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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急语

她这么说着,眼泪都快流下来,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多有理,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和他有多大的区别,自己在给他建议时,把自己融入了进去,而不像他刚才那样。

向葵下午去了一趟报社。她任教育厅副厅长的时候,与媒体圈交往颇多,《今日快报》总编辑丁钰、《南方晨报》总编辑方向等是她的好友。

今天她去报社是想请他们出出主意。媒体人见多识广,“安静独奏音乐会”在筹备阶段就得从高度、新锐度、影响力制造等方面入手。这样的请求,对老朋友来说,自然是举手之劳,两位老总叫来了几位文艺记者,当场开了个小型座谈会,会上火花四溅,创意迭出。向葵对各位连连道谢,她说,无论是“当民乐遇见青春”“疯狂竹笛”“与古典对话”还是“乐音里的中国梦”,选哪一个都会舍不得另外的那些个,它们够安静用一辈子了。

从报社回来的路上,她闯了一个红灯,因为兴奋没留神。

其实最让她兴奋的,还不是那些飘来飘去的点子,而是谈着谈着,两家报社的热情也被点燃,他们答应作为协办单位,加盟本次公益演出。“传颂国乐精粹,传递中国情怀”,门票将由《今日快报》向公众发放。而《南方晨报》将举办“民乐中国•琴童清音”活动,全民海选十位琴童,与青年演奏家安静现场合奏。

作为活动的序幕,海选报名将于下周启动,向全城青少年发起总动员。

向葵回到家已经五点半了。她一进门,就看见安静坐在一楼客厅里看报纸。

平时这个时候,下班后的他一般总是在三楼露台上吹笛子,你喊他半天他才拖拖拉拉下楼来吃晚饭。而今天,他就坐在光线幽暗的客厅里看报纸,连灯都不晓得开一开。向葵推门进来时,他没抬起头来。而在她的印象中,家里订的报纸他是不太看的。

向葵把包搁在矮柜上。她感觉到了屋内正在憋闷的空气从儿子坐着的那个方向弥漫过来,她有点猜到了他今天为什么坐在这儿等着自己回来。

其实,自从上周她去过爱音乐团后,她随时都在为这个时刻准备。她知道儿子是个内向的人,怕麻烦,怕事儿,怕别人关注。但她也知道他是个好说话的、温顺的人,一向听自己的话,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也有脾气,但只要妈妈坚持,最后他都听妈妈的,因为他明白事理。

于是,她叫了一声“安静”,准备摊牌。

嗯。他头都没抬起来。

她说,你可能听说了吧,其实妈妈上个星期也跟你说起过了,我和你爸想帮你办一场个人专场音乐会。

安静短促地说,我不办,我不要,我不喜欢。

向葵说,妈妈已经为这事忙了好几天了,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说,你们需要,你们赶紧,你们早该办了。

安静说,那是他们,我不需要。

向葵觉得他那样子像个小孩,她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个条件。

安静说,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我就觉得没必要。

向葵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放缓语速,说,你也大了,自己会有判断,我也不坚持,只要你回答得了我的问题,其实也是你自己的问题。

安静抬头看着她。她平静面容下隐藏着的焦虑让他心烦。这两年越来越心烦。好像什么都需要去抢、去争、去赶似的。她的这种气息让他沉重,心烦。

向葵说,我们为什么要待在乐团里?

安静说,因为学这个的,是专业。

向葵说,如果待在团里,越来越边缘,那么就不够专业了,那不就成了混混的状态了吗?如果是混混,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待在那里?待哪儿都一样,待你舅舅那儿还能多赚些钱。

安静说,我喜欢吹笛子。

向葵说,这就对了,妈妈支持你,但安静,如果待在那里只是混混,那叫吹笛吗?那是浪费时间。

安静说,我没浪费时间,你没看到我在练习吗?

