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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市声

蔚蓝这就想起来难怪有些面熟,上次在北京宾馆早餐厅里见过这女孩,当时安宁和她在一起,自己还觉得奇怪,怎么这一大早安宁就有朋友过来看他?而女性的直觉是,那女孩对他有意思。

星期天上午九点半,安宁从学生家上完课出来,在枫港小区门口拦了半小时也没拦到一辆出租车。

他徒劳地向着大街招手,后来就开始往地铁站方向奔跑。握在手里的手机在“嘟嘟”地接收着蔚蓝的短信:“展示会已经开始了”,“我们已经演了”,“你什么时候到?”

安宁回了一条过去:还没打到车呢。

他想,早知道这么赶,就不来上这堂课了。等他跑过两个路口,在靠近地铁站的凯莱大厦门前终于拦上一辆空车的时候,已经快十点半了。他气喘吁吁地对司机说,去国际会展中心,我有演出。

这边蔚蓝他们已经演奏了将近四十分钟。按原计划,该安宁上场吹《天空之城》和《我心永恒》作为过渡,然后民乐再继续上场。

左等右等,安宁还没到。民乐只有先歇下来。蔚蓝放下琴竹,从扬琴前站起身,对安静说,他怎么还没到呀?我去看看。

她起身往大门口走。星期天展会人潮涌动,她怕安宁一下子找不到演出区。

无数张年轻的脸,让这个新媒体产品展示会显出青春的色彩。一台台荧屏,悬挂空中,向四面八方传送炫目的光影;阅读器、穿戴式智能设备……各种别致的新品闪烁着糖果般清新的光泽。蔚蓝突然就看见安宁拎着笛盒正穿过人群而来。她向他招招手,他居然没看见。

她叫了他一声。他听见了,左右转着头。接着她看见另外有一个女孩也在叫他。他看见蔚蓝了,他向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脸上一路赶来的焦急神色好像轻缓下来,在说,不好意思,迟到了。蔚蓝看见那个也在叫“安宁”的女孩短发、牛仔裙、小黑框眼镜,挺酷的。安宁也看见了那女孩,他睁大了眼睛,说,啊,你也在这里?

安宁一边跟着蔚蓝往演出区走,一边回头对静冥幽客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有演出?

许晴儿笑道,你们从北京回来汇报演出的那几天,我刚去香港出差了,没看成。

安宁看见了蔚蓝扭过头来的一丝好奇,就马上介绍,这是我的听众、网友。然后他问蔚蓝,演出还来得及吗?真的不好意思,打不到车。

蔚蓝说,你再不来,就来不及了。

他们穿过前厅,往中心区域走,突然安宁就听见了悠扬的竹笛从人群中穿梭过来,然后盘旋到了这嘈杂之地的上空,贴着天花板萦绕,像突然升腾,越来越近的云雾。旋律是他昨天晚上还在练的《天空之城》,而用的是不同于自己的乐器。

安宁觉得血液都升到了头顶,留下虚空的脚不想走动。这感觉很奇怪。他看了一眼蔚蓝,没想到她也瞅着自己,说,他看你不来,就先吹上了。

然后她就“咯咯”笑起来,《天空之城》,他在顶场呢,亏他想得出来。

她笑的样子那么舒朗、生动,即使在这如织的人群中,也像闪光打到了他心里在喊停顿的地方。他听到那笛声正以一个极悠长的气息在丝丝缕缕地蔓延,就像他此刻不知所措的情绪。他嘟哝,那我还要不要吹《天空之城》了?

蔚蓝眉宇间有转瞬即逝的揶揄,她说,又不是正式演出,你再吹一遍也没事啊。

许晴儿拉着他的手臂,摇着说,当然要吹,我就是来听这个的。

安宁扭头对许晴儿笑道,又不是正式演出,赶场子的活。

他的意思是这样的演出只是搞搞气氛,要欣赏音乐可不该来这里。

许晴儿冲他古怪地笑道,赶场子?

