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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变奏

蔚蓝推开门,安静转过脸来。他穿着棉睡衣,居家得不像身处寺院,见他们进来他脸上没有惊愕。

他向他们笑,有点孩子气地说,还是给你们找到了。

电脑上,静冥幽客的QQ头像在闪动。

安宁点了一下。

她在问:忙啥?好久没见你在线了。

安宁回:家里有点事,没空哪。

她回:给你好消息。

他想有什么好消息呢,他瞥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黑纱,回:?

她说:你的专场呀。

他没明白,回:我的?

她回:独奏专场,音乐厅版和实景版,我可没忘。

他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个晚上跟她聊过这个,还聊得很High,而如今提起好像很遥远了。他回:这个呀。

她回:城东旧厂房,我和我舅舅谈过了,他已答应,作为他房产项目的启动推广活动。如果需要费用,他出。

他觉得她真好心,他回:这多麻烦。

她回:呵,举手之劳,因为创意好,舅舅也确实需要,费用估计也花不了多少。

他回:谢谢,你费心了。

她回:呵,这是你在帮他的忙。

曾经想象过的废墟实景,在此刻安宁的心里好像失去了将其还原的意趣。他回:过一段时间好吗?最近有点累。

她回:嗯,还有哪,作为地产推广活动的“双响炮”,还将在音乐厅办一个正规专场,你的独奏专场,他公司冠名,费用由他出。

她的兴奋从线上传递过来。她说:已经谈好了。

他愣了一下,回:这么厉害,你。

她回:好不好呀?

他回:有些凌乱了。

她回:呵,我也凌乱了,因为太高兴了。

这消息如果是两个月前得知,他不知会有多么高兴。而现在,好像没了力气。

他回:最近太累,我得想一下。

她回:这不急,我们慢慢构思,一鸣惊人。

他想了一会儿,回:呵,其实上周我已经办过专场了。

她回:在哪?你怎么不喊我。呜呜。

他回:明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她回:OK。

安宁和许晴儿坐在湖畔的伊湾咖啡馆。落地窗外是一大片湖水。绿色沙发,深棕色北欧简洁风格桌椅,咖啡芬芳,碧萝青翠欲滴。一个多月前的夜晚,同样的座位上,安宁和妈妈坐在这儿。而现在安宁在给“静冥幽客”许晴儿讲他自己的专场。他说,在我们的老屋,我给我妈开了一个专场。今晚不是周末,咖啡馆里人影稀疏,他感觉妈妈在虚空中看着他,看着他面前的咖啡、蓝莓芝士和女孩。

许晴儿的眼睛里有泪水。那冬夜长笛飘扬的场景,在他简洁的描述中令人心碎。

而他自己说着说着就有些恍惚,人这一生的节奏真是不可思议,上一次与妈妈坐在这儿时,虽已知道了她的宿命,但可想不到自己还会有这样一场只为她独奏的音乐会,而在有过了这样的刻骨铭心后,内心好像已有过了峰值。至少在现阶段,其余的形式,无论剧场版还是实景版,都无法抵达他内心的需求。

安宁今天请她来,一是表示感谢,二是想说,不用张罗了,至少在现阶段不用了,自己已经用力,心里也已平静,不是吗?专场不是已经开过了吗?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个呢?

另外,他还有一个意思是,想让她停下来,让她把投入的心情停下来。他知道她正对自己投入,正在越过作为粉丝的界线。他还知道她一点点用心下去,心就会沉浸,就会难过,受伤,还不如现在喊停。他也已经知道她家与安静的关系,那是另一个线团,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情感还没强烈到想让自己去碰这个线团。更何况,自己的情感还在另外一个空间。于是,他对许晴儿嘟哝,你很好,很可爱,是我这边没有状态。他说对不起。他说你看到的是舞台上的,如果你越喜欢,那你就越别去看台下的。

他想自己这一点没说错,因为她和自己是不同天地的人,心境不同是因为身后的来路不同,于是这一生的节奏不会相同,这一点他看得明白。于是他怜悯地看着她此刻的受挫和难过。

她理解他刚从一场悲哀中出来,她无法理解的是,悲哀为什么不可以让她去消解?