向葵说,浪费不浪费时间,衡量标准不完全是你自己的,你的标准只是其中一个,但还有别的标准,硬性标准。

安静知道妈在说什么。他说,首席、专场、出名,我当然想,但我喜欢以自己的节奏来。

向葵说,你的节奏?就怕以你的节奏,到时候就压根儿轮不到按你的节奏了。你懂我这么说的意思吗?我想,你应该是懂的。你没去成国家大剧院,连伴奏都没机会,你会不懂吗。安静,在今天,不管什么人,一上场就得是大树,或者以最快的速度成为大树,都来不及让你有从小芽长成大树的时段,否则就被遮蔽,我这话你懂的。

安静知道她的意思。

以这样的标准,你这接下来的两年就是浪费时间,人生有几个这样的两年?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去舅舅那儿,把吹笛子变成自己的业余爱好,这样至少还会有所得,比如赚到钱,而不至于最后两手空空。

安静说,两手空空?我吹笛子,得到的是开心。

向葵说,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付出太多的时间和代价,还感觉不到太多沧桑,假如一直这样下去,你会纠结的,什么事只要自己用心下去了,最后都会向你暗示答案,因为你花了自己的精力,时间成本和人生成本都摆在那儿,到那时一个人会真正开心吗?妈妈工作到退休,相信这一点不会没有感受。

安静无语。

她的这些书面语,让谈话沉重。一如既往,这样的沉重让他心烦,想逃避。

而向葵知道自己话里的有些东西进了他的心里,他只是怕烦,怕难堪,怕别人看起来背时。但是,如果上位怕难堪,那你就别混了,没有什么是轻而易举的。

现在自己还有一些资源可作整合,只怕到时候没这些资源了,只会更累,更烦。

在儿子安静回答出来之前,向葵继续为音乐会奔忙。她知道他一时半会儿回答不了。

连着两天,安静住在团里的宿舍楼里,没回家。

蔚蓝端了一个自己做的芝士蛋糕过来,娇嫩的柠檬色,围了一圈橙子切片,气味香甜、清新。她对安静说,照着网上的说法做的,材料也是网购的,一起吃吧。

她今天来可不全是为了分享手艺。她告诉他,韩呼冬还真的来问她愿不愿意去他爸公司。

去房产公司做公关?安静神情略有惊讶,但没表态。

蔚蓝用带来的塑料刀把蛋糕切成了四块,把它们盛在网购来的小纸盘里,把其中一块推向安静。

她说,给三十万年薪呢。

三十万?安静重复了一句,看不出他对这个数字的震动。当然,可能是他不缺钱花,平时也很少在意这个。

她等着听他进一步的反应,想看看他如何建议。

他知道她在等他的话,就支吾道,这个收入在团里需要干五年。

他在吃蛋糕。他点了下头,指着蛋糕说,味道蛮好的。

她直接问他,你说我去吗?

其实按她的个性,她不需要问别人,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征求意见只是想表达自已的想法,舒解一下暂时纷乱的情绪。

安静看着墙上的镜框,那是一幅获奖的著名摄影作品——幽暗的窟室中,一位出家人举着烛光在打量佛像脸上的微笑。

他支吾道,这要怎么看,要赚点钱呢,还是要清静一些?

她显然不喜欢他这样的回答,因为自己想要什么,在这个年代哪有这么简单。作为老朋友,希望他单刀直入,比如说我认为你该要什么,不该要怎么,这才是交流的前提,因为把自己融入对方处境,急所急,困所困。虽然对方最终未必真的会听进你的意见,但在交流时能感觉你的真诚和投入。

安静可不是这样的风格,他一向清淡,蔚蓝了解。但她不了解的是,今天这样一个对自己来说是大事的事儿,他依然还这样清淡,好像以旁观的视角在谈一个辩证法的东西。

蔚蓝只好直接问,那你说呢?

