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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韦令逝(2)

丧讯抵达长安后,新帝忙追赠韦皋为太师,谥号忠武,制记功碑褒之,辍朝五日以示哀悼。

五日后一上朝,新帝便下诏命中书侍郎袁滋接任西川节度使,即刻赴任。不料新节度使走到半路竟停住旌节,死活不登蜀道了。新帝震怒不已,只得将其贬黜到他处。

整个大唐朝堂议论纷纷,有人骂袁滋胆小如鼠,也有人私下说:刘辟副使已把控西川军权,这天府之国再富庶闲雅,也须有命去享啊。

一个秋霖飒飒的黄昏,段文昌忽然出现在薛涛面前。

他素服上落了灰尘,满面焦虑:“刘辟已经先下手为强,十六名同僚受到贬黜,还有两位忽然暴死家中,我们必须反抗。”

薛涛紧张道:“你要小心。”

段文昌望向风雨如晦的远天,长叹一声:“个人安危还不算什么,只怕刘辟眼空心大,一旦得势,会与朝廷分崩。”

“他敢造反?”薛涛惊心,“窃取西川权柄,还不够吗?”

段文昌摇摇头:“万一成都动乱,牙城危急,段宅的家仆会来接你离蜀。”

他看了薛涛一会:“保重。”转身匆匆离去。

一个月后,天气渐冷,薛涛整理过冬的衣物,小婢笑道:“这赏梅用的狐裘披风得拿出来烘烘,眼看梅花就开啦。”

薛涛看她一眼,小婢子忙捂嘴:“哎呦,我糊涂了。”

薛涛捧起那柔软的狐裘,不禁勾出漫天梅枝的记忆,众声喧哗,饮酒吟诗……

小婢见她发怔,讨好地说:“娘子别伤感,管外面怎么闹,流水的节度使,铁打的乐营,总少不了咱们的饭吃。”

薛涛苦笑不答。

小婢子伸手抚摸那狐裘:“上面的真珠要重新钉一钉了。”

傍晚阴冷欲雨,霄娘忽然来了,进门便道:“薛娘子,节度府有请。”

薛涛正在窗下呵手临帖,抬眼静静看着她。

霄娘有些尴尬,忧心忡忡道:“刘副使赐百官宴,点名要你领舞。我说你不擅舞蹈的,可……”

“刘辟赐百官宴?”薛涛蓦然立起,马上将婢子拉到一边低声嘱咐:“你立刻去段府,说段文昌在西川待不得了,立刻出蜀,往长安去。”

说罢,她顺从霄娘换上舞裙,前去节度府。

一路丧仪已经取下,节度府恢复了薛涛所熟悉的面貌,但踞坐主位的却不再是那个人。

三十六位歌舞乐伎,以薛涛为首,迤逦进入大堂。

百官都在,注视着昔日的“韦令孔雀”盛装而至。拥刘派面露微笑,另外一些官僚垂头谨言。

“恭喜刘副使。”薛涛平着脸微微一礼。

“我有何喜啊。”刘辟笑洋洋问。

“您不是已经换上紫袍了吗?”

刘辟低头看看胸前代表节度使的鹘衔绶带花纹,哈哈笑了:“韦令孔雀,有意思!”他振臂指满堂官员,“自从韦太师故去,西川都不成个西川,如今收拾起来,你看如何?”

“事已至此,”薛涛垂目答:“愿您牢记韦太师的垂范,令西川继续富庶安荣。”

堂内静无人声。刘辟顿了顿,脸慢慢放下来,片刻后,他忽地又一笑,抬高下巴道:“今日毕竟大喜,来,奏乐。韦令孔雀,我恩命你以舞助兴。”

薛涛双目寒澈地直视着他,没有动。她身后的乐伎面面相觑,不知舞还是不舞。乐师的手停在羯鼓和琵琶上。

铜鼎内兽金炭火焰熊熊,空气有些窒闷。

一位武官忽然立起来:“薛娘子是韦太师所爱之人,如今太师英灵未远,怎能让她欢歌艳舞?”

刘辟阶下一位参军立刻驳斥道:“太师姬妾早已回长安,薛涛一介风声贱妇,还配守节不成?副使让她跳是给她面子。”说完指住薛涛厉声道,“还不快跳?”

乐师吓得连忙奏乐,堂内响起《绿腰》动人的鼓点,乐伎们踩着节拍柔媚地舞起来。

薛涛仍冰雕似的立着一动不动,更多韦皋的旧僚垂首捏紧了酒杯。刘辟的眼睛在堂中众人的脸上逡巡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鄙人好德,从不好色,侍奉过先节度使的玉梨院乐伎,我一个不留,全部赐给有功的文官武将。”

底下一静,卢文若忙站出来高呼:“新节度使英明,谢节度使赏。”

众人慢慢全都站了起来。

刘辟满面春风地受了:“至于这韦令孔雀么,”他盯住薛涛笑吟吟说,“毕竟声闻长安,诗达上国,把她放了吧,也是我一项德政。”

薛涛吃惊地抬起头,几个军健黑压压围上来。

到了牙城门首,薛涛苦笑问他们:“现在呢?”