安宁看着这粉丝的热切样,希望她走开自己去玩,因为蔚蓝在一旁,同时也怕辜负不起她仰视自己的心情,就先泼一点冷水过去,他说,是啊,赶场子就是赚money,我们其实很通俗的。

他没去看她的反应,因为这一刻他和蔚蓝突然听到了竹笛一声清越的长鸣,长长的气息像波浪一样起伏。他被揪到了这声音里去,他眼前掠过宫崎骏影片中空旷、虚幻的空间,被爱充溢的粉彩质感,迎面而至的是空灵的忧愁,一旁的蔚蓝也仿佛沉浸进去了,她微笑着看表演区那一边,侧脸上的丰富神情无法描摹,让他妒意涌生。他想,等会儿我还吹不吹这首?

透过人群,安宁看见了安静站在台上,今天他穿了白色的中装,左胸前绣着两片竹叶。安宁首先注意着那些音符,虽是竹笛,他处理起来,有自己的一套,感觉那些音被沾了空灵的水气,跳跃间很清晰地倒映着吹奏者心里的画面,悠远、逍遥,不在此处,有古风。吹奏者安静站在表演区,那神情有点落落寡欢,每当他沉浸时,他都是这副表情,在往来不息的人流前这样子因孤单而显得有些可怜。安宁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哭。后来他想,也可能从那脸上瞥见了与自己相似的某种东西。安静吹出的那些音符,拼凑着变幻的画面,在他身后、头顶上方的虚空中呈现着。但安宁相信除了自己或者蔚蓝,没别人看见。

安宁就去看蔚蓝,她不见了。原来,她已站在表演区了。她向自己招手,让自己过去,准备上场。

安宁吹的是《我心依旧》。

与以往许多次赶场子的体会一样,站在这样的地方表演,没人是来特意欣赏的。演出,只是这场地需要搞出一些乐音来。而作为表演者,演着演着,就希望快快过去,因为不受关注,或者说,受不了这样大面积的漠视。

安宁与安静不同,他属于现场型乐手,他在意这个,这左右他的情绪。所以今天他上一台就感觉了孤单,和压不住台。

台下,除了那个特意来看自己的傻妞,很少人向自己投来一瞥。他吹着,感觉那曲调像一根面条在渐渐变冷、变硬,他知道自己无法投入心情,他想着刚才安静那低垂眼睛、自我入境的表情,依然无法进入“泰坦尼克”号行驶大西洋夕照中的那片水域。

不知许晴儿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椅子,坐在正对表演区的地方,仰脸聆听。她小巧的脸看上去很严肃,仿佛倒是她率先沉入了水域。她身旁站着安静,他也在看着自己。安宁从没在他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下表演过,于是他的视线就掠过安静的头顶,没与他相遇。安宁知道他会有哪些感受,就像自己的耳朵绝对不会错过瑕疵之音。这念头让安宁有些局促,倔强的感觉随即上来。于是那天的人们在十一点十五分十二秒时突然听到了一段飙上的华音,在怅惘地回旋。许多人回过头来,看到那个长笛手令人炫目地起劲吹着,这劲儿如此突兀,有人鼓掌,这带动了周围的掌声。

率先鼓掌的当然是女孩许晴儿。她对着台上喊,太棒了。

她喊,再来一个。

她说,《天空之城》。

蔚蓝向她摆手,说,谢谢,演出结束了。

她说,再演一个。她的神情让蔚蓝觉得是个小女孩在任性。

安静赶紧过来,对蔚蓝耳语,她是艺雅文化公司的老总许晴儿,就是她请我们演出的。

安宁本来就没走下台,他已经在吹了。因为刚才粉丝静冥幽客那么一叫,他就准备给她吹下《天空之城》,再说自己也迟到了,别的乐手演得多。

安宁吹起来,感觉有些飘忽不稳,脑子里居然是安静的调子。他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安静,他正在与蔚蓝耳语着什么。他就去看静冥幽客,这女孩正冲着自己微笑,只有粉丝才能让他尽快进入情境。