安静轻微地晃头,犹豫着说,这不太好说。

那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该要什么。

虽然也是这么回事,但他这么黏糊的话语方式,今天让她有点生气了,她说,你觉得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他感觉她言语的逼近。他说,房产公关可能会比较折腾,而我们这边呢,看你有多喜欢。

你还是没说,蔚蓝心想。于是,她说,我们同学了这么多年,在台上合作了这么多年,你难道不在乎这个事?是我的事啊。

他发现她突然有点生气了,这让他有些吃惊,他想她怪我不关心她的事吧,怎么会呢?他尴尬地笑着,说,怎么会不在乎呢?只是真的不好说。

蔚蓝突然明白了,他说的还真的是他心里的话。确实是。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挑担子的人,甚至是怕挑担子的人,连他自己的事都不习惯挑担子,这是他一贯的言语和思维方式。好像说出了什么态度,就要他承担担子似的。如果从这个角度判断,说他不关心,还确实是,他对什么都这样,浓度不够,自然不会豁出去关心。

蔚蓝把另一块蛋糕推到他面前,说,你多吃一点。

他知道她在不高兴。他局促和不明就里的样子,又让她心软。

蔚蓝说,我也确实没答应韩呼冬,但在这里这么待下去,好像也没什么前景,我说的是在目前团里的发展格局下,民乐没戏。

蔚蓝在艺校时就是班长,安静知道她的从容后面有比别的女孩远大的志向,这使她骨子里有些硬朗,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因为是老同学,相处多年,走近了就感觉得到。

但现在真要让他说该往哪一条路走,一个是他确实没考虑过,二是他说歪了的话,她错过这个机会怎么办?所以,这关键还是要看她自己。这是他的思维。所以他吞吞吐吐。

他局促着。对她而言重要的大事,就这样被轻描过去,像水彩画一样,甚至构不成一次交谈中的争论。

从这个角度说,他确实如蔚蓝想的那样,没把她当妹妹。他也没有兄弟姐妹,他从小被宠着,什么事都是别人帮他拿主意,他只有舒服不舒服的自我感受,很少为别人用心。久了,就这样。

所以,蔚蓝的失望理所当然,他不像别的朋友能演绎仗义的层次。仔细想想,他还真的一惯如此。

他让人感觉有教养,与他相处使人安静,但无法沉入,就像隔着一层空气,跑啊跑啊,你不知在哪一个点上会触壁,但至今还没触壁。

蔚蓝转了个话题:你的独奏音乐会是不是在准备了?

他说,没,我不办。

不办了?

见他把面前的小块蛋糕吃下去,她把剩下的最后一小块递过去。他瞅了她一眼,说,吃不下了。

她说,吃了吧,我更吃不了。他就听话地接过去。

他说,我不办了,是我妈在乱折腾。

她注意到了他眉宇间的烦恼。她知道在清淡的他看来,这事有多烦。其实从事情本身来看,这样张罗确实背时,尤其一上来就是“红色大厅”的架势,也有点荒谬,但除了这个,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她说,听我一句,你需要这个。

他摇头笑了一下,说,我不需要。

她说,我知道才华会像星火一样,一忽而过,什么年纪,什么阶段,有时候才华是惊鸿一瞥,闪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一个人,一生也可能就闪一次,再努力也没用,听我的建议,我不想让它闪过去。

他没响。

她说,我爱看小说。我发现,一个作家,你不可能等他到四五十岁的时候才去写最好的爱情小说,好的爱情小说往往是青春的涌动。你不能等,就这个阶段,不要让它过去,让更多的人尽快听到,这也是对才华的尊敬。

她这么说着,眼泪都快流下来,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多有理,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和他有多大的区别,自己在给他建议时,把自己融入了进去,而不像他刚才那样。

她在心里说,我只说这一次,他让我太累了,就当我是对才华本身在说。

安静沉吟着,盯着小块蛋糕,再吃一口,就完了。就像蔚蓝知道的那样,他未必不认同她的方式,但他的方式不是这样。是的,他的善良能感受她的好心肠和为他而来的焦虑,但他的方式不是这样,所以他首先感觉的是压力,因关心迫近而来的压力。

