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苏牧凡进到 KTV,小芳心里有些慌。
去年刚来港城赚钱的时候,老乡就把她介绍到这家店过。只不过当时她一不会化妆,二也没件像样的衣服,再加上姿色平平,所以就被当场婉拒了,后来没办法,才又辗转去了东港郊区“垃圾街”的按摩店。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鄙视链,每个链端也都有不同的门槛,而小芳知道自己的条件也就只配呆在这个行业的最底端。抱着这样曾经被挡在门外的经历和无可奈何的自知之明,哪怕今天是以客人的身份光临,她也很难抬起正脸,无法隐藏掉心里那份隐隐的自卑。
好在现在是下午,平日晚上那种夸张的迎宾阵仗还没有摆出来,店里大堂也没多少人,再加上上午的时候苏牧凡在商场给她添了一身全新的行头,她才勉勉强强地挨过这富丽堂皇的大堂和让人眩晕的旋转楼梯。
进了包房,经理寒暄了几句,然后堆着笑离开后,小芳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跑这么老远来市区的 KTV?东港那边这几天不是玩的很开心吗?”小芳一边好奇地在包房里翻翻看看,一边疑惑地问道。
“那边已经玩腻了,而且这边不也更高档一些吗?”苏牧凡坐在正中,颇为满意地摸了摸坐下的皮质沙发。
“你唱什么歌?我帮你点。”小芳找了半天,才发现这里是用平板电脑来点歌的。
“我不会唱歌,你点了自己唱吧,我听着就好!”
“不唱歌,那来这里干嘛啊?我也是五音不全的。”小芳放下了平板电脑,不解地看着苏牧凡。
虽然她知道这里并不只是唱歌的地方,她也听说过这种场合里稀奇古怪的玩法,但是她并不认为苏牧凡是那样的人。就像前两天,虽然连续两晚他都整个人扎在桑拿会所里,但是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身份证,不得已才找到那样的地方留宿罢了。
虽然苏牧凡是个盲人,但是小芳对他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这两天,哪怕更之前在‘垃圾街’的时候,他也没对自己动手动脚过。那时候只是买了钟让自己陪他聊天而已。刚开始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聊着聊着,她也就慢慢地习惯了他的怪异行为,接着反而越聊越开,甚至连自己家里的情况也和他透了个底。
说起他的身份,小芳也是有些好奇,虽然之前聊了大半个月,但是自己对他却依然是知之甚少,只是说自己小时候遇了车祸死了家人,还瞎了眼睛,后来是盲人店的老薛收留了他,其他的基本上就是闪烁其词,避之不谈。
她尝试问过店里呆得久一点的姐妹,也都是说他一直就在盲人按摩店,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只不过最近一年来好像去了其他地方,这几周才又回了店里。
她不明白当时他为什么会单单找上姿色平平甚至有些土气的自己,也许就像他所说的那样,自己的声音好听吧。
当然,肯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是个瞎子。
小芳看了看玻璃电视墙上那个平庸的身影,自嘲着摇了摇头。
和小芳一样,苏牧凡似乎也在想着什么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笑着回答道:“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刚好来这里庆祝一下。”
“啊,今天是你生日?怎么不早说,看我啥都没准备。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里又贵又吵。换个安静点的地方,我好好陪你过个生,顺道帮你挑件生日礼物。”小芳没想到今天是苏牧凡的生日,虽然也并不能怪她,但是却总觉得心里有些惭愧,毕竟这些日子他对自己不错。
“不用了,我也是好多年没过生日了,朋友也没几个,就图这里热闹,越热闹越好。”
小芳看着沙发上独自一人安坐的苏牧凡,忽然间心中就是一阵恍惚,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虽然他就坐在那里,但是却和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特别是他说完越热闹越好的时候,那无奈的语气和表情,很明显能够让人感受到他的孤单和落寞。
看来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可怜人!
