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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20)

作者:(清)李百川

于冰离了范村,走了两天,只走了九十余里。第三日,从早间走至交午,走了二十里,见有两座饭铺。于冰见路北铺内人少,走去坐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小伙计道:“这叫八里铺,前面就是保德州。”于冰要了四两烧酒,吃了一杯,出铺外小便。猛听得一人道:“冷爷在这里了!”于冰回头一看,却是段祥,扯着一个骡子,后面相随着一人,骑着极大极肥的黑驴,也跳下来交与段祥牵住。于冰将那人一看,但见:

熊腰猿臂,河目星瞳,紫面长须,包藏着吞牛杀气;方颐海口,宣露出叱日威风。头带鱼白卷檐毡帽巾,身穿宝蓝剪袖皮袄。虽无弓矢,三岔路口自应喝断人魂;若有刀枪,千军队里也须惊破敌胆。

于冰看罢,心里说道:“这人好个大汉仗!又配了紫面长须,真要算个雄伟壮士。”只见段祥笑说道:“冷爷走了三天,被我们一天半就赶上了。”又见那大汉子问段祥道:“这就是那冷先生么?”段祥道:“正是。”那大汉向于冰举手道:“昨日段样说先生送他银子,救他性命,我心上甚佩服,因此同他来追赶,要会会先生。”于冰道:“偶尔相遇,并非义举,些须银两,何足挂齿!”说罢,两人一揖,同入饭馆内坐下。于冰道:“敢问老长兄尊姓大名?”那汉子道:“小弟姓张,名仲彦,与段祥同住在范村。先生尊讳可是于冰么?”于冰道:“正是贱名。”仲彦道:“先生若不弃嫌,请到小弟家下住几天,不知肯否?”于冰道:“小弟弟飘蓬断梗之人,无地不可伫足,何况尊府!既承云谊,就请同行。”仲彦拍案大叫道:“爽快!爽快!”又叫走堂的吩咐道:“你这馆中未必有什么好酒菜、可将吃得过的,不拘荤素,尽拿来,不必问我;再将顶好的酒拿来几壶,我们吃了还要走路。快着!快着!”于冰道:“小弟近日总止吃素,长兄不可过于费心。”少刻,酒菜齐至。仲彦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大饮大嚼。于冰见他是个性情爽直人,将弃家访道的话大概一说,仲彦甚是叹服,酒饭后,段祥算了账,于冰骑了骡子,仲彦骑了驴儿,段祥跟在后面,一路说说笑笑。谈论段祥遇鬼的话;说到用泥娃子打倒鬼处,仲彦掀髯大笑道:“小弟生平不知鬼为何物,偏这样有趣的鬼被先生遇着,张某来得一见,想来今生再不能有此奇遇也。罢了!”于是三人一同入范村。正是:

从古未闻人打鬼,相传此事足惊奇;

贫儿戴德喧名誉,引得英雄策蹇追。

正文第九回 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  词曰:心耿耿,泪零零,绿柳千条送客行。贼秃劫将资斧去,石堂独对

守寒灯。

右调《调深院》

话说于冰到张仲彦家中,两人重新叩拜,又叫他儿子和侄儿出来来见。于冰见二子皆八九岁,称赞了几句去了。须臾,二人净过面,就拿入酒来对酌,仲彦又细细盘问于冰始末,于冰一无所隐。问起仲彦世家,仲彦含糊应答。于冰又说起严嵩弄坏自己功名,仲彦拍膝长叹道:“偏是这样人,偏遇不着我的家兄。”于冰道:“令兄在么?”仲彦道:“不在此处。”于冰已看出七八分来了,便不再问。顷间拿来菜蔬,俱是大碗大盘珍品颇多,不象个乡村人家待客的。于冰道:“多承厚情,惜弟不茹荤久矣。”仲彦道:“呵呵!酒馆内先生曾说过,我倒忘却了。”时段祥在下面酌酒,忙吩咐道:“你快说与厨下,添补几样素菜来。”于冰道:“有酒最妙,饲用添补?”段祥已如飞的去了。没多时,又是八样素菜,亦极丰洁。过了三天,于冰便告别要去,仲彦坚不放行,于冰又定要去。仲彦道:“小弟在家一无所事,此地亦无人可与弟久长快谈,先生是东西南北闲游的人,多住几时也未必就把神仙耽误,访道何患无时?”于冰道:“感蒙垂慈殷切,理合从命;但弟山野,最喜跋涉道路,若闲居日久,必致生病。”仲彦大笑道:“世上安有个闲居出病来的人?只可恨此地无好景,无好书,又无好茶饭,故先生屡次要别去;我今后亦不敢多留,过了一月再商酌,若必过辞,是以人品不堪待我。”于冰见他情意谆笃,也没得说,只得又住下。