他说,我知道,知道,但什么事,我都喜欢随其自然。

她没响,等他说下去,仿佛自己一插嘴,他就再也不说完整。平时他常这样话说半句。

今天他说了下去。他说,不是我不喜欢办专场,我也很想啊,但不想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因为好像较劲一样,有点神经质似的。出名,才华展示,我也喜欢的,但我希望按我的节奏,不要那么折腾,否则会很烦。

她忍不住了,说,按你的节奏,那就可能等到它消失了。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的脸,她漂亮的脸庞让他感觉另一种眼熟,她有一个透出意志力的下巴,线条精致。他说,如果不按我的节奏,即使成了,我也不会感觉太多开心。

他想起小时候在少年宫时就有的荣耀,他觉得今天对她这么说,确实是自己真实的心情,因为在童年时代他对此有深深的体会。

他言语平静,仔细看过去,有忧愁的气息,它就在他发愣的脸颊上。

她说,如果才华错过去了,可能未来想起来也未必开心。

他想,他们说话怎么都绕到了这个点上。于是他说,我可以没有开心,但不想勉强,因为我不想不开心。

现在他好像想逃出这个屋子,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蔚蓝心里有奇怪的怜意,是对他也是对自己。

果然他笑起来,说,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说着说着就沉重了。

蔚蓝心想,不说就不沉重了吗?

他说自己就是很怕烦的一个人,妈妈这么折腾,自己就想跑掉。他笑起来,说,我怕麻烦,怕麻烦别人,也怕麻烦自己,你别劝我了。他瞅着她笑着摇头,说,你很像我妈妈的腔调了。

蔚蓝就站起身,走出了他的宿舍。他知道自己可能又说错了,为此不安起来。

向葵没想到,办一场音乐会还有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乐队伴奏的编配问题。

她意识到这问题是因为安静的一句气话。当时她打电话给儿子,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她知道这两天他对自己为他拿主意不舒服。

安静说,不回,我单位有排练。

她说,哦,那好吧,你排练的时候,也要想想自己专场将上哪些曲目。

安静不紧不慢地反问,哪些曲目?你以为有这么容易?

她听得出他的不耐烦,就说,总是选你自己拿手的那些。

他说,切,我拿手有什么用?编配呢?编配影子都没有,还独奏音乐会呢,让人家拿什么伴奏?切。

他笑了一声,声音虚远。

她知道他不高兴。但这提醒了她,是啊,大乐队要给他的笛子伴奏,得有编配。这事自己开始压根没想到,想到时就发现是个大问题。

她放下电话,在家里走来走去。儿子不回来,这屋子就少了声息。每天这个时辰,三楼理应有笛声传下来,这几乎成了这家里的基本配置。林重道像个影子又在露台上摆弄那些花木。儿子的事怎么总是我一个人在心急。她想,下半场民乐队的伴奏应该好办一些,因为儿子整天和他们在一起排练,几首现成的乐曲,民乐队应该有基本现成的编配,但那个交响乐队可能问题就大了,因为是民乐曲子,得给那些演惯了西洋乐的小提琴大提琴长笛手们重新编配。

向葵按自己的理解这样想着,于是心里乱了。她不知道这工程有多大。要不交响乐队不要了,完全用民乐伴奏?但她不甘心,因为在她的脑海里已经将交响乐队的宏大背景定格在了安静的背后,她已幻想了无数遍。她需要的是这样时尚、现代、国际化的感觉,否则还不如不办。

她给张新星团长打电话,她说,乐队伴奏的编配怎么办?

