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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惊险

跑马场很大,足够六匹马并列在马场口。

整个马场为圆环形,马场起点即为终点。终点处立着整整齐齐的一排箭靶,上面已经横七竖八地立了一些箭矢,更多的箭矢落到了地上,负责记录的小童将每一次结果记录在册。

六位校考的女学生都各自有一匹马,这些马都是轻车都尉孔六调来的,每一次出场的马都是新的,并且性情都很温顺,这是为了保证贵女们的安全,毕竟烈马难驯,倘若让这些女学生们摔着了,可不是什么小事。

姜梨的马是一匹黑褐色的马,看起来如它模样一般其貌不扬,正低头啃着地上的草皮吃。姜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马儿的脖子,这让她想到了自己和薛昭在桐乡赛马的时候。

她这个动作落在旁人眼中,只觉得不解,有人道:“姜二小姐这是在做什么,是不知道怎么骑马,以为这样可以和马亲近吗?”

“说甚么玩笑话,这些马都是轻骑队里的,亲近不亲近也是一样。不过姜二小姐可能真是个门外汉,瞧她的动作,生疏得很呐。”

姜梨听不到外面人的谈论,只是轻轻地抚摸着马头,那马倒是呆愣愣的,并没有因此对姜梨亲近几分。

一边的姜幼瑶见此情景,心中不屑,以为姜梨根本不懂马术,兀自将箭筒装好。

姜玉娥也盯着姜梨,见姜梨这回不再像是之前几次表现得十分熟练,心里才舒了口气。倘若在御射上姜梨再次大出风头,姜玉娥怕是能妒忌得恨不得立刻毁了她。

持铜锤的大汉狠狠敲打了一下校验场上的大鼓,“铛!”的一声,众人都开始准备,要翻身上马了。

孟红锦是最快上马的,她一脚跨在马镫上,身子一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抹红色,便见她已经端坐于马上,不由得喝彩一声,纷纷叫好。

燕京城的贵女们大多柔弱,于御射之术也不甚擅长,能做到孟红锦这般的少之又少,因此孟红锦这般漂亮的动作,众人自然不吝啬赞美。见外头人都对自己投来赞叹的目光,孟红锦心下得意,连前些日子因为姜梨胜过自己而产生的阴霾都散去了许多。

第二个上马的是姜玉娥,她的动作不及孟红锦那般干脆利落,要规矩得多,但因为她小巧可怜的模样,让她上马的动作都令人心生怜惜。

接下来是聂小霜,她和朱馨儿算是同时上马,二人应当平日里关系不错,上马的动作也差不多,虽然不算别致,但也没有出错。

然后是姜幼瑶,姜幼瑶扬起一个笑容,这才翻身上马。因她容貌太盛,笑靥如花,反而上马的动作无人注意了,不过少年公子们却很吃这一套,皆是看直了眼。

孔六对此很是看不上眼,对身边的郑虎臣嘀咕了一句:“绣花枕头。”

郑虎臣没做声,一边的姬蘅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瞧着这些贵女们动作。

最后一个是姜梨。

孔六一下子来了精神,坐相都挺直了许多,姬蘅瞥了他一眼,目光冷淡极了。

“不知道姜梨会不会上马的动作,庵堂里有马么?”叶世杰心里才这般想着,就看见姜梨不紧不慢地抬脚跨上马镫,拉住缰绳,轻盈地跳上了马背。

非常流畅、自然,她不如孟红锦那般热烈利落,也不像姜玉娥那样楚楚可怜,更没有如姜幼瑶在上马前还要“嫣然一笑”,她只是平静地拉起缰绳,在马背上安静坐着,很平常,就像吃饭喝水一样。

柳絮有些发呆。

自打认识姜梨,她就晓得姜梨是一个从容不迫的人,不曾见她慌忙急乱,但没想到她就连一个上马的动作也能做得这般温柔,虽没有孟红锦来得惊艳,却分外舒服,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很符合姜梨的性子,姜梨就应当是这样的。

外行人看热闹,自然看不出什么,只晓得姜家二小姐也不是对御马之术一窍不通,至少懂得怎么上马。内行人看门道,孔六却看出了一点名堂,又和郑虎臣咬耳朵,低声道:“姜二小姐不错。”

郑虎臣微微蹙眉。


姜梨已经翻身上马,箭筒沉甸甸的,背在身后,她拉起缰绳,夏日的风拂到脸上,非常温暖,就像薛怀远的叮咛,薛昭的笑言。

姜梨的眼里忽然有了一点泪光。

然而那泪光飞快地隐没,因着开始的鼓声已经响起,“嗖”的一下,六匹马同时狂奔起来!

