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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中兴梦(1)

元和八年二月新春,天子召武元衡返回长安,继续任宰相,并授李夷简为新的剑南西川节度使。

在宫娥如春花的延英殿内,天子李纯微笑对武元衡回忆:“在朕的童年,太液池似乎比现在大得多。朕的祖父德宗,即使在满池莲花盛放时,也不甚快活。‘藩镇’、‘藩镇’,他总是念叨这个词。”

武元衡深深俯首:“德宗皇帝有心号令四海,只因藩镇太盛才未能完成。但他一生都在做准备,为您做准备。”

“朕知道。”天子垂目说。

静了一会,天子复道:“那淮西重镇,地处中原,却始终不听朝廷。如此已有六十年?”祖父的心头大患,又轮到了他的心头。

武元衡一礼:“是,淮西已割据六十年。”

“那相国以为?”天子声音松弛,眼睛却紧紧盯着武元衡。

“削藩。”武元衡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

天子微笑了。

元和九年九月,淮西节度使吴少阳薨逝,其子吴元济匿丧不报,擅掌兵权,威胁东都。早有准备的天子李纯立即出兵讨伐,重启德宗未完成的淮西之役。

这一仗便打到翌年夏天。因为志在必得,王师已有胜利之兆。淮西自不必说,余下独立割据的藩镇平卢、成德,也如热锅蚂蚁般惶惶不安。

淮西下来是谁?

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成德节度使王承宗都上书要求停止淮西之役,理由各式各样。天子怎么可能听?王师继续步步紧逼。

这年长安六月炎热如火,朝中人心也嘈杂鼎沸。只有在清晨时,帝都才有些清凉。

初三日绝早,宰相武元衡紫袍玉带,骑一匹雪马缓缓踏出靖良坊,预备上朝。

这时五鼓初起,朱雀大街的青砖吸了一夜露水和月色,被他嘚嘚的马蹄敲醒。

阴影中丰茂的树叶也在瑟瑟醒来。

武元衡抬头,看见新月落下,启明星发出熠熠清光。

他胸中平宁而坚决。淮西,就要收复了。

忽然,前后左右的火把倏然明亮了一瞬,周围随即陷入黑暗。黎明前的夜空发出一阵青蓝,像一声惊呼。

“是谁?!”他听见队伍最前面护卫头领高声呵斥。

“嗖”的一声冷箭飞过,护卫头领应声倒地,马仰天惊声嘶鸣。

他**的马也十分紧张,连连倒退两步。武元衡忙控稳缰绳。随从大乱,纷纷拔剑围护住他。

霎时许多黑衣蒙面人持刀从天而降——他们已在树荫中守候了整整一夜。措手不及的随从护卫纷纷发出惊人的惨叫。

为首的黑衣蒙面人,露着一双通红果决的眼睛,显然已预谋过千百遍,在同伴掩护下直取武元衡,先一棒重重击他左腿。武元衡闷哼一声俯下身。蒙面人立即扯过他雪马的缰绳,拖出东南十余步,离开那片厮杀。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火镰,“嚓”得打燃。一张苍白冷汗、但依然雍穆修雅的脸瞬间明亮又熄灭。

确定了对象,蒙面人立即拔剑斫下他的头颅,藏在怀中纵身而去。

天亮了。浣花溪清流潺潺,菖蒲花黄紫缤纷,石榴花红欲燃,朱槿红里带金。

“桑、麻、藤、竹、稻茎、麦秆……我全都一一试过,唯有蜀地木芙蓉的树皮最适合造纸。揉洗数遍后,纤维洁白、坚韧、又细腻。芙蓉花汁又最宜于染纸。浣花溪的水至清,最适合泡纸浆。绛真啊,蜀中天然是造纸胜地!”薛涛畅快笑着,边走边折花,渐渐折了满怀。

拖儿带女的村妪,荷着锄头、提着鱼篓的村夫都看戏一样看她。

“哈哈,薛校书!”一个恰来避暑的文官在马上遥遥拱手,身后香车中的女眷纷纷含笑私语。

绛真低头说:“你这人到哪儿都招眼。”

薛涛立住对那文官致意,回头得意笑道:“就是要‘满手满头兼满把,叫人识是看花归’。”

绛真点头笑:“你的拥趸已经太多了。本就有诗名,现在又添上‘纸名’。如今一种薛涛笺上市,全成都的纸商都仿制,还供不应求。洛阳纸贵要改称‘成都纸贵’了。”

“各色各样的纸笺我都制作遍了,也就没多少意思。以后我只制一些给朋友做赠礼,余下的,让作坊去做吧。”

绛真笑她口气大,又问:“对了,你巴巴叫婢子来请,究竟有什么事?”

