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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镜花寒(1)

成都的春天依然如暖酒般让人沉醉。

薛涛恭谨地将一卷玉茧纸奉到韦皋案上,然后垂手立在一旁。

公务完毕,韦皋起身,她叉手躬身将他送至大堂侧门,等最后一个亲卫都走远了,才抬起沉重的脖子,返回案前整理笔墨文书。

秘瓷笔洗里盛满清水,在底部聚集一点非蓝非绿的幽亮。薛涛把舔过墨汁的笔尖伸进去,水顿时黑了。

“‘韦令孔雀’现在也干这差事?不该到处逛,出风头去么?”耳房内,笔墨上的乐伎玲珑边理纸边撇嘴问。

“听说她现在已经不会写诗了。”另一个茶水上的乐伎掩口低低说。

“就算会写又能怎样,世上有几个李太白?”玲珑不以为然。

凤鸣笑道:“写诗可以邀宠啊,现在流行女妓写诗,连成都城里的罗转转段红红都有奇作。什么‘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题目就叫《酥乳》。”说得众乐伎捂嘴吃吃笑起来。

凤鸣笑吟吟继续道:“听说咱们这位薛涛,在给节度使的诗里把自己比作狗呢。”

乐伎们不禁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露出鄙夷或吃惊的神色:“不会吧,她不是很高傲的吗?”

“傲不起来了呗,听说,松州边防可不像我们这里,那营伎都是被轮番……侍夜的,总之**极了。”玲珑皱眉暧昧地笑,又道,“她可怎么办呢,在节度使这儿失了宠,外头嫁人去,又不会有人要她。”

玲珑身份是音声人,年底就要脱出乐营嫁人,夫家是个低阶武散官,正在得意,难免为薛涛担心。

凤鸣对着春光端详自己用凤仙花新染的红指甲:“我在家时阿耶就常说,女子须自重。薛涛父亲去得早,在眉州就扫眉涂粉的,与士子官员搅合不清,到这里,又攀上韦少尉。”她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如今再勤恳,恐怕也晚了。”

众乐伎了然,玲珑忽想到一事,讨好地对凤鸣笑道:“阿姊大家出身,自然不一样。”她挤近一点,“那骠骑将军的公子,听说被阿姊迷得五迷三道,何时嫁到将军府呀?等我出去了,咱们多走动。”

众乐伎都伸长耳朵,谁知凤鸣肃颜道:“谁说的?压根没这事。”

玲珑撇嘴不信,还要打听,却听咣啷一声,不知灼灼什么时候进了耳房,将手内提着的博山炉重重一放,纯白香灰撒了一案。

“落了架的孔雀还是孔雀,咬舌头的鸡鸭可永远是鸡鸭。”不等乐伎们说话,她丢下这句就昂首抬脚走了。

玲珑气得脸上飞红,对住凤鸣道:“她说谁呢?下回我必揪住髻子搧她的嘴。阿姊你也太有涵养,往常还和她说笑。”

凤鸣笑道:“何必生气,人家就那样儿。”

玲珑从鼻子眼里嗤得一笑:“公子们面前可不是那样,不知怎么下贱狐媚,逗引了那许多人。她和城外叫什么转转、红红的私娼有什么区别?”

乐伎们换了浅碧衣裳时,成都的夏天近了。

节度府大堂内军事议毕,薛涛麻利地将茶盏收过,铺好文书,拿水晶镇纸刷过镇好,韦皋提笔签字,薛涛下手钤章,然后从旁边揭起一张白棉纸铺在文书上,随即迅速揭起,墨汁红泥已干而字不曾染着一丝。

她又将文书放到韦皋面前,待他最终审阅确定,折起,收入银封函,交予阶下的书僮。

公务事毕,司空曙出列作揖道:“天气清和,有人想求见节度使,共赏暮春。”

韦皋吹着茶盏内细腻的汤花:“谁?”

司空曙道:“广宣上人。”

“哦?”韦皋放下茶盏,“叫后面设宴,我们饭后清谈。”

这广宣上人是著名的高僧,佛学、诗歌、音乐俱佳,曾应诏作诗,受到天子礼遇。他来成都后,也是节度府的常客。

韦皋对薛涛道:“你也一起来。”

薛涛正整理笔墨,闻言深深一礼道:“婢子近来常发头痛,言语无味,便在场也不能增色,反而有碍节度使与圣僧清谈,请容我回乐营休憩。”她的语气和神情都似乎是发自深心的恭敬。

韦皋只得摆摆手:“那你就回去罢。”

晚间沐浴,绛真给薛涛脸颊厚厚涂上白蜜鹿角膏:“生一次冻疮,这脸就没有先前光洁了。”

“不会吧?”薛涛枕在浴桶沿上闭目微笑:“昨日酒宴我去更衣时,碰见两个小乐伎正谈论我,说我美得像飞天菩萨活了一样。”

绛真不禁笑了:“好不害臊。”

薛涛笑道:“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刚来玉梨院时,也这么夸过莫愁?”