说是狂奔,倒也不尽然,聂小霜和朱馨儿几乎是小跑着,她们甚至都没怎么挥鞭子,只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奔跑”的姿态。孔六抹了一把脸,语气是恨铁不成钢,道:“真是浪费了老子的好马。”

姜幼瑶和姜玉娥比这两人好些,至少挥鞭子的动作还是很飒爽的,只是她们在马背上展示出来的马术都很简单,更多的是看起来漂亮,让人只注意到马背上的人,而非马。

郑虎臣也暗中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些小姐们胡闹的作为很是不满。可这又没办法,明义堂的御射向来都不是长处,或者说,很少有哪个小姐愿意吃苦,去学这种在平日里几乎用不到的本领。

整个校验场上,一马当先的是孟红锦。

她就像是一团火,火红的骑装让她看起来高傲又美丽,勾勒得窈窕的身线分明就是令人心动的少女。随着马匹的颠簸,长发在脑后起伏,更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虽然孟红锦的容貌比不上姜幼瑶,但在马背上的孟红锦的确比姜幼瑶更加夺人眼球。

“孟家小姐很厉害。”有人道:“至少在御射上,无人比得过她。”

“那姜二小姐如何?”身边的人打趣道:“之前四项,姜二小姐不都后发制人,反败为胜了么?”

“喏,你瞧瞧,现在姜二小姐可是落在后面。”先头说话的那人回道:“况且姜二小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冲劲儿,要冲在孟小姐前头,应该不可能。”

校验场上,姜梨的黑褐马也在跑。

似乎出人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又好像在意料之中,姜梨跑马并不如想象中的生疏,看起来以前也应当是骑过马的,只是比起她上三门的魁首,琴乐一首《胡笳十八拍》的惊艳,她的御马之术看起来十分平平。

她并没有在马背上展示任何技艺,看不出来御马的技术有多好,不过有一点大约可以证明,她的确是在认真跑马,因为孟红锦过后,第二就是姜梨。

这也不难理解,聂小霜和朱馨儿根本就害怕跑马,动作都很小心,姜幼瑶和姜玉娥又更忙着表现自己的美丽和可爱,相比之下,就只有姜梨和孟红锦在认真比赛。

姜梨和孟红锦的距离并不是很大,大约就是姜梨只要再用力挥一挥马鞭,应当就能把孟红锦超过,可姜梨愣是不打算发力的模样,甚至跑得还让人觉出几分悠闲。

孔六急得抓耳挠腮:“姜二小姐怎么回事,只要再加把力就能把孟家的超过去了,她怎么就是不动?唉,急死我了。”

郑虎臣:“你冷静一些……”

“我冷静不了,你说这气人不气人,这本来就可以超过的嘛……”

“啪”的一声,身边有人合起扇子。

孔六身子一僵,立刻噤声,扭头一看,姬蘅看也没看他,语气凉凉地道:“太吵了。”

孔六再也不说话了。


虽然姜梨没能超过孟红锦令孔六很着急,但更多为姜梨担心的人却是松了口气,譬如柳絮,譬如叶世杰,譬如姜景睿。姜梨应该是会骑马的,看她也骑得很稳,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今日是最后两项,御射一过,姜梨只要保持这样,和孟红锦的赌约就是孟红锦输,也不必被明义堂逐出去,乐见其成的结果。

众人心中的思量姜梨不晓得,她之所以离孟红锦一段距离,只是为了想看看孟红锦究竟要做些什么。或许死过一次,她对阴谋的嗅觉格外敏锐,今日一早就发现了孟红锦的反常,想来想去,孟红锦大概要做什么手脚,或许已经动了什么手脚,姜梨暂且还不知道,她能做的只是尽量离孟红锦远一些。倘若孟红锦还没有成功,就势必会故意接近自己。

果然,再跑了一炷香后,孟红锦渐渐慢了下来。姜梨心有警惕,跟着放慢了步调,和孟红锦仍旧保持着一开始一般的距离。这令场上的局面有些奇怪,甚至落在后面的姜幼瑶几人都赶了上来,几乎要和她们并驾齐驱。

“这是怎么回事?”外头看得人看不明白了,“这是轻车都尉那头的马不行了,是不是早上没喂粮食?”

