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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封二父子俩一连做了三天工夫,其中给费文勋干了两天,给费文昌做了一天。三天下去,地里的麦子已经很少了,往四周岭上望去,稀稀拉拉的几块,像谁遗落在那里的黄布。封二仔细看了看,是宁祥的居多,便跟儿子商量到他家干。大脚有些踌躇,说不愿见那家人,老汉却说那怕啥,他从起先就没认咱这家亲戚,咱像庄邻一样去卖力气,还有啥不好意思的?你看他家麦子都要掉头了,也不用问了,明天看他们在哪里割,直接去就是!大脚想了想点头答应着,但嘱咐爹别把这事向绣绣讲。封二老汉把红鼻子一掀:“我难道是三岁小孩,连这事都不懂?”

这天晚上,看着绣绣将要做饭,封二老汉说:“大脚家的,我今天心口窝里火,一点也不想吃东西,你就甭做我的啦!”绣绣说:“哟,爹你病啦?我给你做一碗鸡蛋汤?”封二立马急得鼻子通红:“你看你看,叫你甭做你就甭做,罗嗦个啥?”说着就去堂屋里床上躺着。等到饭端上了桌子,大脚想我少吃一点吧,就坐到桌边摸起了碗。不料刚喝了几口糊粥,就听爹在堂屋里咳嗽连声。他明白这里爹在嫌他吃饭,就慌慌地喝了一口作罢。绣绣关切地问他怎么吃得这么少,大脚说他也是不想吃饭。

这顿晚饭,果然省下了四五个煎饼。

第二天天刚亮,父子俩就提了镰刀去南门外蹲着。大脚这时觉得肚里空,一盘肠子“吱吱”地叫唤。爹就蹲在一边,他也听见了爹肚子出的响亮的肠鸣。但此时封二老汉拿出了英雄本色,神态自若,半点异常样子也没现出。

等了一会儿,宁学祥领着一帮长工短工从村里走出来了。封二站起身说:“大老爷,看你麦子没割完,俺爷儿俩今天帮帮忙。”听了这话,宁学祥的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哎呀,你看你看,到底是亲戚!走吧,今天到蚂蚁沟割!”封二立即一愣,在路上,他悄悄向儿子说:“毁了,他一论亲戚,就不会给工钱了。”大脚说:“既然来了,咱们能再回去?”封二一边摇摇头一边说:“唉,那就光挣几顿饭吃吧。”

岂不知,封二老汉要挣的饭也没有吃足。七八个汉子一直干到日头升到东南天,老汉觉得眼前一阵阵黑,小说才把饭挑来。围上去一看,是黑黑的糁子煎饼与稀稀的地瓜干汤。封二还没吃饱,那边的饭便全光了。封二想:早听说宁学祥不舍得给觅汉们吃,没想到找人做这样的重活也还是管不饱,怪不得他家麦子一直割得不快!

吃过饭刚干了一会儿,封二就抱着肚子喊疼,宁学祥便让他走了。大脚不好意思走,只得在那里继续干下去。到了晚上,宁学祥向别人工钱,果然没给他。第二天,大脚就与爹套上牲口,去打自家的麦子去了。

费左氏一连好几天坐立不安。让她坐立不安的是南军围困临沂的消息。这消息是郭龟腰带回来的,还是在麦收前,他贩了盐到临沂送,临沂城就进不去了,原来是从南边来了十万兵马,把临沂围得铁桶一般,天天攻城打炮。这则消息并没有在村里引起太大的反响,因为大家关心的是麦收。有麦子的人家想把它们一粒不剩地全部收回来;没有地种麦子的穷人便让老婆孩子下地拾麦穗,千方百计想品尝一下这种世上最好的粮食,谁还去管临沂生的鸟事?

但费左氏对这事牵心挂肺。因为他的小叔子费文典在那里上学。费左氏不知道南军是干什么的,但她知道是当兵的就会杀人。如果临沂城真让南军攻破了,文典就难保没有什么差池。想到这里,费左氏将一年一度极为认真的收租也不当回事了。佃户给得多就多收,给得少就少收,再不像往年那样斤斤计较。佃户们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位女东家的宽容。

费左氏将这担心向苏苏讲过。苏苏听得这消息也担心起来。尽管对他没有多少感情,但她不能想像一旦那个名分上的男人不存在了她会是什么样子。年轻守寡,费左氏的榜样已经在她前头高高竖起。但费左氏的路上还有个老公公在那里,帮她成就了那份壮举,她苏苏呢?如果决定守节的话,只能跟那个老寡妇一天天厮守着,一天天无聊地等待那尚且遥远的死亡。这太怕了,太吓人了。因此,苏苏便同费左氏一道爬进了一口热锅。