蔚蓝已经知道那女孩是谁了,她青春得令人刺目,坦荡、优越、张扬像徽章别在她的身上,那是来自于另一个阶层的女孩。蔚蓝注意到这女孩眉宇间丰富的神情在随长笛的旋律起伏,一边猜想她是喜欢日本动漫的一族,一边就去看台上的安宁。安宁对着那女孩在吹,双眉与眼睛在与她交流,有一种气流旋转在他们之间,仿佛这是他们两人的节目,他俩的场子。本来,现在这个时候,已到午餐时间,人流在迅速少下去,许多台展上的工作人员在吃盒饭,没几个人在听。安宁在吹,比刚才吹《我心依旧》时还要好一些。她看着他起伏的眉眼,《天空之城》,长笛的感觉比刚才安静的竹笛清澈,节奏快一些,而韵味倒还是安静特别一点,这应该不是今天先入为主了,而是这个当弟弟的真有这样的本事,曲子到他嘴边,统统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好像他自己的呼吸。这么想着,她就听出了那长笛此刻有PK的味道,并且越来越浓郁起来。

她的直觉告诉他,该离这两兄弟远点。

安宁刚吹完,几位工作人员就端来一筐盒饭,请乐队的人先吃午饭。等一下十二点半,几位民乐手为下午场再演奏一个小片段,今天的活儿就结束了。

安宁把长笛收进笛盒,走下台,发现粉丝“静冥幽客”在远处向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开去了。

于是安宁和同事们一起坐在展厅的一角吃盒饭。安宁说,不好意思,今天迟到了。

蔚蓝把红烧肉夹出来,往安静的盒饭里放。她不吃这个,小时候就是这样。她说,没关系,今天请我们来的是安静的朋友,也是你的粉丝。

安宁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因为他的注意力被二胡张峰带走了,张峰正在问安静,你要办个人独奏音乐会了?

没有啊?

张峰说,别谦虚了,我听见钟海潮在给别人打电话时说的,他说你要办专场了,在“红色大厅”。

安静一愣,心想,又是妈在乱折腾?

这是他惯常的思维,从小时就是这样,如果听说与自己有关的什么事,而自己不知道,那一定是妈瞒着自己在张罗,而且百分百是这样。这让他心烦。他对张峰说,哪会?我怎么可能办专场?

李倩倩、陈洁丽也被这个话题引过来了。他们说,哗,“红色大厅”,安静你也太牛了。

安静脸都红了,他说,不会不会,我可不知道这事。

张峰呵呵笑起来。因为都是年轻人,他口无遮拦了,他说,你们没看见钟队长这两天脸色一直沉着吗,郁闷着呢。

安静想到了钟师兄这两天的脸色,确实像张峰说的一样,还以为他家有什么事呢。安静还想到了妈妈前几天问过自己独奏会这事儿。于是他坐立不安,他想,有病啊,我说不想搞不想搞,她有病啊。

于是安静说,没这事,哪有啊。

张峰笑,别装啊,到时候还要我们去给你伴奏呢,你得请客,否则我们可不出力哦。

而陈洁丽问坐在身边的安宁,“红色大厅”,你进去过啊?我还没进去看过呢。

安宁有些发愣,不是因为他对安静要开个人专场没反应过来,而是太快地反应过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弟要搞一个盛大的独奏音乐会了,他有这个条件上,因为他有那个妈。