他告诉她什么都需要调整,而他想暂时停下来。还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有一个女孩,让他心心念念,自己不死心,所以知道不死心有多么难受。

她的脸都红了,原来如此。她盯着他眼角周边的红晕,他在轻轻地摇头。他说,人和人是一场场相遇,就像我妈、我爸和我,有时候能陪下去,有时候不愿陪下去,有时候是不能再陪下去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节奏,彼时彼地,心跳的节奏不同,相遇相处就有不同的因果,如果看明白了,就对人对事有了悲悯,也有了前瞻。

他抬头对这个卡通脸庞的女孩说,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她把纸巾揪成了一小朵一小朵,就像她此刻凌乱的心情。对于他的话,她自然有许多种理解。但有一点她认同了,舞台上的明媚,是因为舞台下的灰暗;一个人想安静下来,是因为他经历了不顾一切的冲刺。他身上有她看不清楚的东西。她同情地瞅着他,说,你会有好运。

他站起来,拥抱了她,说,你也一样。

他们在伊湾门前说了声再见。

早晨,安静拎起一个双肩包,准备出门。他对妈妈向葵说,团里的大部队在外面巡演,我们民乐队这些天没事,我请了假,去静修一段时间。

向葵叫起来,下周你都要开音乐会了,去哪儿静修?

安静说,一个朋友那儿。

一个朋友?向葵笑道,那音乐会怎么办?

安静轻轻地摇头说,音乐会?我没说过我要开音乐会。

向葵差点跳起来,前几天你不是都已经参加专场排练了吗?

安静把包背上肩膀,说,那是团里安排的,我不排练,团里拿了你的钱,也不干啊。

向葵哭笑不得,她说,那你不演了,团里怎么办呀,同样已收了钱。

他居然笑了,仿佛脑洞大开,他说,我不演了,请团里的其他人搞一个拼盘演出也行。

向葵发现儿子说话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她心都要急得跳出来了。她说,你这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安静转开了话题,说,妈妈,我先得去团里一趟。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可能是因为演出临近,他压力太大,那么等他晚上回来再做工作吧。他以前也会犯傻,但总的来说,他是乖的,从来都听自己的话。

但向葵想错了,当晚,他没回来。

她以为他住在团里的宿舍,但晚上十二点钟,他发了条短信过来,说,妈妈,我已经在静修了,我需要静修,你让我做一次决定。

张新星团长带着交响乐队演出回来。他看见向葵坐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的沙发上。

向葵捂着眼睛,说,我找不到安静了。

张团长安慰这个急坏了的女人,说,没事的,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去报警吗?

他说,安静会回来的,他只不过是有点心理压力罢了。像你们这样望子成龙,他是会有压力的。

张团长把爱音乐团里的年轻人叫来,让他们想一想,他会去哪里。

他说,如果你们看到了他,帮忙带个话,让他先回来。

他说,这个孩子居然要静修了,其实最该静修的不是他,他已经够静了,我也想静修哪。

傍晚在食堂,蔚蓝端着盘子坐到了安宁的对面。

她告诉他自己报考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了,想请他有空的时候辅导一下音乐史论。

安宁一愣,说,没问题,咦,怎么想着去读书了?

你没看见我们民乐队最近没事干吗?她说,想赶紧去学点东西了,比如音乐策划、市场运营或音乐剧导演等。民乐这一块现在挺边缘的,如果还想吃这碗饭,就得赶快多学几招。

她从容地对他笑着,眉眼间有动人的灵气。他没料到她会想着从这里离开。这让他瞬间失落、留恋。但他心里承认她是对的。

他瞅着她的样子显得有些伤心,她看到了。于是她笑道,我本来就张罗过不少赶场子的事,他们说我适合做市场,你不知道了吧。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修身大衣,温和但利落,是那种拿主意的人。现在她居然想离开这儿了。他让自己微笑起来说,你很励志啊。

她笑,没你励志。

他说,如果你考上了,我去北京演出的时候,得去学校看你。

她笑着点头,说,如果我以后做市场了,会给你运作一场演出。

刚才她坐过来的时候,安宁就知道她会议论安静的事。果然,她说,安静居然临阵脱逃了。

他说,我猜想你知道他在哪儿。

她瞟了他一眼,说,哟,就你啥都知道。

他问她,你觉得他该开这个专场吗?