张团长说他也正在想这事,按理说既然团里接了伴奏的活儿,就不用你操心了,找我们的作曲编配一下。但我们团的作曲家李帅刚刚被借调到电视台,为大型纪实专题片《美丽中国梦》配乐,属于政治任务;而另一位作曲家丰建华正在为交响乐队接下来的全省巡演创作一首大型交响诗《南方之光》,因而匀不出时间了。这是省长布置的作业,省长希望爱音有自己的原创曲目,在巡演中弘扬本省璀璨的历史文化。

张团长在为难。他劝向葵,要不交响乐队伴奏就算了吧,全场纯民乐伴奏,这样也是蛮有味道的。他说,民乐队虽也要做一些编配,但就简单多了,他们彼此都熟悉。

张团长这么建议着,心里也确实觉得这是个符合实际的好办法。他说,要不费用你们也少出一些,以后有机会再请交响乐队,来日方长。

向葵没考虑这建议,她果断地说,我们想定了,得请交响乐队,这是我们的梦想,团长,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张新星说,要不安静独奏音乐会延后到明年?

向葵同样断然否决。因为她想要的是“红色大厅”首场国乐这一概念,而等到明年,那场地就没新鲜劲了,不知有多少人开过了都没准。

张新星心想,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知道这女人固执,劝不了她。他突然想起来了,说,哦,还有一个人,他也修过作曲,蛮不错的,应该说还更好,因为年轻,风格比较时尚,能处理“中国风”主题。

向葵连声道谢。张新星说,只是他是演奏家,平时排练、演出排得比较满,不好意思给他布置这额外工作,要不你们自己悄悄请他帮个忙,他是冯安宁。

向葵愣了一下。张新星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是啊,他俩不是兄弟吗,当然这是关系复杂的兄弟。他留意到了电话那头的女人突然停顿的声息,为了消解自己的尴尬,他说,当然,你们还可以请外面的作曲,只是他们不那么了解我们乐队的情况。

他最后加了一句:唉,你就让安静自己去托冯安宁吧,既然他们也是同事,安宁会肯的。

星期六下午四点半,安宁从林语别院小区出来,他刚给学生上完课,准备回团里。

这是个排屋区,离市中心较远。安宁准备往前面的29路公交站走,从那里坐七站路,再乘地铁可以到爱音乐团附近。而打车将近三十五元。

有一个女人站在小区门口的太阳伞下,向他招手。她穿着一件轻薄黑色风衣,脖间系着一条宝蓝色的围巾,手里挽着一只GUCCI包。

安宁吃了一惊,这不是那个向葵吗。

他站在距离她十米的地方停下来,迟疑地看着她,心想,有没有搞错?

向葵说,小冯,是吗?

安宁点点头。

向葵脸上笑了一下,有一丝别扭被迅速地遮蔽而去。她说,阿姨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安宁不习惯她这样的腔调,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心理感觉,他想,你又不是我的领导,说话怎么像领导一样,什么谈谈。

他就没吭声,看着她。小区门前的竹林在风中“沙沙”地响着,太阳正在偏西。她用手指指了一下这周围,意思是这里没地方坐下来谈,她说,大门外有家茶馆,我们过去谈谈。

安宁说,我有事急着回团里,你说吧,就在这儿好了。

向葵此刻不在意他的生硬。她笑了一下,利落地仰起头,说,那好吧,是张团长让我找你帮个忙。

安宁心想,那张团长不会自己来找我呀?天天在打照面。

他没响,等着她说下去。

她走近来一些。因为这样站着,仿佛对峙,别人从远处看过来,有点古怪。她说,你知道吗,你弟弟安静最近要办一场专场。

安宁继续不吭声,他削瘦的下巴放大了他的倔强。他看见她盯着自己,在等待回应。他就勉强说,听说了。

向葵温和而大气地对他笑着,说,这个安静,你也知道人太老实,他需要这场音乐会,我到这个年纪,以后也帮不动了,所以这回是当大事的。

安宁心想,这你告诉我干吗?关我什么事?