在焦急等待了七八天之后,终于把费文典等来了。费文典进门时是在一个下午。那会儿费左氏到王家台一家佃户家收租去了,只有苏苏一人在家。苏苏当时差点没认出来人是谁,因为费文典大变了样子:他那张白皮子脸瘦成了窄窄的一条,头又长又乱,身上衣裳也脏得不像样子。费文典进门后说:“苏苏,快弄饭我吃,我要饿死了!”苏苏便急急忙忙给他拿煎饼。不料,费文典将煎饼拿到手之后却又扔掉,突然把她紧紧地抱住了。苏苏挣扎道:“你干啥呀?”费文典含混不清地说:“还是先吃你,还是先吃你。”拥着苏苏就到了床边,一下子把她推倒,一个躺一个立,转眼工夫就把事情办完了。就在他站在那里提裤子,苏苏刚来兴致尚躺在那里犹有所待时,费左氏从外边回来了。她对她看到的场面没来得及表现出尴尬,只管兴高采烈地大声嚷道:“唉呀呀,你回来啦!”

在吃过苏苏又去吃煎饼的空当里,费文典向这两个女人讲了在临沂生的事情。

那是民国十六年生在中国的一件大事的一个组成部分:北伐军分几路北上,白崇禧率领的东路军出苏北,占郯城,于5月24日直逼临沂城下。临沂驻军方花脸部受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之命死守,于是一场围城之城就展开了。南军号称十万,每天在夜间攻城,一次次地抬着从南方带来的竹制长梯往城跟猛冲,然而每夜每夜都在护城河里留下大量的尸体。在城里,方花脸指挥部卒日夜严加防守,始终没能让南军有一个士兵登上城头。南军攻不进去,便往城头打枪,流弹像飞蝗一样在城内乱窜,不时有人伤毙,人们只好穴地以居。五六天后,临沂知县董汝骏奉方花脸之命挨户搜粮,凡是能搜到的都拿给了当兵的,市民嗷嗷垂泪,唯求早日城破逃生。

困在临沂城内的学生更有双倍的痛苦。国民党、**已经早在他们脑子里立下了南军的英武形象,南军兵临城下,校园里是一片欢呼,许多原先不敢暴露身份的教师学生此时都无所顾忌地撕下了自己的伪装开始忙活怎样迎接南军进城。围城的第二天,南军的一架小飞机在城上空盘旋着撒传单,省立五中的师生们疯狂雀跃,人人高喊:咱们的飞艇!快看咱们的飞艇!捡到有着孙文头像的纸片片,师生们的热泪往那上面唰唰直洒。然而,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他们只听见城头上的枪炮声,却一直不见有南军进城的消息。半个月过去,进步师生们的焦虑日甚一日。他们根本没想到,半年多来所向披靡拿下了南部中国那么多大城市的北伐军,竟然拿不下一个小小的临沂。在这种焦急的等待中,让他们更为痛苦的事生了:方花脸下令拉青壮男人帮军队守城,五中学生也在其中。费文典他们是在一个无月的黑夜被撵上城墙的,他们的任务是将一些秫秸、干草等物泼上煤油点燃,扔到城下既照明又阻止南军攻城。一些学生实在接受不了与自己热切盼望的军队对峙这样一个事实,便有几个学生企图夺取守城士兵的枪支作里应之举,但刚一动手即被觉,几个人都被打死在城头上。其中一个受了枪弹却没立即死去,向着城外大喊一声:“南军弟兄,我来啦──!”猛地扑下了城去。学生们悲愤至极,正要酝酿新的行动,却被北军用枪剌逼下了城墙,撵回校园再不准他们出来。

围城的第二十二天上,城内突然传开一个消息:南军退了。师生们听听城头上果然听不见枪声,一个个如丧考妣嚎啕大哭。为防方花脸向他们问罪,凡是有过亲南军言行的师生都向城外逃去。跑到城门外,他们看到了大批去城外抢粮的守军,并且听到了一个说法:南军并没走,而是后撤休整以图再战。费文典几个人在城东一个同学家中住了两天,南军果然卷土重来,又将临沂围住。费文典与同学说:南军浴血奋战,咱们岂能袖手旁观?商量了一会儿,费文典提出一个办法:回家搬农民协会去,让他们帮南军攻城!大家纷纷赞成,于是,几个同学就匆匆上路各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