她说,怎么说呢?她轻摇着头。她说自己预感挺准的,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一个人站在“红色大厅”开专场的样子,但能想象他的笛声在那里回旋的感觉。

什么意思啊?她这么小资含糊的言语让安宁别扭。

她微微笑道,我的意思是他再不愿意,也该让好听的声音传出来,让大家听到它,否则辜负了那支笛子。

她说自己和他从小同学,就像看不得兄弟姐妹才情空落。她知道一不留神那些声音就会没有了,虽然现在还在,但终会没有的,所以得趁现在赶紧让它流传。

他嘟哝,所以你适合做演出,有这个心态。

她反问他,你不觉得他需要开吗?

他锐利地说,是我给他做的编配,哪怕我再不认为他需要开,我自己花了那么多精力,总想让它们有一个还原。

他说的是实话。当然这是他能说的,他不能说的是,那些曲子陪着他在医院里熬过了许多夜晚,那些乐谱摊在妈妈的病床上,那些劳酬也用在了妈妈身上,那些调子在他脑子里飘扬,分解了些许忧愁。直到现在他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样的夜晚,那空旷的医院走廊,母亲昏睡的脸庞。

他再次问她,你多半知道他在哪儿吧?

她说,我哪知道,你以为他啥都跟我讲。

他说,他确实啥都跟你讲,我知道。

他的倔劲儿上来,让她觉得有点搞笑,她说,这次可没有哦,他现在觉得我跟他妈似的,老对他晓之以理。

这话让他笑了一下,他说,演出商、经纪人都这样,对一切有演出价值的人,都不厌其烦晓之以理,搞定,拿下,然后推出,这叫职业理想。

她笑了,机灵的光芒在额头闪烁。她说,要不我们去文博阁看看,也许他在那儿。

安宁原本不想去。让他去劝安静,这事想着就别扭。

但想到她一个女孩子晚上跑到植物园那边去不妥,就跟着她一起去了文博阁。

冬天天黑得早,他们赶到文博阁的时候,大门早就关了。蔚蓝问门卫,这两天是不是有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来过这里。

门卫反问他们:你们是哪儿的?

蔚蓝说,我们是爱音乐团的,我们团有一个人研究古乐谱,常来你们这儿。

门卫说,知道,是林安静呀,我们这儿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就他来得比较多,但这两天他也没来过。倒是上周有个晚上,他在藏书楼待了一个通宵,馆长特许他在这儿查资料,开夜车。

他看他们着急的样子,问,怎么了,你们找不到他?

他们说,他家人都急坏了,到处在找他。

门卫说,不会吧,要不你们问一下我们馆长,他可能知道,他也喜欢笛子,他和小林是老朋友。

门卫给了电话。蔚蓝打过去。

馆长觉得很奇怪,他说,他不是在永安寺吗?他没告诉你们吗?他最近在永安寺静修,还是我介绍过去的呢。

他们打车前往鸡鸣山永安寺。

一个年轻的出家人为他们开了门,得知他们的来意后,带着他们穿过回廊,往寺院里走。石板路在幽暗的路灯下泛着白光,山坡上的松树掩映着一个硕大的月亮。梧桐树叶在月光下坠落。四下寂静,只有潺潺的溪水声从远处传来。他们问小和尚,这里接受静修?

