你们还在深山老林受苦受难,所以政府来解救你们了!”
一个屋的男人,陆陆续续都被吵醒了,都朝着水仙围过来。男人抓着水仙的手还不放,激动地问她:“土匪是怎么欺压虐待你的?政府给你做主!”
水仙想了一想,却也想不出自己怎么受了虐待。这打鹰山确实是冷些,是挨饿些,但这也不是土匪的虐待啊,天自己要冷,土地自己不产粮,土匪有什么办法?这一山的鸟兽都挨饿受冻,难不成也算土匪虐待吗?
水仙不讲话。男人说:“不要急,不要怕,土匪头子已经被镇压了,你的冤情放心讲!”
水仙仍不讲话,她觉得这伙土匪也没有杀自己,还让自己出去放羊,那要讲什么?
男人看水仙不讲,只当她是给虐待傻了,便问水仙:“他们打不打你?”
水仙点一点头,有时候确实是打的。
男人问:“他们强奸你?”
水仙瞪着眼睛,不晓得“强奸”是什么。
“就是让你陪他们睡觉。”男人说。
水仙点一点头。
男人问:“你说你爹和妹妹死了,是给土匪杀死的?”
水仙思考了一下,点一点头。
男人眼泪夺眶而出,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颤抖着声音,对着一屋子男人说:“同志们,看看我们的姐妹,她被土匪打死了家人,被殴打、虐待、强奸,不给吃,不给穿,如今终于等到我们了。但在更深的山寨里,还有像她一样的姐妹,在等着我们!我们哪怕流血牺牲,也要把这样的姐妹救出来,送回家!”
一屋子人都跟着哽咽起来,水仙先是稀里糊涂,后来也看得动情,跟着呜呜地哭。水仙哭,众人就更是忍不住,一屋男人哭得呜呜哇哇的。
水仙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此时,竟然真的想回家,回沧城。她幻想过许多次,如果有机会回去,还回不回,总是想不太明白。说起家,她仍旧觉得是在沧城,可是沧城已经没了亲人,回去了也是赤条条一个光身,那还算家吗?水仙有时候想,还不如留在打鹰山,这座山接纳她,就像接纳女儿。
可是等真的遇上了解放军,水仙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对于回到沧城有着那么大的兴奋,明明已经没有亲人,没有家了,实实在在一个光身,但她还是很想回去,想回到人群里。
水仙弄不明白自己,便想,那沧城确实好啊,不赖她非要回,毕竟沧城天气暖和啊。
第二日,寨子里就杀鸡宰羊,张灯结彩了,木屋上挂了红旗,写了好多标语。伢子们按着家乡,各自安排去处。水仙这样的,自然是送回家,也有打鹰山原本的山民,那就自己选择,可以往沧城去,也可以留在打鹰山,只是不再做伢子了,从此是自由地活着了。解放军给大家分了羊群,分了木屋和粮食,给大家宣布了中央的政策,说往后再也不怕土匪了,再也不会有土匪了。往后政府还会帮大家一起开垦土地,建设打鹰山,以后再不是深山老林,而是人间仙境了。
水仙跟另外几个女伢子一起,什么都做不得,做什么都有当兵的来抢着帮忙,只能局促地坐在火塘边等着,也不好意思跟别个讲话,毕竟平日里虽然常打照面,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讲的。几个人在野地里做活惯了,如今像个植物一般干坐着烤火,只消一会儿,就各个脸膛通红,一脊背的汗。
当兵的煮了羊,连皮带骨热腾腾的一锅端上来。还开了土匪的粮仓,煮了净净的白米饭,给伢子们吃。众人都不敢吃,觉得即便是没有土匪了,这也过于浪费,造孽似的。但当兵的讲话实在感动,样貌实在热情,由不得他们不吃。最后终究是含着眼泪吃了,吃的什么滋味其实也晓不得。
水仙吃饱了出来撒尿,望见场坝里一堆白毛。
她晓得是她的小白羊给杀了,蹲在那里眼泪啪啪地掉。当兵的看见她哭得凶,也不晓得为什么,过来安慰她,说如今都好了,立刻可以回家了。
水仙说:“杀了羊,羊皮还在不在了。”
当兵的说:“煮的带皮羊肉,没有皮了,你要做什么?”
水仙就不讲话了。她晓得如今的天意,是她跟打鹰山的关系要断了,因着她想走,打鹰山感到了她的背叛,就把她的小白羊收走了,不再要她这个女儿了。水仙突然想起她父亲死去的那天,她一个光身被留下。
如今也是一样的,过去的记忆都没有用,以后的事情也管不了。谁知道呢,不过就是顾着眼下,先活着罢了,打鹰山竟要如此惩罚她。
水仙走过去,在那一堆血淋淋湿乎乎的羊毛里扒来扒去,想要拣些带了走,可能以后也就只有看看这羊毛了。她捏着那撮羊毛站着哭,想着小白羊的魂灵大概也不会再见她了,小白羊那种性子,必定是生她的气,怪她不看着自己。水仙哭了好大一阵,别个先是要了命地劝,后来劝不动,也就不劝了,由着她哭去。
哭完了,水仙把羊毛迎着风撒了。
走都要走了,还带着做什么。这打鹰山还是一如既往,对于不属于它的人来说,什么都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