到一月后,仲彦绝早起来,吩咐家下人备香案、酒醴、灯烛、纸马等物,摆在院中;先入房向于冰一揖,于冰即忙还礼。仲彦道:“弟欲与先生结为异姓兄弟,先生以为何如?”于冰道:“某存此心久矣,不意老弟先言及。”仲彦大悦,于是大笑,拉着于冰到院中,两人焚香叩拜。于冰系三十二岁,长仲彦一岁,为兄。拜罢,他妻子元氏,同儿子、侄儿,都出来与于冰叩拜。此日,大开水陆荤素两席,畅饮到定更时分,仲彦叫家下人将残席撤下去,另换下酒之品。于冰道:“愚兄狭量,今日已大醉矣!”仲彦道:“大哥既已酒足,弟亦不敢再强。”立即将家下人赶去,把院门儿闭了,入房来问道:“大哥以弟为何如人?”于冰道:“看老弟言动,决非等闲人,只是愚兄眼拙,不能测其浅探。”仲彦道:“弟系绿林中一大盗也!”于冰听了,神色自苦,笑说道:“绿林原是大豪杰栖身之所;自古开疆展土,与国家建立功业,屈指多人;‘绿林’二字,何足为异,何足为辱?”仲彦摸着长须大笑道:“大哥既以绿林为豪杰,自必不鄙弃我辈。然弟更有请教处:既身入绿林,在旁观者谓之强盗,在绿林中人还谓之侠客;到底绿林中终身好,还是暂居的好?”于冰道:“此话最易明:大豪杰于时于势万不得已,非此不能全身远害,栖身绿林中内,亦潜龙在渊之意也;少有机缘,定必改弦易辙,另图正业;若终身以杀人放火为快,其人纵逃得王法诛戮,亦必为鬼神不容,那使是真强盗,尚何豪杰之有!”仲彦拍案大叫道:“快论妙绝,正合吾意!”说罢,忙到院巡视了一遍,复人来坐下,说道:“弟携家属迁于此地,已经七年,虽不与此地人交往,却也不恶识他们,每遇他们婚姻丧事,贫困无力者必行帮助,多少不拘;因此这一村人,若大若小,题起弟名,倒也敬服。日前大哥送段祥银两,弟却不以为意,不但十四五两,就是一百四五十两,好名的人与遮奢人都做得来;后听他说大哥是个过路贫人,便打动了小弟要识面的念头,才将大哥赶回。连日不肯与大哥说真名姓,定不住大哥为人何如;今见大哥存心正大,无世俗轻浮举动;又听段祥言家世,以数万金帛,娇妻幼子,一旦割弃,此天下大忍人也,亦天下大奇人!若不与大哥定生死之交,岂不当面错过?弟系陕西宁夏县人,姓连,名城璧,字君宝。我有个胞兄,名国玺;从祖父至我弟兄,通在绿林中为生活。我父母早亡,弟自十七岁,即同我哥哥做私商买卖,劫夺人财物,相识若干不怕天地的朋友。别处还少,惟河南、山东,我弟兄案件最多。弟到二十五岁,便想道此等事损人利己,终无结局,就是祖父也不过偶尔漏网,便劝我哥哥改邪归正。我哥哥一听我言,便道:‘你听虑深远,只是我弟兄两个都做了正人,我们同事的新旧朋友可能个个都做正人?内中有一两个不做正人,不拘那一案发觉了,能保他不说出你我的名姓么?况我们做了正人,不拘那一案,他们便是邪人,邪与正势不两立,不但他们不喜,还要怨恨你我无始终,其致祸反速。你今既动了改邪归正念头,就是与祖父续接香火的人,将来可保首领,亦祖父之幸也。家中现存银八千余两,金珠宝贝颇多,你可于山西、直隶避净乡村内,寻一住处,将你妻子并我的儿子同银两等物,尽数带去,隐名埋姓;你们过你们的日月,我自做我的强盗。至于你嫂嫂合我,若得终身无事,就是天大的福分;设或有事,这一颗脑袋,原是祖父生的,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强盗的,万一事出不测,这脑袋被人割去,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罪业,也算他生养我一场。’我彼时说哥哥耋五之年,理合远避,兄弟年精力壮,理该合他们鬼混,完此冤债。哥哥道:‘好胡说!我为北五省有名的大盗领袖。诸人(见)你去了,有我在,朋友们尚不介意;我去了留下你,势必有人在遍地找我;倘被他们找着,那时我也不能隐藏,你也不能出彀,事体犯了,咱弟兄两个难保不死一处。你我的事,也没什么迟早,既动了此念,就于今日连夜出门,寻觅一妥当安身地方,然后来搬家眷起身;不但你可保性命,连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都有出头日子了。’此地即我采访之地也。到家眷起身时,我哥哥又道:‘今后断不可私自来看望我,亦不可差人来送书字,叫人知道你的下落,便是在一番心机;你权当我死了一般,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从此痛哭相别,弟在范村已是七年,一子一侄倒都结过婚姻,我哥哥不知如今作何景况?”说着,眼中流下泪来。又道:“我早晚须看望一遭才好。”于冰不绝口的称赞。城璧拂拭了泪痕,又笑说道:“大哥是做神仙的人,将来成与不成,我也不敢定;然今日肯抛妻弃子,异日可望飞升。假若成了道时,仙丹少不得送我一二十个。”于冰也笑道:“你且姑俟之,待吾成道,送你两斗何如?”两人都大笑起来。又过了数天,于冰一定要去,城璧还要苦留,于冰道:“我本闲云野鹤,足迹应遍天下;与其住在老弟家,不如住在我家了。”城璧知于冰去意极坚,复设盛席款待。临行头一夜,城璧拿出三百两程仪,棉皮衣各一套,鞋袜帽裤俱全。于冰大笑道:“我一个出家人,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况又是孤身,且可与我招祸。我身边还有五六十两,尽足费用。衣服等项全领,银子收十两,存老弟之爱。”城璧至再三,于冰收了五十两。二人叙谈了一夜。次日早饭后,于冰谢别,段祥也来相送。城璧叮咛后会,步送在十里之外,洒泪而回。于冰因段样家口多,又与了他两锭银子,段祥痛哭叩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