向葵说,张团长说想邀请你为乐队伴奏编一下曲。

在安宁的眼里她永远假模假样。他短促地说,张团长还没邀请我。

他语气里的嘲讽就像初春的风有些冷意,刮到她的脸上。她说,是他让我来请你帮个忙,因为团里另外两位作曲家有别的任务,他夸你风格时尚。

安宁瞅着她说,是这样啊,但我最近也太忙了,不好意思,你们可以外面请人。

她也瞅着他,笑道,你弟弟开这么个音乐会,你好像没为他高兴呀。

安宁说,如果没你在这儿,我可能已经在为他高兴了。

他拎了一下长笛盒,准备离开。而向葵来这儿之前已经作了各种心理调试,否则她也不会费这么大的劲把他会在这个时间点在这小区上课搞清楚。虽然刚才这句话算他说得出口,但她不决定生气。所以,她没想让他这么快就走人,她又走近一步,说,唉,高兴不高兴的事我们也没说了,其实也不关你们小辈的事,今天只是请求你临阵救急,帮他个忙,他可没对不起你,你就把他当同事,同事间也要帮助的。

安宁笑了一声,说,如果他像同事来对我说,我可能就帮了,问题是他没有,而你不是同事。

向葵有点恼,她做了这么多年厅级领导,还没人这么跟她说话。她把升腾上来的气压下去,她看着这个小帅哥,他的犟劲儿跟他爹一点都不像。她低声说,我们出钱的,出些创作费用,好不好?五万块钱。

安宁咳了一声,看了看天色,今天的夕阳特别大,像个通红的橘子。这个数字跳出了他平日里关于自己身价的所有想象。但他说,创作费用我又没用,我上上课,够我过日子了。

向葵笑了一声,她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够过日子了,但如果把它存起来,积起来,哪天也可以开一场自己的专场了。

安宁敏感地扭头,这个女人此刻脸上的怜悯是真实的,但恰恰因为此,它刺了他一下。

向葵看到了他脸上的微妙波动,知道这话的作用,于是赶紧说,即使你不需要什么专场,你妈妈也需要的,这我知道。

晚风从绿地那边吹过来,带着青草的气息,安宁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好像有水。他飞快地从这个女人身边走过去,他说,我自己会有自己的独奏音乐会,我只给我自己的音乐会编配。

他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再想想吧。

他没回头,他走到了小区门外,他把手张开,伸向马路。此刻他要打一辆车,快快走开。

这一个晚上,安宁没去食堂吃饭,他泡了一碗方便面,盯着乐谱,盯着电脑,在想象着自己音乐会的情景和曲目单。

他的存折里有四万块钱,这是他工作两年多来的积蓄,平时他基本不会去动它。

这点钱别说在“红色大厅”了,就是在省音乐厅、戏曲大舞台,连场租费都不够,更别说请乐队伴奏、制作海报、演出说明书什么的了。

他在电脑上搜,看看还有哪些类型的音乐演出。宿舍里昏黄的灯光照耀着他躁动的心绪,这个小小的屋子此刻无法安放他的念望,他站起来,拿过长笛吹了几个音,是《天空之城》。他闭上眼,空山、天宇、鸟雀,让那些空旷的画面安抚一下内心,好静下来一些。他突然想到,要不演出场地创意一下,干吗非放在剧场里?那么贵,自己没钱,要不把它放到户外,不是有实景演出吗?对了,长笛与实景。

这么一想,他几乎要跳起来,我自己的音乐会就放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湖畔,少年宫草地。

现场安排会有些麻烦,但如果场地小巧、半封闭,应该问题不大。他坐在电脑前,搜这座城市的特色地带,搜了半天,也没让自己眼睛一亮的。但他相信一定会找到,因为这个想法很特别,尤其适合他这样的普通人,他笑起来,就像没嗓子就去唱摇滚的人,没钱的,就玩创意吧。

