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自己说道:“不好了!要照这个梦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的竟大错了!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安’字?那安公子的名便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马’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事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凤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一点心便是白玉无瑕。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也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又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耦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他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兴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说破了嘴也没人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又呆了会子忽然说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找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些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衣睡下不提。
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玄妙如风来云变牢靠如铁壁铜墙料想他安家的人梦也梦不到此。那知这段话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原来随缘儿媳妇说那花儿收在镜匣里的时候却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语儿说梦话。他说过这句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又着了。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恰好他醒了听了听姑娘说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他一来怕羞了姑娘;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他到了这里又蒙安老爷、安太太把他配给随缘儿成了夫妇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听了听姑娘口气大有个不安于安家的意思他正没作理会处。如今听见姑娘把梦里的话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他索兴不则一声装睡在那里静听。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却也听了个大概他便不肯说破。因大奶奶合他姑娘最好消了闲儿便把话悄悄的告诉了他家大奶奶。
那金凤姑娘听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这一左性可怕又左出个岔儿来。因此倒告诉随缘儿媳妇说:“这话关系要紧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连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却不许说着一字。”他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
这个当儿安老爷、安太太又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早吩咐过公子沿路无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不过谈些风清月朗流水行云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谈到了谈的是到京后怎样的修坟怎样的安葬安葬后怎样找庙那庙要怎样近便地方怎样清净禅院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
他想着是:“他们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没这桩事便该合我家常锁屑无所不谈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连‘安骥’两个字都不肯提在话下?这不是他们有心是甚么?可见我的见识不错可就难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红尘了。”这是姑娘心里的事。在安老爷、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这番意思来心里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这个女孩儿岂有由他胡作、身入空门之理?自然该办一片至诚心说几句正经话使他打破迷团早归正路才是。但这姑娘可不是一句话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语道破必弄到满盘皆空。莫如且顺着他的性儿无论他怎样用心只合他装糊涂。却慢慢的再看机会眼下止莫惹他说出话来。”这是安老爷、安太太心里的事。其实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爷、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卫顾姑娘。弄来弄去两下里都把真心瞒起来一边假作痴聋一边假为欢笑倒弄得像各怀一番假意了。只顾他两家这等一斗心眼儿再不想这桩事越左了!这回书越累赘了!也不知那作书的是因当年果真有这等一桩公案秉笔直书;也不知他闲着没的作了找着钻钢眼穿小鞋儿吃难心丸儿撒这等一个大躺线儿要作这篇狡狯文章自己为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