“屁!”孔六闻言,也不顾自己还在校验场上考官坐的位置,隔着人群回头骂道:“老子昨晚添了几遍夜草,怎么可能饿着?”

“那就是撑着了才跑不动?”众人哄笑起来。

孔六真是气得说不出话,一转眼,却见身边的姬蘅不知何时抬起了眼皮,正盯着跑马场上几个并列的背影,若有所思。

孔六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就算姜梨放慢步调,也渐渐和孟红锦差不多距离了。孟红锦看样子是一开始就冲劲儿太大,到了现在,有些疲乏,所以慢了下来。

此时,已经到了跑马场的后半段,快要接近箭靶的地方了。

也正因此,跑马场的通道有一段变得极为狭窄,姜梨和孟红锦都快要通过那个入口处。

姜梨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往后伸摸到箭筒,从里面抽出一根箭矢来,准备搭弓射箭。御射最难,难就难在在马上射箭的时候,双手都要扶着弓箭,根本无法手握缰绳,更加难以驾驭身下的马匹。许多贵女在射箭的时候,一手还不忘扶着缰绳,因此更加无法瞄准准头,射得乱七八糟。要么就是不敢丢掉缰绳,直接放弃射靶。便是有胆子大些的,两手都不抓缰绳抓弓箭,时间也极短,飞快地射出箭就握回缰绳。

本来瞄准就需要一些时间,这样心下慌慌忙忙的,如何能射中?所以射御到了现在,一个正中靶心的都没有。

姜梨却是双手都丢了缰绳,手握弓箭,瞄准箭靶。

“胆子真大。”郑虎臣难得地夸赞了一句。

周围涌起阵阵惊呼:“她可真不害怕,你看她都丢了缰绳多久了,是眼下时间最长的人了吧?”

“那是,你看看人家的马御得多稳,她坐得稳当,我看姜二小姐也是个御马高手,人不慌呢。”

姜梨骑马射箭的确神情未见一丝慌乱,甚至称得上潇洒从容。这般急迫的事,让她做来平白都变慢了许多,将人心里的急切都冲缓了。

她骑着马的动作很稳,两腿紧紧夹着马镫,握着弓箭的手也很稳,虽然姜二小姐的身子比不得从前康健,但这些日子她努力调养,也好了许多。

目光紧紧盯着靶心,姜梨的眼里箭靶已经变成了一只跳动的野兔,一只黄狐,或是一只飞鸟,就如同她无数次和薛昭一起狩猎时候做的那样。

瞄准,射箭!

“嗖”的一下,箭矢脱手而出,带着急切划破空中,发出风啸。

然后,就看见那标红的箭矢,稳稳地正中红心!

全中!

校验场上静了一瞬,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孔六一拍大腿,大叫道:“漂亮!”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看见姜梨迅速再抽出一根箭矢,对准靶心射出!

全中!

姜梨停也不停,再从箭筒中抽出一支。

还是全中!

短短一刻,姜梨连发三支,支支全中!

寂静变成哗然,哗然变成喝彩。

姜景睿喃喃道:“我的天哪……”

这不是琴乐,这是御射。国子监也要学御射的,姜景睿学过御射,晓得御射的艰难,正因如此,看见姜梨这三箭全中,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运气?这绝不是运气!

孔六看得呆住了,很快又在那里摔桌子踢板凳长吁短叹。

郑虎臣问他:“你干什么?”

“娘的,你没看见?”孔六指着姜梨:“三箭全中!我的轻车骑队里准头这么好的都没几个!娘的,她怎么是首辅家的小姐?她要是个男的,不,她要是个普通人家的女的,我他娘的非把她要到骑队里来不可!”

郑虎臣:“……你闭嘴!”


