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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柳情深传(2)

作者:绿意轩主人

浙江风俗,世家大族之女无不裹脚,若裹脚至三寸则以为做女子分所应得。若寻常居家者则个个脚皆三四寸,若五寸外,不但做媒者碍口。则女子自己亦觉难以见人,必不敢至亲友处赴席,至出阁时,亲友见其脚大无不耻笑,甚有以“满床脚大鯾鱼”取为浑名,大脚女子至羞愧不能自容,且有以脚大而为本夫所弃者。浙东风俗如此,故赵姨娘为阿莲裹脚恐其不小。特从上海屈臣氏买妙莲散等药为其煎洗。看官知道,此药系图利起见假立名目,其药系矫揉造作,约束气血,有干天和。煎洗以后,未有不因之肿烂者。阿莲不胜痛苦,日间寸步难移,夜间宿在被中,稍得热气,血气融和,奈缠裹太紧,血气不能流通异常疼痛。赵姨娘听其啼哭,起初尚起床为其解视,后一夜三五起,心不能耐,极口痛骂将两足缠紧,咬牙切齿叫阿莲:“我今明说,汝母既然去世,自然是我看管,若不能将汝脚裹小,旁人必说我是坏心,将来长大出阁嫁人必定为轿夫婆。”盖浙东风俗轿夫婆皆遂安人,脚皆蠢大,赵姨娘一面驾一面仍将阿莲脚裹紧。次早即着女仆黄妈背至馆中,其时先生早已到馆,令阿莲与镜如五人同读,阿莲颇颖悟,书一到口即能成诵,兄妹五人唯华如稍可比拟。阿莲胆最小,见先生责打大哥二哥,阿莲即不待训饬便专心致志埋头用功起来。水如月如亦不过随班诵读而已。唯华如想发财好有钱嫖妓女。因立志亦用起功来。先生心亦甚喜,尝对运使公说:“二令孙及令孙女将来必有出息,令大孙为人谨饬,做文章亦能谨守成格,不若如今所称时髦鬼做得儿句陈腐文章,自谓龙吟虎啸,其实鸿文无范,难人识者之目。”运使公本不是科甲出身,点头称是。隐仁是从八股中忘身舍死用过功来的,一闻此言,便极口赞先生之言不错。又说出一段大议论来,未知所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明眼人劝夫改业痴心老纵妾持家

且说隐仁听先生说做文章须谨守成法,譬如题目须截作还他截作。滚作还他滚作。一章书有一章书之正旨,将这章书中捡了两句出了题目,便要句句关合题旨,方算得语不离宗,这便谓之成法。若时髦文章便不是这样,无论何题,无论何段,书总随文章的喜欢,苦要如何做法便逞心的做去。不管文法书理,但能翻前人之案,便说不拾前人牙慧,于是随着自己的议论,放胆做去,有时做得来,石破天惊,鬼神夜哭;有时做得来,莺啼燕语,柳媚花明。此种文章原是不拘成文方能入于化境,所谓神明于规矩之中,超脱于规矩之外。这个道理先生哪里晓得,只苦苦守着成格便足足送了先生的一生性命,到此便将这个衣钵传了隐仁。隐仁原是个腐气熏天,酸气入骨无可救药的一个人,如今听了这话更觉酸而又酸,腐而又腐,因此终日只与先生谈文,这先生说得高兴便亦疯疯癫癫讲个不住。先前先生间数日尚回家一转,自与隐仁谈文便无日无夜住在馆中。隐仁只知先生家中有得吃,有得用,殊不知先生家中早已庖厨火绝,甄釜尘生,先生一切置之不问,却亏得这师母虽说是农家出身却晓得做人的大道理,常劝先生说:“我想做人何事不可以谋生,何必苦苦向这千年读不完的,万年读不尽的书中寻生活。读了书,若是有用,此书便是读得的;读了书,若渐渐要饿死,此书便是读不得的,不如早早改业为是。”先生听了师母之言大不以为然,反骂师母说:“为人不读书,便是个下流东西。”

师母忍了气又劝道:“你不要怪我说你,看看世上发财的人,哪个从读书得来的,大凡要发财,必须要做生意,或耕田种地,或买贱卖贵,然后可以发财。若说不读书便是下流种子,据你说凡读书人便算是上流种子,不读书便算下流种子,世上下流种子尽多,何以倒不饿死?我虽是个女流,想想你的说话,亦枉称为是个读书人,大道理全然不懂,可知女人嫁读书人总是晦气。你目下可知道我们住在家中,柴米一日不济一日,儿子又呆。捧书本不赚得一毫半文回家,若不改业,将来必至饿死。我进你门,已见你九次赴杭省乡试,我所有钗环衣服被你当尽,仍未见得分寸功名。即使得了举人进士。岂可以当饭吃?现今你所得修金只够一家粮米用。所有每年添补,各冬夏衣服是我掘野菜,饲猪养鹅,拾余粒,籴糠屑,蓄鸡雏,俟其长大卖去以易布疋。我又不惯裁剪,因托缝匠裁好俟黄昏洗涤碗盏后方回房拈针穿线拼命缝缀,你父子方得有衣服遮羞。可怜我已吃尽辛苦。你总装做不见不闻。”先生见师母抱怨,只得发话道:“难为你了。”师母道:“我说许多话,你便作一句抹煞。我不稀罕你奉承。我本种田人家出身,只知祖父以来至于孙子并不靠‘子曰诗云’吃饭,家中件件皆有,人人亦未尝冷待他。我家亦蓄奴养仆,一呼百诺,只不过无人识字,每年请一个先生清理契券。照料账目。至于打水劈柴,皆有人使用。我在家做女儿,只管织麻纺线,每日亦赚得钱数十文。今我至你家,不但无此项出息,名为体面,提篮负筐之事又不屑为的,试问我系你何人?终日谈文说理,仍不能不令妻子抛头露面。你以我不识字之故,尝骂我‘粗坯’、‘劣货’,你固细微伶俐,何以不早早发达?父子两人衣服何以又从‘粗坯’、‘劣货’给发?可知天下之事,百事可做,唯书最读不得,读了书便是一条死路。譬如小经纪可以赚钱,读书人爱惜身名是不肯做的了,手艺是从小学就更不必说,若飘洋过海买出贩入,读书人是与财神无缘,眼看不起的。身子又经不得风浪。胆小眼小,出门百步便思回家等等无用。故曰书中是一条死路。据我看来不如舍却书本寻些小生意做做亦度日。”先生听至此,又不耐烦起来,便对妻子说:“你见市上可做生意的有几个廪生、不通!不通!”因此在家吵闹,数日懒意到馆,后知放了多日难以为情,仍旧进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