不,他比自己更可怜。至少自己还有小宝,等小宝的病治好后,自己还可以盼着小宝慢慢长大,母子两人还可以去追求那一丝可以企及的光明和希望。而他,除了黑暗,剩下的人生就没了其他的选项。
“那我去帮你买个蛋糕吧?”屋外的敲门声把小芳拉回了现实。
“不用了,这里应该就有。”说完苏牧凡笑着指了指门口方向,然后吼了句进来。
三个穿马甲西裤的男服务生推门鱼贯而入,一个端着硕大的果盘,另外两个用托盘端上了几瓶叫不上名字的洋酒和冰桶。
所有东西落桌后,苏牧凡向服务生说道:“帮我准备一个蛋糕,再另开一瓶香槟。”
服务生应诺,然后开心地退出了房间。
“今天好好放松,不醉不归。”苏牧凡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露出了一副极为惬意的表情,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终于得以解脱的样子。
“好,今天不醉不归。”看到苏牧凡开心,小芳也是难得的欣慰。
“哦,不行,你还不能多喝。我这边事情差不多了,你也该回老家了。”苏牧凡随意指了个方向:“今天来市区,其实主要是为了方便你回家,火车站离这里应该不远!”
苏牧凡忽然的一句话,却让小芳整个人都怔住了,半天都没吭出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缓过劲来。
其实苏牧凡的话也不能算是偶然,之前就说好过了,给她一笔钱,然后陪他几天,他眼睛不方便,办起事来需要人帮忙。这也过了好几天了,既然他的事情办完了,当然也就没有理由再跟着他。
只不过苏牧凡亲口说出让她离开的话,却让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感。也许是因为这几天跟着他,日子过的太惬意了吧!
小芳又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这个神秘的瞎眼男人,这几天其实倒没帮他做什么,也就是取取钱,带带路,跟他许给自己的那个数相比,可以说完全就是白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本来还以为他是可怜自己的身世,或者是单纯想找个暖床的陪玩,但是这些天下来,他不仅没有跟自己讲什么跳出火坑,劝自己从良的大道理,甚至连碰都没碰自己一下,反而是带自己逛最好的商场,吃最好的酒楼。
现在想来,简直就是电影里的梦幻情节!
可惜,再美好的电影都会有散场的一刻,而属于自己的这一刻,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悄然来到。
小芳又是满眼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他眼睛没瞎,那该多好!
这时,门外一串连续的高跟鞋触地声打断了她,她也大概猜到了马上要进门的是些什么人,于是便赶忙拿起点歌 PAD,慌乱地坐到了沙发的角落。
随着一阵敲门声,一群身着各异的 KTV 小姐,像模特登场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包间,然后在沙发对面的大屏前站成了一排。
“贵宾下午好,欢迎光临水云间。”七八个小姐异口同声,听的小芳在一边低着头厌烦地皱起了眉,撇了一眼苏牧凡,他却是脸上开心的像是绽了一朵花。
虽然是下午,但是水云间是大场子,凑齐一波选秀还是没问题的。而且值班经理经验丰富,一水的姑娘,高挑玲珑,丰韵纤姿,抚媚婉约,各色搭配,皆有囊括,不怕顾客挑不中,就怕客人挑花眼。
“好好好!”苏牧凡眉开眼笑地坐直了身板:“能不能让每个人说两句话?”
经理听完看了看苏牧凡的墨镜,这才想起来刚刚他是被搀进来的,于是一边心里称着奇,一边却是职业性地哈腰道起了歉:“是我考虑不周,我的错,我的错。来,每个人按顺序都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 21 号,来自四川。”
“我是 36 号,来自东北,很高兴为您服务。”
……
小姐们一一介绍完毕,听的苏牧凡是心花怒放,一拍大腿,照单全收:“全部都留下陪我过生,酒水小食按人头上,不够再添。”
听完苏牧凡的话,姑娘们争先恐后地坐到了他身边,这种出手阔绰又在兴头上的男人最好忽悠,话说美了,小费肯定是只多不少。
站在门口的经理听完也是喜忧参半,喜在这瞎子算是包了场,忧的却是如果再有客人,那可就两手空空,难得对付了。不过不管怎样,下午算是淡场,能有冤大头包圆儿,今天的业绩超额完成应该是不成问题了。
接下来,小芳算是体会到苏牧凡要的热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各色酒水果盘堆满了茶台,这些女人们撒娇争宠的呱噪声音也是搅得她头昏脑胀,要不是顾及到苏牧凡的感受,她早就拍桌子走人了。
小姐们经验老道,不一会儿就把包间的气氛哄的热热闹闹。众女先是簇着苏牧凡玩起了骰子,连输了几把,被灌了好几杯后,他连叫到不公平,一口一个你们欺负瞎子,好似一点都没有因身体缺陷而生的自卑。
也许这就是有钱撑腰的底气吧!
