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灯花纸包囊儿来说:“老爷子你瞧瞧这个。”九公打开一看原来是苏绣的一个大红缎子小脚儿香袋儿一个石青平口抽子。九公问他:“这作吗呀?”他道:“我给那大爷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给去罢。”又捏着那抽子问他道:“这里头沉颠颠的又是甚么东西?”他道:“可怎么空空儿的给他呢?我给他装上了一百老钱。”九公哈哈大笑起来。褚大娘子说:“别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动活动去罢!”说着坐在一边。
便听那邓九公向安老爷道:“老弟你方才问那十三妹我怎生说到他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个‘败子回头金不换’。我自幼儿也念过几年书有我们先人在日也叫我跟着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着作上了;谁知把个诗倒了平仄六韵诗我又只作了十句。给他落了一韵连个复试也没巴结上。后来他老人家就没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这里头的虫儿就结识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枪弄棒甚至吃喝嫖赌无所不至已经算走到下坡路上去了。还亏几个老辈子的说:‘放着你这样一个汉仗这样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为甚么干这不长进的营生呢?’我想一个没爷的孩子有个人出来告诉这么句正经话就算难得。我就一憋头的学着拉硬弓骑快马端石头练大刀。这年学台下马报了考。到了考的这天我开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头号石头平端起来在场上要走三个来回;大刀单撒手舞三个面花三个背花还带开四门;马步箭全中。这么说罢老弟算概了场了。不想到了末场默写《孙武子兵书》我又落了两个字自己也没看出来。便有学院上的书办找来说大人见我的武艺件件群要中我个案只因兵书里落了字打下来了叫我花五百银子依然保我个插花披红的秀才。那时候要论我的家当儿再有几个五百也拿出来了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干功名一下脚就讲究花钱搦了锐气了。我就回他说:‘中与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儿!’”
安老爷道:“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这本领可要埋没了。”九公道:“你听么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谁想他单单把我搁在末尾儿一名叫我坐红椅子!我说:‘这就算他给朝廷开科取士来了?’一赌气子我老师也没拜鹿鸣宴也没赴花红也没领我说:‘功名一路算没我了!’到后来亲友们见我在家里闷坐着便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请我跟他们走镖。走了两年我就自己立了定号单身出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着老天养活不曾擦过脸失过事。到今日之下吃这碗饱饭都是老天赏的。这年到了八十岁了我说:‘收船好在顺风时。’告诉亲友们我可要摘鞍下马咧。谁如那些有字号的大买卖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关书聘金来请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说:‘这可该收了。’便预先给各省捎下书子去说来年一定歇马一应聘金概不敢领。承那些客商们的台爱都远路差人送彩礼来给我庆功。又大家给我挂了一块匾写得是甚么‘名镇江湖’四个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们咱们有个自己不爱好看的吗?我那二十八棵柳树庄上本也宽绰西院里有教场一般的一个大院落盖着五间正厅那是我带了徒弟们教武艺的地方。我就在那个所在正中搭了座戏台两旁扎起两路看棚来在府城里叫了一班子戏把那些远来的客人合本地城里关外的绅衿铺户以至坊边左右这些乡邻普通一请一连儿热闹了三天。
“一日无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乡邻们来吃酒看戏。那日人来的更多厅上、棚里都坐得满满的再搭上那卖熟食的卖糖儿豆儿赶小买卖的两边站得千佛头一般。台上唱的是飞镖黄三太打窦二墩正唱到黄三太打败了窦二墩大家贺喜他家里来报说生了黄天霸了。大家都说:‘这戏唱得对景我们邓九太爷将来一定也要得这样一位相公!’就这个一杯那个一盏冷的热的轮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正在高兴忽见我庄上看门的一个庄客跑了进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人口称前来送礼贺喜。
问他姓名他说见面自然认得。’我就吩咐那庄客说:‘莫问他是谁只管请进来大家吃酒看戏。’一时请了进来。只见那人身穿一件青绉绸夹袄斜披件喀喇马褂儿歪戴顶乐亭帽儿脚穿一双双襻熟皮镴子鞋身上背着蓝布缠的一桩东西虽看不见面里约莫是件兵器;后边还跟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红漆小盒儿。走上厅来把手一拱说道:‘请了。’只此两个字他就挺着腰叉着只脚扭对脸去拢着拳头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