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爷道:“想是戏唱得不好?”邓九公道:“倒不在这上头。愚兄听戏也就只瞧热闹儿。那戏儿一出是怎么件事或者还许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窍儿不通了。到了昆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讲那排场、行头、把子可都比外省强便是不好大不过是个顽意儿也没甚么可气的。我是被一起子听戏的爷们把我气着了!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东儿他先请我到了前门东里一个窄胡同子里一间门面的一个小楼儿上去吃饭说叫作甚么‘青阳居’那杓口要属京都第一。
及至上了楼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罢了就只喝了没两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爷道:“怎么?”他又说道:“通共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底下倒生着着烘烘的个大连二灶。老弟你想这楼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儿有个不成了烤焦包儿的吗?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马褂子也脱了。不空和尚这东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难过来了他说:‘路南里有个雅座儿不咱们挪过边去座罢。’我听说还有雅座儿好极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着衣裳帽子零零星星连酒带菜都搬到雅座儿去。及至下了楼出了门儿荡着车辙过去一看是座破栅栏门儿。进去里头是腌里巴臜的两间头铺。从那一肩膀来宽的一个夹道子挤过去有一间座南朝北小灰棚儿敢则那就叫‘雅座儿’!
那雅座儿只管后墙上有个南窗户比没窗户还黑。原故那后院子堆着比房檐儿还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边就是个溺窝子太阳一晒还带是一阵阵的往屋里灌那臊轰轰的气味!我没奈何的就着那臊味儿吃了一顿受罪饭。我说:‘我出去站站儿罢。’抬头一看看见隔墙那三间大楼了我才知这个地方敢是紧靠着常请我给他保镖的那个缎行里。他老少掌柜的我都认得连他怀抱儿俩小孙子儿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的我也见过。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儿吃不好吗?老弟你往下听这可就要听戏去了。”
安老爷道:“我见城外头好几处戏园子呢那里听的?”邓九公道:“我也没那大工夫留这些闲心横竖在前门西里一个胡同儿里头。街北是座红货铺那园子门口儿总摆那么俩大筐筐里堆着岗尖的瓜子儿。那不空和尚这秃孽障这些事全在行进去定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顺着戏台那间倒座儿楼上窝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戏得看脊梁。一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说这是个红脚色。我听他连哭带嚷的闹了那半天我已经烦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听戏的也有咂嘴儿的也有点头儿的还有从丹田里运着气往外叫好儿的还有几个侧着耳朵不错眼珠儿的当一桩正经事在那里听的。看他们那样子比那书上说的闻《诗》闻《礼》还听得入神儿!
“这个当儿那占第二间楼的听戏的可就来了。一个是个高身量儿的胖子白净脸儿小胡子儿嘴唇外头露着半拉包牙;又一个近视眼拱着肩儿是个瘦子。这俩人七长八短球球蛋蛋的带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讲到小旦这件东西更不对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颠狂却不嫌他。为甚么呢?他见了人请安磕头低心小胆儿咱们高了兴打过来骂过去他还得没说强说没笑强笑的哄着咱们。在他只不过为那挣几两银子怪可怜不大见儿的及至我看了那个胖子的顽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个顽法儿。只见他一上楼就并上了两张桌子当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摆成这么一个大兔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可倒躲在一边儿坐着。他们当着这班人敢则不敢提‘小旦’两个字都称作‘相公’偶然叫一声一样的‘二名不偏讳’不肯提名道姓只称他的号。
“我正在那里诧异又上来了那么个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没个里儿表儿只听见冲着他说了俩字这俩字我倒听明白了说是‘肚香’。说了这俩字也上了桌子就尽靠着那胖子坐下。俩人酸文假醋的满嘴里喷了会子四个字儿的匾。这个当儿那位近视眼的可呆呆的只望着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梦》里的‘说亲回话’一个浓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妆也上了那间楼。那胖子先就嚷道:‘状元夫人来矣!’那近视眼脸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儿来了。
“我只纳闷儿怎么状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戏馆子串座儿呢?问了问不空和尚才知那个胖子姓徐号叫作度香内城还有一个在旗姓华的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属一属二的两位阔公子。水蛇腰的那个东西叫作袁宝珠。我瞧他那个大锣锅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个‘元宝猪!’原来他方才说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个胖子呢!我这才知道小旦叫老爷也兴叫号说这才是雅。我问不空:‘那状元夫人又是怎么件事呢?’他说:‘拱肩缩背的那个姓史叫作史莲峰是位状元公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也不知这史虾米是谁。又说:‘那个黑小旦是这位状元公最赏鉴的所以称作状元夫人。’我只愁他这位夫人倘然有别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爷微微一笑说:“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