——自己爸爸的小三。

安静还在摆手,对这些同事说,哪里有啊,还“红色大厅”呢,我开什么专场,我不会开的。

“不好意思,盒饭太简单了点,不好吃吧?”有一个声音在对这一圈人说。

他们回头,看见刚才那个听《天空之城》的女孩正笑意吟吟地过来,她换了一身藏青色的套装,有爽利的职业韵味。她说,刚才副市长来视察,我被叫过去了,不好意思。

安静赶紧站起来,向大家介绍这是艺雅文化公司的老总许晴儿,今天的展会是她们公司办的。安静从一旁的饭筐里拿过来一盒饭,递给她说,一起吃吧。

许晴儿说,好啊。

她就坐下来,对着安宁。她向“长笛王子”眨了一下眼睛,神情有些调皮。

安宁虽然明白了这粉丝居然是这场展览的主办者,并且还是个什么公司的老总,但他的注意力不在这儿,管她是谁,或者不管她是谁,她都只是自己的粉丝,喜欢自己的音乐而已。他也没觉得这有多么了不起,因为与自己无关。此刻与他有关的是,安静居然要办个人独奏音乐会了。

当然,如果今天没这个让自己震惊的消息,他也会对此刻坐在面前的、正等着自己回应热情的静冥幽客报以一些惊讶和感动。她每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都这么判若两人,像一个游戏。

而此刻,他一边对她点头,说,“哦,想不到你搞应用软件,原来是办公司,算我有眼无珠,还以为是工程师呢”,一边仍在留意安静,他几乎忍不住地想问他:需要多少钱,办一场?

许晴儿笑,呵,是工程师,本来就是工程师,这又有什么区别?

蔚蓝说,好年轻的老总。

许晴儿说,不年轻了,看着小,装嫩呗。然后像大笑姑婆般哈哈笑道,我还追星呢。她一指安宁,说,我追你们乐团,到北京去看演出过。

蔚蓝这就想起来难怪有些面熟,上次在北京宾馆早餐厅里见过这女孩,当时安宁和她在一起,自己还觉得奇怪,怎么这一大早安宁就有朋友过来看他?而女性的直觉是,那女孩对他有意思。

安静把一副筷子递过去给许晴儿,说,那是你追长笛。

这话让安宁面红耳赤。安宁生性敏感,他感觉得到这话里的意味。安宁知道自己和这个弟弟彼此掂得出对方的分量,由他来说自己被粉丝追星,那状态里就好像有了点嘲讽。

安静还真的有点别扭,因为看着这个打小相识的女孩这么明显地向安宁表达自己的爱慕,就觉得别扭。她了解他吗?她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吗?她不觉得这关系很麻烦吗?而且就自己的标准看,他可不合适……安静心里有些混乱。

许晴儿不知道安静在想什么,她哈哈大笑,把工作人员递给她的矿泉水,递给安静说,安静,喝水不喝醋,等你独奏音乐会开了,我追你,一定追。

连她也知道独奏音乐会了。安宁瞥了一眼安静,安静正在摇手,说,独奏音乐会,哪天哪月都不知道。

许晴儿飞快的言语就像豆子在一个个爆出来,她说,我妈说的,是她听你妈说的,向阿姨张罗下来了红色大厅,到时候你的海报、节目单由我公司这边做设计好了。

安静心里对向葵充满了埋怨,他想立刻回家,告诉她怎么这么烦人。许晴儿说,安静,我们新媒体也可以试一下视频传播,把这种音乐会做成有风格的短视频,在微信、微博和PC上传送,比平媒宣传更立体,全方位。

蔚蓝他们好奇地听着,并且立马明白了几分,以前搞演出的不想这些套路。许晴儿说,这样的传送是定点传送,其实在音乐会前就可以拍一些片段,进行传播,在各类文艺爱好者中间流传,这样的新媒体宣传,本身就是一个产品。

当她利落地说着这些的时候,就不是刚才那个小女孩了,丰富的手姿显得很洋派和知性。而她在这群文艺者面前,似乎更愿意变成夸张的小女孩,她对着走神的安静“咯咯咯”笑起来,看见了吧,我都准备好了,随时追你这颗星。

安宁看了一下手表,说,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一个学生的课,要先走了。

许晴儿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打开随身的Dior包,从里拿出一叠信封,看了眼安静说,不好意思,我们也是第一次搞演出,不知道规矩,这个劳务费是不是就这样直接由我发给每个人?

