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鸿把这事一五一十都说与蓉娘知道。蓉娘哭罢想,想罢哭,两眼红肿,又怕母亲知道几番要去寻死。秋鸿劝蓉娘:“怎么倒要干这短见,反害了许相公。如今事已至此,若我家不认,许相公又不得归结,官也要差人来拘人去问。那时一发不便,免不过要去承认。第二来迟延着,那官万一取往南京贡院,做了外帘,把许相公误了他三年不打紧,他闷也闷死了他。”蓉娘说:“我已自想过,不去认一发不是了;去认时,教我怎生出头露面。”秋鸿说:“小姐,你写了一纸呈状。秋鸿认做小姐,与你救出许相公可好么?”蓉娘见说:“若得你肯如此,便是大恩人了。”秋鸿说:“事不宜迟,决要在今日做的。我去换了衣服,小姐快写起来。”蓉娘取了纸笔,写道:
诉为开息事:贱妾施氏,年二十一岁,系本县盐商施某之女。今年三月,节届清明,终步南园,见桃红似锦,绿柳如丝。鸳鸯效交颈之欢,蝴蝶舞翩迁之乐。梁间燕子对呢喃,枝上流莺双睍睆。嗟叹物兴无穷,遇想青春不再。三七少女,幸逢折桂之郎;二九才郎,尚诵标梅之句。每想织女,一年一度得相逢;自恨奴身,二十一年无匹配。转桃溪而登葵苑,穿柳巷以采花衢。偶遇惊心,妾相低问。乃书生托以姓名。见其唇红齿白,目秀眉青。貌果清奇,将来必达。愿托百年,遂成一笑。成亲于牡丹亭下,遮羞于芍药丛中。祈结偕老之欢,反遭难别之叹。祸因今早捉夫送台,身居缧绁何罪。而居父母官司,罪容分诉。明月尚有盈亏,江河岂无清浊。姜女初配范郎,藉柳杨而作证。韩氏始嫁于佑,凭红叶以为媒。况上古乃有私通,奴氏岂能贞洁。重夫重妇,当受罪于琴堂;一女一男,难作违条之论。荣辱总在台前,生死并由笔下。乞天台察其情,恕其罪,若得终身偕老,来生必报深恩。所诉是实。
秋鸿一看,笑将起来。“何必尽露其情。”蓉娘说:“待我改过便是。”秋鸿说:“罢了,天已暗矣。”取了竟往后门,上了轿儿,即至县前。恰好官在堂上,他便走进去。门公入来扯他,便叫“屈情。”二尹见了道:“着他进来。”
上堂跪下道:“奴有下情,求老爷观看。”二尹接上去一看,笑道:“我那边犯了奸的妇人,俱要枷号三日,奸夫重责三十板。罚一个十四石稻谷,方免释放。如今准了你的诉情,这枷罪不免,那奸夫待纳了谷价责他,方可释放。”祇见那两边人抬了一面轻枷放在面前。秋鸿道:“既蒙老爷怜准,祇合放了丈夫,回家成婚纔是。怎么反要枷责!”二尹道:“判成夫妇,见你呈儿直诉,这是尽私;这枷责是尽法,一定要枷。”秋鸿见他不肯,想道:“必是赃官。”便道:“妇人也愿纳谷赎罪。”二尹听了大喜,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道:“也罢,方纔呈儿词语清新,你今将枷你的光景形容,做一个词儿。做得好时,准你赎罪。”秋鸿道:“借纸笔一用。”登时写完,呈上去,看词名《黄莺儿》:
妾命木星临,一人身,两截分。松杉裁剪为圆领,脂难点唇。颈交不成,
低头不见弓鞋影,好羞人。出头露面,难见故乡亲。二尹见了大笑,“好一个松杉裁剪为圆领!准你纳谷一十四石。”道:“又还便宜了你。也罢,取纸笔与他,再将此景做一首上来,放你回家。”秋鸿即写道:
花发不能簪,奈无罢梳鬓云,并肩人难把身相近。香腮怎温,樱桃怎亲?
尽眉儿无计难帮衬,忒新文。风流邑宰,独车宴红裙。二尹看罢大笑道:“二作俱妙,讨保发放宁家。”秋鸿谢了一声,出门。许家僮仆见了,与他写纸保状,请押保人去了。秋鸿上轿回家,见了蓉娘,将事一一说了。蓉娘欢喜,祇虑要保许玄,心下忧闷不题。
且说许玄家人将秋鸿代小姐、二尹判成夫妇、免枷罚谷、责奸夫三十板情由,一一说明。许玄说:“既是枷可谷赎,责亦可谷赎。明日动一呈,多罚些银子,免得打方好。若是打了三十板,性命难存,怎么进场?”家人说:“难!明日早堂,动一呈看。”祇见外边说:“老爷,府尹来取进帘,明日五鼓便要动身了。”许玄听见道:“怎么好,误了事也。三年难得过,如之奈何!无计可施,也是天命,罢,罢!”
且说次日起来,那天上乌云四起,忽然倾下一阵雨来,好生大得紧。初似倾盆,后如泼水,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响;池边宿乌,却教幽梦难成。那些狱里罪人好生愁闷。有一等见这般大雨,官又不在,且去困他一觉。这些禁子,也有去赌的,也有睡的,也有下棋的。这许玄好闷,恨不得身生两翅,飞到南京,又自解自叹。祇见有一个乡下挑粪的人,手中拿一个勺,一步步挑到里边来。许玄往外一望,那牢门是开的,好生心痒,怎敢胡行。祇见乡下人,将杓儿兜满了两桶粪,那雨越大了,心下想道:“趁雨挑了走入内去便晴了,且待雨小些出去。”便到屋下,除了笠帽,脱了棕衣,放在壁边,便去看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