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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费文典的经历与想法让两个女人惊诧万分。费左氏急煎煎地说:“你整天盼南军,盼南军,南军到底有多好?”费文典将手有力地一挥:“中国的前途命运全在南军身上!南军一来,打倒北洋军阀,打倒土豪劣绅,建设廉洁政府,实现三民主义,整个中国就变了样子啦!”费左氏对这些话懵懵懂懂,又问:“南军来了对咱家有啥好处?”费文典瞅了这位老嫂子片刻,忽然一笑:“对咱家有什么好处?怎能对咱家有好处呢?南军来了要进一步展开农民运动,只怕是咱家还要把地分给穷人。”费左氏“嗷”地叫了起来:“你胡说!咱家的地怎能分给穷人呢?”费文典义正辞严:“孙中山先生说了,耕者有其田嘛!”

费左氏一下子凉了心。她像瞅一个妖怪一样瞅着因她当年的壮举才缔造出的小叔子,半天没有说话。俺那娘哎,俺本来送他到临沂上学,想让他学有所成光宗耀祖的,怎想落了这么个疯疯癫癫的样子!费左氏感到心口窝如针扎一般疼痛。

苏苏也对她的丈夫抱了敌意。她不明白南军到底是好是坏,但他对费文典支持封铁头的土蟮会感到十二分的不满。你想绣绣有多怜,年初舍了脸皮到这里求老寡妇,让她推几亩地给大脚家种,本来这事已经成了,却又因为农会争什么永佃权给搅乎黄了。而就是这么一个胡作胡闹的土蟮会,你竟然和他们一条心!你是个什么人呵!想到这里,她心里对丈夫的敌意更为浓烈了。想到刚才跟他还有了那种事,她不光对费文典,甚至对她自己都有了一股仇恨!她起身走到自己房里,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悲哀地抽泣起来。

费文典并没有觉察到苏苏的心理变化。此刻他的内心正鼓胀着一股强烈的激奋,这激奋让他瘦削的白脸上透出了一抹嫣红。他对费左氏说:“我找铁头兄弟呀!”说完站起身,纠纠而去。

这个热血青年没有想到,他的革命激情在封铁头那里遭受了严重挫折。他慷慨激昂地说了半天,这个农会领导人却将脑瓜子狠狠一拍:“日他姐,我连这几亩地都守不住呢,我还去打临沂!”

封铁头并不知道,就在麦子成熟后的几天里,村内一些人的阴谋也已酝酿成熟。

阴谋的始作俑者是费大肚子。不知怎么回事,过了年之后这位觅汉的名声与日俱增,远远近近的雇主们几乎都知道天牛庙有一个特别能吃的费大肚子。他在县城“工夫市”上蹲着,也曾有雇主瞄上他,但一听他是天牛庙的,姓费,立马便问:噢,你是费大肚子吧?费大肚子不好否认,只好手抚一张瘪瘪的肚子为其辩解:我吃得不多,真的不多!这时,他多么期盼着有人来给他的话作证,但不幸的是,这时却往往有人在一边笑着说:“不多,一顿也就是一盆糊粥十来个煎饼!”雇主一听便笑了,有的还一边笑一边用手向他的肚子捅一下,像是捅穿他的谎言。费大肚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从他身旁走掉,选中一些别的人领走。就这样。直到出了正月,过了“二月二”,财主家选长工的时间过去,他也没能找到一个作长工的地方。

作不了长工只好作短工。岂不知,他找作短工的地方更难。一是作短工只能是农忙才好找,春天里,无非是播种和春锄的一些日子。在这个时候,他也曾找到干活的地方,但由于在家闲蹲时肚子始终不满,积了太多的吃劲儿,到了东家那里无论如何也收束不住,每每有新的记录产生。东家让他的饭量吓坏,往往是提前将他辞退,有时在某一家只吃一顿饭便被勒令走人。这一来,费大肚子声名愈大噪,后来便很少有人同意他干活了。