她就一个个递给大家,一边笑道,反正也算是朋友了,不讲规矩了,我和安静家是世交,和安宁是网友,和大家都是朋友,谢谢大家,今天辛苦。

她发了一圈,把最后一个递给了安宁。安宁感觉它有点厚,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会儿他没有余力在意这个,他也没有余力再去在意此刻安静把自己的信封悄悄塞进蔚蓝搁在身后的小包。这个中午他感觉不太好,除了独奏音乐会的消息让他意外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让他也有些气喘,他一下子分辨不出来。许晴儿把信封递给他后,对他笑,今天他坐在他们中间有些沉默,她想对他开个玩笑,好让他高兴一点,就说,赶场子,我们很通俗的,我也很通俗的。

她没想到,这话此刻像鱼刺刺了他一下。是的,草根者的自卑总是随风起舞,尤其是他在静冥幽客前的状态以往一直位于上方,如今在她的只言片语中,她在渐渐升上来;这只言片语中,还有她与安静所谓的世交之家,映照着他的另一种生态。他一下子还不适应对于她的视角所需要做的调整。于是他站起来说,我先走了,谢谢哦。

他拎着长笛盒,走到国际会展中心门外。

外面阳光灿烂,广场上有人在放风筝。他把手伸向马路,想打一辆车。

与来时一样,没有一辆空车。他站在星期天的马路上,突然想到了什么,就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那只信封,打开,有厚厚的一叠百元。他用手指粗略地数着,反正一时打不到车,他就在马路边数钱,大致有三到四千元。给多了。她给自己多了。他心里有许多奇怪的滋味,但没有轻松的开心。如果你想有尊严,有时候朋友对你的好,就变成了怜悯,变成了对自尊的伤害。

他知道她的好意和无辜。他厌恶的是自己的敏感。但敏感从来不是没有依据,所以他清晰地觉得别扭。他的眼睛里有水。他在向马路上招手,招着招着好像委屈是因为招不到一辆空车。天上风筝在飞舞,他想了一下,自己这一刻最大的心结还是那个消息,他对自己说,安宁,我也要开独奏音乐会。

有一辆“甲壳虫”停在他的面前。车窗在摇下来,安宁看见许晴儿在向他招手。许晴儿说,我送你,我知道你打不到车。

他愣了一下,就拉开车门,坐进车。

他把长笛盒抱在怀里,说,谢谢你,要去上课。

她戴上墨镜,一边开车,一边笑,我知道,赶场子赚money,我也赚money啊。

安宁笑起来,轻吁了一声,说,与你相比,我算什么赚money,难为情啊。

他说的是实话,仿佛不当回事的玩笑,其实在意的正是这个,但说出来了,心里又轻松了一点。

许晴儿说,别比啊,各有各的烦心,别比,我最怕比了。

安宁说,也是,不比不比,人只能往前走,不比较也别回头,比出了轻重,就没得当朋友了。

许晴儿转脸看了他一眼,说,对,我们是朋友。

车多路堵,开开停停,安宁在想心事,虽说不比,但在他的心事里,此刻正在和人比。他比的是传闻中的安静独奏音乐会,以及刚才大家议论这个专场时,蔚蓝说的那句,专场需要导演和总监,要不,安静请我当导演吧。安宁还在想“红色大厅”,自从它落成后,自己还没进去过。

他问许晴儿,安静这个“红色大厅”演出,他家要花多少钱啊?