他又把自己擅长的曲目一个个打在电脑上,他想依据它们,排一个幻想的景象,然后再去寻找有意味的场地。

他哼着莫扎特、贺绿汀的曲子以及《天空之城》,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他想象着自己的视线飘起来,飞跃到城市的上空,寻找一个小小的点,然后在那里乐音降落,像春雨一下,落下来。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两年,平时很少一个人在外面闲晃,所以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对这城市的许多角落还不是太熟悉,如果是在自己的老家,那么他一定会找湿地一带的苇湾,以飞舞的苇浪为背景,那种迎风而立的状态,太适合了。或者也可以选一处深幽的弄堂和老屋,把音乐会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打起一盏盏昏黄的灯笼,精雕细刻南方生活的韵味。

这个宿舍,这张单人床,是他在这座城市的家,此刻与许多个夜晚一样,他把自己关在这里,在想象中提振着自己的情绪,安慰了自己的孤军奋战。

电脑上的QQ在“滴滴”地响,他探过头去,是静冥幽客。

他点了一下。她说,在忙?

和她聊,其实他有点烦了,因为是两个天地的人,她是他的粉丝,视他为乐趣,而他有自己的哀乐,从舞台下来,他就没有了台上刹那的轻松,偶尔扮一下还行,但都见光了,就别绕了,否则就假了。

虽是这样的心态,但他回了:嗯。

她回:呵,今天又去赶场子了?

他回:呵呵。

她回:我也是,在公司加班,赚money,很通俗的一天。

他没觉得多逗,就回:嗯,我得多赚点,办场个人音乐会。

她回:到时我帮推广策划,新媒体。

他回:OK。

她回:我们公司的设计会很酷炫。

他回:这个我信。

她有些来劲了,回:你什么时候办啊?

他回:还不知道。

她回:快点,我等不及了。

他突然想起来,嘿,要不让她想想哪个场地有创意,就回:没钱,想搞个有创意的,省掉场租。

她回:没钱?呜呜。得要多少啊?

他回:如果是音乐厅版,最省七八万,可能吧,我们自己的乐队伴奏,可以让团里照顾打点折,场地要去谈。

她回:这就够了?

他立马想起来,她对钱的概念和自己不一样,他赶紧转个话题,回:不想出多少钱,就想搞个创意,比如,户外实景。

她回:户外实景?

他回:实景演出,可能一分钱场租都不用,关键是场地要体现想法,有说头,有感觉。你建议下,去哪儿?

她回:好想法,我建议大海边,或布达拉宫前。

他回:这就需要很多钱,因为去那儿得有钱,整个乐队哪。

她回:呵呵,也是。那么,去江畔吧。

他回:江畔?

她回:找一条船,在江上飘行,满舟音乐,行为艺术哪。

他想她确实有点想法,就回:船需要钱。

她回:嗯,但可以找赞助。

他觉得这又复杂了,一时不知怎么回。

她回过来:要不,我们公司出吧。

他回:这哪行,不可以。

她回:两个版本,一个音乐厅版,一个实景版,配套,一个系列,这个可以有。

隔着长长的网线,他感觉她在起劲了。他回:以后吧,等我有实力了。

她回:你真的想办?

他回:想啊,但我想简约有创意的,你还是帮我再想想场地。

她回:懂了,不花钱的场地。

他回:对。

她回:想起来了,工厂,城东旧厂房,我舅在那儿搞房产,才拍下的地。

他回:啥意思?

她回:才拍下,正准备拆除那些厂房,有废墟感。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的笛音在那些空寂的车间里回旋,还真的不错,回:这个好。

她回:哪天去看下?

他回:OK,只是到时去哪儿组织观众?

她回:也是。

他就愣在那儿,觉得这真心不错,但观众怎么去那儿看是个问题。

她回:还有,你首秀选个废墟,这味道不对。

他回:怎么了?

她回:不吉利,好像不吉利。

他回:那么再想想别的。

她没回,感觉她正在想,安宁看了一下时间,发现已经十点多了,有些感动。

她回过来了:我想过了,还是选择室内,至少音乐厅。

他想结束聊天了,因为怕她也累了,就回:谢谢你。

她回:OK,别急。

他回:你也该回家了,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