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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江陵雪(1)

这次回京,元稹已没了当年直取长安的迫切。长安,所有文人士子翘首以盼的地方,所有梦想的终点。他也曾拼命向往,也曾以为自己成功了,或者至少在成功的路上。

略带颓丧的,他迟迟行在东都到帝都的路上,用广阔河山来纾解内心的苦闷。行道靡靡,到华州时,竟已新春三月。

他顺路登临华山,西望长安,却只望见一片尘雾。

天渐渐黄昏,元稹入敷水驿休憩。驿官见是御史下降,忙将上厅收拾出来,恭迎入住。

元稹洗漱整理,换了一身轻袍,在银烛下翻看诗笺。

《使东川》,他检点,一共三十二首。

身骑骢马峨眉下,面带霜威卓氏前。

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儿眠。……

在写这些诗篇时,他并不是独自一人。那人的嗔与笑,痴与慧,还有那双融合了傲与媚的清湛双眸,层层叠叠,都铺到诗笺上来。

他不禁拿出半年来薛涛写给他的信,竟无一字逼迫追问,唯有安慰问候而已。

元稹不禁研墨蘸笔,还未落纸,忽听“嘭轰”一声,有人推开版门闯进来。

“是谁无礼?”元稹回头大声问。

堂中霎时站了一群人,庭中还有明火执仗的护卫。

为首的,中官服袍,却竟是贵重的紫色。

元稹当即认出,此人是从太子时期就侍奉当今圣上的宦官仇士良。

仇士良与元稹年纪相仿,身量瘦长,脸上敷粉涂朱,冠冕和紫袍都满缀珠玉。他用俯瞰的态度看着元稹,皮笑肉不笑道:“御史从何处来啊?”

元稹抬高下巴镇静道:“东都洛阳。”

仇士良一笑,四位小黄门忙搬过胡床来,他坐下:“咱家往凤翔监军回来,巧,也得在这儿屈就一晚。”

元稹冷冷的,没有说话。

驿官立在中间,三月天,却偷偷抬袖子擦汗。

“我受圣上优宠惯了,受不得腌臜。今儿我就住这间上厅,御史往别厅去罢。”仇士良继续要笑不笑说。

底下小宦官们立刻将大箱大笼的行李搬将进来,霎时摆满半个中堂。一个胖大的青年宦官也进来,手内提着半人高的鎏金笼子,笼内是只双目狠戾的大鹰。他目中无人,直接将鹰笼子往元稹案上一放。

大鹰傲慢地拍拍翅膀,诗笺被扇落在地。

元稹登时大怒,面色铁青道:“大唐有例,无论御史、中使,来驿站者先到的在上厅,后到的就别厅。请中官们出去!”

小宦官们溜他一眼又看自己的脚尖,面无表情。

仇士良仍笑笑的。驿官汗越擦越多,嘿嘿赔笑,语无伦次:“中官、御史!御史,中官!”

“哎呀。”仇士良丝丝吸口气,看向绘着宝相花的屋顶:“啧啧。一个庶族出身的田舍儿,读了几句腐书,见了两回龙颜,就连姓什么都忘了。”

元稹听他拿自己出身取笑,更是勃然大怒,意气冲胸:“我是朝廷亲封的御史!上至宰相,下至县尉,如有不法,都由我弹劾。你不过一个中官,皇室家奴而已,竟敢羞辱于我?!”

仇士良笑吟吟听着,因为需经常笑,他年级不大脸上已有许多笑纹。待元稹说完,停了一刻,他陡然暴起,将手内的金丝马鞭摔向元稹:“御史?不要说御史,就是宰相在此,也要让我三分!”

他叫方才那提鹰笼的胖大青年宦官:“小刘儿,给我打!”

驿官吓傻了,噗通跪下:“使不得!使不得啊中官!”

被称小刘儿的宦官面无表情地上前拾起金丝马鞭,照元稹肩膀就是一鞭。

元稹又痛又惊,本能还手,立即被几个宦官压住。

只听仇士良尖声催道:“照脸打!”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鞭子落下来。

在肩上那一鞭之前,元稹还未挨过打。即使在父亲在世的时候,元氏的家规也没有挞子这一项。母亲出身荥阳郑氏,为五甲姓之首,妇德母仪皆冠绝,持家二十五年间,专用训诫,连家仆都不曾吃过鞭子。

金丝鞭一下一下落下来。元稹玉冠碎裂,感觉头脸发木,眼前一片猩红。是血的颜色。

薛涛早远了,二十年寒窗远了,傲气,尊严,理想……都远了,元氏旧宅中那幅金屑暗淡的画飘过来,看着后魏昭成皇帝十四代孙,在这里被阉人鞭打。

“阉人竖子!”元稹咬牙怒骂,拼命挣扎,换来更重的一鞭。

仇士良看够了,也不想闹得太大,才道:“行了,丢出去。”