季淑然瞧见姜梨三箭齐中的时候,险些没遮住难看的脸色。她晓得,姜梨这三箭,孟红锦之前的风光便尽数被遮掩了,更别提本就不擅长御射的姜幼瑶,这一组的其余人仿佛都成了姜梨的陪衬。

她蹙起眉,对姜元柏道:“梨儿这是打哪里学来的御射?我看咱们府上的景睿和景佑有专门的武师父教,做得也不比梨儿出色,那庵堂里难道能学到不少东西?梨儿这番回来,简直跟无所不会似的。”

却是不露痕迹地又让姜元柏怀疑起来。

“大嫂,那是梨丫头自小聪慧。人家说,兰花种子就是长在山里,开出来的花也是兰花……”二房卢氏正要刺季淑然几句,忽然“哎呀”一声惊叫起来。

众人往跑马场看去。

稍显狭窄的通道,姜梨在前,孟红锦在后,姜梨射中三箭,孟红锦也打算射箭了,可孟红锦才将将摸到背后的箭筒,姜梨身下的马却突然长嘶一声,扬蹄而起!

“不好!”孔六一下子站起来。

姜梨身下的那匹黑褐马出了变故,不晓得怎么回事,突然疯跑起来。

孟红锦吓得连摸箭的动作也停住了,立刻勒住马。

场上一下子沸腾起来。

过去的跑马场上也有学生们骑术不精从马上摔下来的,但都只是些擦伤,马匹受惊的事还从未发生过,因着这些马都是轻车骑队那头调过来的,性情十分温顺,不是难以驯服的烈马,这样的马若不是出了情况,绝不会突然发疯。但姜梨身下的马确实是在众人眼皮子地下突然发狂,没有人碰,也没有任何外力影响。

这是怎么回事?

“赶快救人!”郑虎臣立刻吩咐周围的士兵。

“天啊!”柳絮一下子捂住嘴,扑到台下的前面,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她没法进到跑马场,只得为姜梨揪心着。

叶世杰也没料到突然会生出如此变故,他们在场外什么都不能做,眼看着姜梨随着马匹一直往前疯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怦怦直跳。紧接着,又看见黑褐马突然一甩头,把姜梨从身上摔下来。

“姜梨!”姜景睿大喊一声。

下一刻,就见姜梨两手死死拉住缰绳,半个身子都飞在马匹之外,斜斜靠着马身,几乎是被马拖着往前飞去。

但她没有被摔下来。

众人瞪大眼睛。

“她会御马术?”孔六惊道,下意识地看向姬蘅。

姬蘅手支着下巴,盯着场中惊心动魄的一人一马,不置可否。


跟在姜梨后面的孟红锦本以为会看见姜梨被摔翻在地,却不想姜梨竟这样险险拉着马匹侧身飞起,有惊无险。

孟红锦心里顿感失望,她袖子里还有一根细小的笔筒一样的东西,那是她大哥从前年给她寻来的小玩意儿,毛笔一样细的笔管底部有一个突起的机关,只要按下去,就会从里面射出细小的银针。

孟红锦在银针上涂了药,在窄小的通道里,姜梨刚刚三箭射毕,孟红锦就借着自己拔箭时候,以袖子做遮掩,悄悄按下了机关。

机关里的银针狠狠射击了马臀里,马儿受惊,自然会发狂,这样一来,姜梨一定会被惊马甩下来,谁知道会不会缺胳膊少腿。那银针又十分细小,事后也难以查出来。便是真的查出来,谁知道是她干的?

孟红锦在之前的时候看姜梨什么马术都没有展现,以为姜梨只会最普通的骑马,万万没想到,当姜梨的马发狂时,姜梨非但没有被甩下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露了一手,这样的动作,可不是不懂御马术的人!

她被姜梨骗了!

孟红锦又惊又怒。


一边来接应姜梨的人也都赶紧跟了过来,姜元柏更是紧张坏了,但发狂的马太可怕,唯有一刀斩下马首,但马匹倒地的时候姜梨也会受伤;要么就是以轻功腾挪,一并带走姜梨,但这些都是男子,姜梨被人抱在怀里,多少也会惹人非议。

斟酌的时候,黑褐马又加快了脚步,众人惊呼出声,姜梨一手没拉住,缰绳脱手而去,只剩一只手抓着缰绳了!

孟红锦心中大喜,姜幼瑶和姜玉娥也喜出望外,姜梨完了!

可她们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见姜梨突然扬手,抓住了马匹的鬃毛!

黑褐马颈部吃痛,又是长嘶一声,半个身子扬起,就见姜梨抓住机会,身子后仰,顺势翻身,一个跨步,又重新坐上马背!

重归原位!

