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英站起身来,像要走的光景。雪香问:“做啥?”仲英说:“我要买物事去。”雪香道:“勿许去。”仲英道:“我买仔就转来。”雪香道:“啥人说嗄?搭我坐来浪。”一把把仲英捺下坐了,悄问:“耐去买啥物事?”仲英道:“我到亨达利去买点零碎。”雪香道:“倪坐仔马车一淘去,阿好?”仲英道:“故倒无啥。”雪香便叫:“喊把钢丝车。”外场应了去喊。小妹姐因问雪香道:“耐吃仔饭阿要捕面嗄?”雪香取面手镜一照,道:“(要勿)哉。”只将手巾揩揩嘴唇,点上些胭脂,再去穿起衣裳来。
外场报说:“马车来哉。”仲英听了,便说道:“我先去。”起身要走。雪香忙叫住道:“慢点囗,等倪一淘去。”仲英道:“我来里马车浪等耐末哉。”雪香两脚一跺,嗔道:“倪勿要!”仲英只得回来,因向小妹姐笑道:“耐看俚脾气,原是个小干仵,倒要想养倪子哉。”雪香接嘴道:“耐末小干仵无清头哉囗,阿有啥说起我来哉嗄。”说着,又侧转头点了两点,低声笑道:“我是耐亲生娘(口宛),阿晓得?”仲英笑喝道:“快点囗,(要勿)说哉!”雪香方才打扮停妥。小妹姐带了银水烟筒,三人同行,即在东合兴里弄口坐上马车,令车夫先往大马路亨达利洋行去。
当下驰出抛球场,不多路到了。车夫等着下了车,拉马车去一边伺候。仲英与雪香、小妹姐踅进洋行门口,一眼望去,但觉陆离光怪,目眩神惊。看了这样,再看那样,大都不能指名;又不暇去细细根究,只大略一览而已。那洋行内伙计们将出许多顽意儿,拨动机关,任人赏鉴。有各色假鸟,能鼓翼而鸣的;有各色假兽,能接节而舞的;还有四五个列坐的铜铸洋人,能吹喇叭,能弹琵琶,能撞击金石革木诸响器,合成一套大曲的;其余会行、会动的舟、车、狗、马,不可以更仆数。
仲英只取应用物件拣选齐备。雪香见一只时辰表,嵌在手镯之上,也中意了要买。仲英乃一古脑儿论定价值,先付庄票一纸,再写个字条,叫洋行内把所买物件送至后马路德大汇划庄,即去收清所该价值。处分已毕,然后一淘出门,离了洋行。雪香在马车上褪下时辰表的手镯来给小妹姐看,仲英道:“也不过是好看生活,到底无啥趣势。”
比及到了静安寺,进了明园,那时已五点钟了,游人尽散,车马将稀。仲英仍在洋房楼下泡一壶茶。雪香扶了小妹姐,沿着回廊曲榭兜一个圆圈子,便要回去。仲英没甚兴致,也就依他。
从黄浦滩转至四马路,两行自来火已点得通明。回家进门,外场禀说:“对过邀客,请仔两转哉。”仲英略坐一刻,即别了雪香,踅过对门,王莲生迎进张蕙贞房里。先有几位客人在座,除朱蔼人、陈小云、洪善卿、汤啸庵以外,再有两位,系上海本城宦家子弟,一位号陶云甫,一位号陶玉甫,嫡亲弟兄,年纪不上三十岁,与葛仲英世交相好。彼此相让坐下。
一会儿,罗子富也到了。陈小云问王莲生:“还有啥人?”莲生道:“还有愧局里两位同事,说先到仔尚仁里卫霞仙搭去哉。”小云道:“价末去催催囗。”莲生道:“去催哉,倪也(要勿)去等俚哉。”当下向娘姨说,叫摆起台面来。又请汤啸庵开局票,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啸庵不消问得,一概写好。罗子富拿局票来看,把黄翠凤一张抽去。王莲生问:“做啥?”子富道:“耐看俚昨日老晚来,坐仔一歇歇倒去哉,啥人高兴去叫俚嗄。”汤啸庵道:“耐(要勿)怪俚,倘忙是转局。”子富道:“转啥局!俚末三礼拜了六点钟哉唯!”啸庵道:“要俚哚三礼拜六点钟末,好白相(口宛)。”
说着,催客的已回来,说:“尚仁里请客,说请先坐罢。”王莲生便叫“起手巾”。娘姨答应,随将局票带下去。汤啸庵仍添写黄翠凤一张,夹在里面。王莲生请众人到当中间里,乃是三张方桌,接连着排做双台。大家宽去马褂,随意就坐,却空出中间两把高椅。张蕙贞筛酒、敬瓜子。洪善卿举杯向蕙贞道:“先生恭喜耐。”蕙贞羞的抿嘴笑道:“啥嗄!”善卿也逼紧喉咙,学他说一声“啥嗄”。说的大家都笑了。
小堂名呈上一本戏目请点戏。王莲生随意点了一出《断桥》,一出《寻梦》,下去吹唱起来。外场带了个纬帽,上过第一道鱼翅,黄翠凤的局倒早到了。汤啸庵向罗子富道:“耐看,俚头一个先到,阿要巴结?”子富把嘴一努,啸庵回头看时,却见葛仲英背后吴雪香先自坐着。啸庵道:“俚是赛过本堂局,走过来就是,比勿得俚哚。”黄翠凤的娘姨赵家(女每)正取出水烟筒来装水烟,听啸庵说,略怔了一怔,乃道:“倪听见仔叫局,总忙煞个来;有辰光转局忙匆过末,阿是要晚点哚?”黄翠凤沉下脸,喝住赵家(女每)道:“说啥嗄!早末就早点,晚末就晚点,要耐来多说多话!”汤啸庵分明听见,微笑不睬。罗子富却有点不耐烦起来。王莲生忙岔开说:“倪来豁拳,子富先摆五十杯。”子富道:“就五十杯末哉,啥稀奇!”汤啸庵道:“念杯哝哝罢。”王莲生道:“俚多个局,至少三十杯。我先打。”即和罗子富豁起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