找不到活干只能蹲在家里。自家的地只有一亩二分,况且有老婆和闺女帮忙,轻描淡写地就干完了。费大肚子的大部分时间,就是蹲在家里听老婆孩子们的聒噪。四个孩子除了银子都还小,一天到晚张着嘴要吃的。那个最小的笼头才三岁,一喊起饿来就扑在地上真打转转。望着这几张嘴,费大肚子心里生出无比的恐惧,他想:操他娘,这真是无底洞呵,真是无底洞呵!老婆也不是老婆了,一天到晚地骂他,说他白披了一张男人皮下生,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骂得他哑口无言。他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两口子闹仗,**是和事佬儿。”年轻时他和老婆吵架后就常遵循这格言,白天老婆还恨不得要杀了他,是晚上只要让他上了身,在榨出一身汗的同时,那些堆积如山的仇恨也被榨得无影无踪。现在费大肚子想重新祭起那件法宝。然而有两次,他在搭箭入弦的时候,老婆指了指她肚子的上部说:“有本事的话,你给咱这里多装点东西行不?”一听这话,费大肚子立马一蹶不振,后来就再也不敢动这个念头。

只有大闺女银子不向他说什么。银子今年十八,已经长大懂事了。在整整一个春天里,她除了帮爹去自家地里干了几天活,其余的日子便是整天领着妹妹元宝上山剜野菜撸树叶。一家人的肚子,其实就是由她填充起来的。瞅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闺女,费大肚子想,应该给她找个婆家,让她出门子啦。他又想,给银子找婆家,一定找个富的,能给我帮上忙的。唉,我这张犁,也真是太沉了,也真是拉不动啦。

日子终于熬到了麦收。这个季节的到来,对费大肚子并不意味着收获。因为他从来不敢在他那极为有限的地里种这种质量极好产量却极低的作物。他的地里只敢种几种粗粮。这个日子对他只意味着有地方干活、有地方吃饭同时还能挣几吊工钱。“女人怕生孩子,男人怕割麦”。割麦子这活儿太忙了,太累了,哪一家地多的户也都想多找几个觅汉,以便及时地把已经熟了的好庄稼抢回来,不让它被雨淋掉或者被冰雹砸掉。有这些重要性与紧迫性,一些户主就忽略了费大肚子的缺点,十分宽容地让他提了镰刀去割麦,去吃饭。

今年的麦季,费大肚子照例是先到南乡干。那里麦熟得早,这样在那里干几天回来,正好赶上这边的大忙,他就能多有几天活干。是在南乡干活的几天里,他那张暂时较为充实的肚子里却揣了沉甸甸的忧虑。他想起了他今年找活儿的艰难,再想想过了这半个月之后的他又会在家闲蹲,一家人的肠子又要吊起来,心里便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费大肚子见到了一件事情。那天他在焦家官庄焦财主家干活,晚上回到那个青砖大院里正吃饭,突然从外边闯进了几十条汉子,将焦财主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农会要他干一件什么事情。他在旁边听到后来听明白了,原来这些人都是些没有地或地很少却又没从财主手里租到地的庄户,现在他们要求焦财主,要他从别的佃户手里拨一些麦茬地,让他们种一季地瓜,秋后刨了地瓜再还给原主。焦财主起初不答应,说这事不好办,因为春天都和种地户子写了文书了。一帮穷汉这时候恼了,说焦二你敢不听农会的?你想再戴驴x高帽游街?焦财主一听这话立马瘪了,说行行行,我去找他们商量给你们办,农会的人这才离开了大院。第二天,也就是费大肚子割完焦家的麦子离开的时候,他听说那些闹事的缺地户,每家都揽到了两三亩麦茬地。

这件事情给了费大肚子以极大的启迪与鼓舞,同时也让他对本村封铁头领导的“土蟮会”产生了怨恨。当初封铁头在向众人分三角木牌时,他也曾接到了手,心想铁头要领着闹咱就跟着闹闹,日他姥姥这世道也真该闹闹了!但后来看到铁头领着一些佃户只忙着争取永佃权,而且争到了永佃权就收了兵老老实实种地,他便深深地失望了:日他姥姥,原来没有我的好事呀?没有我的好事我还入你土蟮会干啥?因此,他在找活干一再受挫情绪万分低落的时候,把那个三角木牌扔到锅底烧掉了。现在他看到南乡的农会竟然要财主拨地瓜地,眼前豁然开朗:呀,原来农会也以这样干!他对铁头益不满:噢,你当农会头头,光领着干对自己有利的事呀?你争到了永佃权,以安安稳稳地种你的地了,就没想想咱这些没地种的咋办?

争回来!争回来!咱也去拨地瓜地种呀!一股难以形容的激情在费大肚子的心中升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