这惊险无比的一幕仅仅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看得人仿佛喉咙被人扼住,紧张得说不出话,直到姜梨坐上马背,这才松了口气。

“这丫头……”郑虎臣说不出话来。寻常女子,便是他们认识的男子,也少有这般有胆识的,且不提姜梨的御马术比想象中的还要高超,更重要的是她临危不惧的那份冷静,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从容,这是不论是御射还是其他,她都能做好的原因。

她可真不像是个官家出来的小姐,而且才十五岁。

这头才将将松了口气,周围又爆出了阵阵惊呼,郑虎臣定睛一看,这回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姜梨重新坐在马背上之后,非但没有和接应的人想法子会合,而是趁势抓着已经发狂的黑褐马,朝终点冲去。

她竟然还想完成这场比试,就靠着这匹发狂的黑马!

太胡闹了!太冲动了!太……他娘的带劲儿了!

只见姜梨匍匐在马背之上,一袭青碧色的衣衫在风里仿佛一道翠绿色的闪电,分明是清新雅致的温柔颜色,却犹如雨后青竹一般生机勃勃。让人很难相信,那样柔弱的身子怎么会包含这样巨大的勇气,温柔的溪水却能卷起最强硬的石子。

“你看,你快看……”孔六激动地去拉姬蘅的袖子。

姬蘅盯着自己的袖角,平静道:“我看到了。”


跟在后面的孟红锦大惊失色,没想到姜梨竟然如此走运,发狂的马没有把她甩下,姜梨还冲在了自己前面,这样下去可不行,孟红锦一时慌了手脚,眼见着周围的人都在为姜梨喝彩,谁还把她放在心上?

这可是御射!是自己最擅长的御射,要是连御射也输给姜梨,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孟红锦陡然发力,狠狠地一扬马鞭,紧紧追随姜梨而去。

因着方才这一番折腾,落在后面的姜幼瑶和姜玉娥几人也跟了上来,看孟红锦突然发力,也不甘示弱,眼看着是最后一截路了,纷纷扬鞭催马,各显神通。

这一组校验到了此刻,仿佛才真的有了点你死我活的气氛,然而最令人惊心的还是姜梨,黑褐马是动物不是人,吃痛之下只会更强烈地想把姜梨甩下来,然而无论黑马怎么晃动,姜梨抓着缰绳的手都是稳稳的,好像除了发狂的马以外,一切和最开始没有任何改变。

包括她的从容。

快到最后一截路的时候,面前再次出现了一排箭靶,姜梨匍匐在马背之上,一只手紧紧拉着缰绳,一只手开始往箭筒摸去。

“看!她还想射靶!”

“我的天哪,她不要命了!”

之前姜梨三箭俱中,这已经是今日校验场上唯一一个做到的,她实在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射箭了。况且眼下的黑马已经发狂,两只手搭弓射箭,比之前可要危险多了!

“这丫头有股劲儿!”孔六赞叹:“老子欣赏她!”

没人在意他欣不欣赏姜梨,紧跟着姜梨的孟红锦见此情景,心头就是骤然一缩。她突然想起,之前中点处射箭时候,她忙着用机关算计姜梨,并没有射箭,而姜梨在那之前是射了三支箭全中的,到现在,姜梨已经有三支全中的箭,自己什么都没有。

倘若在终点处自己没有超过三支箭中靶心,就是输给了姜梨!来不及了!

孟红锦一时顾不得多想,立刻从箭筒里摸出箭矢来,对着终点处的靶子射去!

就在此刻,姜梨忽而勾唇一笑,也紧跟着搭弓射箭,紧随其后,射出了手中一箭!

姜梨的箭矢标红,孟红锦的箭矢标蓝,好巧不巧,两只箭矢都射往一个靶心,一前一后,一蓝一红,在空气中拉得分外缓慢。

或许是姜梨搭弓的力气更大一些,或许是孟红锦太惊慌失措了些,总之,两只箭,姜梨的后发,却在半空中追上了孟红锦的箭,那箭羽带着箭矢,让姜梨的箭和孟红锦的箭碰在一起。

轻轻一碰,又好像是根本没碰上,姜梨的箭仍旧迅速向着靶心,孟红锦的箭却被碰得换了个微妙的方向,却又因为红箭的撞击重新注入力量,射向了另外一头……

“公主殿下!”有人惊慌失措地开口。

一下子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声。

孟红锦下意识地去看,便见离校验场终点最近的方向,成王身边,永宁公主捂着自己的肩膀,正有血流出来。

那是……孟红锦有些茫然。

“混账!把她给本宫拿下!”永宁公主尖叫道。

“是我吗?”孟红锦浑浑噩噩地想,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有永宁公主的侍卫突然上前,不顾还在比试,将她拿下。

与此同时,姜梨终于通过终点,她一手抱住黑褐马的鬃毛,另一手张开,在路过近旁一棵槐树的时候,猛地松手,往上一跃!

