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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25)

作者:李汝珍

唐敖向女子道:“你是何方人氏?为何这样打扮?还是失足落水,还是有意轻生?快把实情讲来,以便设法救你。”女子听了,满眼垂泪道:“婢子即本地君子国人氏,家住水仙村。现年十四岁,幼读诗书。父亲廉礼,曾任上大夫之职。三年前,邻邦被兵,遣使求救,国主因念邻国之谊,发兵救应,命我父参谋军机。不意至彼失算,误入重地,兵马折损,以致发遣远戍,死于异乡。家产因此耗散,仆婢亦皆流亡。母亲良氏,素有阴虚之症,服药即吐,惟以海参煮食,始能稍安。此物本国无人货卖,向来买自邻邦。自从父亲获罪,母病又发,点金无术,惟有焦愁。后闻此物产自大海,如熟水性,入海可取。婢子因思,人生同一血肉之躯,他人既能熟谙水性,将身入海,我亦人身,何以不能?因置大缸一口,内中贮水,日日伏在其中,习其水性,久而久之,竟能在水一日之久。得了此技,随即入海取参,母病始能脱体。今因母病又来取参,不意忽遭罗网。婢子一身如同蒿草,上有寡母,无人侍奉。惟求大德拯救,倘得重见母面,来生当变犬马,以报大恩!”说着,不觉放声恸哭。

唐敖听罢,甚觉诧异,道:“女子且慢伤悲。刚才你说幼读诗书,自然该会写字了?”女子听了,连连点头。唐敖因命水手把纸笔取来,送至女子面前道:“小姐请把名姓写来,赐我一看。”女子提笔在手,略想一想,匆匆写了几字。水手拿来,唐敖接过,原来是首七言绝句:

不是波臣暂水居,竟同涸鲋困行车。

愿开一面仁人网,可念儿鱼是孝鱼。

诗后写着:“君子国水仙村虎口难女廉锦枫和泪拜题。”唐敖看罢,忖道:“刚才我因此女话语过于离奇,所以教他写几个字,试他可真读书。谁知他不假思索,举笔成文。可见取参奉母,并非虚言。真可算得才德兼全!”因向渔翁道:“据这诗句看来,此女实是千金小姐。我今给你十贯酒资,你也发个善心,把这小姐放了,积些阴功。”林之洋道:“你果放了,以后包你网不虚发,生意兴隆。”渔翁摇头道:“我得这股财气,后半世全要指他过日,岂是十贯钱就能放的?奉劝各人,何必管这闲事!”多九公不悦道:“我们好意出钱给你,为何倒说不必管闲事?难道好好千金小姐,落在网里,就由你主张么?”林之洋道:“俺对你说,鱼落网里,由你做主。如今他是人,不是鱼,你莫眼瞎认差了!你教俺们莫管闲事,你也莫想分文!你不放这女子,俺偏要你放!俺就跟着你,看你把他怎样!”说罢,将身一纵,跳过船去。

那个渔婆大哭大喊道:“青天白日,你们这些强盗敢来打劫!我将老命拼了罢!”登时就要跳过船来。众水手连忙拦住。唐敖道:“渔翁,你究竟须得几贯钱,方肯放这小姐?”渔翁道:“多也不要。只须百金,也就够了。”唐敖进舱,即取一百银子,付给渔翁。渔翁把银收过,这才解去草绳。廉锦枫同林之洋走过大船,除去皮衣皮裤,就在船头向唐敖拜谢,问了三人名姓。渔船随即开去。

唐敖道:“请问小姐,贵府离此多远?”廉锦枫道:“婢子住在前面水仙村,此去不过数里。村内向来水仙花最盛,所以以此为名。”唐敖道:“离此既近,我们就送小姐回去。”廉锦枫道:“婢子刚才所取之参,都被渔翁拿去。我家虽然临海,彼处水浅,无处可取。婢子意欲就此下去,再取几条,带回奉母。不知恩人可肯稍等片时?”唐敖道:“小姐只管请便,就候片时何妨。”锦枫听罢,把皮衣皮裤穿好,随即将身一纵,撺入水中。林之洋道:“妹夫不该放这女子下去!这样小年纪,入这大海,据俺看来,不是淹死,就被鱼吞,枉送性命。”多九公道:“他时常下海,熟谙水性,如鱼入水,焉能淹死?况有宝剑在身,谅那随常鱼鳖,也不足惧。林兄放心!少刻得参,自然上来。”

三人闲谈,等了多时,竟无踪影。林之洋道:“妹夫,你看俺的话灵不灵!这女子总不上来,谅被大鱼吞了。俺们不能下去探信,这便怎处?”多九公道:“老夫闻得我们船上有个水手,下得海去,可以换得五口水。何不教他下去,看是怎样?”只见有个水手,答应一声,撺下海去。不多时,回报道:“那女子同一大蚌相争,业已杀了大蚌,顷刻就要上来。”说话间,廉锦枫身带血迹,撺上船来,除去皮衣皮裤,手捧明珠一颗,向唐敖下拜道:“婢子蒙恩人救命,无以报德。适在海中取参,见一大蚌,特取其珠,以为黄雀衔环之报,望恩人笑纳。”唐敖还礼道:“小姐得此至宝,何不敬献国王?或可沾沐殊恩,稍助萱堂[1]甘旨。何必拘拘以图报为念?况老夫非望报之人。请将宝珠收回,献之国王,自有好处。”廉锦枫道:“国主向有严谕,臣民如将珠宝进献,除将本物烧毁,并问典刑。国门大书‘惟善为宝’,就是此意。此珠婢子拿去无用,求恩人收了,愚心庶可稍安。”唐敖见他出于至诚,只得把珠收下。随命水手扬帆,望水仙村进发。大家进舱,锦枫拜了吕氏,并与婉如见礼,彼此一见如故,十分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