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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海棠溪(2)

春深时,碧鸡坊又多了一景。

没想到刚刚载下的海棠树,不嫌土生,竟自在放出繁花千束。远望翛然出尘,俯视众芳,有超群绝类之势。

薛涛执着酒壶,日日在树下流连徘徊:“日晚莺啼何所为,浅深红腻压繁枝。”

“天下竟有这样的花!颜色与骨相俱绝。可惜蜀中只此一株。”一天,薛涛叹息,叫小蛮:“找花匠来,用扦插法,去遍植溪畔。将来我们西川春来,也有此名花如云啊!”

这时,李德裕破土动工,在成都府治之西建设“筹边楼”。

直到秋来,楼始建成。

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薛涛整仪肃容踏出吟诗楼,抬头望时,只见一只白鹤冲天而去,消隐在浩浩晴空。

还未到筹边楼,先闻得战鼓声声,仿佛从地心传来。

《破阵子》乐中,筹边楼拔地而起,巍峨雄伟,在风中旌旗烈烈。楼下夯土高台已立满蜀地官员。

军乐毕,李德裕在楼台之上沉稳、宏亮道:“在此楼上,我,李德裕立下军状:一年之内,西拒吐蕃,南平蛮蜒!我派往南诏索要被俘蜀人的使者昨日复命,四千多个工匠、庶民已在返回故土的途中。西川,将在我任上,恢复往日的平靖。”

薛涛不禁握紧了双手。

踏进筹边楼,仿佛进入地图的宫殿。四壁绘满蜀地山川与蛮夷险要,南入南诏,西达吐蕃,山川、城邑,道路险易,广狭远近,秋毫必现,犹如亲历。

一层层上到塔楼顶,长风浩浩,朝下俯视,成都平原如画卷缓缓展开。

薛涛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这是一座专为战略攻防而建造的高楼啊!

众人都屏息而深叹。李德裕微笑道:“在此楼上,只谈军事。任何人,只要谙熟军旅、边事,都可以建言献策。”

薛涛缓缓排众而出,走上前来。

众官员不禁瞩目这楼中唯一的女性。

“雍容雄发,表仪一代”,很多年后,人们仍这么传颂称赞着。

“薛校书。”李德裕微笑道,“我这筹边楼,可足够令您壮怀激烈,伏案一书?”

薛涛深深礼道:“足够。”

李德裕一笑:“呈笔墨来!”

长风不息,府院小吏关上朝西的四面窗户,书僮呈上龙脑贡墨、玉管雪毫,薛涛笺。

薛涛提笔,饱蘸浓墨,在明润如镜的纸笺上写下:

筹边楼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好!”李德裕赞许出声,随即沉吟:这诗的一、二、四句都在颂赞筹边楼的建制之宏伟、决策之英明,第三句“诸将莫贪羌族马”,却意在劝谏。

去年的南诏之乱,便是边防将士贪图南诏给予的物质利益倒戈所致。防边,防得是外侮,也防得是内部人心。

李德裕深吸一口气:“谢校书。”

薛涛微笑道:“当日西川繁盛时,曾有军将贪婪,以低价强行购买羌人之马,造成边乱。如今修建筹边楼,边地事无巨细都尽收节度使眼底,西川必将迎来新的太平。”

黄花漫阶。

薛涛在花间坐着,感到那幽冷的香气渐渐将她浸透。

“姓白的人的信。”小蛮过来,挨着她坐下。

是白居易的。薛涛接过,拆开读了又合上。

“什么事?”小蛮侧头问,发现她的神情有些苍凉。

元稹去世了。在鄂州。

薛涛知道,前年末去年初,元稹作为尚书左丞被召回长安过。刚到长安,他就大举整顿官员,肃清吏治,完全不顾自己尚未稳固的根基,将郎官中舆论不佳的七人贬谪出京,弄得人心不服,朝野动**。

果然短短一个月,仿佛一个笑话似的,他又被赶出长安,成为鄂州刺史。在远离帝都的任所,那个初秋的日子,他是终于失望、终于放弃了吗,永远闭上了眼睛,享年五十三岁。圣上追赠尚书右仆射。