吊在了槐树之上。

姿态虽然不是特别雅观,却也算轻盈自在了。

发狂的黑褐马冲出马场,已经有人去拦。姜梨最后和孟红锦同时射出的箭,那只箭稳稳当当地落在红心之上,箭羽涂着红色的朱砂。

她胜了。

姜梨默了默,又默默看向另一头正被人簇拥着的永宁公主,心中闪过一丝冷意。

还是被永宁公主给逃了,若是离得再近一点……孟红锦的箭再利一点,那支蓝箭,没入的就不是永宁公主的肩头那么简单,而是永宁公主的胸口。

就差那么一点点……


孔六终于坐了下来,拍了拍胸口,他这会儿是满头大汗,身边的郑虎臣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看了这么一场险象环生的校验,只觉得比平日里的操练还要累人。不过,孔六很高兴,他对姬蘅道:“你看到没有?姜二小姐多厉害,今天可是让人大开眼界,这回她出风头,估计心里乐坏了。”

“我看她有些失望。”姬蘅淡道。

“失望?”孔六疑惑:“失望什么?她是魁首。这他娘的六艺都比完了,她每个都是第一,这还有啥失望的?”

“借刀杀人不成,当然失望了。”姬蘅淡笑一声,站起身来,“今天的戏也不错,就是没见红,简单了一些,再看来日。”

拂袖而去。

“真是个变态。”孔六嘀咕了一句,想起了什么,才道:“你还没评判哪!”

姬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不过今日的御射本来就比琴乐更好评判,因为对比太过鲜明,姬蘅参不参与都没有太大的意义。谁都看得出来,姜二小姐的御射之术炉火纯青。

但是那孟家小姐可就倒霉了,箭术不精就罢了,还射中了刘太妃最宠爱的永宁公主。女子身上留了疤可不是什么好事,别说是永宁公主,就是普通的官家小姐也会不依不饶。往小了说,是失手,往大了说,是谋害皇家亲眷。


孟红锦面如土色,吓得瑟瑟发抖,眼下她也明白了事情有多严重,忍不住一边挣扎一边道:“不是我!我不是要加害公主,是……是姜梨!姜梨害我!”

人群中有人鄙夷:“这孟小姐怎么尽说谎话?公主殿下身上的箭矢可是标蓝的,就是她的箭,还想往姜二小姐身上攀扯,真是可笑。”

箭矢都是有标记的,射中永宁公主的箭矢上是蓝色,自然是孟红锦的箭矢。而姜梨的箭矢与孟红锦箭矢相撞,实在是太快,隔得那么远,并无人看清楚,便是孟红锦自己说出来,只怕也无人相信。一来是姜梨的箭术哪有那么精纯?二来是好端端的,姜梨为何要谋害永宁公主?

柳絮小跑过来,有些后怕地拉住姜梨的手,道:“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方才马受惊,你怎么还往前跑?不过是一场比试,怎值得你拿生命交换?”

“我这不是没事?”姜梨笑着安慰她,心里却很是遗憾。最后关头,就是她故意射偏孟红锦的箭,想着若是能伤到永宁公主才好,只可惜棋差一着。

“孟红锦这回麻烦大了……”柳絮低声道:“瞧永宁公主的阵势,只怕不会轻易善了。”

姜梨心中哂笑,永宁公主自来都高高在上,不把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当人看,即便孟友德是承宣使,在永宁公主眼里也不值一文。不过姜梨一点也不同情孟红锦,虽然不晓得孟红锦究竟做了什么,可自己骑的黑褐马发狂,定然与孟红锦脱不了干系,姜梨清楚地记得,黑马发狂的前一刻,孟红锦正在自己身后。

为了一场比试便想要自己的命,孟红锦也够心狠手辣了,如今得罪了同样心狠手辣的永宁公主,也是咎由自取。

“说起来还真是便宜了她。”柳絮也并不同情孟红锦,反而道:“如今她被永宁公主为难,与你的赌约便只能这么算了。”