薛涛先不说,回了琵琶小院便叫奴子:“人接来了吗?”

新雇的奴子便带了个白净的十二三岁的小郎君前来:“早来了,刚才自个儿在那捣鼓娘子的假山呢。”

薛涛便对那小郎君道:“从生,这是你母亲。来见过母亲。”

从生很听话,过来向裴绛真斯文一礼:“母亲。”然后上下打量她,似乎奇怪母亲为何是个女冠。

裴绛真张了张嘴,竟应不出一个字,眼泪纷纷地立了半晌,方把手在少年肩上搭了搭。

薛涛笑道:“以后从生就在我这儿住,你想见他就容易了,无须再偷偷摸摸。”她把花插进霁红瓷瓶,看看庭院中变了样的假山,低声失笑:“这孩子竟和他父亲一样。”

“大恩不言谢,”绛真哽咽苦笑,擦去满面珠泪,又自嘲道:“去年我升了道长,都说我制度最严,管得小女冠们同男子一句话都不能说。谁能想到道长的私生子都这么大了?”

薛涛对从生道:“这是家里的话,出去不能乱说。”又拍拍绛真的手臂:“何必想这么多。”

绛真尽力平静下来:“我也是为了她们好。十几岁知道什么?不想她们付我付过的代价。”

薛涛笑道:“怪不得今年以来,西川都没出过一首赞美女冠的诗,文人雅会也没有女冠出席了。从前连武相国还写过《赠道者》呢。”说到这她问奴子:“上月叫你寄给武相国的诗集、纸笺,可寄妥了?”

那奴子笑道:“怎么没寄妥?武相国还有回礼,正在路上。”

薛涛点点头又对绛真道:“今天你好好与从生团聚,我去送几个朋友。都是当年武相国幕下的,相国为他们在长安谋了前程,因此要离开西川了。”

半月后,薛涛才收到武元衡回礼。

礼物清简,一如其人,数套新书而已,只是送礼的人已不在。薛涛抚过书页,猛然恸哭失声。

夜里,薛涛做了个梦。在碧波**漾的摩诃池上,一叶扁舟里,武相国对她蔼然微笑。

薛涛恳切道:“卢士玫卢员外离开西川往长安时,我曾请他转告您:相国之于孤女薛涛,就如信陵君之于候赢。相国看重我的才华,为我脱籍,又奏我为校书郎,还允许我脱离节度府自由生活,我无以为报,唯有永远感念您的旧恩。”

武元衡仍然微笑,仿佛又在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如看风景吧。

小舟轻摇,薛涛感到无比安心。她早年失怙,又失去母亲,然后在乐营侍奉十年,知道不求回报的给予有多贵重。恩人就在面前,春光甚好,她还有许多感激要说,许多不值一提但发自赤诚的回报要给,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含笑拿过书僮手中的长匙,为武元衡舀茶。茶汤却落进昏暗的摩诃池中。激起的涟漪如一只诡异的眼睛。

薛涛猛地惊醒,星光黯淡,万籁俱寂,窗下秋虫吟鸣。

薛涛下床点上银烛,铺纸写下:

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旧仙舟。

凄凉逝水颓波远,唯有碑泉咽不流。

笔尖颤抖,她两行清泪簌簌落下,洇湿了诗笺。

一些曾受恩于武元衡的人,在摩诃池畔设衣冠冢祭拜。

薛涛焚过香,只听一位文官激愤道:“诸位听说了吗?事发当天,白居易越级上书请求缉拿凶手,竟被贬为江州司马!”

另有一人击掌:“怎么不知?天子……真令人心寒。”

“若相国地下有知……”

“若相国地下有知,一定会容忍的。”薛涛的眼眸湿润而清明,“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对武相国来说,没有比四海统一、大唐中兴更重要的事。淮西之役正炽,这个时候相国被刺,凶手无非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和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中的一个。朝廷并非查不出凶手,而是查出了,也无力处置。讨伐淮西已经大不易,若平卢成德被逼反,后果不堪设想。”

她执壶斟满酒杯,缓缓浇在尘土上:“藩镇之乱一定会平复,大唐中兴,必将成真……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