想到钱,小芳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挂在自己行李箱拉杆上的黑色提包,这是苏牧凡为了装钱,前几天专门买的。里面装了多少,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都是这么些天,自己换了不知道多少个银行网点,一点一点分批取出来的。
这几天,苏牧凡都是让自己看着提包,哪怕是晚上他钻进了桑拿,也是让自己带着钱就近住下,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携款潜逃一样。这份信任曾经让她心中颇暖,暗存感激,甚至感受到了他表面冷漠之下对自己藏着的好。可是现在看着他把一张张钞票,毫无顾忌地丢给这些满脸媚笑的女人,她才恍然大悟,也许在他心里,自己和这些女人也并没什么两样。
不,她们比自己更年轻,更漂亮,更性感,也更会讨他欢心,此刻在他心里,也许自己连垫底都排不上吧。从热闹起来一直到现在,他连自己提都没提,就是最好的证明。
“包房里空调开这么大,你穿着外套热不热啊,可以脱了挂在那边的衣架上。”外圈的一个女孩不知为何关注起了小芳,善意地指了指角落的衣帽架。
“我不热。”小芳小声地摆了摆手,然后便攥着大衣的袖边继续心不在焉地看起了手机。
本来就已经热的冒汗,女孩儿一提醒,小芳便觉得更加心燥难耐了,可是她却只能憋着劲,默默地忍着。
外套是刚在商场买的,不过里面的短衣却是实实在在的廉价地摊货。苏牧凡送她的大衣,是她此刻仅有的能够裹住自己自卑的外壳了,丢了这张壳,估计她在包间连一秒都呆不下去。
伴随着苏牧凡逗笑的抗议,众女们又开始换了套路,哄着他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来来回回几轮后,女孩们越玩越嗨,问答的内容也是越来越难以入耳,玩的惩罚也更是不堪入目。
虽然在垃圾街的时候,小芳也是经常被揩油,也是要强行陪笑,但是此刻,她却是完全看不下去了,再加上身体的燥热,心里甚至隐隐生起了一丝怒气。连小姐们趁着苏牧凡不注意往冰桶里倒酒的欺诈行为,她也懒得去提醒一句。
反正他有钱,反正他认为值得为她们花钱,那就让他尽情地挥霍糟蹋吧。
看着脂粉堆里苏牧凡乐不思蜀,满脸享受的样子,小芳忽然感觉到他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就和在垃圾街假装正经,却想着法子吃自己豆腐的那些丑陋嘴脸一模一样。
就这样强忍着熬过了快两个小时,小芳前几天的快乐和惬意在这如同牢笼般的包间里消磨得一丝不剩,而苏牧凡也已经醉的有些不成人形。
抹了抹糊在脸上的蛋糕奶油,苏牧凡一人扔了两张红票后,把这群依依不舍的佳丽们打发出了包间,然后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大声地喘着粗气,嘴里还不断呓语般地喊着:“痛快……值了……”
在房门关上的下一秒,小芳就立刻站起了身,解开扣子,敞开了大衣,一股火气从胸中解放,然后拍在了脸上。这要命的两个小时,似乎比之前应付那些最难缠的客人还要难熬。
稍稍缓了缓,小芳关上了吵闹的音响和让人头晕的镭射灯,然后转头看向了烂泥一般的苏牧凡。
对于小芳来讲,这时的场面有些尴尬,苏牧凡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话都说不清了,要等他酒醒还不知道要多久,可是现在自己却没有办法离开。他许给自己的酬劳,可是一分钱还没有付过。
想了想,小芳还是决定试着叫醒他,上前拍了拍,可是苏牧凡却没有半丝回应。轻叹了一口气,她决定再等等,反正今天走还是明天走,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怎…怎么还没走,不…不是说了让我一个人躺会儿吗?”苏牧凡翻了个身,看来刚刚小芳拍他那两下还是起了作用,只不过在酒精的浸泡下,他现在的反应要慢上了好几拍。
小芳愣了愣,看来他是把自己当成那群陪酒女了。
“我是小芳。”小芳只得开口提醒道。
听到小芳的声音,苏牧凡才似乎慢慢地反应过来,慢慢吞吞地想翻身坐起,可是两臂撑到一半,却又忽然软了下来。
小芳摇了摇头,赶忙上前帮了一把。
“我…的包。”苏牧凡迷迷糊糊地胡乱指了指。
小芳立刻松了口气,看来他倒是没忘记。
接过小芳递过来的黑色提包,苏牧凡晕晕乎乎地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拉链。嗞啦一声,一叠叠红色的钞砖瞬间露出,宛如一条黑色的大鱼被剖开了肚腹,红白相间的脏肠鲜血淋淋,却又强烈地刺激着小芳的感官神经。