为首的军健道:“遵新节度使令,着你立刻前往松州,不得有误。”

薛涛出城时,与送达新帝诏书的长安使节擦肩而过。

诏书中写着,朕初登大宝,以天下安稳为念。刘辟久在西川,为顺蜀人之情,赐拜刘辟为检校工部尚书兼剑南西川节度使。

新帝妥协了。刘辟先“实至”而后“名归”。

雪深阻车轮,水寒伤马骨。待薛涛到了松州,又是白茫茫一片。

都将高倜仍在,正在帐中和副将喝酒,见到薛涛,他往她脸上认了认说:“又是你?”

薛涛摘去雪帽,疲惫地施礼:“又是我。”

高倜叫小卒:“给营伎楼说一声,按例拨发衣粮。”

小卒答应便走,高倜又叫住:“这是韦太师的人,告诉都知,就说我说的,不许吪喝她。”

薛涛礼道:“多谢都将。”

“坐吧,”高倜看着她,忽然低声问,“韦太师究竟怎么死的?”

“暴病。”薛涛答。

高倜一扔酒杯:“倒叫刘辟那狂憨书生坐享了大业。”

薛涛垂首说:“朝廷已承认他,只要西川太平吧。”

高倜叹息,“太师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却连一炷香都烧不到灵前,刘辟那厮必不信我,我们这些人,恐怕要老死边疆了。”

薛涛环顾四周,账下宝剑合在鞘内,明光铠甲立在架上,羽箭已蒙了灰尘。她不由问:“松州不打仗了?”

“吐蕃彻底败了,王庭已迁徙漠北,十年内,估计都没仗可打。”

到了营伎楼,松州都知已经候在那里。薛涛依稀还记得她,比起四年前的憔悴干瘪,倒胖了些,还显年轻了。她上下打量薛涛半晌,摆摆手说:“我这地方,现今也好着呢。”

楼里弥漫着肉香和酒糟气,几个年轻的营伎凑在一起烤火,一个蓬着头的营伎看见薛涛忙跑过来问:“见季郎了吗?”

薛涛一愣,都知不耐烦地说:“没见。”又对薛涛笑道,“这是个疯婢子,两年前最后一回和吐蕃兵交锋时,她心上人死了,就得了这个疯病。”

她又斥责那蓬头乐伎:“春天还没来,装犯什么病?还不给这位阿姊端水洗脸?”

那疯乐伎倒听话,飞一般去了。

到了房间,四壁都围着毡子,虽然膻臭,却比四年前要暖和。

薛涛洗过脸,看那正铺床的疯营伎生得倒清秀,不禁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几岁了?”

疯营伎一面麻利地铺床,一面笑嘻嘻答:“我叫小蛮,成都人,十八了。”

“怎么到了这里?”

“不知道,卖来卖去就来了呗。”

薛涛悯然。小蛮把牛粪火烧旺:“这是吐蕃郎给我的,别看臭,可耐烧了,待会喊你吃饭。”

雪天蓦地就黄昏,薛涛下楼,已满满坐了一堂的军官营伎。

她挑个角落坐下,慢慢吃汤饼。众人在饮酒笑闹的间隙偷偷看她,都有点失望,这就是传说中的“韦令孔雀”?原来不过是个不算年轻的女人,又没有时髦打扮。

薛涛兀自吃着,心内想,不打仗了,四年前那种疯狂崩溃的气氛也消失了。

等到春天来时,薛涛已经和高倜等几个军官成了朋友,经常喝酒,偶尔跳个舞,还被他们嫌弃不如小蛮跳得好。

这里没什么礼法,营伎和军官相好不需长官或都知同意,一切只看情愿。偶尔军属和营伎闹将起来,厮打到一处,也没人管。实在闹得厉害,那军官自去高倜处领两棍也就罢了。

这天天气好,小蛮约薛涛去洗衣服。岷江滔滔流下,在山畔分出一股雪白的细流,水是雪水,渗人骨头。薛涛拿木棒捶打着冬衣,热了,脱掉棉袄,只穿里面的红裙蹲在石头上继续用力捶。

一只灰兔跑过,薛涛正觉有趣,忽然一匹黑狗风一样扑上去把兔子叼走了。一位黝黑的吐蕃郎子从草色渐生的山坡上走下,对她和小蛮吹声口哨。

薛涛警觉立起,小蛮却丢下衣服热情地迎上去:“季郎。”

那吐蕃郎子吐掉嘴里的草茎,将她一搂,叽里咕噜说了句吐蕃语。

“你干什么?”薛涛高声问他,“这里离我们军营不远。”

小蛮却对她立眉道:“不要骂我季郎。”

那吐蕃郎子咧嘴憨憨一笑。

薛涛吐口气嘟囔:“你是她的季郎吗?”

吐蕃郎子嗨嗨地笑,拥住小蛮往后坡走。薛涛在背后喊:“天黑前送她回来。”

两人消失在绿茸茸的草坡后面。

太阳高了,热辣辣的,天蓝得快要滴下来,溪水眩得人睁不开眼睛。

“薛涛。”

薛涛回过身,向着太阳什么都看不清,她眯起眼,风吹乱她的鬓发,又把来人的青衫吹得鸟翅一样飞起。

段文昌风尘仆仆,沉默地看着她。热烈的阳光把她的旧石榴裙照得快要燃烧。

“墨卿?是你?”

“是我,我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