元稹蜷在别厅榻上,周围一片死寂。

仇士良也并未宿在那间上厅,而是连夜赶往长安去了。

夜很长,但天依旧亮了。上厅空****的,满地狼藉。散落的诗笺上的血滴干了,变成黯淡的铁锈红。一个书僮收拾着,频频举袖拭泪。

元稹无面无目,枯坐窗前。他在等,等天子给他一个交代,或一个安慰。

这次很快,朝廷的诏书送达了驿站。

诏书中说,御史元稹不当擅自拘押河南尹房式,故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对仇士良的事,只字未提。

诏书铺在案上,元稹努力回想延英殿中那个面如冠玉、贵重不可方物的年轻天子。他曾略带激动地携住他的手,嘱他肃清贪腐,无需顾虑,“朕心已决”。

天子的脸逐渐模糊在垂珠冕旒之后。

元稹没有即刻就走,在他养伤期间,白居易等人一再上书,朝中如沸。

元稹不能左降!为何?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以来,举奏不避权势。今中官有罪,未见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将来谁还敢得罪权贵?

天子始终缄默。

白居易只得再次上书,恳求皇帝,不惩罚中官便罢,还请给元稹一京中闲职,不要再让他前往藩镇。

天子仍然缄默。

在事发当夜,仇士良奔回长安,痛哭流涕,先告元稹无礼,辱骂他阉人竖子。他身为家奴,自知连人都不算,荣华前途都无用处,唯有兢兢业业侍奉圣上,却被官员责辱。

这时,以中兴为己任的天子李纯正满胸愤懑。去年秋天,他决意讨伐叛逆的成德节度使之子王承宗,许多藩镇大军和神策军都开赴现场。正是斗志昂扬之时,不料年底中央财政却告了警。因为缺钱,军队无法协调,各方都不愿动用自己的力量。

就在听仇士良哭诉前,他刚刚忍痛放弃了对藩镇成德的征讨。

宦官不男不女的腔调使天子感到一些不耐烦。这时恰逢宰相杜佑等人求见,他连忙宣见,没想到杜佑开口便说,“元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请圣上给他一些警诫。”

一头是权相、亲信宦官、被得罪的藩镇官员们(而藩镇的气焰眼看又要起来了),另一头是御史元稹。

太轻。

天子做了选择。

初夏,平宁的西川。

在武元衡的治理下,西川经济逐渐恢复。薛涛做的纸笺被称为“薛涛笺”,在文人雅士中声名鹊起,只可惜产量太少,一笺难求。

浣花溪畔,一位青衣书僮在黄紫斑斓的菖蒲花丛间恭敬一礼:“武相国请薛校书明日来府中赴宴、作诗。”

薛涛微笑回礼:“烦请答相国,这次我就不去了。”她回身拿出一卷精美纸笺:“这些是我新制的,上面的山水花鸟也都是我手绘,望相国不弃。”

书僮笑道:“是。上回娘子送的,相国还作为礼物赠与京中故旧呢。”

书僮去后,薛涛回到书窗下。案上搁着一封信笺,元稹的信。信里只有一首诗,笔迹潦草倾颓。

“我有恳愤志,三十无人知。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达则济亿兆,穷则济毫厘。济人无大小,誓不空济私。”

“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薛涛一阵心魂震颤,几乎立刻流下眼泪。这就是元稹!如此理想主义,如此可敬,可爱。他初见时的斗志昂扬、金刚怒目,相恋时的缠绵多情、温柔默契,一时都到眼前来。

而元稹在华州的遭遇,她也已知道。西川的官员都在议论。

“微之……”薛涛捂住脸,泪水流进指缝。她替他感到悲愤和心痛。

草草处理了身边事物,冒着炎夏,薛涛奔向元稹的被贬之地。她先取道嘉州,沿岷江赴渝州,又沿长江经过万县,顺江至夔州,最后出三峡,至江陵。

路漫长。在三峡的一个清晨,走了一天惊险水路的船夫累了,睡着还未醒来。

薛涛出舟上岸,仰面看秀丽险峻的河山,不禁深深呼吸。就快到江陵了!她从炎夏直走到初秋。

“那边有个小庙。”小蛮说。

露重苔滑,两人相扶着走过去,短崖下石庙里塑着个面目模糊的武将。

“这是谁呀?怪英俊潇洒的……难道是赵子龙?”小蛮盯着看。

“胡说!这是关帝庙。”薛涛道,看到神龛下桌案上放着一只签筒,不由起了一点玩心:“从来没抽过签。”

她也不拿那绿迹斑驳的竹签筒,直接抽出一根签子看:“第七十三签。王昭君忆汉帝。下下。枉自痴心。”

签子咚一声落回筒内。

“王昭君干嘛忆汉帝?”小蛮问。

薛涛心中不快,转身从那昏暗霉湿的小庙里出来,小蛮仍还追问。

“王昭君是汉宫女子,嫁到匈奴,自然思念君王。”薛涛不耐道。

小蛮笑嘻嘻说:“已然没了指望还思念什么。怪不得说枉自痴心。”

薛涛快步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