“莫愁阿姊已经去了两年,她怎么会嫁给一个商人?也太低贱。想想她当年的风光……”绛真摇头。

“商人虽然身份低贱,但两厢情愿,就是很好的归宿。”薛涛说。

“十五六岁时觉得二十岁都很远,谁知这么快我就二十二,你也二十一了,玉梨院里人人都要称我们一声阿姊。”绛真叹息。

“真的好快。”薛涛睁开眼看她,昏黄的灯烛下,绛真的脸比少女时圆润了些,“阿绛,别再呆在这里,跟许桁生走吧。”

“别动,看蹭到眼睛里。”绛真不答,又蘸了些白蜜鹿角膏涂到薛涛额上,半晌才说:“偏在这里呆一辈子,玉叶教习还要传衣钵给我呢。”说着眼圈却红了。

薛涛不禁笑道:“怎么,小两口还吵架啦?”

绛真低头半晌,终于道:“每次提到科举入仕,许郎就顾左右而言他,难道做低贱的梓人就那么好?”她不禁有些忿忿的。

薛涛拍拍她的手:“阿绛,人各有志,不要勉强人家。”

绛真讶异:“不科举入仕,就一辈子潦倒,与引车卖浆者同流?那不但他,连他的家族也会蒙羞。”

“许桁生可不是引车卖浆之流,节度使重修合江园、散花楼,都请他参谋。成都尹去年修治府院,也是他起的稿子。”

“那毕竟还是……”绛真勉强一笑,岔开话题:“你真不写诗了吗?多可惜。”

薛涛闭上眼睛:“嗯。”

绛真有些忧心:“写不写,那高僧名士来了,你总要去会会。像这样一次两次,再惹恼了节度使如何是好?再说,天天下了值就窝在房里,心情也不好。”

“以前我到处玩你嫌我,现在还嫌我。”

说得绛真笑了:“我哪里是嫌你?我是真心为你。节度使是什么人?西川主人!你和他较劲,只能苦了自己,再这么不咸不淡下去,又该怎样?我说句大胆的话,实在不行,让他彻底撂开手也好,你便可以像莫愁一样,寻个自己的终身。”

见薛涛没说话,绛真便继续道:“不然一年大一年,何时是个了局?我真……”

薛涛伸手在花露盏里蘸一蘸弹到绛真脸上:“还有完没完?”

绛真惊呼一声,拿花瓣丢她,两人嘻嘻哈哈,倒像又回到了十五六岁似的闹成一团。

又过了两日,因琪奴属下的奴子来请,薛涛刚要出玉梨院,绛真从梨林内走出来:“薛涛。”

薛涛微笑挽住她,叫小奴子先走:“怎么呢?今儿你不当值?半晌也没见你。”

绛真低头自笑了一下,忙又抿住嘴,含羞拉她的手:“许郎要我跟他走,去长安。”

“长安?”薛涛不禁站住。

“嗯。”绛真点点头,“韦少尉邀他的。”

“哦。”薛涛怔怔一瞬,随即微笑道,“那很好,他们是好朋友,正贯义气,定会照应你们。而且,你不是一直想要许桁生科举入仕吗?长安是必经之路。”

绛真眼中一亮:“你说的是。”

两人慢慢走着,头顶枝叶碧绿纷披,梨林繁花已尽。薛涛心里发空,绛真不舍道:“可是你……”

“要勤给我写信,”薛涛紧紧握住她的手,抬眼笑道,“什么时候合婚?我好备份大礼。”

绛真低头羞涩道:“将行远路,当然是以夫妇之名较为方便,就在下月。”

暂与绛真作别,薛涛独自往节度府藏器园去。暗淡的夕阳照在牙城城堞上,给人以古远的感觉。军健们荷戟佩剑,目不斜视地守卫着这座城池。

两个年幼的乐伎沿着城墙走来,未着值服,一红一绿,都是平民喜庆衣饰。她们向马上的薛涛屈膝一礼:“薛阿姊。”

薛涛微笑:“回家去了?”她们都是音声人,家就在牙城外里坊中。

两人笑道:“今日凤鸣阿姊大喜,我们才去吃了喜酒,您现在才去吗?”

薛涛想起好久没见过凤鸣,从松州回来后,她便少与自己来往。

“她没有请我。”

两个小乐伎顿时有些尴尬。

“在哪里办酒?和谁?”薛涛问。

绿衣小乐伎答:“在骠骑将军府上。”

“原来是骠骑将军之子纳了她。”薛涛恍然,凤鸣与那位公子一向相交甚欢。

红衣乐伎笑道:“不是骠骑将军之子,是骠骑将军。”

薛涛愣住,半晌道:“骠骑将军?我记得他已经六十多岁。”

绿衣乐伎四下看看凑近她:“阿姊没听过吗?那老将军为何好好的长安不待,要来蜀地养老?为了求子!术士说,他命里应有贵子,夫人妾媵皆无所出,是因为贵子主西南,只有在蜀地才求得来。”

红衣乐伎忙补充:“如今在将军府主事那位公子,不过是个叔伯侄子,将来凤阿姊生的才是正主。”

“我看凤鸣阿姊形容,和我阿嫂一模一样,”绿衣乐伎说,“‘贵子’必定已在腹中了。”俩人掩口吃吃笑了。

薛涛告辞,慢慢打马走开。

身后两位乐伎还在聊:“刚听说成都城出了件趣事,两位东川来的公子为个女伎在金马坊打起来,两边豪奴都去帮忙,闹得沸反盈天,连成都尹都惊动了!”

另一个道:“这算什么新闻,不就是争王灼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