许晴儿说,听她妈说,准备三十万左右,这个价钱好像还行吧。

安宁没响,他看见有人穿着滑轮,一身酷炫装束从车边过去。他说,这路真堵,可能还是走快呢。

许晴儿说,是啊,从国外回来,不敢开车了,车技也显得很差了。

车子向着城西开,这个下午,安宁还有两节课要上,他们是两个小学生,很顽皮的小男孩。每小时一百元。这样连同上午的那位,这一天就有三百元。晚上本来还有一位中学生,但最近中学生在忙着向中考冲刺,所以暂停了。

如果按一个月八个休息天来计算,这上课费,一个月就有近三千元,但这就意味着双休日就全在上课,没有了自己的时间。而如果平时也收学生,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个晚上,那么就可能赚到五千至六千元。

而安宁心里明白,如果这样上课下来,自己的长笛生涯可能就彻底完蛋了,自己看到手里的这个笛子可能就只有彻底厌倦的份了,而耳畔充斥的全是那些小孩子的走调之音,自己的耳朵和感觉也彻底完了。他明白这个事理,明白轻重。

坐在这个卡通的车里,坐在这个卡通脸庞的女孩身边,他在想,如果有钱就好了,如果有钱,可以静下来好好做点音乐。

车窗外是星期天的大街,临街橱窗里诱人的海报、街边年轻人鲜亮的春装、两两相伴者的甜蜜身影、孤单者的匆忙步履,这个时代充溢着汽车尾气的空间里交错着物质的光影、迷惑的眼神和清晰的流向,就像马路上这条车流。无数种营生方式都像树枝上摇曳的叶片,即使辨不清好坏,但分得清新旧,人的感受就像它们在这时代的风中摇摆。安宁有点埋怨远在故乡的母亲,音乐,那是有钱人的闲愁。他低头看怀抱里的长笛盒,它是自己这一家的恩怨,是心里的隐痛,而这时代就像窗外流动着的风景,它才不管你曾经的阅历,你曾经的代价,它一路向前。安宁想,三十万?我只要有十万,我就可以开次专场,没有“红色大厅”,只要有一个音乐厅,我也心满意足了。

安宁才不信安静刚才摆着手的否认,他见过不在乎钱、不在乎名的,但还没见过对技艺受肯定不在乎的演奏家。就他对安静天分的掂量,他好像已看到了“红色大厅”里成功的光华。安宁知道比不过了,但他也想开次专场。从小到大,在自己和母亲这边,安静是一个对照体,它像一个基因已融入了他的血液,甚至刚才乍听二胡张峰说这事时,他的一个反应是:不能让妈妈知道,否则她又会焦虑了。

只要我有十万,甚至更少一点,我就办一场我的长笛独奏音乐会。把妈妈请过来,让她坐在音乐厅的第一排,哪怕没有别的观众,就她一个人坐在第一排,她也会喘一口气,觉得这是我们自己的“红色大厅”。这是他能给她的安慰。

华联商厦门前的这个红灯,好像时间特别长。

许晴儿等待绿灯亮起来,而在她情绪里,倒希望这时间再长久一点,因为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他要去的景月小区。

她看了他一眼,他沉默的侧影有很好的轮廓,她喜欢这样线条硬朗的脸庞。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两人无语,车内清新剂静谧地荡漾着她喜欢的兰草味道,她听到了钟表的嘀嗒声。生活中有些时段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比如这一刻。她看了一眼前面的红灯,她想等绿灯亮起来,说一下话。

绿灯亮了,她踩油门,在车开出去那一刻,她听到了自己叹了一口气。

他也听到了,他以为她等急了,他还听到她在说,我喜欢你。

他知道粉丝的心情,否则也就不是“粉丝”了,她在网上不是也说过这话了吗,在北京时不是也说过了吗,他知道她喜欢自己的长笛从而喜欢自己,否则也不会专门追出来开车送自己,更不会悄悄给一个厚信封的劳务费。他微笑道,知道知道。

他的淡然,让她知道他不知道。

等他下车以后,她回到国际展览中心,把车停进车库。她突然瞥见一只信封被塞在副驾驶座前的格子档里。

她拿过来看了一下。原来他把它还给自己了。

她明白了他的自尊,是的,既然是朋友、网友,那么这次赶场子只能算作是帮忙,是不能收钱的。

她心里是那么遗憾,关了车门,坐电梯上展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