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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4)

是,宁玉这时却从窗子里看见了他的老姐姐。他忽然想,老姐姐这辈子身上背的耻辱已经够重够多了,如果我再弄出大事,岂不跟杀了她无异?不行不行。我必须活下去,再到生产队里挣工分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他摇摇头,又取消了他的罪恶计划。

但是他的老二依然劲头十足。他低头看了一眼,凄凄惨惨地道:“你死了那番心吧!”看看地上有一把砍柴刀,他弯腰摸起,将老二放在床沿上,一咬牙就举起了刀……

宁玉当时留下的记忆是血流如注和疼痛难捺。当他被外甥封家明和其他几人抬到县医院时方苏醒过来。他上了手术台,大脚老汉才迟迟来到,从怀里掏出半截俗物让医生给他小舅子接上。医生用镊子夹去看了看,轻蔑地说:“既然自己不想要了,还接它干什么?”顺手给扔到了垃圾箱里……

十天后,宁玉回了家。绣绣守着他大哭一场,但他一滴眼泪也没掉。他觉得,随着他那半截阳物的丢弃,他好像把这世界也丢弃了。他在心里一遍遍说:我死了。我死了。

在家躺了几天,就又到队里干活。许多人见了他都开玩笑,有的说:“玉,缴枪好呀,缴了枪八路军优待俘虏!”有的说:“玉你如今没有男爷们的家伙了,记工是记十分还是记七分?”宁玉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依然埋头干活。这一天费金条瞅见封家明不在,还与几个小青年嘀咕片刻,一声喊,一齐蹿上去把宁玉摁倒扒下裤子,要看看他的家伙到底成了什么模样。不料宁玉竟然没做一点点反抗,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让自己裆间那半截丑物毫无障碍地现在了大家眼前。大家见他是这样子,遂失去了作弄他的兴致,讪讪笑着散开道:“真剩了半截!嘿嘿真剩了半截!”宁玉爬起身来,把裤子重新束好再继续他的劳动,脸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没有像个木头人儿……

在家中也变了样子。以前吃饭,他还是到堂屋和姐姐姐夫以及羊丫一块儿吃的,吃饭中间有时还说上几句话。然而打自残之后他一回家就躺到小西屋里,连吃饭也不去,绣绣只好把饭送到他的床前。在他进食的空当里,绣绣也不走,就坐在那里看他吃,一边看一边流着泪叹气。待他吃完了,绣绣再擦一把眼泪收拾了碗筷走出屋子。

唯有上工还是正常的。唯有每天早晨的扫街还是正常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过年,更是宁玉在小西屋里静躺的时候。自从队里腊月二十六放了工,除了早晨出去扫街,除了拉屎撒尿,他便再不出屋。就那么不分晨昏地躺着,睡一会醒一会,醒一会再睡一会。

除夕夜,大脚老汉的喊声曾惊醒了他。远远近近的牛叫他也听见了,但他不相信铁牛会叫。这些年因为老汉长年不干活,他也有些烦他,认为老汉听见铁牛叫纯粹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待老汉在院中折腾一番之后,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就这么睡到大年初五的晚上,从没进过小西屋的羊丫却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她兴奋无比地大声道:“小舅小舅!地主富农要摘帽啦!”宁玉抬起头问:“摘什么帽?”羊丫说:“中央下文件了,从今往后,把地主富农跟贫农中农一样看待!”

宁玉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大脚老汉大约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此刻正在院子里用先哲一般的口气说:“我说是铁牛叫了嘛!我说是要出大事了嘛!这不是?这不是?……”

中国**中央委员会《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传达到天牛庙村之后,反应最为强烈的就是贫协主任腻味老汉。那天下午他正在老书记封铁头那儿汇报地富分子在春节期间的表现情况,郭自卫到公社开会回来了。郭自卫拿出一份文件,说了给地主富农摘帽的事,天牛庙的两个老**员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腻味立即指着文件说:“不对头!不对头!这文件肯定是假造的!”郭自卫将那份红头文件做一展示,说:“中央文件谁敢假造?”老铁头说:“自卫,你念一遍听听。”听完,这位老书记便低下头去久久没有说话。只有腻味在一边拍着大腿直叫:“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怎么能给他们摘帽呢?一摘帽他们还不张狂啦?”他催着老书记说:“你表态!你说怎么办!”老铁头缓缓点头道:“中央已经说话了,咱能不办?”腻味更加着急,他打着转转道:“这是什么x事!抓纲治国抓纲治国,纲都不要了,还抓个**槌子!”

