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张寿作别,自和来安一路同回,仍至东合兴里吴雪香家。那时台面已散,问:“朱老爷、王老爷陆里去哉?”都说“勿晓得”。张寿赶着寻去。来安也寻到西荟芳里沈小红家来,见轿子停在门口,忙走进客堂,问轿班道:“台商散仔啥辰光哉?”轿班道:“勿多一歇。”来安方放下心。
适值娘姨阿珠提着水铫子上楼,来安上前央告道:“谢谢耐,搭倪老爷说一声。”阿珠不答,却招手儿叫他上去。来安捏手捏脚,跟他到楼上当中间坐下,阿珠自进房去。来安等了个不耐烦,侧耳听听,毫无声息,却又不敢下去。正要磕睡上来,忽听得王莲生咳嗽声,接着脚步声。又一会儿,阿珠掀开帘子招手儿。来安随即进房,只见王莲生独坐在烟榻上打呵欠,一语不发。阿珠忙着绞手巾。莲生接来揩了一把,方吩咐来安打轿回去。来安应了下楼,喊轿班点灯笼,等莲生下来上了轿,一径跟着回到五马路公馆。来安才回说:“张蕙贞搭去说过哉。”莲生点头无语。来安伺候安寝。
十五日是好日子,莲生十点半钟已自起身,洗脸漱口,用过点心便坐轿子去回拜葛仲英。来安跟了,至后马路永安里德大汇划庄,投进帖子,有二爷出来挡驾,说:“出门哉。”
莲生乃命转轿到东合兴里,在轿中望见“张蕙贞寓”四个字,泥金黑漆,高揭门媚。及下轿进门,见天井里一班小堂名,搭着一座小小唱台,金碧丹青,五光十色。一个新用的外场看见,抢过来叫声“王老爷”,打了个千。一个新用的娘姨,立在楼梯上,请王老爷上楼。
张蕙贞也迎出房来,打扮得浑身上下,簇然一新,莲生看着比先时更自不同。蕙贞见莲生不转睛的看,倒不好意思的,忙忍住笑,拉了莲生袖子,推进房去。房间里齐齐整整,铺设停当。莲生满心欢喜,但觉几幅单条字画还是市买的,不甚雅相。蕙贞把手帕子掩着嘴,取瓜子碟子敬与莲生。莲生笑道:“客气哉。”蕙贞也要笑出来,忙回身推开侧首一扇屏门,走了出去。莲生看那屏门外原来是一角阳台,正靠着东合兴里,恰好当做大门的门楼。对过即是吴雪香家。莲生望见条子,叫:“来安,去对门看看葛二少爷阿来哚,来哚末说请过来。”
来安领命去请。葛仲英即时踅过这边,与王莲生厮见。张蕙贞上前敬瓜子。仲英问:“阿是贵相好?”打量一回,然后坐下。莲生说起适才奉候不遇的话,又谈了些别的。只见吴雪香的娘姨,名叫小妹姐,来请葛仲英去吃饭。王莲生听了,向仲英道:“耐也勿曾吃饭,倪一淘吃哉(口宛)。”仲英说“好”,叫小妹姐去搬过来。王莲生叫娘姨也去聚丰园叫两样。
须臾,陆续送到,都摆在靠窗桌子上。张蕙贞上前筛了两杯酒,说:“请用点。”小妹姐也张罗一会,道:“耐哚慢慢交用,倪搭先生梳头去,梳好仔头再来。”张蕙贞接说道:“请耐哚先生来白相。”小妹姐答应自去。
葛仲英吃了两杯,觉得寂寞,适值楼下小堂名唱一套《访普》昆曲,仲英把三个指头在桌子上拍板眼。王莲生见他没兴,便说:“倪来豁两拳。”仲英即伸拳来豁,豁一杯吃一杯。约摸豁过七八杯,忽听得张蕙贞在客堂里靠着楼窗口叫道:“雪香阿哥,上来囗。”王莲生往下一望,果然是吴雪香,即笑向葛仲英道:“贵相好寻得来哉。”随后一路小脚高底声响,吴雪香已自上楼,也叫声“蕙贞阿哥”。张蕙贞请他房间里坐。
葛仲英方输了一拳,因叫吴雪香道:“耐过来,我搭耐说句闲话。”雪香趔趄着脚儿,靠在桌子横头,问:“说啥嗄?说囗。”仲英知道不肯过来,觑他不提防,伸过手去,拉住雪香的手腕,只一拖。雪香站不稳,一头跌在仲英怀里,着急道:“算啥嗄!”仲英笑道:“无啥,请耐吃杯酒。”雪香道:“耐放手囗,我吃末哉。”仲英那里肯放,把一杯酒送到雪香嘴边,道:“要耐吃仔了放哚。”雪香没奈何,就在仲英手里一口呷于,赶紧挣起身来,跑了开去。
葛仲英仍和王莲生豁拳。吴雪香走到大洋镜前照了又照,两手反撑过去摸摸头看。张蕙贞忙上前替他把头用力的揿两揿,拔下一枝水仙花来,整理了重又插上,端详一回。因见雪香梳的头盘旋伏贴,乃问道:“啥人搭耐梳个头?”雪香道:“小妹姐(口宛),俚是梳勿好个哉。”蕙贞道:“蛮好,倒有样式。”雪香道:“耐看高得来,阿要难看。”蕙贞道:“少微高仔点,也无啥。俚是梳惯仔,改勿转哉,阿晓得?”雪香道:“我看耐个头阿好。”蕙贞道:“先起头倪老外婆搭我梳个头,倒无啥;故歇教娘姨梳哉,耐看阿好?”说着,转过头来给雪香看。雪香道:“忒歪哉。说末说歪头,真真歪来哚仔,阿像哈头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