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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宁做我(2)

众人还在逐字品评,韦臧孙虽不喜文墨,但自小耳濡目染,也知道诗确实不错,况且连七步的时间都没有就吟成了,堪称捷才,嘴上却故意不屑说:“女子之诗,太颓丧!”

薛涛一时心内苦闷,借这首诗抒发出来,便觉得胸中舒畅,见韦臧孙这样说,她垂首不言,暗暗却翻个白眼。

偏韦臧孙又看见了,他岂是吃亏的人,登时发作道:“哎,你这狂婢……”

话犹未完,被韦皋淡淡挡住:“这诗不错,果然如众人所说,捷才难得,赏。”

大书僮琪奴立即退下,不一时奉着一雕漆阔朱盘回来。众人看时,盘内盛着一卷玉茧纸、一端汉代古砚、两枝雪管紫毫笔、四枚松烟贡墨、还有一幅书法。两个青衣小书僮过来将那书法徐徐展开,薛涛看到落款就怔了,众人面面相觑,都暗自疑猜赏赐何其太重。

那是一幅冯承素双钩填墨《兰亭序》。

韦皋点头:“这赏得不俗。”又道:“金玉之俗物,也该赏些才是。”

书僮琪奴不卑不亢微笑回道:“俗物就留给乐营的娘子们去赏吧。”

薛涛不由看他,琪奴是张夫人陪嫁婢女之子,生得女娃一样纤长洁白,气质温文不俗。因为韦皋常巡营带兵,婢女不便跟去,军健们又粗手大脚,张夫人便遣他近身侍奉。他言语敏捷,进退有度,颇得主心,虽然只有十八九岁,却已在韦皋身边待了两年。

韦皋点头,薛涛忙垂首上前谢赏赐,却早有两个小书僮替她接过退下。

一时,云后的太阳高起来,热浪渐袭,蝉鸣震耳,众人便退入阴凉的大堂,凑趣闲话。没一会儿,韦皋就叫他们散了,自拿卷《辋川集》闲看,看到心动处,欲作眉批,薛涛忙上前蘸了笔递上。

韦皋的眼睛仍然在书页上,口内道:“你就站在这。”

薛涛一愣,立着没动,却见玉墨低眉垂首,退到右后两步之外。薛涛不由看她,她面上却并无怨色,似乎只有些萧索。

薛涛立到玉墨的位子上,整个人都笼在韦皋衣袖的沉水寒香里。夏日,且无公事,他穿着常服襕衫,仍然是紫色,但不是公服华贵的紫,而是近于雪青,袖口袍边用银丝绣着滔滔波浪。

薛涛又瞄瞄书封,再看韦皋,想读这幽雅闲散的王右丞《辋川集》,他怎得也如此面色凝重?眉间的“川”字很深,大约凝重惯了,不会做别的神情。

正想着,韦皋似乎觉得了,忽然抬眼看她。薛涛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许久,茶水上的乐伎来换冰过的福州露牙,她才抬起眼,却瞥见韦皋的侧脸含着微微一点笑意,仿佛昔日凝重的壳破了。

薛涛顿时觉得浑身血液都贯通起来,不再紧张了。回想刚才出了风头,得了那么多好纸好墨,还有冯承素《兰亭序》,心内不由窃喜。都说冯版绝类真迹,好得不得了,究竟是多好呢?刚才也没看清楚。一边想,不由就笑了。

焚香静袅,川主读着田园诗,薛涛闲闲举目四望,第一次用韦皋的角度看自己的“同僚”们:大家都一样的粉妆朱唇,在青色长裙里像一只只青瓷美人瓶,没有个性,也看不清脸面,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想想平日的小争斗,真是庸人自扰得可笑。

韦皋读了一会诗集,忽然想起韦臧孙来,便问一个书僮:“臧孙呢?”

那书僮躬身回道:“韦少尉刚回内宅去了。”

韦皋点点头,又问薛涛:“臧孙怎么认识你?”他担心侄儿钻到乐营和乐伎胡闹,若如此,就要教训他了。

薛涛犹疑一下,不敢撒谎,只得照实答:“上元节时,在合江园偶尔遇见的。我丢了马,韦少尉帮忙找回来了。”

韦皋放了心,哦了一声。薛涛暗自寻思自己偷跑出去,会不会受罚,心内不由惴惴。

韦皋却又不言语了,又读了两首诗,将书啪地往案上一抛,站起来走了。琪奴方才不知去了哪里,此刻恰从侧门进来,忙垂手侍候韦皋先走,随后跟他回内宅去。

阶下青瓷美人瓶们方活动起来,纷纷收拾各样物品。大家依旧说笑,但不时有人偷瞄薛涛,说笑于是都浮在了表面,各人心里都想着另外的事。

薛涛照旧帮玉墨涮笔洗砚,玉墨只是沉默。

刚回玉梨院,婢子就过来说:“霄娘请薛娘子”。

薛涛忙往霄娘的小庭院来。一见到她,霄娘就招手叫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薛涛见霄娘穿着天青敷金彩薄纱上襦,蓝色花草纹长裙,满面微笑,觉得她比平日越发清爽亲切。

霄娘就近细细看薛涛,暗自赞叹她年纪虽小,但清艳大方,顾盼生辉,的确不同一般的乐伎,遂满意笑道:“才半年不到,就与莫愁、玉叶齐头并进了,看来我这眼光还准。得了赏赐了?”