他的一生都是这样,貌似能弯能折,却终是过于劲迫。像一个决心要高举巨石的孩子,不遗余力,不择手段,要让世人见识他的力量和荣光。

薛涛闭上了眼睛。**沁凉的香气,凉彻了她的眼眶。

太和五年的冬天是个寒冬。腊日这天,节度府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南诏孔雀死了。

新节度使李德裕早听说过那个代表韦皋时期荣光的祥瑞之鸟,但从没时间和心情专门去看。如今它忽然死了,也就更不必看了,只命人厚葬之。

薛涛在幕府的宴会上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不过淡淡地追怀了一下。她与它,孔雀与孔雀,之间的联系终于彻底断了。

太和六年春天的西川,格外温柔明媚。

海棠花开了。不仅碧鸡坊的吟诗楼,成都东溪旁的海棠也活了许多,点点新绿娇红。

而吟诗楼下的大树海棠,香气四溢,蜂围蝶绕,“简直如仙霞落九天一般”,人们如是说。

“看过海棠,这个春天可说了无遗憾。”持着酒杯,诗人薛涛说。

花会凋谢,人须往生,这是造化的道理,她已经看得太多太多。

夏末,在缤纷菖蒲逐渐谢尽的日子,小蛮说,又好看紫薇了。花畔,薛涛没有回答。

一帆孤悬,自锦江转岷江,下长江,穿三峡,抵达苏州。

刘禹锡收到了这封迢迢递达的书信。来自西川主人李德裕。

“《伤孔雀及薛涛》。”刘禹锡念道。

读完信中的诗,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提笔沉缓写道:

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

玉儿已逐金环葬,翠羽先随秋草萎。

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

这首悼诗连同李德裕的诗文又一路东上,漂至洛阳。博山炉旁,白居易握着薄薄的诗笺,垂下了头。

“少傅?”青衣书僮上前轻询。

直棂窗外梅花落了。白居易摆摆手叹道:“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连小书僮都听出了白少傅心绪的凄凉,悄然退出。

紫薇花后,木芙蓉花渐放。十一月,段文昌充剑南西川节度使。

空**的吟诗楼前,他仿佛看到十八岁的薛涛,修长的颈项像那只南诏孔雀一样挺直,眼珠乌溜沁黑,下巴微微托起,含着一股英气,脸色滋润明媚得像白玉里兑了红宝石粉,眉心点着翠羽。丰厚的头发高高梳起,挽成繁复的朝云近香髻。红罗银泥石榴裙,漫洒绛红四瓣散朵的花纱银泥披帛迤逦蜿蜒阶下。

在这一切华丽的衬托里,她的脸满蕴着灵魂。

“你来迟了。”她说。

竹林飒飒,夹杂着清脆的鸟鸣。

回到节度府,幕僚揖道:“相国,勤农助商的文书已经拟好。”

段文昌看过,略微修改几处:“下发吧。”

幕僚预备下去,段文昌又道:“听说太和三年时,南诏乱兵焚毁了福成寺。”

“是。”幕僚恭道,“前任李节度使不甚崇佛,又忙于军事,便未曾重建。”

“我出资三十万钱,重建梵宇,度世人生死苦厄。”他的声音清幽,仿佛在想很远的事。

幕僚略讶异,随即答道:“是。”

庭院竹林翠叶漫天,无数春花已结苞。

段成式,翩翩公子一袭紫裘,青色玉佩随着他的步履轻轻跳跃。护卫停驻在不远处。

“父亲……”

“你来看,这墓志墓碑如何。”段文昌说。

“‘唐女校书薛洪度墓’……碑文、墓志都是父亲手书,还会不好吗?”

段文昌轻声道:“勒石加盖,埋于坟前三尺之地,以为异日陵谷变迁之防。”

段成式点点头,对墓碑恭敬一揖:

“唐女校书薛洪度墓”。

两年后,初春,西川节度府。

段成式在青青庭间清朗道:“父亲,长安送御赐春衣的来使到了。”

堂中无人回答。

“父亲!”段成式再请道。

“东溪海棠快开了。”里面仿佛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父亲。”段成式撩袍迈入堂中。

过了半晌,他沉重地走出。

幕僚官员从廊庑快步涌向他,迟疑地看到那俊朗面庞上隐约有泪痕:“公子……”

“节度使,薨了。”

庭外,神情倨傲的紫袍内官有些不耐地往内张望,手中捧着宫人用蜀锦新制的鹘衔绶带异文袍。

王扬灵

2017.4.11.于西安多雨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