小和尚笑道,林老师是我们住持的朋友,他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他带他们穿过寺院东区的一大片竹林,指着透过竹林的昏黄灯火,说,那边就是信众客房,林老师住最东头的那间。

现在蔚蓝和安宁走近了那间房。他们听到了幽幽的笛声,是骨笛,古朴、苍劲,就像刚才穿过的那条山道,在冬夜月下,有着与虚静相配的质地。

他们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面面相觑,听得见彼此心里的不知所措。

蔚蓝推开门,安静转过脸来。他穿着棉睡衣,居家得不像身处寺院,见他们进来他脸上没有惊愕。

他向他们笑,有点孩子气地说,还是给你们找到了。

安宁有些发怔,因为这人果真躲在寺院里,算他格调奇高,你还不能不服,逃避名利,这可是玩真的呢,还不能有一点儿挖苦的意思,因为他脸上的恬静、逍然,像空气一样真实和从容。这份淡然,就像以前它无数次刺痛安宁的一样,因为它背后有他的资本。更本质的是,安静好像压根儿没在意它。

安宁听见蔚蓝在劝安静,让他回去开音乐会。

她说,你躲这儿静修,怎么想出来的!

安静笑道,我可没静修,我哪有这么高深,只是躲一下而已。

安静的表情像个小孩。他说自己不喜欢的事,总是越想越麻烦,自己怕麻烦怕不合时宜。你们说这是静修,而我不过是逃避一下罢了,说明我和你们不一样而已。

安静平时很少这么难说话。这让蔚蓝有些眼生,她说,你这人不挑担子,那些出去的门票怎么办?

安静说,不是不肯挑担子,而是机缘未到,等机缘到了,我自然会开一个专场,而机缘未到时,心里会勉强,勉强就会不开心,吹出来的声音也不是好声音。

她感觉自己在哄小孩,就笑道,做事也不可以完全依据自己的坐标,生活在人群中哪会有完全自己的节奏。

安静嘟哝,我不开心,能让听的人开心吗?

蔚蓝说,你不开心时,如果能想着让别人开心,这也是诚意,说不准你就开心了。

他就有些情绪上来了,说,你老劝我上场上场,那你自己干吗不上呢?

她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成宝钗了,劝你这个宝玉功名利禄,我哪管你这个,我只是顾惜你的笛子,舍不得好音乐。

安静脸红了,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你哪像宝钗,倒是有点像我妈,我妈什么事都心急。

这话同样不中听,让安宁都要笑出来了。安宁终于开口,对安静说,你没搞懂她的意思。

安宁拿起桌上那支短短的骨笛,说,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个专场到这份上,不做下去很可惜,它甚至无法收尾。安静你既然淡然,那么同样淡然地看待它吧。它只是一场演出,只不过是一场演出而已,想那么多干吗?你爸妈帮你搭了台,你不就去吹一下,让人听听你的笛声而已。

安静仰脸淡淡一笑,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不会这么想,因为它不只是一场演出而已。

安宁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不想和他分辩,就说,我们定义不同。

是的,定义不同呀。

安静脸上隐约的清淡和讥意,还是刺痛了安宁,让安宁的言语瞬间尖刻。他说,既然已经淡然了,那还静修什么?这样的风雅,也是在用力表达呀,这和上台表演又有什么两样?

安静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说,我说过我这不是静修,更不是想装什么腔调,我只是逃避而已。你们都是急性子,而我怕累,怕烦,怕唠叨,在我准备好之前,如果节奏被别人带着走,我会心烦意乱,也做不好呀。

安宁轻笑道,这世界如果只能依你自己的节奏,那你是谁啊?

安静没头没脑地说,你啊,就是浮躁。

安宁站直身体,凝视着这个弟弟。自卑与倔强刹那间铺天盖地。他没顾蔚蓝对自己使的眼色,他一字一句对安静说,如果你觉得我浮躁,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劣境,我祝贺你。

在冬夜的公交车里,安宁遏制自己的泪水,他像许多艺术家一样,外表倔强心里敏感。他感觉,安静像一面镜子,在另一个空间映着自己的艰辛和用心,而这点中了自己的不幸福。

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也陷入忧愁。他知道她的好心和失意。

女孩好像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她伸手拉了一下他的手,用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个圆圈。

后来,他常常想着那个圈,那下意识里是什么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