薛涛笑说:“恰好作了那样一首诗而已,那些东西,要有您喜欢的,请尽管留下。”

霄娘噗嗤笑了:“真还是小娃儿,节度使的赏赐也能随意给人?那都不是常见之物,你就收着罢!”笑完又扬眉道:“从此你只管大胆侍奉,要有争锋要强、偷使绊子的乐伎,我替你收拾她们。穿用不好,也来告诉我。”

薛涛听着笑了:“哪有什么不好。”

霄娘当面叫来两个小婢子,命她们每日抽空去听薛涛的差使,给她洒扫浣洗。

薛涛谢过,心内还念着和绛真的龃龉,想走又不好意思说。

霄娘看出来笑道:“中午天热,你去找绛真散散心罢。乐营也赏了东西,我已叫人送到你屋了,随你喜欢给哪个姊妹。晚上我叫人给你量体,裁新裙裳。方才琪奴亲自过来说,叫乐官不许为难你呢。”

薛涛不禁有些诧异,告辞回玉梨院。

正午满庭梨树绿荫合地,蝉声满耳,到处静悄悄的。绛真正在窗下拿块白罗帕子绣花,看见薛涛抬头莞尔一笑。

薛涛忙过去挨她坐下:“还生我气么?我道歉行吗?”

绛真含笑道:“不行。”薛涛便也笑了。

绛真深深看了她一会,微笑说:“从今往后,你要好生侍奉,以求多福,还要小心得恩招怨。”

薛涛昂首道:“我只做我自己,管别人怨不怨。”忽然想到什么,又笑了:“你等着。”

说完跑回自己房间,果见有两份赏赐,都整齐放在案上。她认真选了半天,从乐营所赐中挑了一支最细腻的羊脂玉搔头,又从韦皋的赏赐中拿了两枝雪管紫毫、两锭松烟贡墨,回到绛真房内。

绛真一看,先拿起雪管紫毫笔笑道:“用这个笔,你可要天天用功临帖才不暴殄天物。”又拿起一枚墨锭,馨香扑鼻,上面隐有龙纹,不禁笑道:“真是贡墨,里头掺着珍珠玉屑龙脑呢。听说要将生漆捣十万杵才能做成,泡水不坏,极耐用的。”

薛涛笑着说:“这些给你。”

绛真知道她的脾气,也就道谢珍重收了,又嘱咐她:“其余的花钗宝钿,也该散给众人些才好。”

薛涛随意点头,只顾问:“你听见我那首《咏蝉》没有?连司空郎中都说好!”

不待绛真答话,凤鸣灼灼与几个乐伎来了。

凤鸣先扬声笑道:“就知道你在这儿,绛真敢是个狐媚子,把我们薛涛的魂都吸走了,就不舍得放她也和我们玩一玩!”

绛真微笑,大家说了些祝贺的话,一个叫玲珑的乐伎便弯腰凑近薛涛耳朵嘈切说:“你知道么?玉墨阿姊要走了。”

薛涛吃了一惊:“走?走去哪?”

大家都看她们,玲珑站直微笑甩着裙带答:“嫁人啊,她年纪太老,都二十一岁啦,迟早要离开玉梨院,再不嫁人可怎么办?听说嫁与一个绳伎。”

“绳伎?”薛涛脱口问。在她心中,绳伎好像不是真的人,他们满脸白粉,穿着滑稽鲜艳的衣裳,永远晃晃悠悠挂在绳子上,做些让人惊叫的动作。而玉墨阿姊,肌肤莹洁,举止优容矜雅,嫁给一个绳伎……

玲珑蹙眉吃吃笑了:“真的,一个绳伎,不过也算门当户对。玉墨是乐户,那人也是乐户,家里比她家还殷实些。你们别看玉墨平时挺傲气的,其实底下还有七八个弟弟妹妹,全指着她。她阿耶是个老绳伎,现在摔伤了瘫在**。等嫁了人,她一年还要继续到乐营上三番值,好贴补母家呢。”玲珑自己是乐营某都知的女儿,自庆绝不会落到那等地步。

凤鸣朗声笑道:“听说她开始还不愿意,不愿意也是白不愿意。”她又看着薛涛笑说:“差使也越当越回去了,不但没得长官青眼,升个都知、教习之类,反而被新人挤在后头。反正已经没指望,不如嫁人,她还算聪明。”

薛涛只觉一阵惋惜,绛真忙安慰她:“玉墨阿姊是个老实人,安稳度日,也是福气。”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灼灼冷笑插嘴:“总算有个明白的。落了乐籍,顶好是做小妾,不然就配官奴,或者孤老穷病,死在乐营。玉墨还算有造化。”说完自起身走了。

玲珑不由冲她的背影气道:“不就长得好点,会跳几个舞吗?还不跟我一样,节度使认都不认得,嚣张什么!”

凤鸣笑道:“人家一向如此,你多担待吧。”

薛涛因玲珑昔日帮着玉墨挤兑自己,如今却又借玉墨的私事来与自己结交,心内不由厌恶,冷下脸说:“该睡午觉,我先走了。”

绛真使眼色叫她拿些小物来分给大家,她也作没看见,裙影一晃就不见了。

绛真忙煎茶款待众乐伎,但要贺的人都走了,再坐也尴尬无味,于是便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