“谁说要这么算了?”姜梨反问:“等她处理完与永宁公主的官司,自然还是要到我这里来履行赌约的,我等着。”

柳絮讶然,她自来见姜梨是不爱与人计较的大度性子,认为姜梨简直是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宽和,还是第一次看姜梨咄咄逼人的模样。讶然过后,却忍不住笑起来,道:“本该如此,合着辛辛苦苦赢下的赌注,就这么算了不成?燕京城开赌坊的坊主都要为你抱不平了。不管结果如何,孟红锦还是要遵守赌约,我给你作证。”

姜梨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候,姜幼瑶几人也跟着下马走回到家人身边。姜幼瑶甫一看到季淑然,便惊魂未定地叫了一声“娘”。

姜幼瑶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本来看着姜梨的马受惊了,她还暗中窃喜,没想到祸害遗千年,姜梨竟然没被摔死,还在马场上大出风头,箭术超群,就连原先御射最好的孟红锦也没能比过她。还有孟红锦,莫名其妙就射伤了永宁公主,瞧着孟红锦被永宁公主的人押下去,姜幼瑶没来由得感到一阵后怕。

“娘……”她盯着季淑然的目光含着愤怒和惊恐,孟红锦是和姜梨作对的人,怎么孟红锦却莫名其妙身陷囹圄?

季淑然心中也十分恼火,昨日起,当她偶然看见孟红锦看姜梨的眼神,已经隐隐猜到孟红锦会对姜梨下手。不必说,今日姜梨的马匹突然发狂必然是孟红锦的功劳,但结局却是姜梨毫发未损,孟红锦却将自己搭了进去。

虽然不清楚姜梨是怎么做到的,但今日的事让季淑然对姜梨又有了重新的估量。一件件一桩桩,从姜梨回到燕京后大变的性情,还有她那突然冒出来的琴乐御射,都让季淑然感到陌生和危险。

如果说之前季淑然还打算借助别人的手除去姜梨这个眼中钉,但感觉到姜梨带来的威胁陡然加大,却让季淑然以为,哪怕是自己亲自动手,也得让姜梨尽快消失在眼前。

不能等下去了。


校验台上正在宣榜,人群因为永宁公主的受伤已经是一片混乱,倒是无人在宣榜人口中念出的名字。

但就算不听,大约所有人也晓得,今日的魁首定是姜梨了。

姜梨自己也无心于校验台上宣榜的人,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却是落在了成王不远处,和永宁公主保持着一个微妙距离的沈玉容身上。

永宁公主正被侍卫保护着,被丫鬟贴身伺候着离开校验场疗伤,姜梨估计那一箭虽然没能要了永宁公主的命,但也不会轻到只是擦伤,大约还要养上个把月,会不会留疤痕也很是难说,永宁公主之所以会如此暴怒,也正是于此。

但此刻的永宁公主,除了暴怒之外,目光还若有若无地流连于沈玉容身上,颇为可怜柔弱。

姜梨从未看见过这般的永宁公主。在她最后的记忆里,是永宁公主畅快带着得意的笑容、狰狞而又刻毒的脸。这般缱绻娇媚,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姜梨又去看沈玉容,沈玉容微微躲闪着永宁公主的目光,却又在永宁公主快要发火的关头适时地投去关切的眼神,于是那骄纵公主的火气顿时偃旗息鼓,立刻变得如刚才一般柔情万种了。

姜梨看得几欲作呕,心中忍不住冷笑,沈玉容倒是好艳福,永宁公主竟然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不过,和沈玉容做了三年夫妻的她也明白,当沈玉容要“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真心,鲜少有人能抵抗。

永宁公主会沦陷,姜梨一点也不意外。不过看着这对奸夫淫妇在自己眼下眉来眼去,姜梨还是感到了愤怒和恶心。

她飞快地扭过头,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会掩饰不了眼中刻骨的恨意。

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有十全的把握,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跑马场外的小巷里,正有两人往深处走去,前面的人红衣绯艳,饶是背影也洒满风流。

“文纪。”走在前面的人开口,声音如夜色里铺就的星河,微凉如梦,他道:“永宁公主和姜家,有仇么?”

文纪顿了顿,道:“属下不知。”

前面的人没有停顿,依旧悠悠地往前走,过了许久,有声音传来。

“我也不知。”