不知为何,看到包中突然露出的醒目红色,小芳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之前一人守着提包的那几个夜晚,她也曾把钱铺在床上饶有兴趣地把玩过,不过那也只是涨涨见识,过过眼瘾,完全没有此刻心脏狂跳的慌乱。那是一种依依不舍,心有不甘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就像自己的心爱之物,即将被人强行夺走,更像钟意之人,却马上就要心狠地把自己无端地抛弃。
苏牧凡慢慢吞吞地从包中摸出一沓钞票,然后举在了身前,可能是因为醉酒无力,递出一半的钱,唰的一下,就这么从手中滑落然后掉到了地上。接着就是第二沓,第三沓……一沓一万,总共五万。
五声轻轻地闷响,此时却似五记狠狠的重拳,瞄着小芳心脏最脆弱的那片区域反复地捶打,让她瞬时痛的有些窒息。一股深深的羞辱感在身体里蔓延开来,那是一种比言语和身体上的轻薄更加无法让她接受的侮辱。
果然,在他眼里,自己和那些陪酒女并没什么两样。
不,他根本都看不到自己,对于他来讲,自己也许就是个工具。这时候,小芳才忽然意识到,从最开始在垃圾街接待他,一直到现在,他连自己的真名都还不知道。
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真名,不清楚自己的过往,自己也没和他说过接下来的去向……小芳的身体突然间剧烈地抖动起来,因为在她心里,一个让她无比害怕却又无法抗拒的想法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滋生猛涨。
这时,苏牧凡一个翻身,面朝向了沙发里侧,而边缘的黑色提包却被一下带翻在地。一扎扎红色的钞转,混着之前丢下的五沓,瞬间在小芳眼前绽开,仿佛一团炙烈的焰火,将她心底最后的一丝抗拒,烧得一干二净。
小芳的大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开始飞快地运转起来,和苏牧凡之前的一个个过往和细节也瞬间浮现。
他是一个瞎子,靠按摩店老两口的接济为生,哪里突然来的这么多钱?而且得了钱后,连夜拉了自己出走,明显就是为了逃跑。他告诉自己的身份证丢在了店里肯定也是假话,后来直接住到了洗浴中心,显然就是提前计划好的。而且那银行卡也不是他自己的,再加上他这几天花钱挥霍的样子,很明显这些就是一笔不义之财。
与其让这些钱浪费在这些藏污纳垢的地方,还不如……
而且他肯定不会报警,同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细……
还没有想完,小芳的双手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就在苏牧凡身后,伴着他一声接一声的鼻鼾,把地上的钞票一沓一沓有节奏地拾起,然后整齐地放回到提包里……
随着一丝极其微小的关门声,包间里霎时间回归了平静,只剩下一声声的鼻鼾,在幽暗的房内挣扎起伏。
又过了一会儿,鼻鼾声也慢慢地弱了下来,然后所有的声响嘎然而止。
苏牧凡慢慢地撑起双臂虚弱地爬起,然后倚坐在沙发上,看向了刚刚小芳匆匆离开的方向,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幕幕,他都早已尽收眼底。
无奈地长叹出一口浊气,苏牧凡把后背完全地交给了沙发靠垫,好似终于卸下了身上的重担,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轻松。可是在他身边又像是萦绕着一股难以散去的沉重,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感,就像一阵让人窒息的低压气流,将他缠绕,把他包裹,与一切隔离。
大屏电视中无声的画面明暗交替,舞曲中的男女充满了挑衅地对着他斗艳争奇。而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默默不语,仿佛所有的一切此刻都已经与他无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地端坐在这浮世尘嚣的尽头,然后等待着整个世界慢慢远去,将他彻底地抛在身后,不道一声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