老铁头没管他,他把儿子封合作喊来,与两位支部书记商量怎样在天牛庙村落实这事。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就传达到全体党员,明天晚上传达到全体社员,然后就按公社的要求,研究上报需要摘帽的地富名单。

商量完这些,老铁头对腻味说:“以后,不能再叫他们扫街了。”

腻味把脖子一耿:“街还得扫!他们就是不叫地主富农,叫社员了也得扫街,社员扫街是应该的!”

老铁头说:“不行,不能再那么办了。”

腻味说:“那么村里的卫生咋办?”

老铁头说:“以后再另想办法吧。”

当晚的党员会腻味没有参加。这是他入党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参加党的会议。但他在家里也没法安宁,心里像掖了一把乱草,焦焦躁躁老想打谁骂谁。老婆金柳哄着住在她家的小外甥女玩耍,偶尔一笑,他便厉声骂:“你看你听说摘帽恣的!惜你爹早死了,不能再活过来日你了!”把老婆气得抱着外甥去了街上。三闺女小米到堂屋里找针钱补裤子也挨了他的臭骂:“乱翻腾什么,滚你娘那个x!”小米却不怕他,柳眉倒竖大声吼:“死你个老x操的!”老汉奔过来要揍她,小米却一下子跳到门外的黑暗里不见了。

随后,腻味老汉就坐在那里想远远近近的事。他想起1947年他主持着定全村人家的成分,地主,富农,一户户划定,谁让划到这两类里头谁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一些中不溜的户,定高定低没个准儿,全凭他一句话,说你是富农就是富农,说你是中农就是中农。他清楚地记得,费文之和费文水两户的地相差不多,是费文之这个东西性子太硬,瞧不起他腻味,不买他的账,他就给他定了个富农;费文水呢,将事瞅得开,叫咋着就咋着,那么就定了个中农。如今费文水是四世同堂,而费文之一个七十多的老头还得天天扫街,儿子打光棍,连后辈怕也熬不下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当年在他的手下,一共是定出了五户地主,八户富农。对此腻味一想起来就感到自豪:不是讲阶级么?天牛庙的阶级就是我弄出来的!不是讲阶级斗争么?天牛庙的阶级斗争就是我掀起来的!我呀!我腻味呀!咳咳!……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不准再这么弄了。这是为什么?难道**死了真要变天?华国锋,华国锋,这个人值得怀疑。看来**选的接班人有问题!肯定有问题!腻味又为国家的前途担起心来。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他照样去了村中央的井边。他想趁着中央文件还没传达到群众,地主富农还不知道,他再做最后一回扫街者的监督,最后一回向他们训训话。尤其是这次训话应该好好地讲。讲什么?要先讲地主富农改造得有成绩,这成绩归功于大队党支部和大队贫下中农协会。对这点要让他们充分认识。再讲就讲他们以后应该怎么办,叫他们明白,只要**掌权,他们就别想张狂。帽子就攥在**的手里,谁不老实就再给谁戴上。这样镇住他们,才能保证天牛庙的长治久安……

打好了讲话的腹稿,老腻味就蹲在井台上等。然而这天早晨地富分子们并没有准时出门扫街。眼看天要明了,才听东街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和“唰啦唰啦”的声音。不过刚响过几声,就见有一个人走到那里,与他头靠头说了几句什么,那个扫街的便又扛着扫帚回去了。

坏了坏了。这些狗日的一定是知道摘帽的事,所以就敢不来了。怎么传得这么快?昨天晚上刚开了党员会呀!看来党员会也保不住密了。呀呀,党也毁了!

他并不甘心,他不相信所有的往日专政对象都已知道了消息。他便蹲在那里压住火气继续等。

南街上走来了一个人。不过这人手里没拿扫帚。走到近前看清了,原来是宁玉。这个四十出头的光棍汉走到他面前站定,恶狠狠地瞅着他说:“老腻味,我操你闺女!”

老腻味立即让他激得大怒,一下子蹦起来说:“真是反啦?”

宁玉又重复一句:“我操你闺女!”然后转身就走。

老腻味追了他两步,忽然意识到追上去也没用,只好停下来跺着脚大声吆喝:“反啦!反啦!地富分子要反呀!……”

天牛庙村的主要街道,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人打扫了。在以后的几天里,老腻味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不扫街啦!从今往后不用讲卫生啦!”街上很快有了脏物,草呀粪呀随处见,老腻味行走中看着它们用欢快的语气说:“好呀,真好呀!”他现有些小孩还遵照他原来的教导去街边墙根拉屎,便逐一纠正他们的习惯,鼓励他们到街当中去拉,拉得地方越显眼越好。在他们蹲着街中间堂而皇之“吭哧吭哧”拉屎的时候,老腻味还教给他们一首自编的诗歌处女作:地富摘帽,满街屎尿!于是几天下去,条条街道都成了垃圾场,满街上的孩子也都张着小嘴叫:地富摘帽,满街屎尿!地富摘帽,满街屎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